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凌言和謝燕聽到婢女稟報就急忙趕來,聽到顧志煥如此吩咐,猶豫了片刻,也徐徐跪下:“凌言遵命。”
轉頭正色對弟弟道:“四弟,這件事情一直瞞着你,是因爲當時你年紀小,如今你既知道要爲顧家奮鬥,也該知道一些事了。”
顧凌峰被顧志煥那一番話就說得奇怪,見大哥這般鄭重,便也端正了身子。
“當年祖父擁立先帝有功,又帶着爹和幾位叔伯,爲先帝征戰殺伐建功無數,多次封賞。顧家一時煊赫如烈火烹油……”
功高蓋主,自然要被君主忌憚。顧志煥六個兒子,有死於流矢;也有死於中敵埋伏;還有便是計劃中援軍遲遲不到,寡不敵衆,力竭不屈而自盡。
顧中忠心爲國,七個兒子在戰場上都是身先士卒。他這時候還未對君主有任何猜疑。
直到顧志煥在西北與戎人交戰,出兵計劃意外泄露。顧志煥身受重傷,而他兩個年紀輕輕就擢升爲將的兒子爲掩護父親,被戎人亂箭射死。
顧中才有了疑慮。看着躺在牀上奄奄一息的顧志煥,他一.夜之間滿頭白髮,第二日便自請辭職。
“先帝不允,不僅爲祖父加封國公之位,賞賜良田白銀,還下詔表彰父親雖敗猶榮,提前封他爲安國侯。”
按大周例,顧中的國公之位傳於子孫需降一等爵位,還必須是死後才能傳於子,先帝這麼做顯然是爲了安撫顧家。
顧凌言說完,屋中一片死寂,便連沈氏也是悽然飲泣。
顧凌峰不可置信地看着大哥,滿眼震驚:“爲什麼……先帝竟這麼殘忍?”
“叔伯和你兩個哥哥的死,不能說都是先帝所致。然而……”顧凌言長嘆一聲,拍拍他的肩,“你如今該知道爲何爹孃不許你從軍。如今顧家這一脈,只有你我二人。”
所以先帝纔對祖父信賴有加託以重任,臨終遺命顧中爲顧命大臣,又將顧穎指爲皇后。
顧家只有好好爲新帝效力,才能支持下去,而又沒有對皇家產生太大威脅。
沈氏嗚嗚哭着,上前攬住他:“你現在該明白祖父和爹孃的苦心了吧?你就平平安安待在家裡,有你大哥在。以後穎兒入宮,也還需要你們兩個哥哥照應……”
顧凌峰聽沈氏提到妹妹,忽而醒悟過來,抓着沈氏的手,沉聲道:“娘,就是爲了妹妹,我也不能在家中渾渾噩噩過下去!”
沈氏一怔。
“娘,你想想,將來妹妹入宮爲皇后,一國之母,自然沒有人敢小覷,可是張家會就此罷休嗎?妹妹需仰仗聖上的支持,而聖上爲何就一定要爲妹妹撐腰呢?”
如果妹妹對蕭珏而言,起不到一個皇后該有的作用,那也就沒有了支持的必要。所以,他必須爲妹妹爭取更有力的依靠——只有顧家受皇帝看重,妹妹纔不會被輕視。
而顧家的將來,不能只靠大哥一人獨立支撐,他也應該參與進來。
“你,你從哪裡聽來的這些?”顧志煥沒想到一向衝動不經腦子的小兒子忽然侃侃而談,振振有詞起來,他眼神一利,“是那個……是華陽長公主和你說的?”
“不,是我自己想到的。”顧凌峰斷然道。
或者應該說,是他由蕭重嵐和親的事情而想明白的。
蕭重嵐從不會抱怨宮中險惡,可是這不代表他看不出來。還有出宮後張家屢次害她、包括謝東陽透露的一些事。
他最初也只會佩服蕭重嵐聰慧機智,每次都能躲過謀害。
可後來蕭重嵐被逼和親,他才明白,所有事情並不是單靠蕭重嵐自己能夠解決的。
蕭珏需要她,所以會支持她,張家也就奈她不何;可是當蕭重嵐對他們的作用已經不大,她就只能被他們逼到更有用的地方去。
顧凌言與謝燕對視一眼,驚訝地看着弟弟。他也找弟弟談過幾次,只是希望他不要太幼稚,能夠成熟一些。然而他沒想到顧凌峰竟然能夠看穿這些!
顧志煥也有些驚異,平息了怒氣,沉聲問道:“你說,你一心要去西北,是不是,是不是爲了華陽長公主?”
謝燕一聽,立刻提起了心。
“是,也不是。”顧凌峰毫不猶豫道,“華陽只是讓我清楚自己該做什麼。爹,就不說是爲妹妹,孩兒知道你們是爲我好,可是讓我留在京城裡,守着爹孃和大哥吃喝玩樂,我就真的好了麼?就真的快活了嗎?”
