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中卷

永鎮寺(因有過嘉布遣小兄弟會古寺,舊址已不復存在,故名)是一個離魯昂有八古裡之遙的市鎮,在阿布維爾公路與博維公路之間,地處利葉爾河流經的河谷深處。利葉爾是一條小河,在其河口方向推動三座磨坊運轉,而後流入昂代爾河。河口處有鱒魚,吸引男孩子們每星期天來此釣魚玩。

在布瓦西埃離開大路、沿平川繼續前行,直達狼坡頂,居高臨下,整個河谷盡收眼底。河流穿過河谷,形成兩種地貌迥然不同的區域:左岸全是牧場,右岸全是農田。草原環繞低矮的山丘,一直延伸到丘陵背後,與布賴地區的牧場相接。而位於東側的平原,地勢逐漸升高並不斷擴寬,展現其金色麥田,一望無際。河水從草邊流過,似一道白線將草原的顏色與田壟的顏色分開,這樣的田野像一件敞開的碩大斗篷,綠絨的衣領飾有一條銀帶鑲邊。

到達地平線盡頭,眼前便是阿爾格依森林的櫟樹林和聖約翰山嶺的峭壁。巖壁上面,從上到下,呈現出長短不一的紅色條紋,全是雨水留下的痕跡,而這種紅磚顏色是因爲許多含鐵質的泉水向周圍地方四處分流,形成一條條細線,映襯着整座山的灰色,顯得格外醒目。

這裡是諾曼底、庇卡底和法蘭西島三個地區的交界處,本地沒有自身特徵,講話無重音,猶如無特色的風景。正是這裡出產全區最差勁的諾法岱爾乳酪,另一方面,此地的耕種要有高昂的投入,因爲土質鬆散又充滿沙礫和石子,必須施用大量的肥料。

直到一八三五年,還沒有一條可行的路通到永鎮。不過,在那個時候,人們修了“一條大型的鄉路”把阿布維爾公路和亞眠公路連接起來,有時從魯昂來的車伕也藉此鄉道運貨到弗朗德勒。但是,永鎮寺雖然有了“新出路”,卻仍裹足不前,那裡的人們不去改善作物,卻死守着牧場,不顧牧草怎樣的大跌價。這個懶惰的市鎮脫離了平原,任其自然地繼續向河那邊擴展。從遠處望去,就見它橫臥在岸上,猶如放牛的牧人在水邊午睡一般。

在山腳下,過了橋,有一條栽着小白楊樹的馬路筆直地把您引到鎮子的頭幾戶人家。住宅周圍有籬笆,院子中央擠滿零星建築,水果壓榨車間、車棚和燒酒作坊等分散在茂密的樹下,樹枝上掛着梯子、竿子或鐮刀。茅草屋頂像壓到眼睛上的皮帽一樣,從上面直壓下來把低矮的窗戶遮掩了三分之一左右,窗玻璃既厚又鼓,當中裝飾着一個瓶底式的紐結。石灰山牆上有幾根黑木檁條斜向穿過,偶有瘦弱梨樹懸掛牆頭。住宅底層門口都有一個轉動小柵欄,防止小雞來門檻上啄食用蘋果酒泡過的黑麪包屑時進入屋內。這裡,房舍緊密,院落窄小,籬笆不見了。一捆蕨草綁在掃帚把上在窗下搖來擺去。一家馬蹄匠鋪,接着是一家車鋪,外邊有兩三輛新車,佔據着馬路。透過柵欄,看見一塊圓形草坪,點綴着一尊愛神雕像,手指放在嘴上。再往裡便是一所白房子,臺階兩頭一邊一個鑄鐵花瓶,門上招牌閃閃發光,這是公證人的住宅,是當地最漂亮的房子。

教堂在街對面,有二十步遠,位於廣場入口。小公墓圍繞教堂,有齊胸高的牆圈着,裡面擠滿了墓冢,倒在地上的舊墓碑好像連續鋪的石板地一樣,自生的野草劃出了規則的綠色方塊。教堂在查理十世在位末年曾得以翻修一新,而現在,木頭屋頂上端已開始腐爛,在塗有藍色的地方,凹陷的黑洞比比皆是。在門的上方本該是放管風琴的地方,現在成了男人專用祭廊,有一旋轉樓梯相通,木屐踩在上邊嗵嗵直響。

明亮的陽光透過勻平的窗玻璃斜照在沿牆橫排的條凳上,到處鋪着釘牢的草墊,底下用大字寫着“某先生之凳”。再遠處,在大廳狹窄地方,有懺悔間與一座聖母雕像相對,聖母身穿緞袍,頭戴綴滿銀星的面紗,硃紅的臉蛋,活像桑威奇羣島的一尊神像。最後,靠裡看到的是一幅複製的“神聖家庭”畫,懸掛在有四個蠟燭臺的主祭壇之上。畫上註明內政部長贈送。唱詩班的樅木席位沒有上漆,保持着原色。

菜場本身就佔據了半個永鎮廣場,其實也就是用二十餘根柱子支撐起來的瓦屋頂罷了。鎮公所是“根據一位巴黎建築師的圖樣”建造的,樣子像一座希臘神廟,與旁邊的藥房成拐角之勢。鎮公所底層有三根愛奧尼亞式圓柱,二層是半圓穹隆走廊,一隻高盧公雞佔滿了門楣,它一隻爪子踩在憲章上,另一隻爪子舉着正義天平。

但是,最引人注目的還是位於金獅客棧對面的郝麥先生的藥房!主要是晚上,當藥房燈火點燃,裝飾鋪面的紅色及綠色藥瓶向遠處地面上投射出兩道明亮的彩光。透過這猶如孟加拉煙火似的彩光,便隱約可見藥劑師伏几而坐的身影。他的住房從上到下都貼滿了英文圓形立體或印刷體的海報和廣告:“維希礦泉水、蘇打水、巴萊吉水、解毒糖漿、拉斯巴伊藥劑、阿拉伯可可澱粉、達爾賽糖片、羅紐藥膏、繃帶、浴液、保健巧克力,等等。”招牌佔據了整個鋪面,用金字寫着“藥劑師郝麥”。藥鋪裡頭,幾座大天平都固定在櫃檯上,最後一扇玻璃門上方展現“化驗室”三個字,在玻璃門一半高的地方。黑底金字,又一次寫着“郝麥”字樣。

此外,永鎮便沒有什麼可看的了。街道(唯一的一條街)也就有子彈射程那樣長,兩旁有幾家店鋪,到大路拐彎處便忽地不見了。假如街道沿右側繼續下去,沿聖約翰嶺山腳下行走,很快便可到達公墓。

當霍亂盛行時,爲擴大墳地,推倒了一堵牆,就近購買了三英畝土地。但是,整個新擴大的這片土地卻一直幾近荒蕪,墓冢仍像過去一樣,擠着向大門方向發展。這裡的看守人既是掘墓人,又是教堂執事(這樣,他可以從教區的死人身上獲得雙份好處),利用空地,種上了土豆。然而,年復一年,他的小菜園越來越小。當出現流行瘟疫之時,他不知道理應爲死人多而高興呢,抑或是爲墓地增多而憂傷。

“您靠死人吃飯,萊斯蒂布杜瓦!”終於有一天,本堂神甫對他這樣說。

這句陰森可怖的話引起了他的思考,並使他一時停止了活計,可他今天仍然在侍弄他的土豆,而且信誓旦旦地聲稱它們是野生的。

自從即將講述的事件發生以來,事實上,永鎮沒有任何變化。黑白鐵的三色旗在教堂鐘樓頂端照常轉動;時新服裝店的兩條印花棉布幌子還在迎風招展;藥房的各種大小的胎兒像白火絨包一樣泡在混濁的酒精裡日漸腐爛,而客棧大門上的古老的金獅聽任風吹雨打,早已退了顏色,仍在向過往行人顯露其捲毛狗般的長毛。

包法利夫婦要到達永鎮的那天晚上,客棧女主人——勒弗朗索瓦寡婦忙得不亦樂乎,燒着菜,大汗淋漓。因爲第二天便是永鎮趕集的日子,必須事先把肉切好,把雞開膛,把湯與咖啡準備好。而且,她還要給包膳宿的人準備飯菜,醫生夫婦和他們的女傭的飯菜。檯球室傳出朗朗笑聲。在小廳裡,有三位磨坊老闆喊着,讓人給他們拿燒酒。劈柴在燃燒,炭火噼啪作響。在廚房的長桌上,放着一大片一大片的生羊肉,中間高聳起一摞摞的碟子。當有人在案板上剁菠菜時,便震得碟子搖晃起來。不斷聽到家禽在窩裡發出叫聲,因爲女傭在後面追趕,要宰殺它們。

一個穿綠皮拖鞋的男子,臉上有幾顆細麻子,頭戴一頂帶金流蘇的絨帽,背靠壁爐取暖。他一臉揚揚自得的樣子,他神色安詳,生活中無憂無慮,就像懸掛在他頭上生活在柳條籠裡的金翅雀一樣,此人便是藥劑師。

“阿爾代密絲!”客棧女老闆喊道,“撅一些細樹枝,給水瓶灌上水,拿燒酒來,快呀!你等的客人們,至少我要知道他們要什麼甜點就好了!天哪!搬家的那些人又在臺球室鬧起來了!他們的車就停在大門下邊!‘燕子’在到達時是會把門撞壞的!喊波立特來把車放進車庫!……郝麥先生,說說看,從早晨到現在他們大概已打了十五盤檯球,喝了八罐蘋果酒!……他們還要弄壞我的檯球桌面的。”她遠遠地望着他們,繼續說道,手裡拿着她的那把漏勺。

“沒什麼了不起的,”郝麥先生回答,“您再買個新的就是了。”

“再買個檯球桌!”這位寡婦驚歎道。

“勒弗朗索瓦太太,舊的不行了就得換新的。我還要跟您說,您錯了!而且是大錯特錯了!現在玩檯球的人都喜歡網窄、杆重,舊的玩法行不通了,一切都變了!必須跟上時代!您看戴立葉,而不是……”

客棧女老闆氣紅了臉。藥劑師補充道:

“他的臺子,您說什麼也無濟於事,比您的要玲瓏多了,而且他想到表現愛國的舉動,爲波蘭人或里昂的災民募捐……”

“像他那樣的叫花子甭想嚇唬我們!”女老闆聳着她的寬肩膀,插話道,“看吧!看吧!郝麥先生,只要金獅存在一天,總會有人來的。我們可有的是錢!有一天早晨,您會看到‘法蘭西咖啡館’關門,在擋雨披檐上貼着一張大布告宣告倒閉!更換我的檯球桌,”她繼續自言自語,“它對我擺放要洗的衣物可是特別合適的,而且在打獵季節,我可以安排六位旅客在上面睡覺呢!……這個不着急的伊維爾怎麼還沒來!”

“您等他來給客人開晚飯嗎?”藥劑師問道。

“等他?畢耐先生就不會答應!六點鐘一敲,您就會看到他進來,因爲世上沒有別人像他那樣準確守時的。他總要在小廳裡佔他的位置!死也不肯換地方吃晚飯!他特別挑食!對蘋果酒又特別講究!他可不像雷宏先生。雷宏有時七點鐘來,甚至七點半纔來。他對吃的東西連看都不看。多麼好的年輕人,他從不高聲說話。”

“您瞧,這就是因爲一個受過教育的人和一個當過騎兵又當稅務員的人之間是大有區別的。”

六點鐘敲響了。畢耐進來了。

他身着一件藍禮服,筆挺地裹着他的瘦身子,他的皮鴨舌帽護耳用小繩繫於頭頂,帽檐向上翻着,露出一個禿額頭,這是長期戴軍盔留下的痕跡。他穿一件青呢背心,一條灰褲、戴一條馬尾襯領,一年四季都腳蹬鋥亮的皮靴,由於他的腳趾突出,他的皮靴腳面對稱地鼓了起來。他的金黃色絡腮鬍須整整齊齊一根不亂,圍繞着下巴,猶如花壇的邊緣襯托出他那張毫無生氣的長臉,小眼睛和鷹鉤鼻子。他精於各種紙牌,是打獵的好手,能寫一手好字。他家裡有一架旋牀,常以旋制餐巾環自娛,並懷着藝術家的嫉妒和資產者的自私心理在家裡堆滿了餐巾環。

他向小廳走去。但事先要把三位磨坊主請出去。等人給他擺好刀叉的時間裡,他待在爐火旁,默不做聲。然後,他關上門,並習慣地摘下他的鴨舌帽。

“說幾句寒暄話也不會累壞他的舌頭!”藥劑師等到只剩下他和女老闆時,便說道。

“他從來都是少言寡語,”她回答道,“上週,來了兩個布販子,兩個小夥子能說會道,晚上他們講了許多笑話,我都笑出了眼淚。可他呀,一直待在那兒,像西鯡魚一樣,一聲不吭。”

“是呀,”藥劑師說,“沒有想象力,沒有風趣話,絲毫沒有社交人的素質!”

“可是,人家都說他有本事呀。”女店主反駁說。

“本事?”郝麥先生回答,“他!有本事?在他玩牌的時候,也許是這樣。”他以一種安詳的語調補充道。

他還繼續說道:

“啊!一個有衆多關係的商人,一個法學家、一個醫生、一個藥劑師由於他們專心於業務而變得古怪,甚至粗暴,我理解這一點,歷史故事中都有過這樣的描述!但這至少說明,他們是在想什麼事情。比如說我自己吧,有多少次爲了寫標籤,我在辦公桌上尋找我的筆,最終卻發現筆早就夾在我的耳朵上了!”

此時,勒弗朗索瓦太太走到門檻看“燕子”到了沒有。她哆嗦了一下。一個穿黑衣的男子突然闖入廚房。藉着夕陽的餘光,可看清此人臉色紅潤和運動員似的身材。

“有什麼事要我做嗎?神甫先生?”女店主問道,同時走向壁爐去取一座銅蠟燭臺。幾座蠟燭臺與蠟燭並排擺在壁爐上,“您想喝點什麼嗎?來一杯黑茶蔗子酒,還是來一杯葡萄酒?”

這位教士婉言謝絕了。他是來找雨傘的,前一天他把傘落在了艾爾諾蒙修道院。他先請勒弗朗索瓦太太讓人當晚把傘送到他住宅去,接着便出門去教堂,晚禱鐘聲正在敲響。

當藥劑師再也聽不到神甫的皮鞋聲以後,才表示說,神甫剛纔的舉止極不禮貌,拒絕接受冷飲在他看來是一種最可惡的虛僞。個個神甫都偷偷摸摸地大吃大喝,企圖恢復什一稅時代。

女店主爲她的神甫進行辯護:

“況且,像您這樣的人,他可以在膝蓋上一撅四個,不在話下。去年,他幫我們的人收麥秸,一次扛走六大捆,他身體棒極了!”

“那好啊!”藥劑師說,“讓您的姑娘們去找身體這樣棒的小夥子懺悔吧!我呢,假如我是政府,我就要每月給神甫們放一次血。是的,勒弗朗索瓦太太,每月給他們一次靜脈大放血,既利於治安,也利於維護風氣!”

“住嘴吧,郝麥先生!您不敬神也不信教!”

