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臨進頭所殿廂房的時候,婉晴已經看過太醫,抹了藥酒,歪着幾乎快要睡着。她知道福臨不會不來,只沒想到來的這樣慢。
冬卉推了推婉晴,小聲道:“小姐,皇上來了。”
婉晴眼睛驀地一睜,懶懶的挪動了一下身體,她有起牀氣,不發火,就那樣呆呆的看着人,迷茫不知所以。
福臨撲哧一聲笑了,“朕在外頭坐一坐,讓丫鬟打盆水洗洗臉。”
婉晴還在賣愣中,冬卉憋着笑請福臨出去坐,上了茶來,這纔打了盆水伺候婉晴洗漱了。擦乾淨後,又均了脂粉。婉晴一向不喜歡上太紅的胭脂,冬卉便淡淡的用了些水粉色便罷了。
這會子婉晴可算是徹底清醒了,她老大不好意思的挪到福臨邊上,蹲身道:“臣女董鄂婉晴見過皇上。”
福臨忙的扶她起身,指指對面的炕牀,“坐。”
婉晴歪着腦袋瞅他,抿脣一笑。
福臨奇道:“怎麼了?”
婉晴走過去,拈起他衣襟上一片溼答答的茶葉。福臨大窘,紅了臉道:“朕許是不小心才……”話自斷了。
婉晴當然猜到並不是他的疏忽,最大的可能是母子兩個又吵架了。
“小姐何日入宮的?”福臨道。
婉晴笑了笑,“昨日入的宮。”她不打算瞞他,既然已經和皇太后對抗了,也不在乎時間長短了。若他真想知道,不會查不出來。
“昨日?”福臨遲疑了些許,“朕昨兒並未瞧見。”
婉晴心中有數,不過她並不是那種一逮到機會便嚼舌根子告狀的人,於是淺淺一笑,“皇太后心疼婉晴舟車勞頓,便讓婉晴早早歇下了。”
福臨沒多大反應,婉晴不知道他是相信,還是不相信。
“你的腿磕着了,太醫告訴朕並無大礙。放心吧。”福臨轉了話題,他不想說起他額娘,說不出的煩躁。
婉晴的心裡像是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他還念着自己的腿傷,特意傳太醫詢問。
“還有這藥油的味道刺鼻了些,你入宮時日短,估計也不會隨身帶着香料之物。待會兒朕讓內務府送些‘沁雪香’來。此香香氣清幽,能掩蓋些藥油難聞的氣味。”福臨又道。
婉晴實在沒見過一個皇帝這樣囉嗦……和細心。她低着頭不知說什麼好,憋了半天說:“皇上睡的可好?”
福臨睡眠淺,易驚醒。沒有誰能比婉晴更瞭解了。那時候她日日陪在他身邊,翻書查閱古籍,調得一味安神香助眠。這調製方法她還記得,不若現在便寫出來罷了。
未等福臨回答,她便走到案几前,鋪上紙,滴水研磨。福臨跟着過去,不解道:“這是?”
婉晴擡眸朝他笑了笑,福臨心神一動,不再說話,靜靜看着她寫出娟秀的閨閣小字。
“好了!”婉晴將紙箋給他,“這上頭的方子可以助眠。”
福臨接過踹進懷中,“你怎知朕夜不安枕?”
她忘了,自己還不是妃嬪。
“皇上眼圈微微泛青,想來必是睡的不好。”婉晴想了個理由,落落大方道。
福臨沒有起疑,卻是很讚歎,“你真是細心。”
“皇上謬讚。”婉晴望着他微微一笑,眸子晶瑩剔透,絲絲動人心魄。
福臨恍了恍神,隨手拿起邊上放着的一本《宋詞》,翻了幾翻,一片楓葉飄飄揚揚落了下來。他蹲身撿起,用掌心託着,“這是你做的?”
婉晴笑道:“回皇上話,是臣女閒時做來玩的。”
福臨舉起葉子,透過陽光看了看,葉子已經乾枯,色澤通透鮮亮,一點也不像萎敗的樣子,背後題着幾個小字:與子偕老。
“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靜好。”福臨念出一句話。
婉晴微微頷首,“是。”
“小姐可否願爲朕做同樣的書籤?”福臨輕輕放下葉子。
婉晴笑,“謹遵皇上旨意。”
福臨卻凝了神色,搖了搖頭,“朕要你心甘情願。”
他又說孩子氣的話。
婉晴重新道:“民女答允。”
福臨這才滿意的點點頭。
兩人又下了盤棋,直到吳良輔才催促,說是湯若望求見。福臨這才依依不捨的離去。
婉晴瞧他走了,便讓冬卉收拾好棋盤,打算歪着看會子書。只聽殿外一陣腳步聲,下一刻,一名風姿綽約的女子走了進來。
她臉龐白皙細膩,眉眼間有一股張揚之氣,嘴脣豐潤,紅潤欲滴,活脫脫像畫上走下來的女將軍,英姿颯爽間亦有女子婉約之美。她身着紫紅色旗裝,頭髮粗粗的綰成大辮子,顯然是未嫁女的裝扮。
婉晴覺得她很面熟,尤其那氣質,說不上的熟稔。可一時之間,卻也想不起究竟是誰。估計是上一世的舊人,今生許是忘了。
冬卉迎了上去,“姑娘是……”
女子沒說話,只一味看婉晴。她身邊的宮女開了口,“這是廣西定南王爺家的格格。”
孔四貞?!
