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凱打通了尤茂昆的電話,並不喊爸,說:“喂,李坤興有話對你說。”
把手機給李坤興。
李坤興老實地問:“讓我說什麼?”
尤凱得意地說:“你想說什麼就說什麼,讓他來救你這個寶貝兒子呀!”
不知道尤茂昆聽到這個對話了不。李坤興真不知道對生父說什麼,直說被尤凱綁架了嗎?不要沒說完尤凱就一刀捅上來。可這個瘋子又不指令他說什麼。就問尤凱:“我可讓爸來嗎,大家一齊商量。”
尤凱說你猜對了。
李坤興對着手機說:“爸,尤凱現在在我的辦公室,想讓你馬上來。很緊急很緊急,你一定要來,立即,馬上,非常緊急。”
說完看尤凱,心想這樣說你沒意見吧?
尤凱很享受此刻李坤興這種溫順的態度。
李坤興想到最好也讓生母來,她做工作更合適。就說:“讓媽也來吧,一家人一起商量。”
尤凱說:“你還是真聰明的,又猜對了。”就打解菊青電話,通了之後又讓李坤興說話。
這回不要請示了。“媽,我是坤興,這是尤凱的手機,他在我辦公室,有重大急事,我們遇到了緊急情況,非常非常緊急,你立即到五洲公司我辦公室來。”
解菊青着急地問什麼事,李坤興說你趕快來,來了就知道了。
趁等人的時候,李坤興做尤凱工作,說爸媽要來了,一家人好好商量,你先把我放開,別讓他們覺得難看。
尤凱說,怎麼可以,我就要讓他們看你的熊樣。
先到的是竟然是解菊青。她推門而入,看到的情景讓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個情況確實萬分緊急:親兒被綁,養子用刀對着親兒。
一邊說“怎麼回事”,一邊上來要把尤凱拉開。尤凱右手的刀未離開李坤興胸前,左手猛一把推開解菊青,說你遠開我,否則我的刀要戳進去!
解菊青嚇得後退,連說別瞎來。
驚魂甫定,解菊青問:“尤凱你這是怎麼回事?”
尤凱說:“我不想活了,煩夠了,又不想像王建一樣死。”
解菊青說:“你別瞎想,有什麼事情好好講,都會解決,一家人有什麼不好解決。”
尤凱說:“一家人把我往死路上逼?”
解菊青說:“沒有的事。你說怎麼逼你了?一家人也會有矛盾,誰家不是這樣,有矛盾正常的,但一家人還是一家人,好好商量就解決了。”
尤凱說:“晚了,我不想商量了,沒用了,我煩夠了!快叫老子來!”
解菊青說叫了你老子嗎,我來打電話。
李坤興說剛纔打他電話了,你催他一下。
尤茂昆正在接待一位重要客人,想接待完了再問問兒子那裡是什麼事。解菊青來電話了,說快到李坤興辦公室,立即!天大的事也要放下。
尤茂昆一聽,覺得不妙,出大事了。否則老婆不會用這種口氣。
就對客人說有緊急情況要去處理。
電梯下到6樓,進法務辦公室,這個場面也把久經世面的尤茂昆嚇壞了,但內心裡似乎是預感到過這一幕的,不幸真的發生了。這是自己犯下了致命錯誤!對尤凱的處置策略是大錯特錯了。
他重重地嘆了一口氣。這不足以卸下沉重的自責。但對付眼前這人命關天的事最要緊,稍有不慎,養子的尖刀將戳進親子的心臟。
他的腿也發抖了。他沒有走上去,他知道不能有任何刺激尤凱的言行,他只能設法探詢他的心思,一切順應他。
尤茂昆說:“尤凱,你這是鬧着玩的吧?”
尤凱說:“誰跟你玩。人到齊了,去把門鎖上!”