藥劑師回答道:

“我信教,信我的宗教,比起他們的裝模作樣和騙人伎倆,我比他們更有信仰!正相反,我崇拜上帝!我信仰至尊的上蒼,信仰造物主,不管他是什麼樣的,我不在乎,他把我們安排到人世間履行公民和家長的義務。但,我不需要去教堂吻銀盤子,用我口袋的錢養肥一幫小丑,他們吃得比我們好!因爲在樹林,在田野,甚至像古人那樣瞻仰上天都可以一樣表示敬神。我的上帝,屬於我的上帝就是蘇格拉底的上帝、富蘭克林的上帝、伏爾泰和貝朗瑞的上帝!我擁護《薩伏瓦雅代理神甫的信仰宣言》和一七八九年的不朽原則!因此,我不能接受慈悲的上帝的代表手拿柺杖在他的花園裡漫步,把他的朋友安頓在鯨魚肚子裡,大叫一聲死去,三天之後又復活了:這事情本身就極其荒唐,而且完全違揹物理定律,這也同時向我們表明:神甫們一向遊手好閒、愚昧無知、卑劣無恥,他們還硬要世人跟他們一樣。”

他靜下來了,用眼睛尋找周圍的聽衆,因爲藥劑師懷着激情高談闊論時,有一陣自以爲是在鄉鎮議會上講演。但是,女店主不再聽他講話;她側耳傾聽遠方的一種滾動聲音。人們聽出馬車響,夾雜着鬆懈的馬鐵擊地的響聲。“燕子”終於在門前停下了。

這是一隻黃顏色箱子,架在兩隻大輪子中央,大輪子高達車篷,使旅客既看不見路,也容易弄髒肩膀。車門一關,窄小氣窗的玻璃在框子裡直震動,這裡、那裡都沾上泥點,加在原有的一層灰塵上,即使急風暴雨都沒能沖洗乾淨。這車套有三匹馬,一匹打頭。每當下坡時,車一顛簸,箱子底便觸地。

永鎮的幾位資產者到達廣場上,他們同時說話,七嘴八舌,問消息,要求解釋,討裝鮮貨的筐子,鬧得伊維爾不知回答誰好。因爲是他給本地人進城辦貨,他跑商店,給鞋匠帶回幾捆皮子,給馬掌匠帶回廢鐵,給女店主帶回一桶鯡魚,從女帽店帶回幾頂帽子,從理髮店帶回一些假髮。回來時,他沿路分發包裹,他站在座位上,從各家院牆上扔過去,他扯着嗓子高聲喊着,任憑馬自己繼續前行。

發生了意外,車回來晚了。包法利夫人的小獵犬在穿過田野時逃跑了。大家吹哨子喊它,足有一刻鐘,伊維爾甚至倒回半古里路,以爲隨時可發現它的。但是,他們必須繼續趕路。愛瑪又是哭,又是發脾氣,怪夏爾造成這一不幸。布商勒樂恰巧與她同車,試圖安慰她,舉出許多例子,說明丟失的狗在多年後又找到了主人。他說,有一個例子講,一隻丟失的狗從君士坦丁堡回到了巴黎。另一隻狗直線跑了五十古裡,遊過了四條河流。還有他父親的一隻捲毛狗,在丟了十二年之後,突然在一個傍晚,當他要去城裡吃晚飯時,跳到他的背上。

愛瑪第一個下了車,然後是菲麗西岱,勒樂先生,還有一位奶媽。大家不得不喊醒角落裡的夏爾,他從天一黑就全然入睡了。

郝麥走向前自我介紹。他向夫人表示敬意,向先生問安,並稱非常榮幸爲他們效勞。他樣子熱烈,補充說,他是斗膽不請自來,反正他妻子不在家。

包法利夫人進到廚房後,便走近壁爐。她用兩根手指在膝蓋地方把連衣裙提高到踝骨以上,把她的穿黑皮靴子的腳越過正在轉動燒烤的羊腿,伸向火苗。火光照亮她全身,一股強光照透她的連衣裙緯線以及她白皙皮膚上均勻的汗毛孔,甚至也照射到她不斷眨動的眼皮。由於風從半啓半閉的門吹進來,不時地一片紅光在她身上閃現。

在壁爐的另一側,一位金髮青年男子在靜靜地注視着她。

雷宏·杜普伊先生(他就是金獅客棧的第二號常客)在永鎮給公證人紀堯曼當文書,因爲他常感煩悶,便經常推遲吃晚飯時間,希望客棧來新客人,與之聊天,度過晚上時光。有時候,他活計幹完,因爲無所事事,只好準時用餐,在這種情況下,從進湯開始,直到用奶酪的整個過程裡,他都不得不忍受着與畢耐默默相對。因此,他非常高興接受女店主的建議,陪新來的客人吃晚飯。大家都進入了大廳裡,勒弗朗索瓦太太派人十分排場地擺好了四副刀叉。

郝麥請求准許他繼續戴着他的希臘小帽,因爲他怕鼻炎犯了。然後,他轉向身旁的包法利夫人:

“夫人,可能有點累了吧?我們這輛‘燕子’可真顛死人!”

“是有點累,”愛瑪回答,“但是,走動總使我很開心,我喜歡出門。”

“釘死在老地方真枯燥乏味啊!”文書感嘆道。

“若是您像我一樣老得騎馬去……”夏爾說。

“但我覺得,”雷宏面向包法利夫人接着說,“這是最有意思的。”“只要能辦到。”他又補充道。

“況且,”藥劑師說,“在我們這地方行醫並不難,因爲我們的公路條件能通行輕篷馬車,而且農民生活富裕,出手大方。就看病而言,除了常見的腸炎、氣管炎、膽汁過多的毛病之外,就是收穫季節不時發生間歇熱病,但都沒什麼了不起的;由於我們農民住房的可悲的衛生條件有許多冷膿腫病例,此外沒什麼可特別一提的。啊!包法利先生,肯定會有種種偏見要對付,還會有諸多固執的陋習跟您的科學工作天天唱對臺戲。因爲這裡的人們仍求救於聖物和神甫,而不是按常規找醫生或藥劑師。不過,說實話,我們這裡的氣候條件確實不壞,而且本鎮就有好幾位九十歲長壽老人呢。寒暑表(我做過觀察)冬天時降到四度,大夏天也就高到二十五度,最多攝氏三十度,也就是說最高爲列氏二十四度,或相當於華氏(英國算法)五十四度,不會再高了!確實,阿爾格森林給我們擋住了北方的風,另一方面,聖約翰山嶺給我們擋住了西來的風。不過,您知道,河水蒸發的水汽,草原上存在着大量的動物,它們呼出大量氨氣,也就是說氮、氫和氧(不,只有氮和氫)造成的高溫吸收土地的腐爛物質,混合各種揮發物,可以說會合成一堆,當大氣中有電時便自動與大氣中的電化合,時間長了,就像在熱帶地方一樣產生有害健康的瘴氣。這種高溫,我和您說,正是從它來的方向,或更正確地說是從它可能來的方向,也就是南方,被東南風減緩,因爲東南風在經過塞納河河面時已變得涼爽起來,所以當這股風有時突然到達我們這裡時,真有點像俄羅斯小風!”

“附近總有些散步的地方吧?”包法利夫人同年輕人說話,繼續問道。

“噢!很少,”他回答道,“有一個叫牧場的地方,在山上,靠近森林。有時,我星期天去那裡,帶一本書,在那裡看日落。”

“我覺得沒有什麼比落日更好看了,”她繼續說,“特別是在海邊上。”

“我崇拜大海。”雷宏說。

“難道您不覺得,”包法利夫人回答道,“在這一望無際的海面上,思想可以更自由地馳騁,凝視大海使您心靈高尚,給您帶來無限的思緒和憧憬!”

“高山風光也一樣,”雷宏接着說,“我有個表兄,去年到瑞士旅遊,他對我說,人們無法想象出湖泊的詩意、瀑布的魅力和冰川的壯觀。奇大無比的松樹橫越湍流,簡陋的茅屋高懸於陡峭絕壁,在您腳下一千尺處,層雲洞開,整個山谷盡收眼底。這些景觀令人激動不已,祈願禱告,心曠神怡!因此,我毫不奇怪那位著名的音樂家爲更好地激發其想象力習慣面對雄偉壯觀的景色彈鋼琴。”

“您是搞音樂的?”她問道。

“不,但我非常喜歡音樂。”他回答。

“啊!別聽他的,包法利夫人,”郝麥插話道,一邊從他的盤子上探起身,“這純屬謙遜。——怎麼,親愛的朋友!那一天,在您的房間裡,您唱的《守護天使》真是棒極了。我從化驗室裡就能聽見您唱歌,您吐字清晰就像演員一樣。”

確實,雷宏住在藥劑師家裡,住在三層樓的一個小房間裡,就在廣場上。聽到房東的恭維,他不禁臉紅起來。藥劑師這時已轉身面向醫生,向他歷數永鎮的名人,他講述逸事,提供情況。人們說不清公證人的財產究竟有多少,反正“圖瓦舍房子”夠奢華的。

愛瑪繼續問道:

“您喜歡什麼音樂?”

“噢!德國的,令人夢幻的德國音樂。”

“您瞭解意大利歌劇嗎?”

“還沒見過。但是,明年我就將會看到了,我要去巴黎居住,結束我的法學專業。”

藥劑師說:

“正像剛纔我榮幸地同您的先生談過的,提到這個可憐的雅諾達,他已逃之夭夭。由於他的瘋狂舉動,你們可以享受到永鎮最舒適的房子之一,它對醫生來講最爲方便的是,它的門設在甬道上,出入不見人,而且它還具備最適合家庭生活的條件:水房、帶配膳室的廚房、客廳、水果儲藏室,等等。那真是個會快活的人,他什麼都不在乎!在花園盡頭,靠水的地方他讓人專門蓋了一間棚子,就爲了夏天時在那裡喝啤酒。如果夫人喜歡園藝,她可以……”

“我妻子不搞園藝,”夏爾說,“她更喜歡(儘管別人叮囑她多活動)老是待在房間裡讀書。”

“這跟我一樣,”雷宏回答說,“說實在的,晚上拿本書守在爐火旁,風吹打着窗玻璃,蠟燭在燃燒……還有什麼比這更美妙的呢!”

“可不是嗎!”她說,睜大她的大黑眼睛盯住他。

“什麼也不想,”他繼續說道,“時間一小時一小時地過去。身子不動便可在可以想見的地方漫步,而您的思想同小說的虛構故事交織在一起,體驗奇遇的細節,或探尋奇遇的輪廓。它同人物成爲一體,彷彿是您的心在他們的衣服下面跳動。”

“對呀!對呀!”她重複道。

雷宏接着說:

“您是否有過這樣的體驗;在讀一本書的時候會遇到曾經有過的模糊想法,某種來自遠方的隱隱約約的形象,卻像是淋漓盡致地表達了您最微妙的情感?”

“我有過這種體驗。”她回答。

“因此,”他說,“我更喜歡詩人,我覺得詩句比散文更富柔情,更能催人淚下。”

“然而,時間長了也夠煩人的。相反,我現在非常喜歡一氣呵成,令人心驚膽戰的故事。我討厭平庸的人物和溫和的情感,就像常見到的那樣。”

“的確如此,”這位文書表示贊同,“我覺得這些作品不能感動人心,脫離了藝術的真正目標。生活單調無味,如能在想象中體驗高尚的性格、純潔的情感以及幸福的場景該多麼溫馨甜蜜啊!對我來說,生活在此地,遠離社交,讀書成了我唯一的消遣,可在永鎮沒有什麼可讀的!”

“可能像在道特一樣,”愛瑪接着說,“所以我總是在一家租書處借書看。”

“假如我有幸爲夫人效勞的話,”藥劑師剛聽到愛瑪的最後一句話,便說道,本人有個圖書室,您可以讀到最優秀的作家,諸如伏爾泰、盧梭、德利爾、瓦爾特·司各特、《小說連載回聲報》,等等。另外,我每天收到各種定期報紙,其中有《魯昂指路燈》,因爲我是比希、福爾治、永鎮及其周圍地區的通信員,有此便利條件。

他們在飯桌上已經有兩個半小時了。因爲女傭阿爾代密絲懶洋洋地在方磚地上拖着她的粗布條舊鞋,拿來一批碟子,又拿來一批碟子,什麼都記不住,什麼也聽不懂,經常聽任檯球間的門半開半閉,門閂的頂頭敲擊着牆壁。

雷宏一邊說着話,一邊不自覺地把腳放到了包法利夫人坐的椅子的橫檔上。她系一條藍絲小領帶,使她的管狀細麻布衣領像硬套領一樣堅挺。隨着她講話時頭部的動作,她的面孔下端時而陷進領口,時而露出,輕盈優美。就在夏爾和藥劑師東拉西扯時,他們兩人開始了那種先是空泛的交談,繼而從偶然的話語中總是能夠找到共同愛好的固有話題。巴黎的戲劇、小說的標題、新式的舞蹈、他們不瞭解的社交界、她住過的道特鎮、他們現在住的永鎮等,他們什麼都不放過,無所不談,直到晚飯結束。

菲麗西岱端上咖啡後,便去新居準備寢室。不久,客人們各自離座。勒弗朗索瓦太太在爐火灰燼旁邊睡覺,而馬伕一手提着燈,在等待包法利夫婦,以便送他們回家。他的紅色頭髮裡夾雜着一些麥稈,他的左腿有點瘸。等到他的另一隻手拿到神甫先生的雨傘後,大家上路了。

整個鎮子都已進入夢鄉。菜場立柱投下長長的黑影。大地一片灰色,就像在夏日夜晚看到的那樣。

但是,醫生的家離客棧只有五十步遠,大家不得不緊接着便互道晚安,各自作鳥獸散了。

愛瑪一進門廳就感到冰冷的石灰像溼布一樣落到肩上。牆壁是新粉刷的,木頭樓梯在腳下嘎嘎直響。寢室在二層樓,一道淡淡的白光通過沒有窗簾的窗子射進來。從房間可以瞥見樹梢,更遠處,草地半淹沒在霧裡,沿着河道,在月光下,霧靄蒸騰。套間中央,橫七豎八地堆着五斗櫥抽屜、瓶子、窗簾杆,椅子上放着鍍金的棍棒和牀墊,臉盆擱在地板上。搬傢俱的兩個男子,漫不經心,把所有的東西撂下就走了。

這是愛瑪第四次在一個陌生地方睡覺。第一次是她進修道院的那一天,第二次是她到達道特鎮,第三次是在拉沃畢薩爾,現在是第四次。每次在她的生命中都像是一個新階段的開始。她不認爲在不同地方,事情總是一樣的。既然活過的部分是不好的,興許,餘下要生活的日子該是美好的。

第二天,當她醒來時,瞥見文書在廣場上。她當時身着浴衣。他擡頭,向她問好,她迅速地點一下頭,便關上了窗子。

雷宏等了一整天,就爲了等到晚上六點鐘的到來。但是,當他進到客棧時,卻只看到畢耐在餐桌上,別無他人。

前夜的晚餐對他來講是個重大事件。直到那時,他還從未同一位女士聊天,一聊就是連續兩小時。他是怎樣做到以這樣的語言向她講述許多他以前講不好的事情,而這一次卻講得如此娓娓動聽呢?他平日膽怯、持重,既是害羞,也有虛假成分。在永鎮,人們覺得他舉止文雅。他傾聽成人的高談闊論,不顯得熱心政治,這對一個年輕人來說已夠難得。而且,他頗有天賦,他會畫水彩畫,識樂譜,晚飯後只要他不玩牌,更願意談文學。郝麥先生敬重他的知識,郝麥太太喜歡他心眼好,因爲他經常在花園裡陪伴小郝麥們,這些孩子總是髒兮兮的,缺乏管教,還有點遲鈍,就像他們的母親。除了女傭照料他們外,還有藥房學徒朱斯坦也幫助照料,他是郝麥先生的一個遠房堂弟,是郝麥先生髮善心,把他留在家裡,同時充當僕人。

藥劑師極力表現出他是最好的鄰居。他向包法利夫人介紹各種供貨商販的情況,特意把蘋果酒商販叫來,親自品嚐,並照料把酒桶在地窖裡擺好。他還指點她如何買到便宜的黃油,併爲她的花園跟教堂管事萊斯蒂布杜瓦做好了安排,因爲教堂管事除了聖職和埋葬死人以外,他還根據個人愛好按年或按小時管理永鎮的主要花園。

藥劑師表現出如此巴結人的熱誠,並非僅僅出自照顧別人的動機,其中另有計謀。

十一年風月十九日法律第一條規定凡無醫生證書者不得行醫,他違反了這條規定。致使王家檢察官先生根據暗地揭發傳郝麥到魯昂他的私人辦公室接受召見。這位法官身穿長袍、肩披白鼬皮,頭戴無邊直筒軟帽,站着接見了他。那是在早晨接受召見之前,他聽見過道里有憲兵的大皮靴聲音通過,還有一種類似關閉大鐵鎖的遙遠聲響。藥劑師的耳朵嗡嗡作響,好像就要腦充血倒下,隱約看見地牢中的密牢,他的全家在號啕大哭,藥房出讓,滿地都是瓶瓶罐罐。他不得不走進一家咖啡館,喝一杯摻和蘇打水的朗姆酒,以便清醒頭腦。

漸漸地,對這次訓誡的回憶淡忘了,他仍像以前那樣在鋪子後面繼續給人看病,開無關緊要的藥方。但是,鎮長對他不滿,同事對他嫉妒,他必須處處小心。他禮貌備至,接近包法利先生就是要贏得他的感激心情,以確保日後他發現了什麼不至於說出去。因此,郝麥每天早晨給他送去報紙,並且經常在下午離開藥房一會兒,爲的是去醫生那裡聊天。

夏爾悶悶不樂,因爲不見顧客上門。他長時間呆坐,緘口不言,有時去診室睡覺,有時看妻子做針線活兒。爲了消遣,他在家裡找苦力活兒幹,甚至試着用漆匠的剩料去油漆閣樓。但令他憂心忡忡的還是那些花錢的事務。在道特的修葺,夫人的化妝用品,還有搬家等都讓他支出大筆開銷,致使三千多埃居的嫁妝兩年內便花個精光。況且,從道特搬到永鎮有許多東西或損壞或丟失,就連神甫石膏像也在馬車顛簸厲害時從車上掉落在甘岡普瓦的石路上,摔得粉身碎骨。

一個更大的憂慮卻使他開心,那就是他的妻子已身懷六甲。隨着產期的臨近,他更加疼愛她。這是正在建立的另一種血肉聯繫,猶如繼續感受到一種更爲複雜的結合。當他從遠處望到她懶洋洋行走的樣子,看到她的綿軟的身子在沒有束腰的屁股上扭動,當他面對面盡情凝視着她,看她坐在扶手椅裡顯出慵倦的模樣,此情此景,他樂不可支。他站起來,摟着她,用手摸她的臉龐,喊她小媽媽,想讓她跳舞,同時半笑半哭地滔滔不絕,講述臨時想到的各種各樣的甜蜜玩笑。想到生孩子,他心裡便美滋滋的,現在什麼也不缺。他已瞭解人生的全部,他泰然入席,盡享其樂。

愛瑪先是感到大吃一驚,繼而很想分娩,以便了解做母親是怎麼回事。但她不能隨意花錢,買一個帶玫瑰色緞帳的吊式搖籃,幾頂繡花童帽等,在無可奈何中,她乾脆放棄爲孩子準備東西,一股腦兒讓村裡一個女工去做,不選擇,也不討論。因此,她體會不到調動母愛的這些準備工作所帶來的樂趣,而且她的母性之愛從一開始可能就大大弱化了。

