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前, 篷州。
新上任的縣令抵達篷州,是吏部一個小侍郎,名叫莊言, 喬央離曾跟他有過一面之緣, 能力不錯, 人也尚可, 此次被調到篷州, 想來是蒼傾帝的意思。
皇子在此坐鎮,新任縣令需要前來拜見,喬央離也給足了臉, 安排宴席,親自爲莊言接風洗塵, 也免得讓一些宵小看輕了他。
莊言是個健談的人, 起初還拘着點, 兩杯黃酒下肚後就忘了面前坐着的是皇子,勾肩搭背, 以兄弟相稱。喬央離不好苛待於他,陪着他談了半宿,等到安排莊言離開,外頭的天已經矇矇亮了。
喬央離原打算沐浴一番後再作休息,不想突然一道身影略進窗來, 在他面前跪下。
是他派去調查白家兄妹事情的暗衛。
不待喬央離開口, 暗衛呈上了一封信來, 道:“主子, 這是屬下查到的事情, 請您過目。”
喬央離接過信封,將暗衛屏退, 坐在燈下細細閱覽。
原本半月不曾聽到白姑娘的消息,驟然接到這封信,離王殿下還是有點高興的,不想展信閱讀,信中的內容幾乎給了他當頭一棒,每一個字都彷彿充滿譏諷,嘲笑着他的愚蠢。
信中內容極少,少到只有一句話:白濯跟白晝是同一個人,白濯是男的。
簡單明瞭,沒有過程,只有結果,生怕多一個字他就理解不了似的。
一直埋在喬央離心裡深處的怪異感得到了解釋,爲什麼兩人從來沒有同時出現過,爲什麼其中一人受傷,另外一人勢必有同個位置的傷痕,爲什麼白濯大哭之後,白晝眼眶會紅……
無數問題堆積已久,卻被一封信給解答了,喬央離並未覺得痛快,而是猝不及防,當場懵了。
太突然了,突然到喬央離後悔起讓暗衛去查這件事了,突然到甚至想回到幾個月前,不曾認識白濯,也不曾認識什麼白晝。總之不會像現在一樣,堂堂離王自詡聰明過人,卻被人矇在鼓裡,騙了大半年。
心裡怒意上涌,不止是怒意,還有別的複雜的情緒,遺憾,委屈,失落……種種混雜在一起,不停叫囂,催促着他去尋找當事人對質。
喬央離安排好篷州的事後,連夜趕路,回到了京城,他不信信中的話,他要白濯親口所說。
……
白濯合上門,站在門口靜靜與喬央離對視,一直以來的心虛慌亂,在這一刻全部安定了下來,無所畏懼。
喬央離面色如常:只是語氣有點冷:“怎麼,不過來?”
白濯沒動:“殿下不是下個月纔回來嗎?”
“勞你費心,還會掛念本王。”喬央離道:“過來吧,好好談談。”
在看到喬央離手邊兩套散落的男裝時,白濯便知道喬央離來者不善,他想過有被識破的一天,只是沒料到這一天會這麼快到來。他甚至連溫存或者解釋的機會都沒有,白濯自嘲地笑了一聲,看來他天生就是會被拋棄的。
以往還嫌大的房間如今只站了兩個人,氣氛卻壓抑得很。
站在門後擁有精緻容顏的人始終沒有走過來,喬央離也沒有催促,反而起身,一步一步靠近白濯。
身後是門,白濯無處可躲。
喬央離擡手掐住他的脖子,不重,足以限制他的行動,“你沒有話對本王說嗎?”
白濯道:“說什麼,殿下不是知道了嗎?派暗衛跟了我半個月,想要的答案他應該已經告訴你了吧。”
暗衛跟蹤他的事,白濯也是留意了大個半月才知道的,一開始他還以爲是自己多心了,但在一次雨夜裡他看到樑上的人影,才斷定確實有人在跟蹤自己。
那個人目的不明,既不是來暗殺他,也不是來保護他,白濯琢磨了許久,都沒能琢磨出來,直到剛剛,在看到離王的時候,頓時明白了那個人主人是誰,目的爲何。
他唯一的秘密怕是被揭了個徹底。
喬央離鐵青着臉,再問:“你是白濯,還是白晝?”
白濯笑了笑,擡眼跟他對視:“殿下想要我是誰?”
脖子上冰涼的指尖慢慢縮緊,白濯呼吸有些不暢,但他沒有掙扎,仰着頭跟喬央離四目相望。
門外的人聽到交談聲,敲了敲門,“白妹妹,有人在你房裡嗎?”
“沒有,我突然身體不適,姐姐們先去吧。”
“好,那我們先走了。”
喬央離鬆了手,在他的喉嚨處細細撫摸,並沒有摸到喉結,他道:“你是白濯。”
白濯道:“是。”
喬央離道:“那白晝呢?”
“不是。”白濯沒給喬央離喘息的機會,“從頭到尾,根本沒有白晝這號人。”
脖子上的手突然狠狠地掐住他,白濯覺得自己被提了起來,脖子幾乎被擰斷,他閉上眼,一滴淚從眼角掉落,砸在喬央離的手背上,像火一般,燙得他的手生疼。
喬央離忍了忍,沒真的掐死白濯,他咬牙切齒道:“所以你從頭到尾都在欺騙本王?”
