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坤興到五洲跟生父說,過幾天要去加拿大辦件跨國大案,民事案,當事人要求保密,簽了保密協議,不方便說。時間不會短,進展順利的話半個月,加上回到浦東機場還要14天隔離,一個月算快的。
尤茂昆說,嗯,我就不問太多了,應該是大案,否則你不會辛苦跑到加拿大的。祝你順利,你也知道,家裡也有好多事,你辦好就回。特別是那隻對賭協議。
李坤興是知道的,最近五洲諸事不順。公司利潤最大的特高壓線纜銷售這塊,不知什麼原因銷售急劇下降,新訂單不增,好多老客戶合同到期轉買別家產品了,逼得五洲要麼降價要麼不再續約。尤茂昆覺得要下決心上新項目了,也就是要上新的科技產品。目前看只有花價錢購買科研成果一條路了。
企業都知道“不創新毋寧死”的道理,但如何創新、獲得前沿技術,這些年來五洲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路徑。說起來不外乎三條路徑:自主科研創新、與科研機構合作、直接購買新技術。現在的特高技術6年前花了1.5億向上海一家科研機構直接購買的,取得15年專利獨佔許可,開始3年效益很好,近兩年擁有這種電纜生產技術的多了,效益下降了,但還是比傳統產品的利潤要好多。這些年五洲也多條腿走路,每年投入研發不少於5000萬,以爲有現場試驗的優勢會出成果,但感到杯水車薪,實驗室的投入驚人,關鍵科研設備被國外卡脖子,遠超預算,只能作罷,切身體會了巨資打水漂的感覺。還是走與科研機構合作或直接買技術的老路,但科研機構的要價也越來越高,特別是成熟技術,買不起。不夠成熟的雖然便宜又有風險,搞得辦企業像賭博一樣。李坤興提出是否用對賭方式,類似律師辦案的風險代理,即五洲作爲投資方與融資的科研機構籤對賭協議,雙方合作新成立一個公司,未來公司的運作、收益達到某種程度,則雙方採取股權回購、現金補償的方式,共享盈利、共擔風險,就是賺錢了大家分,不成功的話你研發單位也沒什麼收益,甚至要倒貼一部分。開始尤茂昆並不欣賞這種方式,因爲嫌成功的話五洲得利比例太小,因爲研發單位認爲既然要我擔風險就要享受將來可能收益的較高比例。具體多少比例雙方還在談,談判上尤董有經驗,李坤興負責草擬協議。
李坤興說,尤董放心,對賭協議已經擬好,我在國外,溝通也方便,微信和郵箱都可以的。
要離開這麼長時間,李坤興是內疚的。倒不是因爲五洲給他一年30萬要服務費,而是當初說好慢慢減少律師業務把工作重心放在五洲,直至做五洲的高層領導,可現在卻在節骨眼上外出至少一個月。這是有原因的。如果在五洲乾得很順,李坤興也不至於這樣,不就是一樁大案嗎?一二百萬乃至三五百萬收入算什麼,比起五洲的發展,眼前是小利而已;問題是,李坤興對五洲不像剛來時那麼有信心了,對自己能發揮多少作用也存疑。他覺得五洲遠不是現代企業,弊端重重,而難以改變的根本原因在於他的生父。一個多月前,生父要求他擔任行政總監,他說再等等,等關係轉過來名正言順。其實李坤興是知難而退,無意高就,因爲聽尤董的意思,讓他擔任行政總監後,要執行尤董的設想,如何的激發五洲員工的激情,改變五洲人的面貌。尤董舉了上海那個連鎖理髮美容企業的例子,說也要能做到那樣。這與李坤興的理念不符,李坤興認爲那是洗腦,不但對員工洗腦還對消費者洗腦和欺騙,這樣的價值觀不可取,也不一定能走長。他李坤興做行政總監的話,要使企業法制化、制度化、規範化,培訓也是理性的,雙向交流的,用人是因人而異的,特別是他認爲與其花大力氣提高現有員工的素質,不如目光向外搜尋人才,要改變一個人是很難的,一個人是不是人才、是什麼樣的人才,是其天生的基因決定的,後天很難改變,或改變的量有限。
與生父理念差別這麼大,生父又是要他人在其位,只是執行生父的意志而已,根本沒有工作創造性,這有什麼意義?他無法做到五洲員工那樣唯唯諾諾,唯上是從。有個性有思想的人都呆不下去離開了。諷刺的是,尤茂昆總說五洲要做“有思想的企業”。
五洲的確是有思想的企業,不過這是尤茂昆一人的思想。
尤茂昆是無所不能的。他除了工程師、會計師、律師的專業不能插手,像行政管理,HR,員工培訓他全在行,且最有見解、最厲害。所以這些部門的員工沒有獨立創造性,捱罵也最多,獎金也比技術崗位低。其實李坤興認爲這些崗位的技術含量並不低。
李坤興也有離開五洲之心了!所以眼前的大案當然不能放棄,並且去加拿大是一次好機會。加拿大華人多,上海的律師同學還委託他考察擴大業務,所以這趟出行時間不會短。
原先的到上海的同學所裡做律師的想法冒了出來。他想這次出差回來後與生父好好談談,如理念不合就分手。這同談戀愛是一樣的。
縱然是親父子,合不來也是客氣分手,不然可能連親情也沒了。
到上海去,還可經常看望母親。還可離開江小涓。
身世被曝後他與江小涓就沒了來往。在公司也會碰到,彼此免不了偷偷看一眼,有時目光會交上,他昂頭輕嘆息,她低眉凝霜。但需要正常交往的時候他們都很正常。沒人能看出他們曾經有過短暫相戀。
李坤興想起泰戈爾有一首著名的詩,叫“世界上最遠的距離”,不是什麼,而是什麼,一連串的,像唱歌中的“魚咬尾”。又像是接龍,全是生活中的意象,語言美好,感情傷感。
他不由想,他與江小涓的距離,是詩中的哪一種?好多種符合的,最像的是“同根生長的樹枝”——
世界上最遠的距離,不是生與死的距離,而是我站在你面前,你不知道我愛你;
世界上最遠的距離,不是我站在你面前,你不知道我愛你,而是愛到癡迷卻不能說我愛你;
世界上最遠的距離,不是我不能說我愛你,而是想你痛徹心脾,卻只能深埋心底;
世界上最遠的距離,不是我不能說我想你,而是彼此相愛,卻不能夠在一起;
世界上最遠的距離,不是彼此相愛卻不能夠在一起,而是明知道真愛無敵卻裝作毫不在意;
世界上最遠的距離,不是樹與樹的距離,而是同根生長的樹枝,卻無法在風中相依;
世界上最遠的距離,不是樹枝無法相依,而是相互瞭望的星星,卻沒有交匯的軌跡;
世界上最遠的距離,不是星星之間的軌跡,而是縱然軌跡交匯,卻在轉瞬間無處尋覓;
世界上最遠的距離,不是瞬間便無處尋覓,而是尚未相遇,便註定無法相聚;
世界上最遠的距離,是魚與飛鳥的距離,一個在天,一個卻深潛海底。
而詩中的“世界上最遠的距離,不是瞬間便無處尋覓,而是尚未相遇,便註定無法相聚”也正是他們關係的寫照。
他們還是做“魚與飛鳥的距離”吧,“一個在天,一個卻深潛海底”——他要逃到沒有她的世界。
原來詩歌的美好、共情是要以受衆的情到至深、痛入骨髓才能體會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