然而,因爲夏爾每餐必談孩子問題,久而久之,她也就常想到這事了。

她希望生一個兒子,身體棒棒的,棕色頭髮,給他起名喬治。這種生男孩的想法就像希望回報似的,因爲她本人在過去各方面都難有作爲。一個男人至少是自由的,他可以飽嘗各種激情,克服各種困難,跑遍天下,享受到最遙遠的幸福歡樂。而一個女人不斷受阻,她既缺乏生氣,又多柔順,肌膚軟弱,又有種種法律限制。她的意志猶如頭上的面網隨風飄移,雖然總有慾望的驅動,卻也總有禮儀規矩的掣肘。

在一個星期日,早晨六點左右,太陽正在升起之時,她分娩了。

“是個女孩!”夏爾道。

她轉過頭,暈過去了。

郝麥太太幾乎同時跑過來,吻她,“金獅”客棧的勒弗朗索瓦大媽也趕來吻她。藥劑師出於謹慎只通過門縫向她講了幾句臨時道喜的話,他想看看孩子,覺得孩子體形不錯。

在休養期間,她忙着給女兒找個好名字。她首先一一想過那些帶意大利尾音的名字,諸如克拉拉、路易莎、阿曼達、阿塔拉等等。她很喜歡加爾蓀德,更喜歡伊舍或雷奧卡底婭。夏爾希望孩子叫媽媽的名字,愛瑪則反對。大家翻遍了曆書,從頭到尾都看過,甚至還請教了外地人。

“雷宏先生,”藥劑師說,“有一天我同他談起這事,他很奇怪你們不選瑪德萊納,這可是現在特別時髦的名字。”

但是包法利老太太堅決反對這個有罪女人的名字。至於郝麥先生,他特別喜歡凡是與偉人有關係的名字。一件事實,或稱之爲一種偉大的觀念說明了這一點,正是在這種觀念考慮之下,他給他的四個孩子起了名。比如,拿破崙表示光榮,富蘭克林表示自由,而伊爾瑪可能是他向浪漫主義作了讓步,至於阿塔莉則是他向法國舞臺最爲不朽的傑作表達的一種敬意。因爲他的哲學信念不影響他的藝術欣賞,在他身上,思想家並不扼殺多情感的人,他善於區別哪些是想象成分,哪些是狂熱成分。譬如對阿塔莉這出悲劇,他譴責其思想內容,卻欣賞其風格,他詛咒構思,卻對所有細節報以掌聲,他激烈抨擊人物,卻熱情歡呼他們的對話。當他讀到精粹文章,便興奮得忘乎所以,但當他想到教士爲其行當從中撈到好處,便又悽然傷神。在這種混亂的情感當中,他常自感困惑,他真想能夠親手給拉辛戴上桂冠,同時又能同他盡興討論一番。

最後,愛瑪記起,在拉沃畢薩爾莊園時,曾聽見侯爵夫人喊一位少婦白爾特,於是這名字便算選定了。因爲盧歐老爹不能來,便請郝麥先生做教父。郝麥給的禮品全是他藥房的產品,也就是:六盒棗子、一整瓶可可澱粉、三筒蛋白松糕,此外還有從壁櫥裡找出的六根冰糖棒。舉行儀式的晚上,準備了豐盛的晚餐。本堂神甫也在座。大家興高采烈。郝麥先生在要勸酒時唱起了《好人的上帝》。雷宏唱了一首船伕曲。包法利老太太是孩子的教母,唱了一首帝國時代的浪漫曲。最後老包法利先生要求把孩子抱到樓下來,開始給孩子行洗禮,他舉起一杯香檳酒從高處向孩子頭上澆。這種取笑頭條聖事的舉動使布爾尼賢教士大爲生氣。老包法利先生舉出《衆神之戰》作爲回答。本堂神甫想立即離席,太太們央求,郝麥參加解勸總算讓教士重新坐下,安靜地繼續喝他那剩下的半杯咖啡。

老包法利先生在永鎮又待了一個月,他每天早晨去廣場上抽他的菸斗,戴一頂漂亮的有銀線裝飾的橄欖帽,使永鎮人大開眼界。他還有喝燒酒的習慣,經常打發女傭去“金獅”給他買瓶酒,並讓人記在他兒子的賬戶上。爲使他的方巾有香味,他用光了兒媳所擁有的科隆花露水的全部存貨。

兒媳並不討厭跟他在一起。他遊遍了世界,常跟她談柏林、維也納、斯特拉斯堡,談他當軍官的時代,談他有過的情婦,以及他擺過的盛大午宴,而且他老是表現出很可愛的樣子,甚至有時在樓道或花園裡會摟住她的腰,同時高喊:

“夏爾,你可要當心啊!”

因此,包法利老太太爲兒子的幸福擔心起來,生怕時間長了,她的老伴會對年輕女人的思想產生不良影響,她急催着他要走。可能,她還有更嚴重的擔心理由。老包法利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

有一天,愛瑪突然想去看一看她的小女兒,孩子是交由木匠的妻子餵養的。她也沒注意看曆書,聖母的六個星期是否已過了,便取道去羅萊住的地方——在村子盡頭,山嶺腳下,在大路與草原之間。

時值中午,各家窗戶緊閉,青石板屋頂在碧空烈日下熠熠閃光,山牆頂端好像迸發火花。一陣悶熱的風吹來。愛瑪走路感到軟弱無力。人行道上的石子使她難以忍受,她猶豫着是否轉身回家,或找個陰涼處坐下歇歇腳。

正在這時,雷宏從一個鄰居門裡走出來,胳膊下夾着一摞文件。他過來問候她,並站到勒樂店鋪前邊灰帳篷底下的陰涼裡。

包法利夫人說她要去看孩子,但她已經感到累了。

“如果……”雷宏道,但不敢說下去。

“您現在忙嗎?”她問道。

當這位文書回答沒事後,她請求他陪她一道走。一到晚上,永鎮便都知道了這件事,公證人妻子杜瓦什夫人當着女傭的面聲稱“包法利夫人惹下麻煩了”。

爲去奶媽家,必須穿過街。左拐彎,就像去公墓的路一樣,還要在窄小房屋與院落之間走一條小路,路側有女貞樹,正在開花,婆婆納樹也開了花,灌木叢中聳立着犬薔薇、蕁麻和輕盈的樹莓。從籬笆空隙可以看到破落的房子,在糞堆上爬的豬,或戴着木夾板的乳牛對着樹幹蹭犄角。他們兩人,肩並肩,慢步走着,她靠着他,他根據她的步子放慢腳步,在他們前面,有一羣蒼蠅飛來飛去,在燥熱的空氣中嗡嗡作響。

從一棵老核桃樹,他們認出了那所房子,低矮,蓋着棕色屋瓦,掩映在樹下。屋外,在閣樓的天窗下掛着一串洋蔥頭。成捆的細樹枝靠着荊棘籬笆立着,圍繞着一方塊生菜地,幾小片薰衣草以及正在開花的豌豆用樹枝支架着。髒水在流,散失在草叢中,周圍有好幾件難以辨認的破衣爛褲,編織的長筒襪,一件紅印花的女式短上衣,一大塊厚帆布鋪晾在籬笆上。奶媽聽到柵欄門響,懷抱着吃奶的孩子走出來。她的另一隻手拉着一個可憐的瘦弱孩子,一臉瘰癧,這是魯昂一個帽商的兒子,父母忙於生意,把他留在鄉下。

“進來吧,”她說,“您的小姑娘正在睡覺。”

住房底層只有一間臥室,裡面靠牆地方有一張沒有牀帳的大牀,和麪盆佔有着靠窗的一側,一塊窗玻璃破裂,用一塊做成太陽形狀的藍紙粘在一起。門后角落裡,幾雙帶亮釘子的高幫皮鞋擺放在洗衣池石板下邊,旁邊有一個瓶子裝滿了油,瓶口插着一根羽毛。一本曆書在佈滿灰塵的壁爐上隨意擺着,夾雜在打火石、蠟燭頭和一團團火絨之間。這間屋裡的最新奢侈品便是一幅吹喇叭的信息女神畫像,可能是直接從某種化妝品的說明書上剪下來的,用六根木頭套鞋釘子釘在牆上。

愛瑪的孩子睡在一個柳條搖籃裡。她把孩子和包裹孩子的被子一起抱起來,並且搖晃着身子低聲唱起來。

雷宏在房間裡踱來踱去。看着這位漂亮夫人身在一片貧窮景象之中,他感到這場面荒唐怪誕。包法利夫人臉一下子紅了。他轉過身來,以爲自己的眼光也許有些失禮。小女孩剛剛吐奶吐到愛瑪的衣領上,她把孩子重新放回去。奶媽馬上過來擦拭,並保證說不會留下奶印子。

“她淨往我身上吐奶,”奶媽說,“老得給她擦。我簡直沒法幹別的事了!您最好跟雜貨鋪老闆加繆說好,在我需要的時候讓我拿一兩塊肥皂,這對您方便,往後我也不打擾您了。”

“好吧,好吧!”愛瑪說,“再見,羅萊奶媽。”

她走出來,並在門檻上蹭了蹭腳。

這個鄉下女人陪她一直走到院子盡頭,一邊講述着她夜裡起身是多麼困難。

“有時我累得在椅子上就睡着了。因此,您至少要給我一小磅咖啡粉,可夠我用一個月的,我早晨可以兌奶喝。”

包法利夫人捺着性子聽完她的感謝話之後,扭頭就走。她已在小路上走得很遠了,又聽到木頭套鞋的響聲,她轉過頭看:又是奶媽來了!

“什麼事?”

於是,這個鄉下女人把她拉到一棵榆樹後面,向她講起了她丈夫的行當,一年掙六個法郎,而船長……

“快點講完。”愛瑪說。

“是這樣!”奶媽吐一個字,發幾聲嘆氣,接着說,“我擔心他看我一個人有咖啡喝會感到難過的,您知道,男人家……”

“少不了你們的,”愛瑪重複道,“我會給你們的!……你可真煩人!”

“唉!好心的夫人。這是因爲他自從受傷以後,老是胸口揪着疼得厲害,他還說,就是蘋果酒也能緩解一些。”

“有話你快說嘛,羅萊奶媽!”

“因此,”她行了個大禮,接着說道,“假如這不算過分要求的話,”她又行了個大禮,“只要您答應,”她的眼睛在乞求着,“一小罐燒酒,”她最後說出了口,“我可以用它給小姐搓腳,她的小腳丫嫩得像舌頭一樣。”

把奶媽打發走了以後,愛瑪又挽起了雷宏先生的胳膊。她先是走得很快,過了一會兒便放慢了腳步,她目視前方,掃來掃去,看到了年輕人的肩膀,他的禮服有一個黑絨領子,他的栗色頭髮梳得又平又齊,披在領子上。她發現他的指甲比永鎮人誰的都長。修理指甲,這是文書最用心思的大事之一。他的文具盒裡有一把特別的小刀,專用於修他的指甲。

他們沿着河岸回到了永鎮。在炎熱的夏季,河岸拓寬了,直達花園牆下,使牆基暴露在外。花園有幾級臺階,通到河邊。河水靜靜地流着,看上去水流迅速又涼爽。又細又長的水草,在水流的推動下,一起俯伏,就像被遺棄的綠色髮絲展現在清澈的水底。有時,在燈芯草的尖端或荷葉上,一隻細腳昆蟲在爬來爬去,或停止不動。水波粼粼,一縷陽光透過小藍水泡,水泡連續追逐着,連續破裂着。斷枝的老柳樹在水裡映照出它們的灰樹皮。遠處四周,草原似乎一片空曠。現在正是農家吃晚飯的時候。年輕婦人和她的同伴走路時只聽見他們踏在土路上的腳步節奏、他們兩人的談話以及愛瑪袍子在周圍響起的窸窣聲。

花園牆頭佈滿了玻璃瓶碎塊,牆熱得像暖房的玻璃窗。磚縫裡長出了桂竹香,有些花開敗了,包法利夫人撐着陽傘從旁走過。她的傘邊不時碰落粒粒黃塵,要不就是忍冬花或鐵線蓮的枝子吊在牆外,鉤住絲緞做的流蘇,拖一陣子。

他們談起一個西班牙舞蹈團的事,人們等待他們不久在魯昂劇院演出。

“你去看嗎?”她問道。

“如果能去的話。”他回答。

他們就沒有別的話要相互訴說嗎?然而,他們的眼睛裡卻充滿了要一吐衷情的慾望。他們一方面努力沒話找話,另一方面兩人都感到一種相同的難言之苦在心中油然而生。就像一種心靈的低語,深沉、綿延不斷,壓過了話語。他們爲這種嶄新的內心甘美驚愕不已,想不到要相互講述這種感受,或尋覓其原因。未來的幸福猶如熱帶河岸,以其固有的柔情籠罩着兩岸遼闊的原野,馨香的微風拂面,令人如醉如癡,悠然陶然,流連忘返,甚至絲毫不顧忌一眼望不到天際究竟在何處。

有一個地方,由於牲畜的踩踏,土路成了陷坑,爛泥裡按距離擺放着綠色的大石塊,必須蹬着過去。她經常停下步子,看在哪裡下腳,腳下石頭活動,她身子搖晃。兩肘舉在空中,身軀前傾,眼睛猶豫不定,她咯咯笑着,生怕掉到水坑裡。

他們到達花園前,包法利夫人推開小柵門,跑着登上了臺階,不見了。

雷宏回到事務所。老闆不在,他看了一眼案卷,然後修了一管鵝毛筆。最後便戴上帽子走了。

他去了阿爾格嶺上的牧場,在森林入口處,他躺在冷杉樹下,透過手指縫望着天空。

“真煩人!”他自語道,“真煩人!”

他覺得同郝麥做朋友,有紀堯曼做老闆,生活在這所村莊裡夠倒黴的。紀堯曼戴一副金絲眼鏡,白領帶襯托着他的紅絡腮鬍子,擺出刻板的英國紳士派頭,開頭階段曾唬住過文書,其實,他絲毫不懂精神生活的微妙。至於藥劑師的妻子,她是諾曼底最賢惠的太太,綿羊般柔順,愛護她的孩子、她的父母、她的表兄弟,爲別人的不幸而流淚,不過問家事,討厭系束腰。她行動遲緩,聽她講話難以忍受,她長相尋常,談吐乾巴無味,致使他從未想過她三十歲,自己二十歲,對門睡覺,每天同她說話,從未想過她可能是哪個男人的女人,也從未想過除了她穿的袍子,還有什麼能表示她是女性。

此外,還有什麼人呢?有畢耐,幾個商販,兩三個小酒館老闆,本堂神甫,最後還有村長杜瓦什先生和他的兩個兒子,這是些性情粗暴的闊人,愚昧遲鈍,自己種地,在家裡大吃大喝,儘管個個虔誠,卻是難以與之爲伍的一幫人。

但是,在所有這些面孔的共同背景上,愛瑪的形象孑然孤立,卻也使人覺得更加遙遠,因爲他感到在她與他之間似乎存在着模糊的鴻溝。

開始時,在藥劑師陪伴下,他曾多次去過她家裡。夏爾好像並不特別歡迎他。雷宏既怕自己行爲冒昧,又極想表示親近,他不知如何是好,他覺得要想親近她幾乎是不可能的。

自從天冷了以後,愛瑪離開了臥室,改住到了廳裡,這是一間長形屋,天花板低矮,壁爐上有一盆濃密的珊瑚骨,靠着鏡子。她坐在扶手椅裡,靠近窗子,能看到村裡人從人行道上走過。

雷宏每天走兩趟。從他的事務所去“金獅”客棧。愛瑪老遠就能聽到他走過來。她側身傾聽。青年男子總是穿着同樣的一身衣服從窗簾後面溜過去,頭也不回。但是,傍晚時分,她左手託着下巴,把開了頭的絨繡活兒放到膝蓋上。正當她出神的時候,年輕人的影子突然溜過,常常使她心顫。她站起身,吩咐開飯。

吃晚飯時,郝麥來了。他手裡拿着希臘軟帽,躡手躡腳走進來,爲的是不打擾人,而且總是重複着同一句話“各位晚安!”然後。他靠近桌子,在包法利夫婦之間的老位子上坐好以後,便向醫生打聽病人的情況。同時。醫生也請教他有關診費該要多少等問題。接着,大家便談起報上的消息。郝麥在這個時候對這方面的新聞,幾乎都能背下來。他不僅能完整地報道新聞,還能複述記者的思考,以及在法國和在國外發生的個人遇難的故事。當話題談沒了的時候,他會及時對眼前的菜餚發表看法。甚至有時他欠起身,彬彬有禮地向夫人指出哪塊肉最軟,或轉身向着女傭,告訴她如何掌握調味和注意作料的衛生,他談起香料、肉湯料、肉汁和膠質之類,頭頭是道。確實,他滿腦子烹調方法,比他藥房的瓶子還多。郝麥會做多種果醬、醋和甜酒,他還了解一切經濟加熱器皿的最新發明,懂得保存奶酪和處理壞酒的竅門。

八點鐘時,朱斯坦來找他回去上門。郝麥先生早發現他的學徒特別喜歡來醫生家,特別是當菲麗西岱在場時,因此他以譏諷的眼光看着朱斯坦。

“我的小夥子,”他說,“開始懂事了,我看,他是愛上你們的女傭了,不是纔怪哩!”

