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她好一會兒上吐下瀉,到了晚上終於還是發起燒來。爾羣急得坐立難安,只是滿臉痛心地抱着她叫:

“雪兒,雪兒!”醫生來來回回看了幾次,一個勁兒地勸:

“先生,去醫院吧!大小姐恐怕是得了急性胃炎了。”他神色一驚,下意識地雙手抱緊她道:

“去醫院?要去醫院這麼嚴重嗎?”雪兒燒得意識模糊,腹部刮骨結腸似地痛,卻仍然雙手緊攥,咬着牙齒下意識地反抗:

“不去醫院!雪兒不去醫院!”他眼中的傷痛擴散開來,隱隱約約,透着令人心悸的驚恐和無措,腦中不由自主,又想起那個陽光明媚的清晨,本來很好的週末,他和她其樂融融地跑到花園裡曬太陽,他坐在老榕樹下的藤椅上,端着咖啡,滿臉笑意地看着正盪鞦韆蕩得高興的心上人。天氣那樣清朗,陽光薄而透明,透過枝葉相接、繁茂密匝的老樹縫隙投射下來,千條萬條炫目美麗的光暈把她籠罩其中,斑駁光怪。她忽然大叫着向他飛來,臉上帶笑,一擡腳踢碎滿園晨光,她一面玩一面開心地衝着身後大叫:

“高一點!再高一點!”傭人接到命令,一面更加大力地推她一面喊:

“高一點可以,你抓穩了!千萬別摔下來!”他含笑剛想大聲提醒,忽然頸上一緊,竟是凌子涵從背後圈住他脖子:

“開心嗎?難得你這樣高興?”他心臟驟然一緊,還沒來得及把她推開,耳畔突然響起一聲淒厲的尖叫,傭人愣在原地,瞪大眼睛歇斯底里般地瘋狂大喊:

“啊……裴小姐!裴小姐!”他眼神驀地涌起驚懼,幾乎就在同一時刻衝上前去抱住她喊:

“雪兒!雪兒!”聲音哽咽難辨,眼神模糊起來,聲色俱厲地擡頭大喝:

“愣着幹什麼!救護車!趕快去叫救護車啊!”覆在她腦後的手掌下有粘稠的液體汩汩溢出,殷紅的液體像一支飽蘸硃砂的毛筆,遇水嫋嫋擴散在眼底,他心痛得手足無措,拼命用手壓住的同時幾乎無法剋制地去想:

“這要流多少血!這要流多少血!”到醫院時追着冰冷的擔架車奔跑,手緊攥她的,拼命喊:

“雪兒!雪兒!雪兒!”她始終安安靜靜地躺着,面色蒼白,了無生氣,手術室大門關上的那一刻他腦袋轟地一響,身體一軟向後仰去,悲哀地靠在牆上呢喃:

“沒事的!沒事的!”心臟不是抽痛,而是像一隻被困在繭中的蠶蛹,四面緊密耀眼的白色絲網緊緊襲來,將他整顆心整個人死死地捆綁在疼痛中央。

身邊不斷有人涌來。一個個身着白大褂,配着這樣那樣專家頭銜的人小心翼翼地向他賠笑:“卓先生不要擔心!不會有事!一定不會有事!”他腦中白茫茫的一片,模模糊糊中只聽見一句話:

“腦部嚴重受創,一時半會兒恐怕醒不過來!”他身體猛地一顫,反手抓住對面的人問:

“什麼意思?你什麼意思?”主治醫生被他的模樣嚇得猛一哆嗦,說話時口氣愈加不穩:

“這……我們……我是……”支吾半天冒出一句,“我們盡力而爲!”他緊繃的神經忽然斷裂,愣了半天撲進病房:

“你故意的!”他聲音悲憤欲絕,雙手攥住她的咬牙質問,“你故意的對不對!你想讓我傷心想讓我後悔你不想要我了對不對?!我不准我不準!你生我就生,你死了我陪你一起!你敢不要我你敢丟下我試試!”她眼角有淚滑下,一滴一滴,分不清到底是他的還是自己的,她小時候已是個魔星,千方百計,絞盡腦汁地讓他後悔讓他痛苦。他心痛忿恨的同時忽然明白:

她是根本不愛她自己的。

生命那樣無力,仿若他手中的一線風箏,牽線一斷,一切變得再無意義。

他費盡心機,時時刻刻,分分秒秒,派人守着她保護她,固然是擔心她的安全,但更重要的是要無時無刻地向她傳達,向她表白:

“我在乎的,所以不能放棄。你的生命,無論如何不能放棄!”眼睛模糊起來,她躺在他的懷裡,痛苦地低聲抽泣:

“卓哥哥……我好痛……去醫院……我要去醫院……”他閉上眼睛頓了兩秒,轉頭衝着門外大喊:

“備車!我們去醫院!”

早晨換崗之前還有些空,紹暉轉了個圈繞到廚房找姑姑。陳嫂這時正在煲粥,見他進來一面用勺漂出鍋裡的桂花心和茯苓一面罵道:

“你昨天帶着裴小姐到哪兒去了?都給她吃了什麼,害得她這樣轟轟烈烈地大病一場?紹暉啊,你可要有點分寸!那樣嬌生慣養的大小姐,根本就不是吃着五穀雜糧長大的!偶爾出去玩玩鬧鬧先生沒說什麼,可你看他哪一刻沒留着一隻眼睛?不要以爲自己聰明,他們的關係,是你一眼看得透的嗎?以後離她遠點,你聽到沒有,啊?”他聽她生病已自焦心,這時再被沒頭沒臉地一頓訓斥,頓覺心煩意亂,甕聲甕氣地應了一句:

“知道了。”等粥煲好還是抵受不住,站起身來說道,“我去送吧!你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