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無話,兩人抵達城南舊巷,在梨園外遇到了微服出巡的天英帝。
卸下冕服,只着平常布衣,天英帝看上去也只像平凡中年。他看着蕭瑟瑟,臉上露出溫和的笑容。
“蕭瑟瑟,你也來了。”
“臣妾參見皇伯伯。”蕭瑟瑟俯身要行禮。
“免禮。”天英帝搶先道:“朕今日是一介布衣,只是你伯父。”
“是,伯父。”蕭瑟瑟從善如流答。
天英帝笑着說:“忘言啊,你這王妃也有乖巧的一面。”
玉忘言道:“讓伯父見笑了。”
瞅着他冷淡平靜的側顏,蕭瑟瑟脣角凝起一抹苦笑,淡淡的、卻深入心脾。
她挽住天英帝的胳膊,親暱一笑:“皇伯父,我們一起聽戲,今天只聽戲,不想那些麻煩的事,我和王爺都希望你能好好放鬆。”
天英帝笑意加深,點頭答好。
順京城裡最有名的戲班子,就在城南舊巷這裡搭臺演戲,還專程起名爲“梨園”。
記得從前的張錦瑟就總來這裡聽戲,喜歡拉上張逸凡和其他幾個朋友,一聽就是一整天。
這是蕭瑟瑟重生後頭一遭回來,她用親暱的笑容掩蓋了心頭所有的感慨,挽着天英帝,坐在了玉忘言事先已經定好的席位上。
在這裡,他們遇上了穿便服的蕭恪和常孝。
“瑾王、瑟瑟……”蕭恪面露詫異,看見天英帝時,驚道:“陛——”
蕭瑟瑟趕緊給蕭恪做了個手勢。
蕭恪拱手,低聲問道:“聖上怎麼在這裡?”
“聽戲。”天英帝這會兒心情愉悅,瞅到了蕭恪身旁的常孝,“蕭愛卿,他是誰?”
“他是順京府丞常孝,在京兆尹底下做事的。”
天英帝打量了常孝一番,笑着說:“一表人才。”
常孝不慌不忙的施禮,“微臣愧不敢當。”
“爹,你們怎麼來了?”蕭瑟瑟輕聲問。
蕭恪一記厲色落在蕭瑟瑟臉上,“我還要問你,不好好在瑾王府,跑到這魚龍混雜的地方做什麼,蕭家從前沒教過你規矩嗎?”
蕭瑟瑟委屈的說:“我是陪王爺來的。”
“瑾王。”蕭恪忙道:“瑟瑟越發的沒規矩,又給你添麻煩了。”
“岳丈不必客氣,是本王帶瑟瑟出來放鬆的。”玉忘言如是說,目光卻躲避着蕭瑟瑟。
“好了,細枝末節就不要在意了。”天英帝打斷幾人的話。
幾人相繼拱手聽命。
天英帝又看了眼常孝,問蕭恪:“你們怎麼認識的?”
“回稟聖上,他是壬寅那年的新科榜眼,那年殿試的監考官正是老臣。”
天英帝一回想,壬寅年殿試的狀元榜眼和探花,他都還有印象。那三人天縱英才、頗有經綸韜略,狀元如今已經做到一方刺史,探花做到長使,這榜眼也不輸於人。
正好這時,周圍一片擊掌聲。
原來是戲班班主登場,介紹了今日要表演的劇目,正是《搜神記》中的《柳毅傳》一則。
這《柳毅傳》講的是貧書生柳毅搭救了洞庭龍女,兩人因緣際會、幾番波折後終成眷屬的故事。
起先柳毅嚴詞拒絕婚事,不知龍女自誓不嫁他人。兜兜轉轉,錯開的兩人最終走到一起,共居洞庭,長生不老。
臺上的人演得酣暢淋漓,天英帝連連說好,蕭瑟瑟卻捏緊手心,看向玉忘言。
錯開的兩人,還能在一起嗎?
張錦瑟豈不像是柳毅,玉忘言的癡情又豈不如龍女?
可惜,柳毅至始至終都是柳毅,她卻已經不是張錦瑟了。
周遭掌聲連連,好不熱鬧,唯有蕭瑟瑟心中苦楚,空捏的手心裡冰冰涼涼。
就在這時,戲臺後傳出陣淒厲的尖叫。
“啊!”
叫聲來得太突然,驚得蕭瑟瑟倒吸涼氣。
只見一個雜耍藝人從戲臺後衝出,面目煞白,跌坐在地,六神無主道:“死、死人了!晶兒姑娘、晶兒姑娘……”
戲臺上的人被迫停下來,班主跑來道:“你幹什麼!晶兒怎麼了!”
“晶兒姑娘她、她……服毒自殺了!”
全場一片譁然。
這個晶兒,算是城南舊巷有名的伶人,更是這梨園的頭牌。這些常來聽戲的人都想着一睹芳容,哪裡料想過這樣的事?
蕭瑟瑟和蕭恪暗中交換了目光。
這次他們故意約天英帝來看戲,是安排個機會,讓常孝見到天英帝,留個印象在先,卻沒想到戲班裡發生命案。
那班主不斷作揖賠罪,看客們卻都想跟着去命案現場湊熱鬧,班主想攔也攔不住,戲班一竿子人手忙腳亂,連聲喊道:“報官!快報官!”
“不必報官了!”