他挑剔朱斯坦一個更嚴重的缺點是老是喜歡聽別人的談話。比如星期天時,郝麥太太喊他來廳裡抱走孩子,孩子們在椅子裡睡着了。並且用他們的背把過於寬大的粗布椅套蹭掉了,他卻待在廳裡,無法讓他走開。

來參加藥劑師家晚會的人並不多,他喜歡說人壞話,還有他的政治觀點,陸陸續續地把有名望的人都給嚇跑了。但文書每每必到。一聽到門鈴聲,他便跑去迎接包法利夫人,拿過她的披肩,並把她在下雪天時套在鞋上的肥大布條拖鞋放到一邊,置於藥房辦公桌底下。

大家一起先玩了幾盤“三十一點”,後來,郝麥先生跟愛瑪玩兩人紙牌遊戲。雷宏站在她身後,不時地出出點子。他站立着,手放在她的椅背上,看着她插在髮髻上的梳子。她每打一張牌,她右側的袍子就跟着向上聳動。她的頭髮向上卷着,背上露出棕色皮膚,自上而下,顏色逐漸變白,消逝在暗影裡。她的衣服兩側耷拉在坐椅上,寬大蓬鬆,滿是褶子,直落到地上。雷宏有時感到靴底踩到上面,他即刻躲開,就像踩了人似的。

打過紙牌之後,藥劑師和醫生接着玩多米諾骨牌。而愛瑪換了位置,臂肘支在桌子上。翻閱畫報。她帶來了時裝報,雷宏在她身旁,兩人一起看報上的版畫,看完一頁翻一頁。她常常要他讀詩,雷宏拖長聲音朗誦,遇到愛情段落,他十分注意煞尾效果。但是,多米諾骨牌的聲音使他氣惱。郝麥先生是玩骨牌的高手,夏爾自然一敗塗地。他們打滿三百點以後,兩人在壁爐前躺下便睡,很快睡着了。爐火在灰燼中奄奄一息,茶壺水喝空了。雷宏還在朗讀,愛瑪一邊聽他讀詩,一邊機械地轉動着燈罩,紗罩上畫着乘車小丑皮埃羅以及手持平衡棒走鋼絲的女舞蹈家。雷宏停止了朗讀,用手指了指他的已經入睡了的聽衆。於是,他們倆低聲交談起來,他們覺得這樣的談話更爲甜蜜,因爲沒有別人聽得見。

如此這般,他們之間便建立起一種默契,繼續交換書籍和詩歌。包法利先生對此不以爲怪,也不嫉妒。

在他的生日那天,他收到一尊漂亮的顱相學的人頭,上面寫滿了數字,直到胸口,人頭塗成藍色,這是文書對他的關心,在別的方面他也多有關照,甚至爲他跑腿去魯昂代購東西。一個小說家的書使侍弄仙人掌類植物成爲時髦,雷宏爲包法利夫人買了一盆,坐“燕子”車。把花盆放在膝蓋上帶回,還讓仙人掌的硬刺紮了手指。

她讓人在窗臺地方安置一塊帶欄杆的木板,用來擺放她的花盆。文書也修了一個懸空小花園,他們在各自的窗戶旁侍弄花草,可以相互遙望。

在全村的窗戶中有一家使用率更高,因爲每個星期天,從早晨到夜間,如果天氣晴朗,還包括每天下午,都能看見畢耐先生的瘦削身影出現在閣樓的天窗上,他俯身在他的旋牀上,單調的旋木嗡嗡聲在“金獅”都聽得見。

一天晚上,雷宏回來時發現房間裡有一張毛絨毯子,淺色底上帶有樹葉圖案。他喊來了郝麥太太、郝麥先生、朱斯坦、孩子們、女廚師,他向老闆敘述發生的事情。大家都想見識見識這塊毯子。醫生的妻子爲什麼給文書送厚禮呢?這看來有點滑稽,最後大家想到她肯定是“他的好朋友”。

他使人這樣想,他老是向人誇獎她美貌和聰明,致使畢耐有一次粗暴地回答他:

“這與我有什麼關係,我又不和她來往!”

他苦思冥想尋找向她“表白心跡”的辦法,他總是猶豫不決,怕惹她不高興。又爲自己的怯懦感到羞恥。他既膽怯,又慾火中燒,簡直要大哭一場。後來,還是橫下心,給她寫了信,又撕掉,時間拖了又拖。他不時地走起路來,計劃大膽行動,但是,一見到愛瑪,他的決心便立即無影無蹤。當夏爾突然出現,邀他上車一起去看附近的病人時,他馬上接受,向夫人鞠個躬,就走了。她的丈夫不就是她的一部分嗎?

至於愛瑪,她從不自問是否愛他。她認爲,愛情理應突然發生,轟轟烈烈,電閃雷鳴,有如天上狂飆橫空直落人世。震撼生命,驅走意志,就像席捲落葉,把整個心帶向深淵。她不知道,在房屋的平臺上,當檐槽堵塞,雨水能形成水攤。她滿以爲自己一直過的是安全保險的生活,卻突然發現牆上有了一道裂縫。

二月份,一個星期日下午,天在下雪。

包法利夫婦、郝麥和雷宏先生一起動身去離永鎮半古裡遠的山谷看正在建設的麻紡廠。藥劑師把拿破崙和阿塔莉也帶去了,爲的是讓他們活動活動,朱斯坦陪着孩子們,肩揹着雨傘。

然而,他們要看的地方實在沒什麼可看的。一大片空地,一堆堆的沙子和石子中間,亂七八糟地擺着已經生鏽的齒輪,當中一間長四方形的廠房,開着許多小窗子。廠房尚未蓋好,透過屋頂的椽木可以望見天空。一束麥秸摻雜着麥穗拴在山牆的橫樑上,三色帶子在風中獵獵作響。

郝麥在說東道西,他向在場的人宣講這所廠房對未來的重要意義,推算地板的承受力量,牆壁的厚度,很後悔不像畢耐先生那樣有一根尺子可供自己隨時使用。

愛瑪挽着他的胳膊,輕微靠着他的肩膀,她凝視着遠方的圓盤似的太陽,在霧中散射着耀眼的白光。但,她轉過頭,看見夏爾在那兒。他的鴨舌帽壓在眼眉上,他的兩片厚嘴脣顫抖着,給他的面孔增加幾分蠢相。即便是他的脊背,他那安詳的脊背看起來也彆扭,與他的禮服在一起,她更覺得他這個人庸俗不堪。

她打量着他,心中惱怒,並由此嚐到一種淫逸的快感。正在這時雷宏向前邁了一步,天冷使他臉色蒼白,這似乎給他的面孔上增加了一種倦怠,更顯得溫柔動人。襯衣領子在他的領帶與脖子之間有些鬆弛,露出了肌膚。一綹頭髮蓋住了耳朵,只有耳垂露在外頭,他的又大又藍的眼睛,望着天上的浮雲,愛瑪覺得比映照天空的山中湖泊還要清澈,還要美麗。

“糟糕!”藥劑師突然喊起來。

他兒子剛纔跳進一堆石灰裡想染白他的皮鞋,藥劑師向兒子跑過去。拿破崙受到一頓劈頭蓋臉的責備,便號叫起來,朱斯坦用一把麥秸給他擦鞋,但最好是有一把刀才行,夏爾把自己的小刀借給他用。

“啊!”她自語道,“他像莊稼漢一樣兜裡裝一把刀!”

下霜了,大家轉回永鎮。

晚上,包法利夫人沒去鄰居家。當夏爾走了以後,她感到形單影孤,幾乎同時對比感又油然而生,歷歷在目,而觸景生情的回憶又在延續着她嚮往中的美景。她從牀上望着正在燃燒着的明亮火苗,好像看見雷宏還站在那裡,一隻手在折彎他的細軟手杖,另一隻手攙着阿塔莉。阿塔莉在靜靜地吸吮一塊冰激凌。她覺得雷宏很有魅力,她不能不想他,她記起他在其他場合時的不同姿態,他說過的話、他說話的聲音、他的一切。她將嘴脣向前伸着,就像爲了接受一吻,一邊口中重複道:

“是啊,他迷人!迷人!……他是在戀愛着呢?”她自問,“那麼他愛的是誰呢?……就是我呀!”

所有的證據同時浮現在眼前,明白無誤,她的心急劇跳動起來。壁爐的火焰在天花板上映出一道歡騰的亮光,跳躍着。她伸展兩臂,背轉過身子。

於是,開始了她那沒完沒了的自怨自艾:“噢!上天有眼就好了!爲什麼不試試呢?有誰阻攔呢?……”

當夏爾半夜回來時,她裝做剛醒的樣子。因爲他脫衣服弄出響聲,她埋怨自己頭痛,接着懶洋洋地問他晚會的情景。

“雷宏,”他說,“很早就上樓去了。”

她不禁笑了,靈魂裡充滿了一種新的狂喜,她沉入夢鄉。

第二天夜幕降臨時,她接待了時裝商勒樂先生的來訪。這個時裝老闆可是個精明人。

他生爲加斯貢人,但後來又成了諾曼底人,結果他有了雙料的南方人的能說會道的本事,再加上科索瓦茲人的狡黠。他的鬆軟胖臉,沒留鬍鬚,像是塗染了一層稀薄的甘草汁,他的一雙眼睛又小又黑,在一頭白髮的反襯下更顯露出兇惡的光芒。人們不瞭解他的過去,有人說他曾當過貨郎,也有人說他曾是路豆鎮的銀行家。但大家心裡清楚的是,他精於複雜的算計,滿腹彎彎繞,甚至畢耐先生也怕他幾分。他講禮貌,無異於阿諛奉承,他總是哈着腰,像是向人鞠躬,又像是在邀請人。

他進門後,先把他的飾有縐紗的帽子掛在門上,接着把一個綠色紙盒子放到桌子上,便開始彬彬有禮地向包法利夫人表示遺憾,至今尚未得到她的光顧,像他開的這樣一爿小店,實在不配吸引“風雅女士”,他加重語氣強調這個詞,並說本來只要她吩咐一聲就行了,他將負責向她提供所需要的一切,從針線到內衣,針織品或時裝,無所不有,因爲他每月四次進城,風雨不誤。他同所有的大商號都有聯繫。在“三兄弟”“金鬍鬚”或“大野人”各商號的先生們對他都很熟悉,談起他來如數家珍!今天他是順便給夫人看看他趁一個極難得的機會弄到的幾樣商品。於是,他從紙盒裡拿出半打繡花領子。

包法利夫人一一看過。

“我什麼也不需要。”她說。

勒樂先生又拿出三條阿爾及利亞頭巾,小心翼翼地展示着,還有幾包英國針、一雙草制拖鞋,最後還拿出四隻由囚犯鏤刻的吃煮雞蛋用的椰形小杯。然後,他兩隻手搭在桌子上,伸着脖子,身體前傾,張着嘴巴,注視着愛瑪猶豫不決的目光,在這些商品堆裡移來移去。似乎是爲了撣掉灰塵,他不時地用指甲在全面攤開的絲織頭巾上彈一下,頭巾便發出輕微的窸窣響聲,並使頭巾上的金色金屬片在晚霞的綠光映照下像小星辰般閃閃發光。

“這頭巾多少錢?”

“不值幾個錢,”他回答道,“不用急着給錢,您什麼時候方便給錢都行,我們可不是猶太人!”

她沉思片刻,還是不想買,向勒樂先生表示感謝,勒樂不動聲色地回答:

“好吧!以後我們會相互熟悉起來的;我總是會使太太們滿意的,不過我的太太不在其內!”

愛瑪笑了。

“這是想告訴您,”他開過玩笑之後,顯出老實的樣子繼續說道,“我擔心的不是錢……您要是需要錢,我可以給您送來。”

她表示一驚。

“啊!”他連忙低聲說,“您要用錢,我就地幫您解決。您讓我辦好了!”

他接着問起戴立埃老爹的情況,戴立埃老爹是“法蘭西咖啡館”的老闆,包法利先生正在給他看病。

“戴立埃老爹是什麼病?……他一咳嗽起來整個房子都震動,我擔心,過不了幾天,他用不着穿法蘭絨外套,而要進松木棺材了,他年輕時過於尋歡作樂!夫人,他這種人生活中一點兒條理都沒有!他喝燒酒把自己燒乾了!不過看着一個熟人離世總是叫人心裡難受。”

他一邊重新裝上他的紙盒子,一邊在喋喋不休地議論醫生的病人。

“也許是天氣,”他滿臉不高興的樣子望着玻璃窗,說道,“造成這些病!我也一樣,我感到不舒服,背上疼痛,改日我也要請先生給看一看。好啦,再見,包法利夫人。有事儘管吩咐,願效犬馬之勞!”

他輕輕地關上了門。

愛瑪讓人把晚飯用托盤送到房間裡,她坐在爐火邊,不慌不忙地用餐;她覺得萬事如意。

“我可真太老實了!”她想着頭巾的事,自言自語道。

她聽到樓道里有腳步聲:是雷宏來了。她起身,從五斗櫥上待繰邊的一堆抹布裡拿起了頭一條。他進來時,她做出很忙碌的樣子。

他們的談話無精打采,包法利夫人不時停頓下來,而他自己總覺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坐在壁爐邊一把矮椅上,手裡玩弄着象牙盒;她則在穿針引線,或用指甲壓布褶子;她不講話;他則保持緘默,被她的沉默所吸引,正如被她的話語所吸引一樣。

“可憐的孩子!”她想。

“我什麼地方惹她不高興了呢?”他自問。

不過,雷宏最後還是說了,因爲事務所的事,他最近要去一趟魯昂城。

“您訂的音樂刊物已期滿,我要不要給續訂下去?”

“不要了。”她回答。

“爲什麼?”

“因爲……”

她緊閉雙脣,慢悠悠地抽拉一根長長的灰線。

這種針線活兒使雷宏感到惱火。愛瑪的手指尖似乎也被扎傷了。他腦中閃過一句奉承話,但他不敢說出來。

“那麼,您放棄音樂了?”他繼續說道。

“什麼?”她急問道,“音樂?啊!上帝,是啊!我有家要管,有丈夫要照料,總之,千頭萬緒,許許多多家裡事都得我操心!”

她看了看掛鐘。夏爾還沒有回來。於是,她做出憂心忡忡的樣子,甚至連說兩三遍:

“他心腸真好。”

公證人文書很喜歡包法利先生。但是,她對他表示的這種柔情使文書感到吃驚,並且心裡不是滋味。不過,他繼續誇獎包法利先生。他說,他要誇獎每個人,尤其是藥劑師。

“啊!他是個好人。”愛瑪接着說。

“確實如此。”文書補充道。

他又談起郝麥夫人,說她總是不修邊幅,經常成爲人們的笑料。

“這又怎麼樣呢?”愛瑪插話道,“一家的賢妻良母是不注意打扮自己的。”

之後,她便一言不發了。

連續幾天都是這樣過去的。她的講話,她的行爲表現,全然變了。人們看到她對家務更加用心,照例去教堂,並且對她的女僕也更加嚴厲了。

她把白爾特從奶媽那裡領回來。家裡來了客人時,菲麗西岱便把白爾特領過來,包法利夫人給她脫掉衣服,讓大家看她的小胳膊、小腿。她聲稱喜歡孩子,這是她的安慰,她的快樂,她的迷戀,與此同時,伴以溢於言表的愛撫動作,除永鎮人之外,誰都會由此想起《巴黎聖母院》中的莎謝特。

當夏爾回到家時,發現拖鞋在爐火旁烤得暖乎乎的。現在,他的背心不再缺襯裡了,襯衫也不再少鈕釦了,他甚至發現棉布睡帽整整齊齊,一摞一摞地擺在衣櫃裡,真有賞心悅目之感。她也不再像以前那樣彆彆扭扭,不願陪他去花園漫步。他提出什麼,她總是表示同意,她雖然猜不出什麼用意,卻都一一順從,絕無怨言。當雷宏看見他吃罷晚飯,坐在爐火旁,兩手搭在他的肚皮上,兩腳放在柴架上,臉蛋因消化而紅暈,兩眼因幸福而溼潤,孩子在地毯上玩耍,而這個身材苗條的女子俯身椅背,來吻他的前額,他不禁自問:

“真荒唐!這怎麼才能接近她呢?”

