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報訊】
嘉義布袋、東石沿海的低窪地區,由於地層下陷導致海水入侵,很多墓地已被海水所包圍,造成民衆在水中掃墓的奇特景觀……阿妹阿妹也者,not張惠妹是也。
她只是我的妹妹,從小我便這麼叫她,到現在一直改不了口。
她長得瘦瘦黑黑的。
彎彎的眉毛,薄薄的嘴脣,尖尖的下巴,略小卻清澈的眼睛。
如果讓她挽上髮髻,拿把扇子,倒有點像是古裝美女身旁的ㄚ環。
她小我兩歲,笑起來很天真。
換言之,即一副智商不高的樣子。
從小我們便形影不離,共騎一輛單車、共用一張書桌、共睡一張牀。
不曉得這樣算不算是“百年修得共枕眠”的另一種解讀?
我一直覺得她很笨,尤其當我發覺我的智商竟是全校第92蔡智恆文集一的時候。
不過,感情和智商是兩回事。
君不見愚蠢遲鈍的郭靖和聰黠的黃蓉,仍是一對令人稱羨的神仙伴侶。
所以,黃蓉哥哥和郭靖妹妹的相處倒是沒有隔閡。
我們在海邊長大。
海邊什麼最美?大概是夜晚的星空吧!
我和阿妹常爬到屋頂上去看星星和漁船的燈火,並讓清柔的海風吹過耳畔。
過沒多久,她便沉沉睡去,然後我總會揹着她,慢慢地爬下屋頂。
到了牀上,我再輕輕地搖醒她。
因爲我們還得再聊一下天,纔會甘心睡覺。
阿妹跟我其實一點也不相像,我聰明她笨,我皮膚白她黑,我安靜她野。
但我們都是天蠍座,一個善於隱藏自己的星座。
不過我在阿妹身上並沒有發覺這種特質,她比較像是迷糊的射手。
大概是她笨到連隱瞞自己的愚昧也不會吧!
記得我初一時,有次她考完試後跑來問我:“哥,一隻雞有幾隻腳?”
“兩隻腳嘛!連這也不會?”
“啊!我給它寫四隻腳!”
“笨死了!你什麼時候看過一隻雞有四隻腳?”
“我怎麼知道?我又不喜歡吃雞腿,所以吃雞肉時也沒在算。”
“那你爲什麼猜四隻腳?”
“我以爲跟我們家的小白一樣呀!”
把雞當做狗,難怪我一直懷疑她不是我的親妹妹。
Wωω●ttka n●℃ O 初中時候的我,成績一直保持在全校前三名。
每次月考過後,學校總會送給我很多圓珠筆和鉛筆盒等文具當做獎品。
我都會轉送給阿妹。
沒貼紅色“獎”字的文具,她會拿去變賣;貼着“獎”字的,她則自己用,而且用得心安理得。
初中畢業後,我只身跑到臺南考高中,也順利考上第一志願。
雖然阿妹不說,但我知道她一直以有我這個很會念書的哥哥爲榮。
從此,我一個人遠離家鄉,過着繳房租的歲月。
也從此,我和阿妹便過着聚少離多的日子。
要升高三的那個暑假,阿妹也該參加高中聯考了。
她那種成績,考高中大概是凶多吉少。
不過我還是希望她至少能混上一所高中來念。
“阿妹,快聯考了。漫畫少看,多念點書。”
“哥,我不去考聯考了。”
“你說什麼!初中畢業不參加聯考還能幹嗎?你真是不知長進!”
阿妹被我突如其來的嚴厲口吻嚇到,委屈地哭了起來。
“哭什麼!你不念書還能做什麼?要去工廠當女工嗎?”
