積雪半化的草原上,正是一年中天氣最難捱的時候,李靖騎在馬上,眺望着對面不遠處停下的突厥軍隊,握着馬繮的手用力握緊了,這是他第一次真正地指揮千軍萬馬,一萬對二十餘萬,雖然只是拖住突厥人半個月的時間而已,但是他仍有一些難以抑制的情緒。
突然出現的北府軍,讓突厥人大軍後附集的僕從軍部落變得混亂起來,他們本就是帶着部落一起隨軍出征,與其說是行軍,倒不如說是遷徙,反正要是部落裡的男人都跟着大可汗去打仗,只剩下老弱婦孺在草原上,說不定回來的時候自家的部落就沒了,還不如搏一把,跟着大軍一起走,貢獻些部落的牛羊,到時候到了幽州,再從隋人那裡搶回來就好。
始畢亦是因此默許了這些小部落的隨軍行動,每日都是派人從這些小部落徵些牛羊,充作本軍的糧食,但此刻看到後軍不穩,他又不尤有些後悔起來。
突厥軍隊過於臃腫龐大的軍隊和雜亂的構成,讓李靖冷笑起來,那個始畢把十萬戰兵集於一處倒還不算糊塗,免得給那些僕從軍亂了隊伍,不過這樣一來,他的後軍也基本沒什麼防護可言。
“尉遲將軍,羅將軍,你們各領一千人,衝亂突厥人的後軍,切記不要陷陣太深。”李靖自然不會放過這個給突厥人一個下馬威的機會,突厥軍隊連綿十餘里,尤其後軍更是帶了不少的牛羊等隨軍牲畜,只要一亂,損失必然不小。
始畢雖不是什麼雄主,但是亦是清楚自家隊伍的弱點,看到對面的北府軍兩翼騎兵一動,他就立刻大喊了起來,“賀魯,社爾你們帶人截住隋人騎兵,勿要讓他們亂了後軍。”喝罷,又朝身邊幾個統兵的葉護道,“你們各帶兵馬去後軍,看緊那些小部。”
始畢現在威望仍舊不高,只是靠着手中的軍隊才集合起二十五萬大軍,要是打輸了,人心一散,他這個大可汗的位置怕也是難保。
被鐵蹄踐踏飛揚而起的雪塵中,羅士信一馬當先,帶着一千騎兵從右翼如箭般殺向突厥人的隊伍,他的馬槊已經很久沒有飲血了,晚上獨立練槊的時候發出的那種聲音就好像是幽怨的婦人哭訴一般。
全軍只馳出不過三百步,羅士信便看到了對面突厥人中軍奔出的騎隊朝自己而來,不由大笑了起來,也不管李靖的軍令,直接朝那奔來的突厥騎兵迎了上去。
北府軍本陣,看着羅士信一鼓作氣,沒有絲毫猶豫殺向堵截自己的突厥騎兵,李靖只是一笑,這就是羅士信的作戰風格,勇往無前,絕不退縮。
李靖身邊,徐世績不由皺了皺眉,羅士信的做法雖然沒有錯,可是這麼果斷的直接就對上了那些突厥人,根本就沒有把李靖的軍令當回事,“大人,羅將軍是否太莽撞了些?”