因此,他感到她正經賢惠,不可接近,甚至任何丁點兒奢望都不可妄想。

但是,由於摒棄了奢望,他已經把她推崇到非同尋常的境界。對他而言,她已經超脫肉身,在這方面他必定無所得;而在他心目中,她的形象徑直升華,超凡脫俗,至美至善,神化騰空。這是一種純真的感情,它不妨礙實際生活,人們培養這種情感,因爲它確屬鳳毛麟角,而失去它會使人悲傷痛苦,遠勝於佔有的歡樂。

愛瑪瘦了,兩頰蒼白,臉也拉長了。她的一綹綹的黑髮、大眼睛、筆直的鼻子,她現在總是保持沉默的如飛鳥般的輕飄步履,這一切不是使她更像是在經歷着若即若離的塵世生活,使其額頭帶有某種崇高命運的模糊印記嗎?她既憂傷又安詳,既溫順又持重,在她身邊,使人感受到一種冰冷的魅力,猶如在教堂裡花香摻雜着大理石的冰冷,人們不禁戰慄。誰都受不了這種誘惑。藥劑師就多次讚歎:

“她可是個女能人,當個專區區長也不爲過。”

城裡的太太們稱讚她節儉,病人稱讚她禮貌,窮人則稱讚她慈善。

而她自己卻滿懷的貪慾、惱怒和仇恨。皺褶整齊的連衣裙隱藏着心猿意馬,羞澀的嘴脣不講述痛苦的煩惱。她愛上了雷宏,卻刻意尋求孤寂,以便更隨心所欲地享受對他的思念。看見他本人在場反而擾亂相思的快感。聽到他的腳步聲,愛瑪就心跳;見了他,卻激動不起來,有的只是莫大的驚訝,最後又陷於無比的憂鬱。

雷宏不知道,當他失望地走出她的家門,她緊跟其後起身,爲的是看到他走在街上。她掛念他的舉止,窺視他的面孔。她杜撰一套故事,爲的是找到藉口要看看他的房間。在她看來,藥劑師的女人同他睡在同一屋檐下真夠幸運美滿的。她的思念不斷地想到這所房子。猶如“金獅”客棧的鴿子習慣飛回檐下滴水槽裡浸洗它們的粉紅色爪子和潔白的翅膀一樣。但是,愛瑪越是發覺自己的愛情,越是要壓抑,要減弱,以避免流露於言表。她真想讓雷宏發現她的感情,她甚至想象一些偶然的機遇,災難性事故便於他做到這一點。阻止她如此行爲的,或許就是慵倦,或恐懼,或羞恥心的緣故。她想象着自己已過於冷淡疏遠了他,時機錯過,事情難於挽回。繼而,又心生自豪感,高興地自言自語:“我是貞潔女人”,擺出柔順的姿態在鏡中自我欣賞,由此對自以爲作出的犧牲獲得些許安慰。

於是,對肉慾的渴望、對金錢的企求以及情感上的抑鬱都混雜於一種相同的痛苦之中。她非但不能擺脫痛苦,反而痛苦越甚,陷得越深,到處尋機發泄。一盤菜沒有上好,或一扇門沒有關嚴,她就大爲光火。另一方面,她還嘆息自己沒有絲絨衣着,缺少幸福,夢想太高,居室太狹小。

使她難以忍受的是,夏爾對她的痛苦似乎毫無覺察。她感到,相信他使她幸福是自欺欺人的,也是愚蠢的,而將對自身的保護繫於他也是徒勞妄想的。那麼,她是爲誰而聽之任之呢?難道不正是他阻礙了幸福,製造了痛苦,正如這條複合腰帶上的尖頭釦針把她活活釦住,無法擺脫?

因此,她把從各種煩惱中產生的諸多怨恨統統算在一個人頭上,她每次想減輕這些怨恨、每次卻有增無減。因爲這種無意義的痛苦加上其他使她失望的因素使他們之間更加疏遠。她對自己的柔順產生反感,平淡的家庭生活促她幻想奢華,而夫妻間的恩愛更使她嚮往姦情。她真希望夏爾能虐待她,揍她一頓,她便可以心安理得地恨他,以求報復。有時,她爲想到的一些可怕情景而吃驚。然而,她必須照例笑臉迎人,自願重複說她是幸福的,裝做幸福的樣子,至少要讓人相信是如此!

然而,她是極討厭這種虛僞舉動的。她曾多次試圖同雷宏一起私奔,遠走高飛,去嘗試一種新生活。但是……在其心靈裡隨即裂開一個黑魆魆的無底深淵。

“況且,他已不再愛我,”她思忖道,“怎麼辦?靠誰援救,靠誰安慰,靠誰分憂?”

她心痛欲碎,氣喘吁吁,有氣無力,低聲啜泣,淚流滿面。

女僕每次進屋看到女主人的這種歇斯底里的狀態便問道:

“爲什麼您不向先生說呢?”

“我心裡煩躁,”愛瑪回答,“你不要告訴他,否則,他會難過的。”

“啊!是呀,”菲麗西岱繼續道,“您真像吉莉娜,波萊村漁民吉蘭老爹的女兒,是在我來您這裡以前在迪埃普城認識的。她整日憂傷,沒魂似的愁苦,看她站在家門檻上,您真會以爲是一塊裹屍布掛在門前。她的病看上去像是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楚,醫生治不了,神甫也沒辦法。當她犯病厲害時,便一個人到海邊去,海關官員巡邏時,經常看到她趴在海灘上哭泣。後來,她結了婚,病也沒了,人們是這樣說的。”

“可是我,”愛瑪繼續說道,“是在結婚後纔有這病的。”

一天傍晚,窗子大開着,她坐在窗臺上,看見教堂執事萊斯蒂布杜瓦在修剪黃楊,突然聽到晚禱的鐘聲。

這是在四月初的時候,報春花業已開放。暖風吹拂翻整過的花壇,而花園猶如女人在梳妝打扮,迎接夏季的節日。透過花棚架子,遠望周圍曠野,瞥見草原上的河流在草地上劃出彎彎曲曲的河道,飄移不定。暮靄穿過赤裸裸的白楊樹,勾勒出呈紫色的模糊輪廓,比掛在樹枝上的細紗布還要淡,還要透明。遠處,有牲畜走動,但聽不見它們的腳步,也聽不見它們的叫聲。鍾一直在響個不停,在空中迴盪着平靜的哀鳴。

聽着這連續不斷的鐘聲,少婦的思緒沉浸於青年和寄宿時代的遙遠的回憶之中。她記起,聖壇上的大燭臺凌駕於裝滿鮮花的花瓶和帶有細柱裝飾的聖龕之上。她真想像以前那樣仍混跡於這一長排白色面紗之中,這一長排的白色鮮明地反襯着隨處可見的俯身在跪凳上的修女們所戴的硬風帽的黑色。每當星期天做彌撒之時,她擡起頭,就瞥見在嫋嫋升起的香火的藍煙中那聖母的溫柔面龐。想及此,她深爲感動,自感渾身軟弱乏力,聽任擺佈,猶如一片鳥的絨羽在風暴中打旋。她不知不覺地起身走向教堂,準備表達自己的虔誠。以什麼方式都可以,只要她的靈魂能融於其中,整個人世生活不復存在。

她在廣場上遇到正在走回來的萊斯蒂布杜瓦。因爲他寧肯中斷活計,然後接着再幹,爲的是不影響他的工作日,致使他隨自己的方便才敲晚禱鍾。況且,晚禱鐘敲早了,也正能警告頑童們:上教理課的時間到了。

有些頑童已經到了,有的人在公墓的石板地上玩彈子,另一些人騎在牆上,兩腿盪來盪去,用他們腳上的木鞋掃倒在圍牆和新墳之間長起來的高株蕁麻。這裡是唯一的一塊綠地,別的地方到處都是石頭,而且儘管有聖器室管理人的打掃,也總是覆蓋一層粉塵。

穿布鞋的孩子們在那裡跑來跑去,好像是在特別爲他們準備的鑲木地板上玩耍一樣。還能聽到他們的大喊大叫壓過了嗡嗡的鐘聲。一根粗繩從鐘樓高處垂下,一頭拖在地上,隨着粗繩的擺動,鐘聲越來越小了。一羣燕子經過,發出啁啾聲,它們飛掠過高空,迅速回到它們在檐瓦下的黃窩裡。教堂深處,亮着一盞燈,也就是一根長明燈芯在一個懸掛的玻璃杯中燃燒着。遠望,燈光像是一個白點兒在油上晃動着。一束細長的陽光穿過整個教堂的長殿,使教堂兩側和角落更顯陰暗。

旋轉柵門因埋洞過大而鬆動,一個小男孩正在搖晃柵門玩耍。包法利夫人向他問道:

“神甫在哪兒?”

“他就要來了。”他回答。

果然,神甫的宅門響了,布爾尼賢院長出現了。孩子們蜂擁着逃到教堂裡。

“這些淘氣鬼!”教士喃喃說道,“總是這樣子!”

他的腳踩到了一冊破爛的教理課本,他彎腰撿了起來,一邊說:

“他們什麼都不敬重!”

但,當他一瞥見包法利夫人時,便說:

“請原諒,我沒認出您來。”

他把教理課本塞進口袋裡,停住腳步,同時在手指間繼續擺弄聖器室的那把大鑰匙。

夕陽的餘暉正照在他的臉上,淡化了他的毛料長袍的顏色,他的長袍的兩肘發亮,下襬已破舊。在他寬大的胸脯上,沿着一排小鈕釦,全是一塊塊的油漬和煙垢,在離開領巾的地方,數量更多起來。他的紅色皮膚的許多皺褶搭在領巾上。他的皮膚上佈滿了黃斑,那些黃斑一直長進他那灰白鬍須的粗毛裡,消失不見了。他剛吃過晚飯,氣喘吁吁。

“您好嗎?”他補充說。

“不好,”愛瑪回答,“我難受。”

“是啊!我也一樣,”教士繼續道,“這些天剛熱起來,就使您感到四肢無力,是不是有點怪?咳,有什麼辦法呢!像聖·保羅說的那樣,我們生來就是爲受罪。可包法利先生,他是怎樣看的呢?”

“他!”她做了個輕蔑的手勢,說道。

“什麼!”這個老好人十分吃驚,反問道,“他就不給您開個藥方,吃點藥?”

“啊,”愛瑪說,“我需要的不是人世間的藥。”

神甫不時地向教堂看一眼,孩子們全跪在裡面,互相用肩膀推搡着,倒下時就像紙牌遊戲一樣一個接一個地倒下去。

“我想知道……”她繼續道。

“你等着,利布代,”教士惱怒地喊道,“看我來揪你的耳朵,壞小子!”

於是,他轉向愛瑪。

“這是木匠布代的兒子,他的父母有錢,慣他爲所欲爲。不過,只要他自己願意,他會學得很快,因爲他極聰明。有時候,爲了開心,我管他叫利布代(跟去烏洛默鎮經過的山嶺名一樣),我甚至管他叫蒙·利布代。哈!哈!蒙·利布代!有一天,我向主教講了這個名字,他大笑了一陣……承蒙他賞臉笑了。”

“包法利先生,他好嗎?”

她似乎沒有聽見問話。他繼續說:

“他肯定一直很忙嘍?因爲,明擺着的,他跟我,我們兩人是本堂區最忙碌的。”“不過,他呢。”他大聲笑着,補充道,“他是人體的醫生,而我呢,我是靈魂的醫生!”

她以哀求的目光盯着神甫,她說:

“是呀……您能減輕一切痛苦。”

“啊!別提了,包法利夫人!就是今天早晨,因爲一頭乳牛得了腹氣脹我還去了下狄歐維爾鎮,他們以爲這是天降大禍,他們的乳牛,我不知是怎麼回事……啊,對不起!龍格馬爾,布代!真見鬼!你們還有完沒完!”

他一說完,便跳起身,衝進教堂裡去了。

孩子們正圍着大講經臺前簇後擁,有的爬上了唱經班成員的凳子,打開了祈禱書;還有的躡手躡腳地眼看就要闖進懺悔間了。這時,神甫迅雷不及掩耳地給每個孩子一頓耳光,抓住他們的衣領,從地上提起來,把他們按到唱經班的石板地上,雙膝跪着,把他們重重地按下去,像是要把他們栽到地裡一樣。

教士回到愛瑪身邊後,一邊用嘴咬住一角攤開他的大印花手帕,一邊說道:

“說真的,農民真可憐!”

“可憐的還有別人。”她回答。

“當然啦!比如城裡的工人們。”

“不是他們……”

“請原諒!我認識一些可憐的家庭主婦,我擔保她們都是賢惠女人,是真正的女聖人,但就是沒麪包吃。”

愛瑪(說話間,嘴角抽搐)繼續道:

“可是,有些女人,神甫先生,她們有面包,卻沒有……”

“她們冬天沒有火。”神甫說。

“哎!跟這有什麼關係?”

“怎麼!沒關係?在我看來,人只要解決了溫飽……因爲反正……”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她嘆息道。

“您不舒服嗎?”他顯出不安的樣子,走向前說,“您想必是消化不良吧?包法利夫人,您應當回家喝杯茶,提提神,或喝一杯清涼水,加一些粗紅糖。”

“爲什麼呢?”

她露出好像大夢初醒的樣子。

“因爲您伸手摸您的額頭,我以爲您頭暈呢。”

隨後,他改口問道:

“您問我什麼事了吧?什麼事?我忘了。”

“我?沒什麼事……沒什麼事……”愛瑪重複說。

她向四周望了望,目光慢慢地落到穿教士長袍的老人身上。他們兩人面對面打量着,不說一句話。

“那麼,包法利夫人,”他最終開口道,“請原諒,您知道,責任高於一切,我必須先打發我的孩子們,他們的首次聖體瞻禮就要到了,我們肯定還有想不到的事,我真擔心!因此,從昇天節之日起,我要他們每星期三準時多上一小時課。這些可憐的孩子!很難及早讓他們走上天主的道路,況且,天主已通過其聖子之口親自教導我們懂得這一點……祝您健康,夫人,並請您代我向您的丈夫致意!”

他進入教堂,一到門口便做了個下跪的姿勢。

愛瑪看見他邁着沉重的步伐,頭歪向肩膀,兩手半握拳向外張着,消失在兩排凳子之間。

她轉動腳跟,就像一尊雕像以軸心做機械轉動一樣,一下子轉過身,走上回家的路。但是,神甫的洪亮說話聲和孩子們的清脆聲音仍能從其身後傳到她耳朵裡:

“你是基督徒嗎?”

“是的,我是基督徒。”

“什麼叫基督徒?”

“就是受過洗……受過洗……受過洗……”

她把着扶手,一步步登上樓梯,一進到房間之後,便倒在扶手椅裡。

淡白的陽光透過玻璃窗波浪般緩緩落下。待在原地的傢俱變得更加死氣沉沉,消失在陰影中,猶如掉入無邊的黑洞中。壁爐已滅火,掛鐘一直滴答響着,而愛瑪模糊感到,萬物的寂靜使她吃驚不已,內心充滿動盪不安。小白爾特就在窗戶和針線桌子之間,穿着編織的小靴子,身子搖搖晃晃,想靠近母親,抓她圍裙的帶子。

“走開!”母親用手一推,說。

過了一會兒,小姑娘又回來了,走得更近,靠着母親的膝蓋,把胳膊支在膝蓋上,擡起她的藍藍的大眼睛,望着母親,一股清澈的口水沿着嘴角滴落到絲質的圍裙上。

“走開!”氣惱的少婦重複道。

她的臉色把孩子嚇得大哭起來。

“哎!給我走開!”她用胳膊肘推開孩子,說。

白爾特踉蹌跌倒在五斗櫃腳下,臉蛋兒撞到銅拉手上,劃破流血了。包法利夫人急忙跑過去扶起孩子,拽斷了拉鈴的繩子,拼命喊女僕來。她正要咒罵自己,夏爾出現了。正是吃晚飯的時候,他回來了。

“你瞧,親愛的,”愛瑪平靜地說,“小傢伙剛纔在玩的時候摔傷了。”

夏爾安慰她,讓她放心,孩子的傷並不重,他馬上去找消炎藥膏。

包法利夫人沒有下樓到廳裡去,她想留下獨自看孩子。看着孩子睡着了,她擔着的心才漸漸平靜下來。她覺得自己剛纔實在太蠢,爲這丁點兒事就慌亂成這樣,心也過於善良。確實,白爾特已不再哭泣,現在她的呼吸已很平穩,幾乎看不出棉被是否在動。她的雙眼半閉着,幾顆大淚珠掛在眼角,睫毛間露出兩顆凹陷的無光澤的瞳孔。貼在面頰上的氧化鋅橡皮膏繃緊了臉皮,拉歪了臉。

“這是件怪事,”愛瑪心想,“這孩子真醜!”

晚上十一點,夏爾從藥房(晚飯後,他把用剩下的橡皮膏送回那裡)回來,看到妻子站立在搖籃旁。

“我不對你說過了嗎,這沒事兒,”他一邊吻着她的額頭,一邊說,“別難過,可憐的寶貝,你要弄出病來的!”

他在藥劑師家待了很長時間。儘管他沒表現出十分難過的樣子,郝麥先生還是努力鼓勵他,要他振作起來。他們一起談了許多威脅孩子的危險,以及用人的魯莽舉動。郝麥太太瞭解這方面的情況,至今她的胸上還留有印跡。那是以前小時候一個女廚師把一盆炭火掉進她的罩衫裡造成的結果。因此,慈愛的父母都採取了許多小心措施。菜刀從不磨快,居室地板絕不打蠟,窗戶上安裝鐵柵欄,壁爐裝上粗欄杆。郝麥一家的小孩雖然自由,但是他們一動彈,後邊便總有人監護着。稍有傷風感冒,他們的父親便灌他們祛痰鎮咳藥,直到他們長到四歲多,沒人可憐他們,他們每人還戴着加厚的防跌軟帽。說實話,這是郝麥太太的怪癖,她的車伕心裡很難過,擔心孩子們的智力器官在這樣的壓迫下會產生不良後果。他甚至脫口對她說:

“你是不是要把他們變成加勒比人或鮑濤庫道斯人?”

然而,夏爾曾幾次想打斷他們的談話。

公證人文書在下樓時走在夏爾的前頭,夏爾附耳向他低語道:

“我想找你談一談。”

“他是不是發現什麼問題了?”雷宏自忖道。他的心怦怦跳起來,一時不知所措。

最後,夏爾關上門,請他親自去魯昂看看一架好的達格雷照相機的價格是多少。他想照一張穿黑色禮服的照片送給妻子,這是一種向妻子表達情感,表達細心體貼的禮物,但事先他要做到心裡有數,這些事不至於太麻煩雷宏先生,因爲他差不多每週都要去城裡。

他進城幹什麼?郝麥懷疑其中有年輕人的故事,一種男女關係。但是,他搞錯了。雷宏不是去談情說愛。他的心情從未有過的抑鬱,勒弗朗索瓦太太從他現在盤中剩下的飯菜數量已清楚地發現了這一點。爲了解更多情況,她詢問稅務官,畢耐卻以傲慢語調反駁說,警察局沒有支他薪水。

然而,他的同伴確實表現怪異,因爲雷宏經常在他的椅子上伸開雙臂仰面朝天,籠統地抱怨對生活的不滿。

“這是因爲您消遣不夠。”稅務官說。

“什麼樣的消遣?”