“哥……家裡沒錢,你還得唸書,我想我應該要出去工作比較好。”
阿妹抽抽噎噎地說完了這句話,然後用袖子擦拭滿臉的淚水。
而我則跑進浴室裡,繼續阿妹未流完的淚水。
阿妹果然到桃園當紡織工廠女工,但晚上她仍會去補校上課。
那一年,她還未滿十五歲。
她的生活不再充滿偶像歌星的悅耳音樂,而是充滿紡織機器軋軋的刺耳噪音。
從此,我和阿妹不再算是聚少離多,而是一年內難得碰上兩次。
高中畢業後,原本希望能考上北部的學校,這樣我和阿妹的距離便可以縮短。
以機率學來說,到北部唸書的機率是比較高的。
不過人生不是機率,我還是宿命般地被綁在臺南。
而阿妹的宿命仍然在紡織工廠裡。
爲了養活自己,也不想讓阿妹有加班的理由,我開始打工賺錢。
其實所謂的打工,也不過是一個星期有六天家教,外加寒暑假幫老師做點實驗;或到補習班當老師;或到貿易公司打雜。
曾想過到加油站打工,但怕因爲吸入太多油氣以致老景淒涼,而且一小時七十元的價碼太低。雖然這種薪水已比7-11略高。
也曾想過當兼差牛郎,但身體不夠壯;而不到KTV當少爺的原因則是長相不夠帥。
所以,我和阿妹都很忙碌。
別人忙着唸書把馬子搞社團,我和阿妹則忙着賺錢。
我們從不通電話,因爲沒辦法。
至於信件,當我寫信給阿妹時,常常是下筆三四字,淚已五六行。
而且我收到她的信時,通常也會使我垂淚到天明。
我只好選擇眼不見爲淨。
大二那年,阿妹因工作疲累在工廠昏倒,我才發覺她有貧血的毛病。
當然,我是輾轉得知的,阿妹絕不會告訴我。
就像我也絕不會告訴她我因忙碌而導致肝功能失調的道理一樣。
所以,我們都很希望知道對方的近況,但卻又害怕知道。
大三那年,阿妹完成補校的學業,專職做個女工。
那一年,阿爸終於在臺北租了間房子,我纔有理由“回家”。
但我很少到臺北,阿妹也是。
唯一的例外,大概只有過年。
不過很可惜,我初二早上就得回臺南,而那時阿妹纔剛來臺北。
臨走時,我趁阿妹不注意,偷偷塞了張千元鈔票在她的皮包裡。
因爲阿爸說,阿妹很想要一臺隨身聽。
雖然並不是了不起的數目,但我可能得因此而吃上一星期的泡麪。
擠上了火車,仍然爲剛剛的舉動覺得興奮。
打開書包,想拿支筆來寫點東西,卻看到一張字條和一張千元鈔票。
“哥,這一千元給你買臺隨身聽。阿妹。”
握着那張鈔票,突然想起了那個古老的故事:
先生賣掉表給妻子買髮飾,而妻子卻剪去長髮換錢來幫先生買錶帶。
原來因爲貧賤而百事哀的,不僅是夫妻,還有我和阿妹。
南下的列車上,爲了我和阿妹的這種可悲的默契,我的眼淚由臺北經過桃園新竹苗栗臺中彰化嘉義而到臺南。
那次的眼淚,流光了我念大學三年來因不如意所累積的存量。
大四那年,我叫阿妹到臺北補習考夜二專。
“補習費呢?”阿妹問。
“我想辦法。”我說。
阿妹後來還是到臺北,但我卻沒機會替她想辦法。
因爲她到成衣店當店員。
大學畢業後,我直升上研究所。偷個空,我到臺北去找老爸。
那晚,我一個人看着電視,身後的鐵門開啓。
“阿爸,你回來了。”我頭也不回地應着。
“我不是你阿爸,我是你阿妹。”阿妹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我回過頭,驚訝地望着微笑的她。
然後我們同時大笑了起來。
“阿妹,好久不見。”
“哥,下次千萬不要再半路認老爸了。”
“嗯。”
“放假嗎?不用做實驗了?”
“儀器送修,兩天後纔會好。”
“嗯。”
就像突然在路上遇見許多年未曾謀面的不太熟的朋友一樣,我和阿妹的對話簡潔得近乎應酬。
我打量着阿妹,她的頭髮變得好長,也塗上口紅,穿起了高跟鞋。
眼前這個有點時髦的女孩,是那個說一隻雞有四隻腳的笨蛋嗎?