婉晴想起了這個人。
前世她入宮後,這孔四貞已被封了和碩格格,是皇太后的養女。只因着後/宮之事另婉晴千頭萬緒,故此和她並無交集。不過,既然來了,也不好不說話不是。
“原是貞格格,請坐。冬卉,上茶。”
婉晴側身引她至暖炕前坐定。
孔四貞將目光收回,看了看內殿,清冷冷的說:“你生的很好。”
婉晴鬧不清她的來意,便恭維道:“貞格格過譽了。民女遠不如格格。”
冬卉上了茶,孔四貞看了她一眼,“你們都出去吧。”
冬卉望着婉晴,婉晴點了點頭,她這才拖沓着步子隨那名宮女一併出去。
“皇上似乎很喜歡你。”孔四貞端起茶盅,吹了吹茶葉沫子。
婉晴很驚訝她居然能將喜歡這個詞掛在嘴邊。不知該如何回答,她只好沉默。
“你喜歡皇上嗎?”她問。
婉晴擡眸看她,“貞格格到底想說什麼?”
“你不適合宮廷。”孔四貞道。
婉晴笑了笑,有點賭氣又有點不甘心,“爲何如此說?是被我的相貌欺騙了嗎?”
孔四貞萬年不變的冷臉上終於裂開一條縫隙。“難道你心如蛇蠍?”
“當然不是。”
孔四貞笑了,“那還是了。你不適合。”
婉晴斜睨了她一眼,“難道你適合?”
孔四貞道:“你知不知道我與皇上自小便認識?”
婉晴腦海中浮現當年多爾袞逗福臨的話。“你倒是惦記着你額娘,還是惦記着四貞妮子?”
他們當真是自小相識。
婉晴跟敏感的察覺到孔四貞來者雖說不能篤定不善,卻帶着醋意。
“我知道。”那又怎麼樣呢?婉晴想,最後是她嫁給了福臨,孔四貞卻封了和碩格格,成了皇太后的養女,與福臨再無可能。
孔四貞似乎沒想到她連一絲波動也沒有,不免哼笑了聲,“你還真是個賢惠的女子。果真比那博爾濟吉特氏強。”
如今博爾濟吉特·齊布琛尚未入宮。那麼她口中的博爾濟吉特氏,應該是孟古青了。
“女子三從四德,秉性賢淑,難道不是應該的麼?”婉晴反問道。
孔四貞笑道:“於我而言,我的夫君可以有很多女人,但必須最寵愛我一個。”
婉晴笑而不語,她真是異想天開。
“我們下盤棋吧。”孔四貞突然說。
婉晴自然無意義。
冬卉和那名叫紅纓的宮女擺好棋盤,冬卉又做了點心呈上。
孔四貞執黑子,笑吟吟的說:“讓你先吧。”
婉晴捏着白子,也不推脫,找準位子,輕輕置下。
一盤棋直下了好幾個時辰,繁星升空,天色也已暗沉。
對孔四貞,婉晴不會手下留情。她很久沒能這樣暢快淋漓的下一盤棋,也很激動。孔四貞初時一副輕鬆之色,爾後逐漸凝了臉,最後額上竟沁出細細汗珠。
兩人棋藝均不差,簡直不相上下。可惜孔四貞開始並沒把婉晴放在眼裡,認爲她只是個容貌出挑的大家閨秀,哪裡會懂什麼棋藝。一時的疏忽,終導致滿盤皆落索。她只好頹然的說:“我輸了。”
婉晴收拾棋子,笑道:“格格棋藝甚好,婉晴佩服之至。”
此時的孔四貞再不敢小瞧婉晴,遂謙遜道:“還是你技高一籌。”
婉晴道:“格格不是比不過婉晴,而是格格心急,難免亂了陣腳。”
孔四貞點點頭,“你如何能如此鎮靜?”
婉晴笑,“我與格格下棋,不過一娛爾。誰贏誰輸並不要緊。更何況,世上許多事,又哪裡分得出什麼輸與贏呢?看似贏了,實則是輸,看似輸了,卻是贏家。”
孔四貞半晌才道:“我終於知道皇上爲何喜歡你了。”
婉晴不搭茬,而是溫和道:“若格格不嫌棄 ,一同用晚膳可好?”
“叨擾了。”
晚膳很豐盛。
冬卉見兩人下棋下到這樣晚,自家小姐必定是要留貞格格的。她特意到小廚房親自下廚,燒了不少好菜。
孔四貞心裡還堵着,可輸了就是輸了,無可轉圜。她心不在焉的吃了幾口菜,想着福臨,又看了看面前端莊賢淑的婉晴,有種妒意。
婉晴低着頭吃自己的,一邊和氣的和她說話。一頓飯吃畢,孔四貞不願再呆,告辭而去。
婉晴望着她的背影,倒默默良久。
她豈不知宮廷中的爾虞我詐,又怎麼不懂以她上一世那樣軟的性子,又如何能全身而退?
可是,爲了福臨,就算是龍潭虎穴也要入,即便手染鮮血也不打緊。
這輩子,她是爲他而重生的!
這樣的夜裡,又有多少人從蛛絲馬跡中尋到福臨和對她的感情呢?又有多少人在暗地裡想着該如何對付她呢?
婉晴不敢想,也無法想。
可無論她想是不想,終究,還是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