“我要是你,就買一臺旋牀。”

“可是,我不會旋呀。”文書回答。

“噢!這倒是真的!”稅務官輕蔑的神態中透着滿足,他一邊撫摸下巴,一邊說。

雷宏對愛而無結果早已厭煩,並且當生活失去動力,也沒有任何希冀的支柱時,他開始感到老是重複同樣的生活令人窒息。他討厭永鎮和永鎮人,甚至看到某些人和某些房子都使他惱怒,難以自制。而藥劑師雖是個好人也使他感到完全難以忍受。然而,希冀一種嶄新的狀況,既使他恐懼,也使他受到誘惑。

這種恐懼很快變成了煩躁不安,於是,遙遠的巴黎使他心神不寧,他已聽到了巴黎化裝舞會的銅管樂和漂亮姑娘的笑聲。他既然要到那裡讀完他的法學,他爲什麼還不走呢?是誰在阻攔他呢?他已開始做內心的準備,他提前安排好自己的事情,心中想好了一套居室、佈置好傢俱,他要在那裡過一種藝術家的生活!他要學彈吉他!他要購置一件睡袍,一頂巴斯克貝雷軟帽,一雙藍絨拖鞋!他甚至已經在欣賞交叉掛在壁爐上的一對花劍和一個死人頭骨,再上面,還掛着他的吉他。

困難的是要得到母親的同意。不過,他的想法是十分合情合理的,就連他的老闆也鼓勵他去看一個可使自己更好發揮才幹的事務所。雷宏採取折中辦法,想在魯昂找個二等文書的工作,但沒有找到。最後,他給母親寫了封內容詳盡的長信,闡明他要立刻去巴黎的理由。母親表示同意他去巴黎。

他並不操之過急。在整整一個月的時間裡,每天,伊維爾給他從永鎮到魯昂,又從魯昂到永鎮運送箱袋、包裹。他置辦了衣櫥,讓人把他的三把扶手椅加上了坐墊,買進一大批圍巾,一言以蔽之,他做好了充分準備、買的東西勝過準備遨遊世界所需之物,但他不急於動身,一週一週地推遲出行,一直到他收到第二封母親的來信,催他起程,因爲他想在假期前完成考試。

當擁抱告別的時刻到來之際,郝麥太太哭了,朱斯坦啜泣不止。郝麥這條硬漢子,強忍內心激動,他親自拿着朋友的外套,把他送到公證人的大門前,公證人要用他的車子把雷宏送到魯昂。雷宏行色匆匆,來向包法利先生告別。

當他來到樓梯上時,他感到上氣不接下氣,便停住腳步。他一進來,包法利夫人便連忙站起來。

“還是我!”雷宏說。

“我早就知道!”

她咬着嘴脣,血涌上來,從頭髮根直到脖子,滿面紅暈。她站立着,肩靠着牆護板。

“先生不在家?”他繼續說。

“他不在。”她重複道,“他不在。”

一陣沉默。他們對視着。他們的思緒混合在相同的憂慮中,緊緊地抱在一起,就像兩個突突直跳的胸膛。

“我想親親白爾特。”雷宏說。

愛瑪走下幾步臺階,喊菲麗西岱。

他環顧四周,目光落到牆壁、書櫃、壁爐上,好像他要看透一切,要把一切都帶走。

她回來了,女傭領來了白爾特,孩子低着頭,在玩一架拴在繩子上的風車。

雷宏在她的脖子上親了好幾下。

“再見,可憐的孩子!再見,親愛的小寶貝,再見!”

他把孩子交給母親。

“帶她下樓吧。”母親說。

只剩下他們兩人在一起。

包法利夫人轉過背,臉靠在窗玻璃上。雷宏手上拿着鴨舌帽,沿着大腿輕輕地敲打着。

“就要下雨了。”愛瑪說。

“我有雨衣。”他回答。

“啊!”

她轉過身來,額頭向前,壓低下巴。光線照射在臉上,猶如照在大理石上,一直照到眉毛的弧線處,人們無法知道她凝視的遠方地平線,也無法知道她內心在想什麼。

“好了,再見!”他嘆息道。

她猛然擡起了頭:

“是啊,再見……你走吧!”

他們兩人相向往前走。他伸出了手,她猶豫一下。

“就按英國式的吧。”她說,一邊把手送過去,並強作笑容。

雷宏感到了她的手就在自己的手指間,他覺得好像全身的體液都從上到下流到了這溼漉漉的手掌裡了。

他鬆開手,他們的目光又遇到一起了,他走了。

當他走到菜市場時,他停住腳步,躲在一根柱子後面,最後一次回顧這棟白房子和它的四扇綠色百葉窗。他彷彿看見臥室的窗後有一個人影,但是窗簾就像無人動過似的脫離窗鉤,並且慢慢地展開它的斜長褶子,一下子全部攤開,保持平直,勝過一堵石灰牆,固定不動。雷宏拔腿跑掉了。

他遠遠地看見老闆的帶篷馬車停在大路上,旁邊有個穿粗麻布衣的男子牽着馬。郝麥和紀堯曼先生在一起聊天,大家在等他。

“擁抱我吧,”藥劑師淚汪汪地說,“這是你的外套,我的好朋友,注意不要受涼!多保重!別累着!”

“好啦,雷宏,上車吧!”公證人說。

郝麥俯在擋泥板上,因啜泣而斷斷續續地說出這四個傷心的字:

“一路平安!”

“晚安。”紀堯曼先生回答,“放開手,開路!”

他們走後,郝麥轉身回家了。

包法利夫人打開面向花園的窗子,遠眺天上的烏雲。

夕陽西下,在魯昂方向烏雲堆積,迅疾滾動着黑浪,後面露出太陽的萬道霞光,猶如高懸天空的裝飾,噴射出千萬支金箭,而天空的其餘部分空蕩如洗,一片瓷器般的白色。但是,一陣狂風吹彎了楊樹,雨倏忽落下,滴滴答答落在綠葉上。接着,太陽重現,母雞啼叫,麻雀在潮溼的樹叢中拍打翅膀,沙地上的水灘在流動中帶走了相思樹的粉紅花朵。

“啊!他已經走遠啦!”她想。

郝麥先生照例在晚餐時間六點半到達。

“哎!”他一邊坐下,一邊說,“我們真的把我們的年輕人送上船了?”

“像是這樣!”醫生回答。

然後,他在椅子上轉身問道:

“你們那兒有什麼消息?”

“沒什麼大事。只是我妻子今天下午太激動了點兒。您知道,女人們,有點兒事就心緒不寧!我的女人尤其如此!不過,也不能怪她們,因爲她們的神經組織就是比我們的要脆弱得多。”

“這個可憐的雷宏!”夏爾說,“他要怎樣在巴黎生活呢?……他會習慣嗎?”

包法利夫人嘆了口氣。

“得了吧!”藥劑師咂舌說,“聚餐取樂!化裝舞會!香檳酒!我保證,這一切夠享受的。”

“我不相信他會不務正業。”包法利反駁道。

“我也不相信!”郝麥先生連忙接着說,“儘管他不得不隨大流,可能被人看成耶穌會教士。哎!你們可不知道拉丁區的那些喜歡花紅酒綠的子弟和那些女演員過的是怎樣的生活!況且,在巴黎,大學生們很受器重,只要他們有點兒討人喜歡的才幹,就能進入最好的社交場合,甚至聖日耳曼城郊的貴婦們會喜歡上他們,從而給他們帶來美滿婚姻的好機遇。”

“但是,”醫生說,“我真爲他擔心……在那裡……”

“您說得對,”藥劑師打斷他道,“這是事物的另一面!在那裡。人們必須經常把手放在自己的錢袋上。比如,我假設,你到了公園裡,有人來了,穿着整齊,甚至胸佩勳章,別人會以爲他是個外交家,他接近你,跟你聊天,跟你混熟了,送你一撮鼻菸,或給你拾起帽子,接着相互建立了感情,他帶你去咖啡館、邀你去他的鄉下別墅,酒席之間讓你結識各色人等,而絕大部分時間只是爲了偷你的錢袋,或拖你參與有害活動。”

“真的,”夏爾回答,“我還特別想到疾病問題,譬如傷寒,外省大學生特別容易害這種病。”

愛瑪不禁一驚。

“由於飲食習慣的變化,”藥劑師繼續說,“還有人體機制的紊亂就容易生病。再說,你們可不知道,巴黎的水,餐館的飯菜,所有吃的東西都加許多香料,最終燒得你熱血沸騰,不管怎麼說,這些吃的東西其實都趕不上一鍋上好的牛肉青菜湯。我這個人一直就是喜歡家常飯菜,這要衛生多了!因此,我在魯昂攻讀藥劑學的時候,我是在膳宿公寓裡吃包飯,跟教授們一起用餐。”

他滔滔不絕,高談闊論,說明他的一般意見和個人愛好,直到朱斯坦來找他回去準備蛋黃甜奶。

“休息一會兒都不行!”他喊道,“總是被拴着!我就不能出來一分鐘!就像耕地的一匹馬,必須流血流汗!真是苦差事喲!”

當他走到門口時,又說:

“對了,你們聽說了嗎?”

“什麼呀?”

郝麥高挑眼眉,做出一本正經的樣子接着說:

“很可能,塞納河下游的‘改良與發展農業大會’今年要在永鎮舉行,至少有這樣的消息在流傳。今天早晨,報紙透露了一點這件事。這對咱們行政區來說,可是頭等大事呀!咱們以後再聊吧。我看得見,謝謝你們,朱斯坦有提燈。”

翌日,對愛瑪來說,是陰鬱的一天。她覺得萬物之上都隱約飄浮着一種黑色氣氛,而一切的一切都深陷入這黑色氣氛的包圍之中。而憂傷帶着輕聲呼嘯落進心底,猶如冬季的風在被遺棄的城堡中吹過。這既是對一去不復返的事物的夢幻,也是每次發生既成事實之後使你產生的疲倦,也還是中斷一切習

慣動作,突然停止長久的激動給你帶來的痛苦。

就像那次從拉沃畢薩爾莊園歸來,當四步舞仍在她腦海裡旋轉時,她深感抑鬱非常,麻木失望。雷宏再現眼前,他更高、更美、更溫柔、更朦朧。儘管他與她是分離的,他卻沒有離開她,他就在這兒,家中四壁似乎都保留着他的影子。她浮想聯翩,她看不夠他曾走過的這地毯,他曾坐過的這些空椅子。河水一直在流,沿着陡滑的堤岸,推濤作浪,緩緩前行。他們曾多次在這河畔漫步,靜聽河水流過蓋滿青苔的卵石發出的潺潺流水聲。他們曾共同享受過多麼美好的陽光!在花園深處,在樹蔭下,他們獨自享受過多麼美好的下午!他光着頭,坐在幹木條的小凳子上,高聲朗誦;草原的清風吹動着書頁和棚架上的旱金蓮……啊!他走了,帶走了她生活中的唯一歡樂,帶走了唯一有可能實現的幸福希望!當他在的時候,她怎麼沒有抓住這幸福呢?!當他想逃離的時候,爲什麼沒有拉住他的雙手,抱住他的雙膝把他挽留住呢?她詛咒自己沒有大膽地去愛雷宏;她渴望他的雙脣。她真想跑着追上他,投進他的懷抱,對他說:“是我,我是你的!”但是,愛瑪想到實現這一舉動的重重困難,便早已不知所措,而她的慾望,由於飽含着遺憾,便變得更加活躍而強烈。

自那日起,回憶雷宏成了她煩惱的中心;這種回憶的慾望比俄羅斯大草原上被旅行者遺棄在雪地裡的篝火還要強烈,噼啪作響。她急於撲向他,蜷曲在他的懷裡,她小心撥動着這瀕於熄滅的爐火,她左顧右盼,到處尋找一切可使爐火更旺的東西。於是,最遙遠的以及最近期的回憶,她所感受到的以及她所想象到的、她的逐步消失的追求快感的慾望、她的猶如枯枝被風吹斷的那些尋覓幸福的種種打算,她的毫無實際意義的道德觀、她的失落的希冀、還有家務瑣事,如此等等,她撿拾一切,攫取一切,利用一切,爲從其憂傷中感受溫馨。

然而,愛火平息下來,這是因爲燃料枯竭,抑或是燃料堆積過多的緣故。愛情由於沒有得到而逐漸熄滅、遺恨在習慣的作用下而窒息。那曾經燒紅她的暗淡天空的大火之餘光被越來越多的陰影覆蓋,一點一點地消逝。在昏然陶然之中,她甚至把對丈夫的厭惡當做撲向情人的渴望,把仇恨的燒傷當做柔情的迴歸。但是,暴風雨一直在肆虐,激情已燃燒成灰燼,卻得不到任何救援,也看不見一線陽光,漫漫黑夜從四面八方涌來,她全身感到一種可怕的寒冷,她深陷其中,不知所措。

於是,在道特鎮的倒黴日子又開始了。她現在感到更加不幸,因爲她有憂傷的體驗,而且確信這種憂傷永無休止之日。

一個女人強迫自己作出如此重大的犧牲,是無須奇思怪想的。她給自己買了一個哥特式跪凳,她一個月買了十四法郎的檸檬,用於洗刷指甲,她向魯昂寫信,買一件藍色開司米長袍。她在勒樂那裡選購一件最漂亮的圍巾,她身穿睡袍,再把圍巾系在腰間。她關上百葉窗,手拿一本書,穿着一身奇裝異服躺臥在沙發上。

她經常變換髮式:她時而梳中國發式,軟波浪,梳辮子;時而在頭側留一道縫,將頭髮向下偏捲過去,像男人一樣。

她想學意大利文,買了幾本詞典,一本語法書,很多白紙。她試着讀嚴肅作品、歷史和哲學。夜裡,夏爾常突然驚醒,以爲有人找他去看病,嘴裡嘟囔着:

“我就來。”

其實,這是愛瑪劃火柴點燈的聲音。但是,她讀書,就像她做絨繡活兒一樣,剛開個頭兒,便塞進衣櫃,她拿起書,又放下,又去讀別的書了。

她時有發作,這很容易慫恿她做出荒唐的事情。有一天,她向丈夫發誓說,她能喝大半杯燒酒,而夏爾卻真的發了蠢勁,向她挑逗,她便將燒酒一飲而盡。

雖然她有輕飄飄的樣子(這是永鎮女人們說她的話),但是愛瑪並不顯得快樂,她習慣地保持嘴角收縮不動,使她的面孔產生了皺紋,既像老小姐,又像失意野心家的面孔。她滿面蒼白,毫無血色。鼻子的皮膚趨向鼻孔,她的眼睛望着你,似有若無。因爲發現太陽穴上三根灰髮,便慨嘆老之將至。

她經常暈倒。有一天,竟咯出血來。見夏爾緊張、焦慮不安的樣子,她說:

“哈哈!這又有什麼呢?”

夏爾躲進他的診室,坐在扶手椅裡,兩肘支在桌子上,面對骨相學人頭,哭了起來。

於是,他寫信給母親,請她來這兒,一起長時間地討論愛瑪的問題。

她拒絕任何治療,可如何解決?怎麼辦呢?

“你知道你女人需要什麼嗎?”包法利老太太接着說,“要強迫她幹事,幹體力活兒!如果她像別的女人那樣不得不去謀生,她就不會由於生活在無所事事之中,頭腦裡充滿了一大堆虛無縹緲的想法。”

“可是她忙着呢。”夏爾說。

“啊!她忙着!忙什麼?忙着讀小說,讀壞書,讀反宗教的作品,用伏爾泰的話諷刺神甫。這一切都走得太遠,我可憐的孩子,誰不信仰宗教,最終都不會有好下場。”

因此,他們決定,將阻止愛瑪讀小說。要做到這一點似乎並不容易。好心的老太太主動承擔下來:當她路過魯昂時,她要親自到租書老闆那裡,向他指出,愛瑪已停止借閱。如果書店老闆不顧一切地繼續其毒化人的營生,難道人們就無權要求警察干預嗎?

