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三小姐……太子爺……還在宮裡等你……你快……”
於得水話未說完,就睜大了眼睛,撒手人寰。清歌眨了眨眼睛,眨去了眼中的水汽,無從知道於得水最後的“你快……”後面,到底是個什麼樣的意思。
一想起北堂一泓,清歌心裡開始難受起來,走過去伸手幫於得水合上了眼。
清歌放棄了和南鷲蒼佑一起,轉身提了長鞭就要進宮。
宮內已經一片混亂,千羽城的人和宮裡的侍衛撕扯在一處,清歌經過的地方都是血流成河的悽慘景象,頭顱手臂四肢百骸,散亂了一地,清歌趟在血水裡,潔白的繡花鞋子,頃刻間,就變成了血染的紅。
間或跳出來幾個攔路的,清歌也是手起鞭落,眼睛瞧也不瞧一眼,就擰斷了那人的脖頸。許爲見這龐大的殺戮場面,鮮血的氣息漸次熄滅了清歌心中僅存的仁慈。
世界在慢慢顛覆,清歌步履飛快,很快就到了勤政大殿門口的廣場,廣場上的漢白玉石,都被鮮血染紅了,雖不至於斷壁殘桓,但是也是屍橫遍野,血流成河。
清歌擡頭向着勤政大殿看去,門口端正站着一個人,白衣肅立,安之若素,卻是北堂一泓。
北堂一泓的身影,難免有些蕭索,比之上次在軍營中,又清瘦了許多,陽光從北堂一泓身後照將過來,在他身上暈成一圈光圈,好似站在九天之上,只是那張些微慘白的臉,對着清歌邪肆一笑,雖然只是微微牽動了嘴角,卻是勾起了一抹叫人難以抗拒的弧度。
一笑傾人城,清歌頓覺自己心中的城,頃刻間就盡數倒塌。
那單薄的身體,好似紙張一樣,隨着勤政大殿門前的長風,遙遙欲傾,清歌站在下面遙望,卻遲遲都不敢上去,怕驚擾了一場天夢。
北堂一泓遙遙向清歌伸出一隻手,清歌就着了魔一般的拾級而上,站定在北堂一泓面前,出口的卻是幽幽一句:“對不起!”
北堂一泓輕笑:“你來了,就是最好的回答了。得水,是沒了吧?”
清歌點頭,又是一聲沉沉的:“對不起。”
彼時北堂一泓長身玉立,背對着清歌站着,仰頭看了看天上亮的晃眼的陽光,淡淡道:“舒荷,永遠不要和我說對不起。我在宮裡,擺了桌酒菜,許久沒有和你一起好好吃飯,走吧,陪我喝兩杯。”
清歌應允,安靜的跟在北堂一泓身邊,北堂一泓步履蹣跚,已經像個遲暮的老人,站在北堂一泓身後,清歌才發現,北堂一泓肩部以下的黑髮,已然是成了雪花一般的白色。
“你什麼時候,知道我是千羽城裡的人的?”清歌壓抑住想要伸手撫摸那些白髮的衝動,把手攏了袖子,走在北堂一泓身邊,一步一個腳印,身後是血染成的蓮足形狀,小巧而又精緻,蔓延進勤政大殿裡,迤邐成一條長長的小路。
北堂一泓卻笑出聲來:“你可記得雲闊?”
清歌一個凜神,恍惚想起煙花祭的時候,在乞靈山下的那棵榕樹邊上,遭遇到的太子手下的殺手,自報家門時候,確實告訴自己是叫雲闊。
如今想起來,那雲闊大致也是和北堂一泓年紀相仿,笑容一樣的邪肆狷狂。不禁皺眉道:“那人是你?”
北堂一泓剛好踏進勤政大殿,正前方就是金光閃閃的龍椅,只是龍椅下面,卻不合時宜的擺了一張八仙桌,桌上佈滿了酒菜。
勤政大殿內,安靜到清歌能清晰的聽見自己的呼吸聲音,北堂一泓的聲音,自然也是清晰可聞:“那不是我,不過是我雲遊時候結識的朋友。他見過你,回來瞧見了我書房裡的肖像畫,非說那就是乞靈山上的西方護法西鷺。”
北堂一泓頓了頓,似乎有些累,但是稍作停歇就走到了桌子邊上坐下,順手扯了清歌也坐下,但瞧見清歌不可思議的臉龐,忽然笑了,悠悠問道:“你是不是一直以爲,我書房裡那副肖像畫,是我遇見你之後畫的?”
清歌點頭,北堂一泓伸手給清歌面前的酒杯,倒上滿滿一杯酒,和別的酒不同,這酒是桃紅色,裡面還悠悠盪盪飄着幾片發白的桃花花瓣,是名曰:“桃花醉”。
悠悠的酒香裡,北堂一泓的聲音彷彿帶着魔力,安然把清歌帶進了一個自己完全陌生的地方:“那是七年前畫的,那畫中人,名字還不叫清歌,而是叫舒荷。我依着她的模樣,畫的她長成以後的樣子,懸掛於書房,每日讀書的時候就提醒自己,等到舒荷長大,就娶她爲妻。”
北堂一泓看着清歌完全呆在原地的模樣,伸出一隻手來,纖長瓷白得手指,卻是淡淡拂過清歌眉峰上的一粒硃砂:“只是,七年後,我遇到了我的舒荷,她確實長成了畫中的模樣,幾乎分毫不差,可是她再也不記得我了……”
清歌怔然,多開了北堂一泓的手指,脫口而出:“我不是舒荷,我不是舒家三小姐,你們都搞錯了。”
北堂一泓瞭然一笑,垂下了手:“我知道,你是掛上了這顆玉墜子,被推進宮裡去的。是麼?”