他一臉沉痛,認真看着顧志煥:“爹,這麼多年來,孩兒一直不知道爹爲什麼總是顯得不快活,今天聽到叔伯和哥哥們的事,才真正明白。爹因爲受傷而不得不放棄戎馬生涯,因爲不想再遭暗算而退休榮養,可是您心裡根本不快活!因爲這根本不是你想過的日子!”
顧志煥怒目圓睜,一下站了起來,因腿腳不便踉蹌幾步,顧凌言急忙去扶。
顧志煥推開他,喘着氣道:“你說什麼?”
顧凌峰毫不退縮:“您不快活!因爲那一片沙場纔是您心裡嚮往的地方!您不甘心,可是又不能再做選擇。我記得小時候您書房裡的一幅字:此生誰料,心在天山身老滄州!”
顧凌峰之所以記得,是因爲那時候他和蘭陵要試着烤肉,找不到引火的紙,他就擅自把桌上一幅字給拖了出來。
蘭陵認字比他快,還唸了兩遍,兩個人爭論半天心和身怎麼不在一個地方的問題,後來還跑去問蘭陵的爹陳陶,可惜不記得她爹怎麼說的。
直到讀書學到這首詩,他才模糊記住了爹的心思。
“爹,您無法再做選擇,可是您希望你的兒子,是那種只能躲在你們羽翼之下偷生的懦夫嗎?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叔伯和哥哥們就算死的冤屈,他們也是死在戰場上,抱着一顆爲國盡忠的心!孩兒不能和他們比,卻希望活得沒有遺憾!”
顧志煥指着顧凌峰,手指顫.抖着說不出話來。
沈氏搖搖晃晃,險些暈倒。
謝燕忙過去扶住婆婆,送她回房,偷偷向丈夫使了使眼色。
顧凌言猶豫片刻,走到顧凌峰身邊再次跪下:“……爹,不管
小弟如何任性,孩兒希望爹能給他一次機會。”
顧凌峰本以爲大哥又是來規勸他,聞言滿眼驚喜:“大哥!”
顧凌言把手一擡,道:“我且問你,你去西北,可有做萬什麼安排?”
顧凌峰遲疑片刻,看了一眼瞪着他的顧志煥,點點頭:“我已先向陛下請旨,押運糧草過去。我沒有任何作戰經驗,先見識一番,學習學習再說。”
顧凌言微微頷首。
顧凌峰膽子大起來,縮着脖子又道:“其實,我也想過,先按你們說的往東邊去,自己再偷偷轉移到西北……”
顧凌言眉一皺。
顧凌峰忙道:“我只是這麼想!可是,我也不願爹孃爲我擔心,所以還是想告訴你們爲好……”
這也是有賴謝東陽勸了好久。
他看大哥已經支持他,顧志煥也沒說話,又發誓道:“爹,大哥,我向你們保證,我一定愛惜自己,卻不衝動胡來!顧家只有我和大哥二人,我就是爲了顧家,爹孃和祖父,也一定會保住性命!”
顧凌言看他就這麼一眨眼的功夫,已經沒了剛纔爭執時候的憤怒和激昂,眼底帶着幾分雀躍。暗暗一嘆,他的確需要在外面多一些磨練,才能真正沉穩下來。
顧志煥眼神複雜地看着這兄弟二人一起跪在面前。
“咳咳,咳咳咳……”
入秋漸涼,乾陽殿中傳來一陣咳嗽,蕭珏伏案審閱奏摺。在他的堅持和洛遲硯的周旋下,內閣批閱後的更多奏摺都會送到他面前看一遍。
洛遲硯走到蕭珏面前,勸道:“陛下,歇息一下吧。”
蕭珏見他來了,忙問道:“太傅,皇姐有什麼消息過來嗎?”
洛遲硯淡淡笑道:“他們已過淮地邊境,棄車坐船走水路。”
蕭珏聞言,放下硃筆,走到一旁小几前看着上面一幅輿圖,沿着曲曲折折的路線找了一圈,道:“可是這裡?”
“不錯。”洛遲硯看着那一塊被蕭珏圈了個圈的地方。
洛遲硯沒有告訴蕭珏和親隊伍在驛站滯留的事情。那一晚劍波很快得到消息,蕭重嵐甦醒了,並無大礙。
馮慧貞和龐廣一致瞞下這件事情,似乎有些蹊蹺。
蕭珏見洛遲硯看着輿圖沉吟不語,道:“太傅,皇姐他們是從南楚那邊水路繞行,這樣快捷得多嗎?”
洛遲硯收回心神,道:“水路平緩,只要不暈船,比陸路快捷,人也能少受些罪。”
“如此甚好。”蕭珏欣慰道,又想起什麼,道,“顧將軍方纔來向我辭行,過幾日他將押送糧草往西北邊地去。”
顧家能同意他出徵,就連洛遲硯都頗爲意外。
蕭珏與洛遲硯又說了幾句話,一直咳嗽,洛遲硯勸他休息,自己告退。
韓德寶端着一盅秋梨羹進來:“陛下請用。”
蕭珏吃了一口,微微一頓,看向韓德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