婆媳兩人的告別都無話可說。她們在一起待了三個星期,沒有交流幾句話。只是在飯桌上和晚上睡覺前的問詢和問安除外。

包法利老太太是在一個星期三走的,那天正趕上永鎮的集貿日。

從早晨開始,廣場上便擠滿了大車,從教堂到客棧,沿着房屋排成一長串大車,每輛車都屁股靠地,車轅朝天。另一側,是帆布木棚,出售棉織品、被毯和長筒毛襪,也賣馬用籠頭和成捆的藍色帶子,帶子頭隨風飄揚。粗糙的五金製品擺在地上,兩旁是成堆的雞蛋和裝着乾酪的小柳條筐,黏糊糊的麥草露在外頭。在打麥機旁邊,母雞在扁平籠子裡咕咕叫着,從板條縫裡伸出脖子。人羣擁擠在同一個地方,沒有移動的意向,有時危及擠壞藥房的門臉。每星期三,藥房都門庭若市,人們絡繹不絕來這裡多半是爲了求診,並非爲了買藥,因爲郝麥先生名貫周圍各村。他的穩健與自信迷住了鄉下佬,他們把他看做比任何醫生都更高明的醫生。

愛瑪把胳臂時支在窗臺上(她常常如此,因爲在外省,窗戶取代了戲臺子和遊廊),開心地看着鄉下人在店前擠來擠去的樣子,她突然發現一位身着綠絨禮服的先生,戴一副黃手套,腿上套一副厚實的護腿。他向醫生的房子走去,後面跟着一個莊稼漢,他低着頭走路,像是在想問題的樣子。

“我能見先生嗎?”他向朱斯坦問道。朱斯坦正在門檻上跟菲麗西岱說話。他把朱斯坦當成醫生家的僕人,接着說:

“你就說,拉餘塞特的羅道夫·布朗傑先生要見他。”

這個新來者在自己的名字前冠以地名並非爲了誇耀他擁有土地,不過是爲了更好地自我介紹罷了。誠然,拉餘塞特是永鎮附近的一座莊園,他剛剛買下了那裡的別墅和兩塊莊田,親自耕種,卻不肯花大力氣。他過單身生活,別人估計,他一年至少也有一萬五千法郎的收入。

夏爾走進客廳。布朗傑先生向他介紹說,他的手下人想放放血,因爲他感到“渾身癢癢”。別人跟他說什麼理,他都一概駁回:

“給我放放血,就乾淨了。”

於是,包法利讓人拿來繃帶和臉盆,並請朱斯坦端着盆。然後,面向已嚇得臉色灰白的鄉下人說:

“小夥子,不要怕。”

“不怕,不怕,”這人回答,“您就來吧!”

他做出氣壯如牛的樣子,伸出他的粗胳膊。柳葉刀劃了一下,血一涌而出,直濺到鏡子上。

“把盆拿近點!”夏爾喊道。

“好傢伙!”莊稼漢說,“真像一股小泉水在流!我的血多麼鮮紅!這該是好兆頭吧,是不是?”

“有時候,”醫生繼續道,“開始什麼也感覺不到,緊接着便不省人事,特別是像他這樣身體結實的人更常發生這種情況。”

鄉下人聽了這話,手指間轉動的刀匣子掉落了,他的肩膀一抖動弄得椅背咯吱作響。他的帽子掉在地上。

“我早就料到了。”包法利說着,一邊用手指按住靜脈。

面盆在朱斯坦手上開始抖動起來,他兩膝搖晃,臉色蒼白。

“太太!太太!”夏爾喊道。

她一步跳下樓梯。

“拿醋來!”他大喊道,“啊!我的上帝,一下子兩個人!”

由於緊張,他費了好大勁才放好敷料紗布。

布朗傑先生一邊用雙手抱住朱斯坦,一邊處之泰然地說;

“這沒什麼。”

他幫着朱斯坦,背靠牆,坐到桌子上。

包法利夫人開始給他解領帶。他的襯衫飾帶上有一個死結,她纖巧的手指在年輕人的脖領裡攪動了好一會兒。然後,她把醋倒在她的麻紗手帕上,一點一點地潤溼年輕人的太陽穴,並小心翼翼地往上面吹氣。

趕車人醒過來了。但是,朱斯坦仍不省人事,他的瞳人消失在白眼球裡。

夏爾說:

“真不該讓他看見這個。”

包法利夫人拿起面盆。當她彎腰要把盆子放到桌子下面時,她的長袍(這是一件夏季長袍,有四道鑲邊,黃顏色,腰身長,裙襬寬大)攤落到她周圍的方石板上。因爲愛瑪彎腰伸開雙臂,身子有點搖晃,鼓脹的衣服隨處裂開,顯出上身的曲線。她緊接着拿來一瓶水,並且溶化幾塊糖。這時,藥劑師來了。女僕早去找了他,那時他正在大發雷霆。看見他的學徒睜開了眼睛,他鬆了一口氣。而後,圍着他轉來轉去,從上到下打量着他,說:

“蠢貨!真正的小蠢貨!十足的蠢貨!靜脈放血還能算什麼大不了的事!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小夥子!一種松鼠,像大家知道的,爬到樹頂搖落果子。啊!是啊,你說吧,你吹吧!你這下幹得多漂亮,以後還要當藥劑師。因爲在重大情況下,你可能被傳到法庭前,要你對法官的良心說三道四呢。然而,必須保持頭腦冷靜,通情達理,表現出男子漢大丈夫的樣兒,否則,別人只能把你當傻瓜!”

朱斯坦一聲不響。藥劑師繼續道:

“誰請你來了?你總是給包法利先生和夫人添麻煩!再說,每星期三,我都離不開你的。現在,店裡有一大堆人在等着,就因爲我不放心你,我全離開啦。好啦,滾吧!快跑!等着我,看好藥瓶子!”

朱斯坦穿好衣服,走了以後,大家談了一陣關於暈厥的情況。包法利夫人從未有過暈倒的事。布朗傑先生說:

“一個女人從不暈倒,這真了不起!況且,有的人就是很脆弱。比如,在一次決鬥中,我看見一個證人只是聽見手槍上子彈的響聲便暈倒了。”

“至於我,”藥劑師說,“看見別人流血,我無所謂。但是,想到我自己流血,若是我想得太多,這就足可引起我暈厥過去。”

這時,布朗傑先生打發走他的僕人,並囑咐他安心,既然已經按他的想法放過血了。他補充道:

“我很高興有這次機會認識你們。”

他說這句話時,眼睛一直瞅着愛瑪。

然後,他拿三個法郎放到桌角上,隨便地點下頭,便走了。

他很快便到達河對岸(這是他回拉餘塞特的路);愛瑪看見他到了草原上,走在楊樹下,不時地放慢腳步,像是一個想心事的人。

他自言自語道:

“她非常可愛!這個醫生的妻子,她非常可愛!漂亮的牙齒,黑亮的眼睛,腳長得小巧,身段像巴黎女人。這女人是從什麼鬼地方來的?這個笨小子又是在哪兒把她弄到手的?”

羅道夫·布朗傑先生三十四歲,性情粗暴,思維敏銳,有長期與女人來往的豐富經驗,是個煙花柳巷的老手。他發現了這個美麗的女人,便魂牽夢縈地思念着她以及她的丈夫。

“我看,他一定很蠢,她一定已經煩他。他的指甲髒兮兮的,多日不刮鬍子。當他跑外看病人時,她待在家裡修補襪子。她該多麼膩歪!她多想住到城裡去,每晚跳波爾卡舞!多可憐的女人!**之後更想愛情,就像鯉魚離開水被放到櫥桌上更渴望水。給你講幾句情話,你就會身墮五里霧中了,我敢肯定!那該多麼甜蜜、溫柔!……是啊,但是以後又怎樣才能甩掉呢?”

於是,渴望尋歡作樂,他也預見到種種阻礙,這使他反而想到他的情人,這是魯昂的一名喜劇演員,由他供養着。當他一想到這個情人的形象,記憶中早就對她感到膩煩,他想:

“啊!包法利夫人要比她漂亮多了,尤其要比她嫩多了。顯然,維爾吉妮已開始變得過於肥胖。跟她在一起玩,她也太枯燥乏味。況且,她偏愛紅蝦叫人討厭!”

田野荒無人煙,羅道夫聽見周圍只有野草有節奏地敲打他的鞋子的聲音,和遠處隱伏在燕麥地裡的蟋蟀的叫聲。他眼前又出現了在客廳裡的愛瑪,穿着他看見過的那身衣服,他在想象中給她脫光衣服。他一棍敲碎眼前的一個土塊,一邊喊道:

“噢!我一定要弄到她!”

他立即考慮行動策略。他自忖:

“在哪裡相會?通過什麼途徑?肯定會引起孩子們不斷盯梢,還有女僕、四鄰、丈夫等各種各樣的重大麻煩。啊,算了!”他說,“太浪費時間啦!”

接着,他又想到:

“這是因爲她的眼睛像鑽子一樣直接進入你心裡,還有她的白皙膚色!……我就是喜歡皮膚白皙的女人!”

當到達阿爾格嶺頂時,他下了決心。

“只要找到機會就行了。好吧!我要經常到那裡去,我要給他們送獵物、家禽。假如需要,我也叫人給放放血,我們將變成朋友,我要請他們到我家……啊!太棒啦!”他補充說,“‘改良與發展農業大會’的活動就要到了,她肯定會去。我一定要見到她。我們一定要大膽地開始,因爲這是最可肯定無疑的。”

“改良與發展農業大會”的節日真的來臨了!從早晨開始便籠罩着莊嚴熱鬧的氣氛。全鎮的人都在門前談論各種各樣的準備工作。鎮政府門上早就裝飾上常春藤,草地上搭起帳篷準備擺酒宴,在廣場中央,教堂前面設置一種古炮用於宣佈省長駕到和獲獎農民的名字。比希城的國民軍(永鎮沒有)來此加入消防隊行列,畢耐任消防隊長。他這一天戴一條比平日還高的領子,上裝制服緊繃繃的,上身硬挺,固定不動,使人感到他整個人的活動部分似乎都集中在兩條腿上,有節奏地擡腿、踏步,動作協調。因爲稅務官和國民軍校官互不服氣,爲了炫耀才幹,他們兩人各自操練手下的人。人們一會兒看到紅肩章過來過去,一會兒又看到黑胸甲過來過去,如此這般,沒完沒了,總是重新再來!如此盛況,前所未有!前一天,不少人家清洗了房屋,三色旗掛在半開的窗戶上,所有酒店都爆滿。由於天氣晴朗,上漿的便帽、金十字架以及花頭巾顯得比雪還白,在清澈的陽光下,熠熠生輝,以其星羅棋佈的五顏六色反襯出禮服和藍工作服的單調深色。附近的農家主婦騎馬趕來,在馬上她們將長袍捲起系在腰間,用粗別針彆着,避免弄髒,她們下馬時才取掉別針。而她們的丈夫們相反,爲了保護他們的帽子,他們用手帕從上面包着帽子,用牙齒咬着手帕的一角。

人羣從村子兩頭擁到大街上。人們從街巷、房屋走出,太太們戴着線手套出門看熱鬧,門環在其身後不時地發出響聲、大家最爲欣賞的是兩個長三腳架上掛滿彩燈,立於一座高臺兩側,這是爲主席團準備的。此外,對着鎮政府的四根柱子,綁有四根竿子,每根竿頭挑着一面淡綠色的小旗幡,上書金字標語,一幅上寫着“商業”,另一幅上寫着“農業”,第三幅上寫着“工業”,第四幅上寫着“藝術”。

但是,人人喜笑顏開,興高采烈卻使客棧女老闆勒弗朗索瓦太太愁眉不展。她站在廚房臺階上,嘴裡咕噥着:

“多麼荒唐!想出帆布棚子的鬼主意!他們以爲省長會像江湖賣藝的在帳篷底下吃飯吃得舒服怎麼的?他們還把這些礙手礙腳的東西叫做給本地做好事!那又何必去納夫沙特爾找一名蹩腳的廚師!況且又爲誰呢?爲牛倌!爲叫花子!……”

藥劑師過來了。他身着青燕尾服、南京布褲,腳蹬海狸皮鞋,而出乎尋常的是他戴一頂帽子——一頂矮筒禮帽。

“勞駕!”他說,“請原諒。我有急事。”

因爲胖寡婦問他去哪裡,便說:

“你覺得奇怪,是不是?我這個人老是關在我的實驗室裡,超過好好先生的老鼠待在它的奶酪裡。”

“什麼奶酪?”女店家問。

“不是,沒什麼!沒有什麼!”郝麥接着說,“我剛纔只是想告訴你,勒弗朗索瓦太太,我通常總是待在家裡。可是今天,鑑於特殊情況,我必須……”

“啊!你要去那裡!”她輕蔑地說。

“是啊,我要去,”藥劑師有些吃驚,反駁說,“我不是諮詢委員會的成員嗎?”

勒弗朗索瓦太太打量他半天,最後笑吟吟地回答:

“那可就不一樣了!但是,種地跟你有什麼關係?你懂這個嗎?”

“當然,我懂,因爲我是藥劑師,也就是化學家!勒弗朗索瓦太太,化學的宗旨就是了解大自然中各種物體間的相互作用和分子作用,而農業正包括其中!實際上,化肥的成分、酒的發酵、煤氣的分析以及各種疫氣的影響等,我問你,這一切不純屬化學又是什麼?”

女店家一言不發。郝麥繼續道:

“難道你認爲當農藝家就必須本人親自耕地,或飼養家禽嗎?應該瞭解的倒是有關物質的構成,地質礦脈,大氣的作用,土地、礦石、地下水的質量,各種物體的密度及其毛細現象!必須充分掌握全部衛生原則才能指導與批評房舍的建築、動物的食譜、僕人的飲食!勒弗朗索瓦太太,還必須掌握植物學,鑑別花草,你懂嗎?要識別哪些是有益的,哪些是有害的,哪些是無效的,哪些是有營養的;要知道這裡要拔掉什麼,那裡要重新種上什麼,擴種什麼,剷除什麼。總之,必須通過讀各種小冊子和書報隨時瞭解科學的進展,保持緊跟形勢才能提出改善的辦法……”

女店家眼盯着“法蘭西咖啡館”的門,藥劑師繼續高談闊論:

“感謝上帝,我們的農民都是化學家,或者說,他們都起碼能聽進去科學的建議!比如我,我最近寫了一本很厚的小冊子,是一篇長達七十二頁的論文,題爲《論蘋果酒的釀造及其效用,附錄就此問題的新思考》,我把它寄給了魯昂的農藝協會,因此我榮幸地被接納爲該協會成員,分在農學科果樹栽培綱,是啊,假如我的著作一上廣告……”

但是,藥劑師住了口,因爲勒弗朗索瓦太太根本就心不在焉。她說:

“瞧瞧他們!簡直是胡鬧!一個不折不扣的爛飯鋪!”

她連連聳肩,胸前毛衣的網眼都扯開了,她伸出兩手指着與她敵對的酒館,歌聲從那裡傳出。她補充道:

“而且,它神氣不了幾天了,一個禮拜之內,它就要全完蛋。”

郝麥吃驚得倒退幾步,她走下三層臺階,跟他耳語道:

“怎麼!你不知道?本週就要查封它啦。是勒樂逼賣的,他用借票坑害了它。”

“可怕的災禍!”藥劑師喊道,他總是對一切可以想象到的情況作出恰如其分的表示。

於是,女店家開始向他講述她從紀堯曼的僕人德奧道爾那兒聽到的故事,儘管她討厭戴立葉,她也指責勒樂。他是個騙子,也是個卑鄙小人。

“啊!你瞧,”她說,“他正在菜場,他在向包法利夫人打招呼,包法利夫人戴一頂綠帽子,她還挽着布朗傑先生的胳膊。”

“包法利夫人!”郝麥說,“我要趕過去,向她致意,她興許高興進到圈內,在柱廊下找個位置。”

藥劑師沒有聽勒弗朗索瓦太太喊他,要給他更詳細地講那個故事,他快步走開,滿臉堆笑,後腿蹬直,左一個躬,右一個禮,他身後青燕尾服的巨大尾擺隨風飄蕩,佔據好大的空間。

羅道夫遠遠地看見了他,便加快了腳步。但,包法利夫人已氣喘吁吁,他又放慢腳步,微笑着,但以一種粗暴的語調對她說:

“這是爲了躲開這個胖傢伙,你知道,藥劑師。”

她用胳膊肘碰了他一下。

“這是什麼意思?”他自忖道。

他一邊繼續走路,一邊用眼梢看她。

她的側影極爲安詳,難以猜測出什麼。她頭戴橢圓形女帽,淡色的繫帶酷似蘆葦葉,她的側影光彩奪人。她的睫毛又長又彎,眼睛直望前方,她的眼睛雖然睜得很大,由於顴頰部位血液在細嫩皮膚下輕輕跳動,她的眼睛像是有點被拉長了。一種玫瑰色穿過她鼻孔中隔,她的頭歪向一邊,脣間露出潔白的牙齒,閃着珠光。

“她是不是在譏笑我?”羅道夫默想。

然而,愛瑪用胳膊肘捅他只是一個提醒,因勒樂先生在陪着他們,並不時地向他們說些什麼,就是爲了跟他們搭話:

“今天天氣真棒!大家都走出了家門!風從東方來。”

無論是包法利夫人,還是羅道夫都不大願意回答他,而每當他們一動,他就走過來問道:“有什麼事嗎?”同時用手扶一扶帽子。

當他們走到馬掌鋪前面時,他們沒有沿大路去柵欄門,羅道夫卻拖着包法利夫人突然走上一條小道。他高喊道:

“晚安,勒樂先生!再見!”

“你就這樣把他打發走了!”她笑着說。

他繼續道:

“爲什麼讓別人來打擾我們呢?既然今天我有福分同你在一起……”

愛瑪臉紅了。他沒有講完他的話。接着,他講起了晴朗的天氣,在草地上走路的喜悅。一些白雛菊已長了出來。

“多麼好看的雛菊,”他說,“足可供本地談情說愛的姑娘們祈神求諭了。”

他又說:

“我採摘幾朵,你說,好嗎?”

她微咳一聲,答道:

“你愛上誰了?”