尤茂昆聽話,去鎖了門。鎖門是有必要的,否則什麼人貿然闖進來,嚇到尤凱的話就動手了。
尤茂昆低聲下氣地說:“尤凱,我的兒子,爲了什麼事你要這樣,你把我嚇壞了!你說吧,我都聽你的。看到你這樣子,爸很心痛,爸不怪你,是爸做錯了什麼,你說吧!”
這個時刻,尤茂昆是真的認爲自己錯了。可錯在哪裡了?是錯在不該與尤凱爭股權、打官司?是隻考慮企業的絕對多數股權而沒考慮後果?是對兒子不寬容?說不清,總之是錯了,反正後悔了。現在別說認錯,就是跪下來求也行。
生命是那麼脆弱,只要刀尖往前一釐米。其它所有的事難道不是脆弱的、虛幻的、無意義的?
或者人生所有的意義將被這一刀捅個粉碎。
尤凱第一次看到父親站立不穩,有氣無力,溫順謙卑,感到彷彿這一刻他們父子的性情發生了掉換。今天也要讓你嚐嚐被虐的味道!哪怕是以自己的生命爲要挾這種極端方式。此生只要此一回!
“哈哈,你也知道害怕,我以爲只有我會害怕。你不是永遠豪橫的嘛!”
“是的,爸的膽子大、豪橫都是裝的,現在我認清自己了,與別人,與你沒什麼兩樣。也會做錯事,也會膽小,請你原諒。是我冒犯了你,你這樣做我能理解,但我既然認錯了,你就原諒吧。我們也理解你,你放下刀子,我們好好交流,一家人迴歸正常,沒事的。”
“你以爲我相信?我不是小孩了,我不傻。你服軟是怕我的刀子吧。我放下刀子,你又神氣了,你有人,有廠,有關係,有錢,纔對我兇。我只有這樣對付你。”
“是的,過去我是驕狂了,其實人與人沒什麼區別。我們兩人也一樣。現在想想我對你的做法是有點過分,沒必要。我是太考慮五洲了,爲了要超過三分之二的絕對股權纔打你官司的,請你理解、原諒。應該聽你媽的,一家人商量,不必對簿公堂。現在我認錯,捎回案子,好嗎?”
“晚了,沒用了。給我股也沒用,我要死了,不死也要吃官司!”
“不會的,這事我們只有家裡人知道,不對外說,過了就一切正常,沒事一樣。”
“算了吧,我活膩了,沒有正常了。我就要這事讓別人知道,我尤凱不是窩囊廢。你把股權全部轉給我的兩個兒子,一人10%!”
解菊青連忙搶着說:“好好,當然可以。”
尤茂昆立即跟上:“可以,還可以再給他們一些,反正以後都是他們的。”
尤凱笑了。“我的兩個兒子不是窩囊廢。沒有人敢欺負他們,打架厲害的。我做你尤茂昆的兒子一輩子倒黴。學校老師說你老子唸書時是大頭子,你怎麼不像老子。別人欺負我,我回家不敢說。我恨自己。那時就想死,一直想死。想做出點成績,你們又不相信,不給我機會。我偷偷到山東辦廠,辦成了,賺錢了,我不是成功了嗎,你們打我官司,把廠子給你們也沒用。我不知道我做到怎麼樣你們才相信我。其實我知道我再怎麼也沒用,因爲我不是你們的兒子,在高中體檢時我就知道了,你們也知道的,你們的兒子在外面,但人家不肯還給你們,李坤興優秀嘛,你們就虐待我。”
解菊青說:“小凱,不是這樣的,我們一直不知道你不是親生,半年前才知道的。我們一直當你是親生,現在也這樣。我們沒有想對你不好,否則怎麼會給你20%股權,給你別墅結婚,給一千萬。現在給兩個孫子也一點沒有問題。”
“股權不是在要嗎?一千萬多嗎?算是你們虐待我的補償吧!”