白濯咬緊牙關,半晌吐出一個字來:“是。”
話音剛落,他就被喬央離扔在了地上,乾脆利落,毫不憐惜。白濯覺得腰上一疼,估計是被他平時隨處扔的髮簪首飾戳到了,也不知道出沒出血。
他捂着下巴劇烈咳嗽,還沒呼吸到兩口新鮮的空氣,喬央離又走了過來,抓起他的衣襟將他拎了起來,白濯沒再掐着嗓音說話,用清脆帶着沙啞的男音笑道:“殿下要打我一頓泄憤麼,還是乾脆直接殺了我?”
喬央離聽到這個聲音,一晃神想起了篷州橋下的時候,他沒有再傷他,看到他腰間滲出血來,怒意好似彌散了許多,但他依舊沉着臉,問道:“你騙我,那在篷州你說的那句喜歡,也是在騙我?”
白濯往後仰去,沒有回答,開始大笑,比在篷州那個笑還要大聲,還要凜然,還要辛酸。
但喬央離哪知他的掙扎,聽到耳裡只有刺人的嘲笑,他忍了忍,還是一巴掌扇在了白濯的臉上,冷道:“不許笑,本王讓你不許笑!”
白濯被扇得側過臉去,臉上瞬間浮現幾個指痕來,嘴角也流出血絲,但還是沒能止住笑意,喬央離揪着他,怒道:“別笑了!你說話啊,你是不是在騙我!”
白濯突然抓起他的手,按在了自己平坦的胸膛上,語氣十分怪異:“殿下,清醒點,那句話是真是假,對你來說重要嗎?我可是男的,並不是什麼白姑娘,難不成是真的,你就會跟我在一起?”
眼前的人似笑非笑,從眼底流露的感情含糊不清,他將喬央離的怒氣盡數吸收,卻沒有吐露過自己的情緒。
喬央離道:“你怎知本王不會?”
白濯愣了愣,反問:“那你會嗎?”
“不會。”喬央離並沒有猶豫,輕輕推開他,“白濯,你真噁心。”
白濯終於不笑了,撐着手肘半躺在地上,不敢置信:“你說什麼?”
喬央離起身,側過臉沒有看他,也沒有重複那一句傷人的話。但白濯依舊受傷了,被一把刀戳進心口,狠狠地剜開。
白濯將腰上的髮簪拔掉,站了起來,死死看着他:“你剛剛說什麼?”
喬央離看了他一眼,擡手拭去他的淚痕,又加重指腹的力道,擦掉他臉上的脂粉,露出那兩道在篷州留下的傷痕來。
這兩道傷痕給喬央離殘存的懷疑判了死刑。他垂下手,“白濯,以這種方式欺騙所有人,會讓你有成就感嗎?”
“是我要欺騙你們的嗎!”白濯像是被打開了開關,突然情緒激動起來:“我只是喜歡穿女裝罷了,可我從頭到尾就沒有說過我是女子,是你們先入爲主,強行把期望安在我身上,結果失望了,就反過頭來咬我一口?”
喬央離道:“那你爲何不解釋,甚至在本王傻傻地喜歡你的時候,你還裝出個白晝來,明明有這麼多的機會可以說。”
白濯道:“是,機會有很多,但我不知道你究竟要幹嘛,謊言已經在幾年前就撒下了,我根本無法料斷告訴你後,你會做什麼,你是高高在上的離王,一句話就能讓含煙樓所有人掉腦袋,我總不能在一個不定數身上下注吧。”
“後來呢?直到現在,你還是不相信我?”喬央離道。
白濯搖搖頭,“不重要了,信不信都不重要了。殿下,我白濯一人做事一人當,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喬央離抓着他,將他拉到了銅鏡前,按着他的頭往銅鏡壓,怒道:“不重要?你拿這張臉騙人時,也覺得不重要嗎?”
白濯從鏡中看着滿臉怒意的喬央離,突然覺得好笑,“殿下說到底,只是喜歡我這張臉罷了,如今知道我是男的,讓你失望了吧?”
“是,本王是皇子,你以爲我會對你真心?”喬央離道。
白濯掙開他的手,其實他有些佩服喬央離了,這種時候還知道手下留情,要換做自己被騙,對方得被自己打死。喬央離的話可信度不高,但白濯願意相信,總歸,不會再留什麼不該有的期望,知難而返,不錯。
白濯道:“既然不是真心,殿下現在爲何還來興師問罪。”
“因爲本王討厭別人欺騙我。從宮格的事你就應該清楚了。”喬央離道。
白濯嘆了口氣,垂着眸子,有些頹敗。
“怎麼,知道怕了?”喬央離道。
白濯笑了笑,“不怕,我早就預料到這個結果了,殿下要報復就報復吧,無非就是兩條路,生或者死,有什麼好怕的。”
喬央離看着他,“那可不一定,在我這裡,還有另外一條路,生不如死。”
白濯道:“是嗎,那殿下要知道一點,我不是會坐以待斃的人。”
喬央離道:“怎麼,想反抗?”
“不能反抗?”白濯道。
喬央離道:“自然可以,本王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