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她有一刻的走神,想起了很多年前,那個暴雨如注的黃昏,也曾有這樣一個人,在她最孤苦無依的時候笑意融融地注視着她,柔聲笑道:

“小妹妹,貪玩迷路了嗎?你的家在哪兒,哥哥帶你回家。”

如今想起,那一切彷彿已隔了幾世般的遙遠。原本那樣純淨到讓人心悸的笑容,怎麼到了現在,竟讓她覺得如此沉重而負荷不起?她疲憊的心臟又開始抽痛,啊,那個人啊,如今竟然也會說不要她了,多麼可怕的一件事情。

親愛的,不是我任性,不是我不在乎,我只是不敢面對,有一天你會像那個夜晚,憤憤然地起身離去,在我還恍然未覺的時候,天與地迅速顛覆,然後猝不及防,我便得一個人面對那沉甸甸的傷痛。

這一天終究還是來了。這一刻,如果他來問她,後悔嗎雪兒,你跟了我,後悔過嗎?

她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回答:後悔。

愛情裡最可怕最無奈的就是後悔,寧願宇宙洪荒時光倒轉,他們從未遇見,他依舊是他的天之驕子,而她,亦不過是個落魄街頭的棄兒而已。

愛他叫她後悔,她後悔得連腸子都快要打結了,她不知怎麼才能擺脫掉他,啊,她想忘掉他想到快要發瘋了。

他趴在車窗上劇烈地喘氣,疼痛得快要窒息的感覺持續了足有一個世紀,心慌得厲害,凌亂而又快速地撞擊着他的胸腔,眼前模糊飄渺成一片,這一刻顧不上思考和尊嚴了,幾乎是下意識的,只是想叫:你得回來,趕快,不然見不到我最後一面,將來可別後悔!

可他拼盡力氣也發不出一個完整的音節,胸悶氣短,臉色蒼白如紙,渾身都痛啊,他想要哭泣,他怎麼把她給弄丟了,她不在,他還能找誰撒嬌耍潑去?

他顫抖着手去開車門,門一開,有個焦急關切的女聲襲過來:

“爾羣!”他渾身猛然一震,費力地循聲打量過去,臉上有一瞬的悲愴,很快地卻又變成釋然,眼一花,整個人驀地癱軟下去。

她趴在他的牀頭流淚,老天,他怎麼能變成這樣?這個在她眼裡如奇峰般的男子,此刻竟會如此蒼白而無力地躺在這裡?刀刻般俊美的容顏蒙了一層揮之不去的哀愁,是哪個不知好歹的女人把他傷成這樣?她憤怒得簡直不可收拾,掐着腰,目眥盡裂地對着傭人喊:

“她呢?死去哪裡了?先生病成這樣,難道她也不管嗎?”

“這……”有人怯懦地咂巴下嘴,“這……,先生剛纔大發脾氣,把……把小姐給趕走了。”

凌子涵頓時怔在原地。

靜雪在最後一站下的車,表情迷茫,混亂的樣子讓鄒默然簡直覺得不可思議。佛祖瑪利亞,莫非她真地有什麼問題不成?有誰會在這樣陰雲密佈的天氣裡像只沒頭蒼蠅樣滿世界地亂闖?有些不放心,他就這樣放着她不管的話,她會不會一時想不開跳海自殺啊?呃,就算不會想不開,以她現在的狀態,一不小心失足掉了進去也不是不可能的。

他傻乎乎地追了上去:

“Hi,小姐,要不要我送你一程啊?”她轉頭的動作有些遲緩,美麗的眼裡霧氣蒸騰,卻出人意料地讓他覺得心悸:

“你……叫我嗎?”表情陌生得讓他倒抽口氣。且不說他們一塊錢的緣分,怎麼說,他也算是枚養眼的美男,竟對她如此缺乏引力?

他笑起來,露出一口亮晶晶的白牙:

“當然。這裡除了我們,再沒有其他人。”她聞言四顧,天不知什麼時候陰得厲害,看樣子該有暴雨要來。

好了好了,老天從來厚待她,她漂泊無依的時候,無一不颳風下雨來應應景。她自嘲地撇了撇嘴角,挑眉道:

“送我?送我去哪裡?拿什麼送?”

呵呵呵,默然又笑起來,瞧他剛從異國回來,便遇到這麼個有意思的丫頭,人生處處有驚喜啊!

“聽您的吩咐,”他微一躬身,擺出個極爲紳士的造型,含笑道,“您說去哪兒就是哪裡。”靜雪微一愣神,片刻之後回過神來覺得好笑,“撲哧”一聲皺起眉頭:

“先生,你這模樣,我會懷疑你可能來自火星。”

“哈哈哈,”默然也笑起來,朗聲道,“莫非這就是所謂的心有靈犀一點通?我剛纔也在琢磨,這位小姐行爲如此怪異,莫非來自火星不成?”表情煞有介事。

靜雪這下可真地樂了。眼前這男孩實在是太有意思了。

“你拿什麼送我?”她表情似笑非笑,“莫非,我還得靠二路不成?”

二路?默然表情一怔,他從小就學習漢語,能說一口漂亮的官話,怎麼竟不知二路是什麼?

他紅着臉搔搔腦袋:

“這……這個……,你說怎麼,那就怎麼吧……”

這男孩極爲幽默,與他在一起,連空氣都變得新鮮起來。靜雪覺得輕鬆,平常走幾步就胸悶氣短,此刻竟不知不覺走下了好幾裡地,若不是突然下雨,他們幾乎就要這樣一路步行下去。他運動細胞很是發達,剛纔暴雨驟降,他一手提着她的行李,一手牽扯住她,竟也能腳不停地直奔到這座涼亭底下。

她站在涼亭旁邊整理被雨水淋溼的頭髮。東方女人的柔美,與他見過的外國美人截然不同。風掠過時髮絲飛揚,她孱弱的身體像冬季飄揚的雪花,美麗卻又空靈得讓人震撼。

他斜倚在欄杆上,白色的運動衫領口奔跑中已經鬆開,露出一大片白皙結實的皮膚。他從小便生長在英倫,最愛那位在學院中養熊、在噴泉裡游泳的詩人,他同他一樣瀟灑不羈。可這姿態讓她紅了臉,真可愛,以前他在劍橋,就算脫光了跳進劍河游泳,人們多半隻是喝彩起鬨,從不曾見過有人臉紅。

又是一陣風催雨急,一片枯黃的葉子離了枝頭,扭着腰身旋舞在半空,施施然降落在她腳邊,她百無聊賴地俯身去拾,一隻手伸了過來。

年輕男人的手,如同他的人一般張力十足,她居然覺得被燙了一下,下意識地想抽回,卻被他驀地用力捉住。

他漂亮的眼睛直視着她,瀲灩明媚的眼波柔軟得有些妖孽,她看得恍然出神,回過神時,他手已覆上她臉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