“你怎麼知道?”清歌恍然,感覺自己好似脫光了衣服被擺在北堂一泓面前,心思都是透明的,沒有半分可隱藏。
北堂一泓看着清歌脖頸間若隱若現的玉墜子,眯了眯狹長的鳳眼,許久才道:“因爲這墜子,是我丟掉的那一個。可是我第一眼見到你的時候,就知道這墜子,必然是沒找錯主人。你是舒荷沒錯。”
清歌總算是明瞭北堂一泓爲何堅持喚自己舒荷或者舒三小姐,原是把自己當成了心尖上的那個人,只是清歌何其幸運,剛好被疼愛一場,即使背叛,也沒有顯出多少痕跡來。
爲着北堂一泓的癡傻,清歌卻有些惱怒:“你真人真是,你明明知道我是個細作,你還留我在你身邊。你當真覺得真愛無敵了?我跟你說過,我不是舒荷,不是不是!”
“舒三小姐,你兩個姐姐認你,不過是憑記憶裡你的模樣,還有頸間那顆玉墜子,臂內紅玉痣。可是我認你,憑的不僅僅是這些,還有你眉峰上的那點硃砂痣,若是我沒有說錯,你肩膀上,還有一塊胎記,無形無狀。我說的可有錯?”
面對北堂一泓的咄咄逼人,清歌顯得彷徨無助,每一個點都剛好符合,只是天下間,卻是甚
少有這般巧合的事情。原來這具身子的主人,當真是個千金小姐,貴不可言。
面前的人,赫然是這身體的青梅竹馬,奈何陰差陽錯,穿插了一個莫名的魂魄進來,生生把原本牽在兩人中間的紅線,撕扯成許許多多的碎片。
北堂一泓端詳着沉默的清歌,伸手端起桌子上酒杯,只是杯口剛就到嘴邊,就感覺腦中一陣眩暈襲來,“砰!”的一聲,手中的酒杯落地,砸在了光潔的地面上,撒了一地的酒,登時酒香四溢。
北堂一泓從椅子上滑落下來,勘勘躺倒在清歌腳邊,身上不住的發抖。清歌踢開周圍礙事的凳子,料想北堂一泓必然是毒發了難過,玉臂一伸,就探到了北堂一泓腦後,將他扶起靠在自己身上,緊緊抱着北堂一泓,不言不語。
北堂一泓感覺到了身上溫暖,恍惚一笑:“舒三小姐,真好。我以爲,我這輩子,終究不能用我對你的感情,去打動你一分一毫,我以爲我輸了,可是現在,我卻覺得我贏了。”
清歌忽然討厭起着諾大的勤政大殿來,空曠的叫北堂一泓的聲音,生生的變得空靈起來,不斷的迴響,好似離自己越來越遠。
“你是個傻瓜!”清歌囈語般唸叨,把臉湊近北堂一泓的臉上,滾燙的眼淚不受控制都掉下來,打在北堂一泓臉上,清歌說不明白,到底是出於什麼樣的心理,只是這個人,這個一直喜歡自己,不惜賠上所有的人,快要死了。
清歌獨佔了本不屬於自己的疼愛一場,卻還是辜負了那人長達七年的守候,傻瓜傻瓜,究竟誰在是傻瓜呢?
“舒三小姐,你還記不記得,你在翰林院裴珏府上,吟唱的那首詩?‘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北堂一泓嘆息,繼續說道:“我知道……我知道你說的什麼意思……我只是想要告訴你,除了乞靈山上的雲闊,我從沒有刺殺過諾王一次。諾王……不可託付……”
北堂一泓躺在清歌的懷抱裡,身體卻是輕盈的像一根羽毛,清歌感覺臉上一陣溫熱,低頭一看,卻見北堂一泓眼角在流血,那緊縮的瞳孔裡,慢慢的失去神采,北堂一泓依舊是笑:“舒三小姐,我查了許多資料,我會七竅流血,然後我會死去。很醜的。我已經看不清楚你了,我的眼睛是不是在流血……你快走吧,快離開這裡……”
清歌固執,一如在宜城時候那般堅定,淡淡的搖頭:“不,我不走,我和你在一起,不管生死。”
北堂一泓苦笑:“可是我有很重要的事情拜託你……”
清歌登時驚醒,輕聲道:“你說,我定幫你完成……”
北堂一泓點頭,鼻子裡的血,向兩道彎去的河流,慢慢淌出來,清歌擦了擦眼淚,伸手扯了袖子,毫不避諱的就去擦拭北堂一泓的眼角和鼻端,北堂一泓說了許多話,已經沒什麼力氣,只能張張嘴,嘶啞的呻吟,清歌湊過去一聽,依稀能聽見:“麗妃的孩子在翰林院……拜託……藏書閣……藏書閣……”
北堂一泓抓住清歌的手,一下子就鬆了開來,重重的垂在低上,再也沒有半分聲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