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阿……阿智。”AmeKo紅着臉,輕聲地叫着。
這讓我聯想到第一次叫“AmeKo”時,也是“阿”了半天。
“‘阿’是語首助詞,無意義。一般臺灣人喜歡用‘阿’什麼的來稱呼人,跟古代日本人有異曲同工之妙。
但你最好別叫信傑爲阿信,這樣會跟田中裕子主演的《阿信》搞混。”
我真是有病,都什麼時候了,還跟AmeKo上起課來。
“謝謝老師的教導。”AmeKo笑了。
“小雨,今天是星期四,算是最後一堂課,來個期末考試吧!”
“Hai!沒問題。但我也要考你。”
“青山不改的下一句是什麼?”
“綠水長流。對嗎?蔡老師。”
“很好。小雨,你的中文學分已經正式拿到,恭喜你了。”
“阿智,既然你說恭喜,那我問你‘恭喜’的日文怎麼說?”
“O-Me-De-Do-Go-Zai-Mas。對嗎?ITAKURA老師。”
“I-Desu-Yo!阿智,你的日文學分也已經Pa-Su了。”
這不應該是送別的氣氛。
我突然憶起李白的那首五律:《送友人》,其中有兩句:“浮雲遊子意,落日故人情。”
沒想到一千二百多年前李白寫的關於送別氣氛的詩,如今讀來卻依然令人動容。
不過“落日”兩字,倒是對AmeKo的祖國有着小小的不敬。
“那麼……阿智,我走了。請多多保重,Sa-Yo-Na-Ra。”
“浮雲”畢竟得四處飄零,而“落日”再怎麼不捨,也終究有西沉的時候。
“小雨,你也多保重。Sa-Yo-Na-Ra。”
AmeKo輕輕嗯了一聲,轉身走向安檢通關門。
她轉身的那一瞬間,就像有一道雷電,直接擊中我心窩。
雷電不是應該在下雨前出現?
爲何在AmeKo即將要離開時,我才感受到呢?
我不想看着她的背影漸漸消失,所以我也很快轉過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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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智!阿智!Ma-De-Ku-Da-Sai(請等一等)!”
身後突然傳來AmeKo急促的叫喚聲,她朝着我跑來。
“怎麼了?忘記帶什麼東西嗎?”
我不解地望着她,並希望她真的忘了帶某樣東西。
我甚至希望她忘了帶的東西,足以讓她搭不上這班飛機。
AmeKo搖搖頭,當她接觸到我的目光時,卻把頭低了下去。
然後咬了咬下脣,像是鼓起勇氣般地說出:“阿智,我送你一樣東西。”
AmeKo很快地從她的紅色揹包裡,拿出一件包裝好的禮物。
“阿智,請笑納,Do-Zo。”
我接過這件禮物,掂了掂重量,大概是衣服之類的東西吧!
“小雨,現在送‘束脩’不會太晚嗎?”
我故作輕鬆地開個玩笑,但AmeKo並沒有回答我。
我發覺她眼角有若隱若現的淚滴。
在淚滴還來不及滑落至臉頰前,AmeKo轉身迅速跑進安檢通關門,然後又回頭跟我揮手道別。
“阿智!Sa-Yo-Na-Ra!Sa-Yo-Na-Ra!”
“Sa……”Sa一出口,我發覺我根本無法說出Yo-Na-Ra。
AmeKo的“Sa-Yo-Na-Ra”聲,在空蕩蕩的中正機場大廳中迴響着……我回到家裡,打開這件禮物一看,才知道是陪伴着AmeKo成長多年的那件紫紅色雨衣。
雨衣的扣子上,彆着那個明治神宮的平安符。
平成七年的五月十三日,母親節的前一天。
灰暗已久的臺南天空,終於下起了雨。
這是AmeKo離開臺灣後的第一場雨。
大阪現在也在下雨嗎?我很想知道。
更想知道她過得好嗎。
是否也同樣會想起遠在臺南的我呢?
打起雨傘,走到東寧路的丹比喜餅店。
雨下得真大,即使打了傘,左肩仍然被雨溼透。
媽媽喜歡吃芋頭,所以我挑個芋頭口味的蛋糕。
好久沒回家了,正好趁此機會跟家人團聚一下。
提着蛋糕,踩着滿地積水,慢慢走回去。
咦?信箱裡竟然多出一封被雨水濺溼的信。
我太粗心了,剛剛出門時,怎麼沒注意到呢?
我從積了一些雨水的信箱裡,拿出這封來自大阪的信。
歪歪斜斜的字跡,一看就知道是AmeKo寄來的。
雨子寫的信,看來一定得淋些雨纔會名副其實。
收起了傘,握着AmeKo寄來的信,直奔上樓。
卻把芋頭蛋糕遺忘在樓下。
在震天價響的雨聲中,我小心翼翼地拆開了這封信。
蔡桑敬啓。
今晚大阪下起了雨,下得好像是我們在臺南共穿雨衣的那場雨。
是你堅持的那一次。
我不禁又想到了你,O-Gan-Ki-Desu-Ka?你好嗎?
回到日本,已經快兩個月了。
其實早就想寫封信給你,尤其是四月初,那時大阪的櫻花正落落大方地綻放。
但我總是提不起筆,常常寫到一半就無法繼續。
大概是少了點氣氛吧!