“羅將軍是衝鋒陷陣的猛將,如今這樣纔是他的用武之處。”李靖並沒有太多不快,爲將者審時度勢,不拘泥於死命令,方能成爲名將,雖然羅士信談不上什麼審時度勢,不過是靠戰場直覺做出了判斷,但卻做出了最正確的判斷,這一點便是李靖也辦不到的。
“尉遲將軍不也如此嗎?”李靖笑着看向了另一處,尉遲恭雖然和羅士信做出了同樣的選擇,主動迎擊前來阻攔的突厥人,但是他明顯猶豫了一下,而正是這短短的猶豫,讓他比羅士信慢了一拍。
“死。”呼嘯的風聲中,羅士信的怒吼聲如同炸雷般響起,直面他的突厥騎士直接被這一聲吼奪了心神,竟是愣了一愣,而正是這一愣,讓他被羅士信的馬槊當胸貫穿,而自己的馬槍卻連羅士信的邊都沒有擦到。
兩軍對馬過陣,速度何等之快,羅士信一槊刺殺那突厥騎士之後,手臂一揮,馬槊便從那碗口大的血洞裡拔了出來,橫掃向了面前撲面而來的數騎突厥騎士,那幾個突厥騎士那曾想到羅士信竟然這般兇悍絕倫,那從右側襲殺而至的突厥騎士剛送出手中的馬槍,腦袋就被彎曲得如同毒蛇吐信前盤起的馬槊抽在了腦袋上,整個人從馬上被抽得橫飛出去,臉就像被鐵蹄踐踏過一樣,不成人形。
那帶着‘嘶嘶’嘯聲的馬槊在剎那間彈成了直線,去勢未絕的將剩下的三名突厥騎士摧枯拉朽般從馬鞍山上掃落了下來,而羅士信的虎口亦是因爲這強猛的一擊帶來的反震之勁,虎口裂了開來,血自虎口淌出,臉上神情猙獰,口中怒聲咆哮着,宛如遠古的魔神一般。
看到這一幕的突厥騎士都是如同着了魘一般,無一人再敢主動對上羅士信,都是紛紛避讓開來,竟是讓羅士信如入無人之境般殺向了他們的大將所在。
騎在馬上,阿史那賀魯也看到了羅士信那駭人聽聞的一擊,他雖然也號稱勇士,可是面對這個隋將,他頭一回生出了一種恐懼感,不僅僅是因爲這個隋將那恐怖的力量,更是因爲那股瘋狂的氣勢。
“突厥狗,受死。”看到那突厥主將竟然想要避戰,羅士信惱怒地大喝了起來,雙腿一夾馬腹,胯下戰馬長嘶間,人馬如一,如同離弦之箭般直取阿史那賀魯。
“將軍。”羅士信身邊的親兵,看到羅士信又不管不顧地殺向了敵軍主將,都是齊聲呼喊間,策馬狠命追了上去,要是羅士信這個主將出了些什麼事,他們這些親兵也是難逃其咎。
遠處,看到這一幕的李靖不由嘆道,“將軍常言,羅士信乃是我軍之膽,如今見之,方知將軍之語不虛。”雖然李靖並不喜歡羅士信這等只知衝鋒陷陣,有勇無謀之將,但是也不得不承認,羅士信的確是能辟易千軍的猛將。
徐世績和蘇定方看着因爲懼怕了羅士信而避讓的突厥主將一退之後,竟然立刻就讓全軍陷入了被窮追猛打的窘境,自己本人更是給羅士信追得狼狽不堪,最後竟是帶着親兵逃向了中軍本陣。
“大人,羅將軍如此輕身追擊,非智者所爲。”看到羅士信不依不饒地追着那突厥主將,眼看就要衝進突厥人的中軍步弓手射程範圍之內,徐世績忍不住道,他總覺得羅士信不過就是個百夫長的戰將,實在不配現在這個虎牙郎將。
“懋功,羅將軍雖然莽撞,可是大事不糊塗。”李靖見徐世績皺着眉頭,不由笑道,羅士信的確是個打起仗來就瘋得很的人,可卻絕不是個蠢人,雖然他是有勇無謀,但不傻。
就在李靖的話音落下的時候,羅士信堪堪就帶着親兵在突厥人下馬後的步弓手的射程之外勒住了馬匹,朝那沒命般逃回去的突厥將領惡狠狠地吐了口唾沫,然後朝身邊的親兵道,“兔子的膽兒都比這些突厥狗的肥,我呸,走,跟本將軍回去宰那些逃不掉的突厥狗。”
隨着羅士信的話,那些親兵們大聲鬨笑了起來,耀武揚威地跟着羅士信折回殺向了那些失去了主將指揮而潰散的突厥騎兵,雖然同樣沒有羅士信這個主將指揮,不過北府軍騎兵有着完整的士官體系,不管是十夫長還是百夫長都能指揮手下的士兵按照平時訓練的各種騎兵陣形作戰,彼此互相配合。
