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陽悠然坐下，臉上幾分瞭然之色。
桌上幾碟精美的點心，都是他喜歡的。
蕭重嵐笑了笑，帶着歉意道：“前幾日見到世子，有所冒犯，還請世子不要見怪。”
陳子陽略略有些失望，印象裡的嫺靜溫柔與眼前蕭重嵐不卑不亢的模樣總有些許不同。
一旁一名容貌豔麗的婢女過來，誠惶誠恐捧上熱茶：“長公主，世子。”
陳子陽掃了婢女一眼，再看看蕭重嵐，想起往昔，心軟了幾分。她的身份畢竟不同，他並不希望自己的皇后會是唯唯諾諾見不得大事的人。
便笑道：“長公主不必如此，任誰也要靜一靜，細想想清楚，何況這麼大的變故？”
蕭重嵐聽他這麼說，柔和微笑着，接過婢女捧來的茶，放在陳子陽面前。
陳子陽瞧着那纖細雪白的手腕，垂眸淺笑的面容，心裡一熱，忍不住握住她的手，又低了些聲音道：“你放心，我與長公主乃是患難相知，今後自然有福同享。”
蕭重嵐依舊低着眼沒有動。
站在旁邊的新梨心都跳到了嗓子眼。
不知爲什麼，她總覺得蕭重嵐對着陳子陽時的態度有些剛硬。
當初她們落難被戎人擄走，對着暴戾無常的賀鑄，蕭重嵐委屈小意，一步步化解賀鑄的敵意，甚至還取得了他的信任。
可面對這多情的世子，蕭重嵐卻始終端着架子，保持距離。新梨見過的人很多，知道世子看似溫和，卻是剛愎自用的，蕭重嵐這樣拂他的意，豈不是會惹來麻煩？
只是蕭重嵐素來有主意，新梨着急，卻只能在一旁靜靜站着，心裡七上八下。
“華陽先謝過世子。”蕭重嵐低着頭，慢慢鬆開手，問道：“世子大事若成，會如何處置陛下……如何處置皇帝？”
陳子陽端起蕭重嵐捧的茶，看着她粉紅細嫩的指尖，漫不經心笑道：“你說蕭珏？只要他肯降我，我自然會讓他好生安享餘生，看在你的面子上，唔，就封他做個違命侯吧？你說如何？”
又道：“我知你心地善良，自然不會讓你的弟弟落個不好下場。”
蕭重嵐抿了抿嘴角，擡頭又道：“世子會如何對待天下百姓？”
陳子陽道：“身爲一國之君，自然要愛護自己的子民，建立最強大的王朝。”
他不假思索，說得乾脆。
蕭重嵐微不可見地蹙了蹙眉。
“怎麼，長公主有何見解？”陳子陽轉而問道，目光中帶着審視，似覺察到了她的意思而不悅。
蕭重嵐心中微訝，他比想象的敏銳。
“……世子能如此想，再好不過，是百姓的福氣。”蕭重嵐道。
陳子陽輕輕笑了一聲，盯着茶盞的邊際，淡淡道：“長公主果然心地善良。不過，當初你受困於冷宮，受那些小太監小宮女和嬤嬤的欺負，那些百姓又在哪裡？”
蕭重嵐目光微微一閃：“……但是我終究也不會只受欺負。”
陳子陽怔了一怔，站定深深看着蕭重嵐，似乎有些驚訝，又有些失望，最終道，“……我們應該是一樣的人。”
他目帶欣賞，似乎有些遺憾，笑道：“也許，我對你的看法有些錯了，不過你這樣，也未嘗不好。”
一名侍從進來，說有要事稟報。
陳子陽起身道：“你好生歇息吧。”
蕭重嵐看着他的身影，眉頭蹙了起來。
馮慧貞站在蕭重嵐的面前，聽到蕭重嵐的話疑惑地看了她一眼，道：“長公主是想提醒奴婢不要忘了你救世子的恩情嗎？”
蕭重嵐冷冷道：“我只想知道，世子在南地流放時到底還經歷了什麼，受了多少苦。爲什麼這些你以前從來不說？”
她知道陳子陽吃了很多苦，那個時候他不過十一二歲，經歷這樣慘烈的變故，死裡逃生，性情必有變化。
可是他說話時那涼薄的語氣，冷漠甚至厭恨的眼神，讓她不敢去想，他曾有過什麼遭遇，纔會如此。
馮慧貞笑了笑，道：“長公主多慮了。長公主派人保護和照顧世子，已經盡心了，也沒必要再煩擾長公主。世子豈非常人可比，他是福壽長公主之子，經歷了許多風雨，對他卻也是歷練，並非壞事。”
她說着，卻見蕭重嵐面色極難看，緊緊握成拳的手，骨節發白。馮慧貞暗暗訝異，不知道爲什麼蕭重嵐會突然對世子的事這麼上心。
她狐疑地看向蕭重嵐冰冷的目光，正待要問，蕭重嵐迅速轉過了臉，冷聲道：“你下去吧。”