或者應該說是少了點勇氣。
直到今晚,大阪的夜空下起我回到日本後的第一場雨。
我突然想到我們第一次見面時的情景。
那時你手忙腳亂的樣子,我現在仍然覺得很好笑。
蔡桑,行鞠躬禮時,膝蓋是不能彎的。懂嗎?我可愛的乖學生。
如果膝蓋彎曲,就會像你教我的那句中文成語:“卑躬屈膝”。
這句成語用得對嗎?我親愛的好老師。
原來只要是雨,在大阪或是在臺灣,都會讓人的思念更加清晰。
你收到信時,臺南的天空會不會也下起雨?
而你,會不會也同樣想念起我這個笨日本女孩呢?
我好懷念那段矮桌旁的日子。
那時我既是你的老師,又是你的學生,在角色轉換間,想必鬧了不少笑話吧!
我也忘不了在機場分別時的“青山不改,綠水長流”。
當然更忘不了元宵節那天,你教我的那首詞:
“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滿春衫袖。”
蔡桑,明年元宵節時,我們還能一起去看滿天的煙火雨嗎?
現在已是春末夏初的五月,櫻花也已落盡。
六月底我即將成爲東京石原桑的新娘。
我們日本女孩子相信六月新娘是最幸福的,我也不例外。
所以過了六月,我就改名叫石原雨子,而不再是板倉雨子。
但我堅持,你仍然應該叫我小雨。
連綿細雨有終時。細雨再怎麼連綿,也還是會有雨停的時候。不是嗎?
我好像又回到在陽臺上聽雨聲的那個夜晚。
你聽到雨聲了嗎?
蔡桑,你一定很好奇爲什麼我會送你那件雨衣,是吧?
其實在二月二十七日那天,好萊塢KTV外的雨勢滂沱,那時我就想送你了。
可是還是讓你冒着大雨回家。
你走後,我一個人不禁重複吟唱着《大阪季雨》的最後幾句:“讓他在雨中歸去,是我的錯。雨啊!請把那個人送還給我吧。啊!大阪季雨……”
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那個在我家鄉的浪漫傳說嗎?
我那時只告訴你,男孩若要向女孩表達愛意時,可以在下雨天裡,邀女孩共穿一件雨衣。
但我卻一直沒有告訴你,當她接受他的愛意或要向他表達愛意時,則會送他一件她穿過的雨衣。
那麼,加藤智,阿智A-Na-Da,Sa-Yo-Na-Ra了!
板倉雨子平成七年五月六日信紙已被溼透。
是大阪的雨造成的,還是臺南的雨?
或是AmeKo的淚水呢?
窗外的雨已經轉小,打開窗戶,雨滴輕觸樹葉,彷彿爲剛剛粗暴的行爲道歉。
而模糊在書桌上的那一攤水,不知何時,竟已模糊在我的眼睛。
爲了讓願望實現,我始終沒有告訴AmeKo,平成七年的元宵夜我在土城聖母廟許的願望。
其實我跟她一樣,對於許願的技巧,都很笨拙。
我也是祈求媽祖保佑,希望明年元宵節,還能讓我和AmeKo一起來看煙火雨。
只可惜平成八年的元宵夜,我變成獨自逛花市的歐陽修。
後來每年的元宵節,我都會躲在家裡看電視猜燈謎。
屈指一算,今年已經是平成十一年了。
這幾年的改變是很大的,信傑畢業後繼續念博士班,仍然單身。
陳盈彰當兵時結了婚,新娘是他的臺南女友,結婚六個月後孩子就出生了。
虞姬的婚期在今年七月,如果六月的新娘最幸福,那七月呢?
虞姬的男友偷偷告訴我,七月的新郎可能最可憐。
我想也是。
井上在前年回去日本,而和田跟她的香港男友則仍然耗着。
因爲她男友的母親堅決反對兒子跟日本人在一起。
至於我,則開始喜歡雨天。
尤其是那種連綿一兩星期的梅雨季節。
我總會將雨聲聯想到AmeKo的歌聲。
我特地買了張美空雲雀的精選CD,只爲了聽《大阪季雨》。
每次聽到《大阪季雨》,就會回憶起和AmeKo在陽臺聽雨時的溫馨。
偶爾我也會跟着哼:
“Yu-Me-Mo-Nu-Re-Ma-Su,A……OsakaSi-Gu-Re……”
(夢也會淋溼的。啊!大阪季雨)不知道爲什麼,我始終堅持不穿雨衣。
因爲我總覺得雨衣一定要跟AmeKo一起穿。
爲了這種堅持,我常常是“每當下雨日,便是感冒時”。
既然不穿這件紫紅色雨衣,我乾脆把它鎖在檔案櫃裡。
按下收音機的PLAY鍵,又響起五輪真弓《戀人よ》的旋律……戀人啊再見了雖然四季轉移那一日的兩人今宵的流星全都發光消失了像無情的夢彷彿被歌聲催眠般,我掏出鑰匙,打開檔案櫃,又看到了這件紫紅色的雨衣。
我輕輕地撫摸着,依稀看到AmeKo微笑時露出的虎牙。
還有她臉上的雨。
也聽到了土城聖母廟震耳欲聾的煙火爆裂聲。
AmeKo清亮細嫩的話語,又不斷重複地在我耳邊響起。
推開系館後門,天色早已暗了。
遍地都是殘綠碎紅,見證了剛纔那一陣驟雨的猛烈。
而雨後的空氣總是讓人感覺格外清新,就像AmeKo給我的感覺一樣。
伸出手掌,試着感受雨滴輕觸的溫柔。
良久良久,手掌依然乾燥。
雨,終於還是停了。
但我心裡的雨,卻始終不曾停歇。
“AmeKo,我們去雨中散步吧!”
我在心裡自言自語,終於穿上了這件雨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