突厥中軍本陣,始畢看着狼狽逃回來的阿史那賀魯,一鞭子抽在了這個平時親信的將軍臉上,“我突厥的臉面都被你丟盡了。”雖然突厥一向的戰法都是能勝則戰,不能勝則逃,即便屢次被擊敗,卻依然會像狼羣一樣,鍥而不捨地追着獵物,直到獵物最後倒下爲止,可以說在戰場被擊敗對突厥人來說並不是件太過難堪的事情,但是對始畢來說,這是他樹立威信的時候,所以他絕不可以失敗,更不能在各個部落面前折了他大可汗的威風。
阿史那賀魯臉上火辣辣地疼,可是他卻羞愧得不敢擡起頭,剛纔他是沒想到那個隋將竟然這般厲害,幾乎就是一個照面,就殺到了他的面前,他知道自己不是對手,所以才選擇了避戰,可那隋將竟然不顧自己的軍隊,只是帶着親兵追着他不放,才他受此大辱。
“大可汗,請再給我一次機會。”看着已經被擊潰,倉惶逃回來的本部人馬,阿史那賀魯擡起了頭看着滿臉怒容的始畢,大聲說道,臉上的鞭痕血印看上去無比猙獰。
“我再給你一次機會,一千人,取那隋將的首級回來,我要用他的頭骨來做酒杯。”始畢朝阿史那賀魯惡狠狠地說道,對面的北府軍大軍未動,他也不會妄動,生怕中了隋人的埋伏,這時他已派出斥候,查探附近有無北府軍的人馬。
“是,大可汗。”阿史那賀魯站了起來,重新翻身上馬,他已經沒了退路,這是始畢要用來立威的一戰,他要是再在戰場上逃回來,始畢就會用他的腦袋來立威。
看着迅速重新集合了隊伍,再次殺向羅士信的那先前的突厥騎兵隊,徐世績忽然明白過來,這就是將軍所說的突厥人來去如風,有着如同狼一般的性子,對付突厥人要麼慢慢放幹他們的血,就像文皇帝的時候那樣,要麼就一下子殺死他們,看看他們現在的樣子,那裡有敗過一陣的敗軍樣子。
羅士信見突厥人原本有些亂的後軍穩了下來,起碼那些弓箭手已經下了馬,所以在擊潰了那些突厥人的騎兵以後,一直伺機在突厥人的弓箭射程之外遊戈,尋找着機會,但是他沒想到那些剛敗了的突厥騎兵居然那麼快就重新殺了過來。
“始畢是要拿咱們來立威。”看到被羅士信擊潰的突厥人又捲土重來,而且仍是一千人時,李靖的目光變得如鷹隼一般犀利,他想到了很多,果然就像魏徵所言那般,突厥人自東西兩部分裂之後,內戰不斷,那所謂的大可汗早就失去了過去的威嚴,尤其是啓民可汗手裡,突厥人臣服於大隋,更加日益衰弱,始畢雖然自繼位以後,比起其父啓民可汗有野心的多,訓練士兵,試圖重新恢復過去突厥可汗的權力,但是草原講究的是強者爲尊,阿史那氏不過是維持着突厥之主的地位,而且始畢經營的時間太短,這次突厥人能以傾國之兵而來,只是爲了利益罷了,那些大部落未必會完全服從始畢的命令,所以始畢絕對會立威以鞏固自己的地位。
“沒有比正面擊潰北府軍更好的立威方式了。”李靖看着戰場上和羅士信絞殺在一起的突厥人,目光轉向了另一側戰場,比起羅士信來,尉遲恭從一開始就不怎麼輕鬆,他面對的那個突厥將領,不但會用兵,而且很兇悍,直面尉遲恭也不落下風。
看着兩翼的兩場戰鬥,李靖知道這已經從開始的突襲演變成了一場角力,他需要勝利來打擊突厥人本就不怎麼牢固的聯軍,而始畢則需要勝利來立威,鞏固自己的地位,這個時候誰先增兵,誰就落了下風。
一直在旁觀戰的蘇定方和徐世績都是大將之才,很快也想到了這一層,一下子都是精力集中了起來,看着戰場上爆發的戰鬥。
“大人,突厥人派出了不少斥候。”李靖派在外圍的斥候回來稟報了突厥人的動靜,從剛纔起,突厥人派出了起碼不下五百人的斥候,往他們的方向而去。
“看起來這個始畢還不算太蠢。”聽完斥候的回稟,李靖自語道,始畢派遣斥候,無非是怕有伏兵,他這般突然出現在突厥人面前,又這般主動挑釁,不由得始畢不多心。
“傳令下去,給我殺光那些突厥人的斥候。”李靖沉聲道,始畢既然已經多心,他就讓他再多猶豫一下好了。
“是,大人。”那斥候應聲上馬,這時一邊的蘇定方主動請纓道,“大人,請准許末將一同前往。”
“你要去,也好。”看着蘇定方,李靖想了想,最後答應了下來,截殺突厥人的斥候,並不是件簡單的事情,讓蘇定方去歷練歷練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