馮慧貞眼神一沉，卻沒有失禮，躬身退了出去。
走到外面，跟着她的一名婢女忽道：“姑姑，這位長公主未免太無禮了，現在她還不是皇后呢，就敢對姑姑您這等喝來喝去，若是封了皇后，豈不是更不把您放在眼裡？”
馮慧貞轉眼看去，見那是一個眼珠子極靈活的婢女，問道：“你是剛過來當值的？”
“是。”那婢女沒想到馮慧貞會這麼快看到自己，忙應了一聲。
馮慧貞輕輕一笑，道：“你是李貴人身邊的，還是虞美人身邊的？或者是與她們中間哪個的婢女交好？”
那婢女臉一白，忙跪了下來：“姑姑，不是，奴婢只是爲姑姑不平……”
“拖下去。這種人不要在我這裡當值。”馮慧貞對身邊親信道。
“是。”親信婢女驚出一身冷汗。若不是缺少人手，這個小婢女只怕沒命了。
馮慧貞看着婢女被捂了嘴帶走，目光陰沉。
細雨綿綿，讓天更加悶熱潮溼。
顧凌峰喝了一口苦茶，聽完手下的稟報，吩咐手下：“都按時熬藥服藥，捱過這一陣子。”
又有士兵因水土不服倒下了。來到西南邊地，他帶來的人已有三分之一患了病。
顧凌峰打開洛遲硯給他的的勘察圖，沿着他們出巡的線路一一做好標記。
“將軍！”一名侍從帶着一個前哨士兵進了來。
顧凌峰看着那士兵緊張的樣子，問道：“有什麼情況？”
風沙烈烈，賀鑄帶着申霍等人走過兵甲肅整的隊伍，站在高地上，居高臨下看着戎人的都城大興。
十多年前，這裡還一片冷清，在自己輔佐下，有強大的兵馬，有足夠的勞役，戎王才建起西北這唯一一座繁盛之城。
洛遲硯站在桌案前，看着他的人一一梳理過的地方。
以前他忽略了馮慧貞這個人，然而當他查到她和蕭鳳的關係，就更清楚蕭重嵐是如何能夠輕而易舉救出陳子陽並帶走他的。
馮慧貞也許早就清楚蕭重嵐的身份，而這次的事情，就是她們聯手而成。
可是蕭重嵐先前的確並不知道蕭鳳曾經意圖謀反的事，那麼，是馮慧貞瞞着她，還是她在裝傻騙自己呢？
洛遲硯不能確定。
他以爲自己看穿了她，可是她還是有很多事情是自己不知道的。
而蕭重嵐，也從沒有要告訴他她真實身份的意思。
又或許，陳陶就是預見到了如今的情形，纔回提出要求，讓他一定不要讓自己的子女重蹈覆轍？
已是暮夏，蟬嘶漸弱。
“公子，劍波回來了！”清風和萍心一道進來，面色俱有喜色。
蕭重嵐住的地方，叫做關雎。聞此名知其意。這幾天格外熱鬧起來。
也是因爲世子連日來頻頻到此，還陪着蕭重嵐在湖邊散步。
新梨和紅氤都鬆了口氣。蕭重嵐像是想轉了過來，對着陳子陽態度溫婉，說話也很能投其所好，倒像是真有默契一般，頗知他心意。
不過陳子陽能陪她的時間並不算多，常常有事就匆匆離開了。
紅氤走上前去：“長公主。”
蕭重嵐把目光從走遠的陳子陽身上收回，問道：“怎麼樣了？”一邊撫弄着湖邊斜伸向岸邊的荷葉。
紅氤輕聲道：“昨日所見的，應該不是大周的人。具體情形他們也無法知道，長公主，要不要奴婢再去打聽？”
如今因爲陳子陽的親近，那些看守的人對她們態度也鬆動起來。
“不必，過於急切會打草驚蛇。這件事我自己來。”蕭重嵐輕輕搖頭，俯身去摘最近的那朵荷花，輕道，“你再去找清兒，問問青梅和阿川的傷勢……”
“原來長公主在這裡，劉妹妹，我們是不是打擾她了？”一個嬌俏的聲音道。
蕭重嵐轉身，看到一個生得豔麗活潑的年輕婦人站在不遠處。她身邊還有一個美人，生得玲瓏嬌麗，玉盞一樣的小臉，細細的眉微微蹙着，衣服腰身寬鬆，卻依然可見她窈窕的身材。
蕭重嵐的臉一下沉了下去。
這兩個女人，是馮慧貞以福壽長公主子嗣單薄爲由，特意爲陳子陽安排的侍妾，她們身邊的人甚至以“貴人”和“美人”來稱呼。
還有幾個，則是因爲好生養留在陳子陽身邊，其中有一個據說已身懷六甲。
而眼前的劉美人，她一隻手輕輕扶着腰，聽說也有三個月身孕。
弟弟今年也不過十七歲。爹早年曾經說過，讓弟弟在十八歲以後再娶親，最後是二十歲以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