解菊青想反駁又不敢言重。“小凱,不能說虐待吧,我們是真心待你的,一直當親兒子。”
“怎麼沒有虐待,把我往爺爺奶奶那一放,從來不管,兩個沒文化的,就知道打麻將。我小時候太無聊了,跟老年人玩嗎?我出去玩他們不準,嚇唬我外面有壞人,有老虎,有鬼怪,長大了學習會好嗎,膽子會大嗎?就是被他們嚇的。親生的會這樣嗎?他們打麻將還讓我從爐子上拿開水,水壺好大,每次我都害怕,燙過好幾回的。”
解菊青說:“這些事我們有責任,那時只顧得到外面做事業了,有對不起你的地方。現在我們一家人相互理解,原諒,過去雙方的不是既往不咎,開開心心過日子。現在條件好了,就是缺乏溝通,我保證以後會多聽你的。”
“我不想過了。我還有多長時間?生我的老子40歲就死了,一個舅舅發神經了,生我的娘得癌症了,我這是這樣的種。我活得一點不開心。我想走。但我不會像王建那樣走,我要證明自己。老爸把你承認的說出來!媽錄視頻!”
尤茂昆連忙說:“你說,讓我說什麼,我一定說!”心裡希望的是照尤凱的意思說,然後結束危機,哪怕他真的自殺!那就一了百了吧!
“你這麼快就忘了?說股權給我兒子,說我山東辦廠成功的,你們見不得我好。”
尤茂昆說好好,我說。
解菊青用手機錄。
尤茂昆說:“尤凱的在五洲的20%股全部轉給他的兩個兒子,各10%。我兒子尤凱在山東辦榮潤電纜,非常成功,有獨立辦廠的能力。以前小看他了,通過這次證明他有能力。”
朝解菊青點頭,意思是說完了。
尤凱說把視頻發給我。
解菊青照辦。尤凱收到後,在他手機上發了出去。他要讓親友們知道,他才能安心地去死。
解菊青說:“小凱,我們回家吧,壓壓驚,到家裡弄點你喜歡吃的。”
尤凱說:“想得美,誰跟你回家,我還有重要的事,我死要找個伴,否則我兒子的股權也不保。”
這話讓三人大爲心驚。這是要殺死李坤興!
解菊青朝尤凱跪下了——也是腿軟站不動了。“尤凱,你千萬別這樣,你不能死,也不能殺別人。你要殺人,你殺我吧,別折磨我了,媽求你了!”
她都沒意識到自己是跪着過去的,跪到尤凱腳下。“你放開坤興,你綁我吧,刀對着我吧!”
尤茂昆也上來說:“綁我吧!”他是想趁機解救人質。他以爲解菊青也是此意,他要立即配合。
可尤凱看到兩人上來,心裡害怕,他躲到李坤興身後,靠着牆,對着李坤興心口的刀子順勢往上一拐,架在了李坤興的脖子上了。
“你們別動,否則我現在就動手!”
尤茂昆和解菊青連忙退下,嘴裡說“別別”。
解菊青還跪着,尤茂昆也跪下了,他也要崩潰了。他朝兒子磕頭,哭着說:“尤凱,我的好兒子,你別這樣,爸求你了!你別衝動了!爸從來沒跪下求人,今天求你了!”他嗚嗚哭出聲,心內悲涼又恐懼。
解菊青也悲傷地哭起來。她是真想痛哭的,可眼睛又始終盯着尤凱的刀,害怕它瘋狂地戳進去。她覺得自己要昏厥過去,硬讓自己挺着。
她不停地求:“尤凱啊尤凱,你可憐可憐我們吧,你讓我代替坤興吧!”
尤凱對坐在椅子上李坤興喊:“起來!”刀還是抵在李坤興脖子上。
李坤興已經是個被動的存在,他的命運掌握在別人手裡,他的命在刀刃的毫釐之間。他自然一直關注生父母與尤凱這個綁架者的對話,祈禱危機解除。可沒有,尤凱要他陪葬!
他爲死刑犯辯護過,想象過死刑犯臨刑前一夜、押到刑場時是怎樣的絕望和戰慄,如今,這一幕竟然在他身上上演!
爲什麼要這樣!我李坤興來到這世上才短短35年,我做錯了什麼,要遭此大孽!