我腦海中關於她的檔案,竟然已有好幾年未曾更新!
原來老天不僅搶走了我們相聚的時間,也剝奪了我們本來可以共同成長的機會。
我在臺南努力成爲一個好學生,她卻偷偷地長成一個成98蔡智恆文集熟的女子。
那一年,我二十二歲,阿妹二十歲,她不再是小孩。
那天深夜,我仍然獨自看着電視。
也許是吵醒了阿妹,也許她一直不曾睡着,她揉了揉眼睛走出房間:“哥,肚子餓嗎?我炒個飯給你吃?”
“不用了,我待會兒就睡覺了。”
“沒關係,很快的。”
阿妹熟練地炒了盤蛋炒飯,端到我面前。
“哥,趁熱吃。吃完早點睡。”
說完後,阿妹轉身進了房間。
我用湯匙吃了一口,突然覺得喉間乾澀,怎麼也咽不下那口飯。
剛剛忘了告訴阿妹少放點鹽,因爲我的眼淚已經夠鹹了。
研究所畢業後,我繼續念博士班。
因爲我總覺得我該念兩人份的書。
而我的學業就如同阿妹的工作一樣,都變得更爲繁重。
不變的是,我和阿妹依舊南北相隔。
幾年前,衛視中文臺播放《東京灰姑娘》(日劇原名:《妹啊》)。
當我看到岸谷五郎爲了和久井映見的幸福而向唐澤壽明下跪時,雖然我不喜歡這種灑狗血的劇情,卻也被騙走了眼淚。
因爲換成是我,我相信我也會像岸谷五郎一樣衝動和愚蠢。
那晚,我突然好想念阿妹。
隔天,我跑到臺北。
阿妹帶着她的男友,請我吃日本料理。
在餐桌上,看着他們之間親暱的小動作,我心裡很不是滋味。
我覺得阿妹好像被搶走了,她最引以爲傲的人似乎不再是我。
她的微笑,已經不是我的專利。
於是那家餐館的生魚片,吃起來特別不新鮮。
今年到臺北參加一個研討會,到阿妹住處過了一夜。
“哥,你就穿這樣去開會?”阿妹端詳着有點邋遢的我。
然後阿妹拉着我,到SOGO買了三件襯衫和兩條領帶。
隔天早上,阿妹幫我打好了領帶,在桌上放了早餐,留張字條後纔去上班。
“哥,上臺時別緊張。晚上等你吃飯。阿妹。”
我可不想再吃不新鮮的生魚片,所以我告訴阿妹要趕回臺南。
“哥,我男友有車,我們送你。”
阿妹說了我“們”,但這個“們”,是他不是我。
在車上,阿妹常常拍着她男友放在排擋杆的手,偶爾才轉過頭來跟我聊天。
我開始埋怨起臺北市的交通。
到了承德路,阿妹堅持陪我等車。
“我陪我哥,你在附近繞一繞再來接我。”阿妹對他說。
我終於有了扳回一城的喜悅。
阿妹幫我買了車票,又買了個便當還有一罐咖啡。
原來阿妹也知道我喜歡喝咖啡。
還有二十分鐘,車子纔會到。
我很想跟阿妹聊些什麼,卻找不到共同的話題。
“哥,我要結婚了。”阿妹反倒先開了口。
“嗯,恭喜你了。”阿妹二十七歲了,是該恭喜。
“我目前正努力存錢,打算和他在臺北買棟公寓。”
“還是住臺北?”
“嗯,我習慣臺北了。”
也許就像我已經習慣臺南的感覺,阿妹也終於習慣臺北。
而我們也將更習慣南北相隔。
上統聯客運前,我問她:“阿妹,一隻雞有幾隻腳?”
“呵呵……當然是四隻呀!”
我彷彿又看到當初那個瘦瘦黑黑的笨蛋小女孩。
很好,雖然阿妹即將結婚,未來也會兒女成羣。
但她仍然是我的阿妹。
“祝你幸福”的聲音,淹沒在車子起動的聲音中。
【謹以此文,在阿妹結婚前夕,紀念我的阿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