常孝撩袍站起,朗聲道:“我就是順京府裡專司刑訟的府丞。”
“啊?官爺!”戲班班主連忙作揖,“草民不知官爺在此……”
“帶路。”常孝乾脆直接,給天英帝等人行禮,迅速過去。
看着常孝這番舉動,蕭恪嘴角輕提,眼中閃過一道暗光。
誰說這突發事件不是個機會?
要是常孝能在陛下面前把這事情漂亮的解決了,那獲得大理寺卿的位置就是輕而易舉。如果他沒那個能力,陛下也不知道常孝是他蕭恪的門生,丟臉丟不到他蕭恪頭上去。
蕭恪忙對天英帝說:“聖上,要不要跟去看看?”
“去看看吧。”天英帝也想瞧瞧,到底是怎麼回事。
蕭瑟瑟斂裙起身,與衆人一起去到頭牌晶兒的房間中。
房間門口此刻已經堆滿了人,都伸着脖子往裡看。
常孝和戲班的人在屋內,衆人見晶兒死了,表情多少十分難看。
“常孝。”蕭恪走了進來。
常孝恭敬的作揖,“蕭大人。”
這個稱呼又將戲班諸人驚得眼睛圓了,放眼順京官吏,不論是姓肖的還是姓蕭的,恰好只有塘城蕭氏一族。
戲班班主等人連忙要下跪,“草民參見蕭右丞相。”
“起來吧。”蕭恪一副威嚴的姿態,沒有暴露天英帝的身份,而是故意給玉忘言施禮,“瑾王。”
這讓戲班子和圍觀的人更是敬畏,竟然來了這麼多大人物啊!
這間屋子算是晶兒的閨房,玉忘言自踏入的一刻起,視線就被晶兒的死狀所吸引。
晶兒是死在凳子旁的,看樣子像是坐在凳子上喝了毒酒,隨後跌下凳子,酒杯也隨之打碎。
常孝眼底頓時掠過一道鋒利之色,附身查看了晶兒脣邊殘留的液體,是混着鶴頂紅的米酒。
蕭瑟瑟喃喃:“她不是自殺的。”
一語驚動了全戲班子,班主忙問:“夫人,您說什麼?”
“晶兒姑娘並非是自殺。”蕭瑟瑟指了指散落在晶兒身上的酒杯碎片,“碎片的位置不對。”
“哪裡不對?”
蕭瑟瑟解釋:“如果晶兒姑娘在倒下之前,杯子就已經掉地摔碎了,那麼她的屍體就會壓到一些碎片。如果她是在倒下後才摔碎了杯子,那麼碎片不會崩得這麼遠,甚至杯子也可能不會摔碎。”
衆人順着蕭瑟瑟的話,去觀察酒杯碎片,大部分的碎片都落在晶兒衣服上了。
“也就是說,這杯子不是從晶兒姑娘手中掉下的,而是有人砸在地上的。”蕭瑟瑟神色微涼,看向常孝,“常府丞也是這樣認爲吧。”
“回稟瑾王妃,臣之所想,與瑾王妃所想一致。”常孝站起身來,視線梭巡着屋中的四面,一一打量各種陳設器具,眼底始終帶着懷疑和探究。
蕭恪一臉嚴肅的詢問:“剛纔是誰最先發現晶兒姑娘的屍體,站出來。”
“是……是小的。”一個年輕小夥子戰戰兢兢的走出來了,這人是城南舊巷有名的雜耍把式,人稱“孫把式”。
蕭恪道:“你將前因後果都說給本相。”
“是。”孫把式緊張的說:“小的……小的就是來喊晶兒姑娘準備上場,《柳毅傳》表演完了,就是晶兒姑娘的戲。”
班主頓時疑惑,“你這麼早叫她做什麼?不知道一炷香的規矩嗎?”
“小的……是怕晶兒她梳妝打扮得忘了時間!”
這時戲班子裡有人說道:“我看晶兒姑娘就是你殺的!誰不知道你曾經跟晶兒姑娘提親結果被她潑了一桶熱水!這麼丟盡臉面的事,我還不信你不記仇!”
“你、你說什麼?”孫把式一驚,接着猛喊道:“不是我!我怎麼會殺晶兒!我喜歡她,只要她過得好我就放心了!”
“我呸!”那人啐了一口,指着孫把式的鼻子大罵:“說真的我早看你有問題,昨晚上你喝醉了還說要把晶兒姑娘做掉,我們哥幾個都聽見了,你把我們當聾子?”
“對,我們都聽見了!”
“孫把式,老馬哥沒說錯,你昨晚是說了這話!”
戲班裡有幾人相繼開口,贊同這老馬哥的話。
孫把式的臉紅一陣白一陣,憤怒的吼叫起來:“我說沒做就是沒做!我是真心喜歡晶兒,只要她能過得好,我被潑一桶熱水也沒事!十桶都行!”
“好了,吵什麼吵,有什麼好吵的。”蕭瑟瑟打斷他們的爭執,花容透着些慘色,眼中悲慼難言。
真不知今日怎麼這樣湊巧,先是《柳毅傳》,再是這孫把式和晶兒的糾葛,一樁樁一幕幕都似在提醒她:是她的錯,才讓她和玉忘言走到今天這樣貌合神離的地步!
蕭瑟瑟脣角勾起輕輕一道慘笑,手心被指甲鑽得很痛。
她沒有任何的失態,仍靜靜的立在玉忘言身邊,看常孝的下一步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