他感到自己要崩潰癱瘓了,腦子裡時而塞滿恐懼時而又一片空白。僅有的清醒的時刻,他告誡自己:一定不能陷入慌亂,要作最後的爭取。
他終於開口了。“尤凱,我們不必要這樣,我與你沒有深仇大恨,我沒有對不起你。你的股權,不是我要打官司的,你爸要給我,我也沒有要,這是真的。”
難道這是求生的本能?這是出賣生父嗎?不是,這是事實。當然,他現在無比怨恨生父,爲什麼不聽生母的,一定要打尤凱官司。
尤茂昆立即說:“尤凱,這是真的,是我一人決定打你官司的。李坤興真的不要股權,我向老天發誓這是事實,如有一句假話天打五雷轟!”
尤凱說:“李坤興,我讓你起來,朝他們跪下,聽到沒有?”
脖子上涼嗖嗖的刀在那,李坤興老實聽話,離開椅子,朝尤茂昆解菊青跪下。
尤凱自己也在邊上跪下,左手抓住李坤興的頭髮,右手持刀對着李坤興的脖子。
尤凱聲嘶力竭地喊:“我死之前再給你們跪一次,你們都別攔我!我早就想死了,我活不下去了,我太累太煩了!今天我沒有退路了,我總算下決心死了!我是最膽大的,你們說,你們誰敢陪我死?”
解菊青幾乎是不隔一秒鐘地回答:“我!尤凱,讓我去死,我活夠了!你們都不要死!”不等尤凱回答,衝他大叫:“上來呀,殺我呀!”
解菊青跪着爬上去,朝尤凱低頭,伸出脖子。“你下手呀!”
尤茂昆知道妻子是以命相搏,只要尤凱的刀子一離開李坤興,尤茂坤就衝上去救親兒子。
尤茂昆淚水模糊了雙眼。他慌忙用衣服袖口擦試。此時需要高度注意尤凱的動向。
尤凱說:“媽,你不能死,我要李坤興死。他死了我才放心。不要再拖了!永別了!”
尤茂昆見沒機會救李坤興,尤凱又執意要動手,急中生智,大喊一聲:“慢!”
幾乎要掀翻屋頂的一聲大吼。
尤凱一驚,一個分心,解菊青趁機撲了上來。
尤凱本能地擡腳一踹,踢倒了解菊青。李坤興趕緊起身,無奈手腳被縛,只能用肘子撐地,翻轉身體,屁股坐地,正欲起立,尤凱刺了過來。
尤茂昆也立即衝上來,一腳踢向尤凱。可是尤凱的刀子已經刺進李坤興的肚子。
解菊青坐地驚叫,她看見李坤興肚子上插了刀。她趕緊起來察看。
尤茂昆揪住了尤凱的衣領,用盡60歲男人全部的力氣。但他發現尤凱根本沒有反抗,任由老子揪着自己,一動不動,像木頭人。
解菊青哭了。“尤凱,你爲什麼要這樣,你怎麼這樣狠心!”
尤茂昆還是不敢鬆手。這個兒子的行爲無法捉摸,只有控制住他。可今後永遠這樣揪着他嗎?顯然不能。
他活着就是顆隨時會引爆的炸彈。
他剛纔引爆了一次,他還會引爆無數次。
他剛纔說要自殺的!
尤茂昆噴火的目光射向尤凱。
尤凱躲避近在咫尺的殺人眼光。我會自己死的!他輕蔑地一笑,看下躺在地上呻 吟的李坤興,然後目光投向窗外,那兒是他嚮往的所在。
尤茂昆也看窗外。茫茫天空何嘗不是解脫。他朝尤凱注視,眼光不再噴火,只是一種嚴肅,還微微點頭。
怕兒子不理解,輕聲說:“你兩個兒子的股權,我說到做到!”
尤凱笑了。
尤茂昆的手鬆開了。
尤凱衝向窗戶,爬上窗臺,沒有回頭,一頭撲進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