“嗯!嗯!誰知道呢?”羅道夫回答。

草地上的人開始多起來,家庭主婦們帶着大雨傘,挎着籃子,領着孩子,朝你身上撞。經常需要躲開一長隊鄉下女人,女傭們穿着藍長筒襪、平底皮鞋,戴銀戒指,從她們身旁走過,會聞到她們一身牛奶味。她們手拉手走路,沿着整個草地的長度,全面攤開前進,從那排山楊樹,直到宴會棚子。但是,檢查時間到了,農民們魚貫而行,進入一個賽馬場似的地點,這地方是用一根長繩拴在樁子上圈好的。

牲畜就在那兒,頭衝着繩子,屁股有大有小,亂哄哄地排列着。懶洋洋的豬用嘴拱土,牛犢叫,母羊咩,乳牛蜷起小腿,肚皮攤在草坪上,不慌不忙地反芻咀嚼,眨巴着沉重的眼皮,聽任小飛蟲在其周身嗡嗡叫。車把勢光着胳膊,牽着種馬的籠頭,種馬立起身,向母馬方向大聲嘶鳴。母馬安詳泰然,伸長頭,脖子上馬鬣耷拉着,小馬駒在她們的身影下休息,或有時吮幾口奶。這些堆在一起的軀體,形成一條波浪狀的長河,人們不時地看到雪白的鬣毛猶如波浪般在風中涌起,或是突現出一堆尖犄角和一片跑動的人頭。旁邊,在柵欄外面,離此一百步遠的地方有一頭大黑公牛,戴着嘴套,鼻孔中套着一個鐵環,它一動不動,活像一頭青銅獸,一個衣衫襤褸的孩子拿繩子牽着它。

這時,一些先生邁着沉重的步伐在兩排牲畜之間往前走,一邊檢查每頭牲口,他們低聲商議着。其中一位先生像是更重要的人物,一邊走,一邊在一個本子上記錄着什麼。他就是評審委員會的主席潘維爾城的德羅茲萊先生。他一認出羅道夫,便快步走向前,以笑吟吟、親切的樣子對他說:

“怎麼,布朗傑先生,你不管我們大夥啦?”

羅道夫反駁說他就來。但等到評委主席走了以後,他又說:

“我纔不呢,我不去。跟你做伴,這要比跟他們在一起有意思。”

羅道夫一邊嘲弄農業大會的慶祝活動,一邊把自己的藍色證件給憲兵看,爲的是通行無阻,有時,他甚至在好看的展品面前停下腳步,而包法利夫人並無心欣賞。他發現後,便開始對永鎮太太們的穿裝打扮講些開心話,接着又對他自己裝束上的粗心表示歉意。他的打扮不算協調,既通俗,又講究,習慣的粗俗似乎流露出一種怪誕的生活,情感上的混亂,藝術上的強制,總是對社會成規的一種鄙視,這對他既有誘惑,也使他厭惡。比如,他的細麻布襯衫,袖口綴有紋褶,在他灰斜紋布背心的開口處,隨風鼓脹起來,他的寬條褲子在腳踝處露出鑲有漆皮的南京布靴。布靴的漆皮流光鋥亮,能反照出腳下的青草。他穿着這樣的靴子踐踏馬糞,一隻手插在上衣兜裡,歪戴着他的草帽。

他補充道:

“再說,我們住在鄉下……”

“什麼都完了。”愛瑪說。

“真是這樣!”羅道夫回答,“想想看,這些好人,連燕尾服式樣也沒一個人能懂!”

於是,他們談起了外省生活的平庸,她深感窒息的生活、理想的幻滅等。

“因此,”羅道夫說,“我深陷於憂傷之中……”

“你!”她驚訝地問道,“我還以爲你是很快樂的,不是嗎?”

“啊!是呀,表面上是快樂,因爲活在世界上,我知道要給自己臉上戴一副什麼都不在乎的面具。而實際上,有多少次,在月光下看到公墓時,我都自問是不是最好還是跟長眠地下的人一起算了……”

“哦!那你的朋友們呢?”她說,“你就不想他們了!”

“我的朋友們?誰呢?我有朋友嗎?誰肯關心我?”

他說最後這句話時,嘴中吹着口哨。

但是,他們倆不得不分開,因爲他們身後有個人抱了一大摞椅子,他抱得太多,別人只看到他的木頭套鞋尖端和他的兩隻手,他的兩臂直張開着。他就是看墓人萊斯蒂布杜瓦。他搬運一大批教堂的椅子,爲了賺錢,他充滿了想象力,他發現了利用農業大會節日活動的辦法,他的主意獲得了成功,因爲顧客多得他已不知道聽誰的了,確實,村民們因爲熱都爭搶這些椅子,草墊散放着燒香味,厚椅背上有蠟燭的污垢,他們依靠在這樣的椅背上,心中油然生出敬神的念頭。

包法利夫人又挽起羅道夫的手臂,他像是對自己說話似的,繼續道:

“是啊!我失去了太多的東西!總是孑然一身!啊!假如我生活中有個目標,假如我有過愛戀,假如我找到個……哦!我會竭盡所能,克服障礙,粉碎千難萬險!”

“但是,我覺得,”愛瑪說,“你沒什麼可抱怨的嘛。”

“啊!你認爲這樣嗎?”羅道夫說。

“因爲,不管怎麼說,”她繼續道,“你是自由的。”

她猶豫一下,說:

“而且富有。”

“你別取笑我啦。”他回答。

她發誓毫無取笑之意,這時聽到一聲炮響,立刻,人們亂哄哄地向村子擁去。

原來這是一個錯誤的信號,省長沒到,評委會的委員們很尷尬,不知是儀式開始呢,還是再等一等。

最後,廣場盡頭出現一輛雙篷四輪出租大馬車,由兩匹瘦馬拉着,馬車伕頭戴白帽,掄鞭抽打瘦馬。畢耐急忙喊:“拿槍!”校官緊跟着學他喊了一聲。大家跑向支槍的地方,蜂擁而上。有人忘了戴硬領。省長的車馬隊似乎猜到了這種困難局面,駕在一起的兩匹駑馬隨着轡頭繮繩左一擺,右一擺,小步跑到鎮政府的柱廊前面,正趕上國民軍和消防隊展開隊形,敲着鼓踏步。

“踏步!”畢耐喊道。

“立定!”上校喊道,“向左看齊!”

舉槍敬禮時,槍箍的撞擊聲就像一隻銅鍋滾下樓梯的響聲,舉槍之後,槍全部放下。

於是,有一位先生走下馬車,他身穿銀線繡花的短燕尾服,禿額頭,後腦勺有一撮頭髮,臉色蒼白,外貌非常和善。眼睛很大,厚眼皮,半睜眼打量着人羣,同時仰起他的尖鼻子,癟嘴露出笑容。他認出了披綬帶的鎮長,向他解釋說,省長先生來不了了,說明他是省參議員,然後又表示歉意。杜瓦什滿嘴恭維話作答,來人則表示愧不敢當。他們就這樣站着,面對面,額頭幾乎相碰,身旁圍着評審委員會成員、鎮參議院成員、全鎮名流、國民軍以及與會的羣衆。省參議員先生把他的黑色小三角帽貼在胸前,向大家頻頻致意,與此同時,杜瓦什哈腰,彎成弓形,笑容可掬,結結巴巴,尋找字句,表示對王室的忠誠,也表示永鎮爲此感到無限榮幸等。

客棧夥計伊波立特過來從車伕手裡接過馬繮繩,跛着腳,把馬牽到“金獅”客棧門廊下,那裡聚集着許多農民在看馬車。敲鼓、點炮之後,主席團的先生們一個接一個地登上主席臺,在杜瓦什太太出借的烏得勒支紅絨面的扶手椅裡落座。

這些先生各個都很相像:鬆軟的棕色面孔,被太陽曬得有點發黑,有低度蘋果酒的顏色。他們的蓬鬆的絡腮鬍子都露在大硬領外邊,白領帶上有顯眼的玫瑰花結、紮緊硬領。他們的背心全是絲絨料子,圓翻領;他們的懷錶都有一條長帶,帶端繫着一枚用紅玉做的橢圓形印章,他們兩手放在大腿上,小心翼翼地叉開褲襠,褲料閃着光澤,比他們的大頭靴的皮革還亮。

名流女士排在後面,坐在過廳下,廊柱之間,普通羣衆則安排在對面,站立着,或坐在椅子上。事實上,萊斯蒂布杜瓦把全部椅子都從草地那邊搬過來了,他甚至每分鐘跑一趟去教堂裡找椅子,他的生意造成交通阻塞,致使別人很難走近主席臺的小階梯。

勒樂對藥劑師(他正路過,去找他的座位)說:

“我呀,我以爲這裡應該豎兩根威尼斯旗杆,掛上點既嚴肅又富麗堂皇的新鮮玩意兒,那可就吸引人啦。”

郝麥回答道:

“當然啦。但你有什麼辦法呢!這都是鎮長腦子裡想出來的。這個可憐的杜瓦什沒有什麼欣賞力,甚至毫無藝術天分。”

此時,羅道夫陪着包法利夫人上了鎮政府二樓,進入會議室,因爲這裡空無一人,他聲言,在此看熱鬧,儘可享受。國王半身像下,有一張橢圓形桌子,他從桌子周圍拿了三張圓凳,靠近一個窗戶,兩人緊挨着坐下。

主席臺上一陣**,長時間的竊竊私語和交談。最後,省參議員站起來。現在,大家知道他叫留萬,人羣中一個傳一個地重複他的名字。他拿出幾張紙,湊近眼睛仔細看了看,便開口道:

“先生們”:

“首先,請允許我(在向你們談今天的盛會之前,我確信,你們大家都會贊成我這種情感的),我說,首先允許我感激最高行政、政府、國君,諸位先生,感激我們的君主,萬民愛戴的國王,主上關注着一切公私事業的繁榮昌盛,堅定而英明地爲國家這艘航船掌舵,不怕怒海狂濤,急流險灘,何況聖上賢明。既重視和平,也重視戰爭、工業、商業、農業和藝術。”

“我應該,”羅道夫說,“後退一點兒。”

“爲什麼?”愛瑪問。

但是,此時,省參議員提高了嗓門,以一種非比尋常的語調朗誦道:

“諸位先生,內戰衝突,血染我們公共場所的時代已一去不復返了;業主、商人、工人自己,他們夜晚安眠,突然被火警鐘聲吵醒而驚慌失措的時代業已一去不復返了;最富顛覆性的奇談怪論,擅自敢動搖社稷基礎的時代業已一去不復返了……”

“因爲,”羅道夫繼續道,“別人從下面可能看到我,我就要一連兩個禮拜向人道歉,而且我的名聲不好……”

“哦!你在誣衊自己。”愛瑪說。

“不,不,我向你保證,我的名聲很壞。”

“但是,諸位先生,”省參議員繼續道,“假如我不回憶這些陰暗的畫面,而把目光投向我們美麗祖國的現狀,我看到的是什麼呢?到處是商業繁榮,藝術昌盛,到處是新的交通道路,猶如給國家的軀體增加許多動脈,建立新的關係;到處是我們的大工業中心得以振興;宗教更加牢固,感召萬民的心靈;我們的港口充滿貨物,信心迴歸,法蘭西終於有一新生!……”

“再說,”羅道夫又說,“也許,就人生觀點而言,他們是有道理的。”

“什麼道理?”她問。

“什麼!”他說,“難道你不知道,有人總是苦惱不止嗎?他們一時需要夢幻,一時需要行動,一時需要最純潔的激情,一時需要最瘋狂的享受,人就這樣陷入各種荒誕、各種瘋狂之中,而不能自拔。”

於是,她注視着他,猶如欣賞一位從許多奇異國土歸來的旅者,繼續道:

“我們這些可憐的女人甚至連這種消遣也沒有!”

“可悲的消遣,因爲從這裡找不到幸福。”

“可是,能找得到嗎?”她問道。

“是的,有一天會遇到的。”他回答。

“你們懂得這些,”省參議員說,“你們是農民、農村的工人!你們是文明事業的和平先驅!你們是進步和道德的化身!我說,你們都懂得,政治風暴確實比氣候混亂更可怕……”

“有一天會遇到的,”羅道夫重複說,“有一天,當你失望之時,突然來臨。於是,新的前景展現,就像有一個聲音在喊:‘這就是!’你感到需要向這個人傾訴衷情,把一切都給他,爲他犧牲一切!不用相互解釋,心有靈犀一點通。他們在夢中相會(他注視着她)。終於,你苦苦尋覓的珠寶就在這兒,在你眼前,它輝煌燦爛,光芒四射。可是仍感到不放心,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感到眼花繚亂,猶如走出黑暗,初見亮光。”

羅道夫在講這最後一句話時,伴以啞劇的手勢。他把一隻手捂到臉上,就像眩暈的樣子,在他把手放下來時,搭在愛瑪手上,愛瑪抽回了自己的手。可是,省參議員一直在讀稿子:

“諸位先生,誰爲此驚訝呢?只有瞎子,只有固守(恕我直言),固守前一世紀成見的人才會繼續否認農民的才智。說實在的,除了在農村,哪裡能找到更多的愛國主義,對公共事業的更多忠誠,一言以蔽之,更多的智慧呢?諸位先生,我不是說那種表面的智慧、遊手好閒者的空頭點綴,但,我是說農民有更多的深刻而穩健的智慧,以追求有益的目標高於一切;因此有助於個人利益,共同的改善與支援國家,這是他們守法、履行義務的結果……”

“啊!又來了,”羅道夫說,“總是說義務、義務,我的耳朵都磨出趼子了。他們是身穿法蘭絨背心的老渾蛋,帶腳爐、持念珠的假道士,他們不停地在我們耳邊翻來覆去唱老調:‘義務!義務!’哎!當然了!義務是感受偉大的東西,珍愛美好的事物,絕不是接受社會的全部清規戒律以及社會強加給我們的各種恥辱醜行。”

“可是……可是……”包法利夫人反對道。

“哎,不!爲什麼公然反對激情?激情難道不是人世間唯一美好的東西,產生英雄行爲的淵源,總之,是產生熱忱、詩歌、音樂、藝術,以及一切一切的淵源!”

“但是,也必須,”愛瑪說,“跟一跟社會輿論,服從社會的道德。”

“啊!因爲道德有兩種,”他反駁道,“一種是微不足道的,約定俗成的,即人的道德,它不斷變化,它歇斯底里地說教,行爲卑劣,俗不可耐,就像你看見的這次蠢人的集會。但是,另一種道德,它是萬古永恆的,它存在於我們周圍,也存在於我們之上,猶如環繞我們的風光,照耀我們的藍天。”

留萬先生剛用手帕擦了擦嘴,繼續道:

“諸位先生,還要我說什麼呢?要我在這裡向你們說明農業的重要性嗎?是誰滿足我們的需要?又是誰保障我們的生活?難道不是農民嗎?諸位先生,農民用勤勞的雙手在肥沃的田壟裡播種,生產出小麥,再用精巧的機器把它碾碎。變成粉末,生產出來,叫做麪粉,從那兒運到城裡,不久又送到麥面師傅那裡,做成食品,服務於窮人,也服務於富人。爲了我們有衣服穿,難道還不是農民在牧場裡養肥了衆多的羊羣?如果沒有農民,我們穿什麼?我們吃什麼?諸位先生,難道還需要到遠處尋找例子嗎?誰不常常想到我們的家禽飼養場裡都有的這種普通動物所具有的重要意義呢?它既爲我們提供了睡覺用的柔軟的枕頭,餐桌上的鮮美肉食,又爲我們下蛋。如果要一一列舉已耕種好的土地所能提供的種種物品,就像慈母對其兒女的慷慨貢獻那樣,我可就不勝枚舉了。這裡是葡萄園,那裡是做果酒的蘋果樹;這裡是油菜,更遠的地方是奶酪,還有麻,諸位先生,我們可不要忘記麻!近幾年來麻的產量大大增加,對於麻,我要特別提醒你們注意。”

他無須呼籲大家注意,因爲聽衆個個都張大了嘴巴,全神貫注地聽,好像要把他的話一字不漏地喝到肚裡。杜瓦什在他身旁,睜大了眼睛聽他講;德羅茲萊先生不時地慢慢合上眼皮;遠點地方,藥劑師把他的兒子拿破崙夾在兩腿之間,用手兜着耳朵聽,爲了不漏過一個音節。評審委員會的其他成員慢悠悠地上下襬動他們的藏在背心裡的下巴,表示贊同。消防隊員在主席臺下,靠着刺刀休息;畢耐保持紋絲不動,胳膊肘朝外,刀尖向上。他也許能聽見,但他肯定什麼也看不見,因爲他的頭盔帽檐太低,直壓到鼻子上面。他的副手,杜瓦什先生的小兒子,他的帽檐還低得厲害,因爲他戴的是一頂大頭盔,在他的頭上直晃盪,露出印花圍巾的一角。他笑眯眯的,頭頂大帽子,一副可愛的孩子模樣,他的小白臉上流着汗珠,帶着歡愉、疲憊、困頓的表情。

從廣場到周圍房屋到處都擠滿了人。家家窗戶都趴滿了人,還有的站在各家門口。朱斯坦站在藥房的櫥窗前面,好像完全沉浸於注視眼前的東西。儘管安靜,留萬先生的聲音消失在天空裡,你能聽到的只是隻言片語,人羣中挪動椅子的聲音不斷打斷講話聲。而且,不時地、冷不丁地聽到背後發出牛的長哞,或小羊的咩咩叫聲,在街角迴響。事實是,牛倌和羊倌把牲畜帶到那裡,它們不停地你哞我咩,還用舌頭去夠吊在嘴巴上面的幾片葉子。

羅道夫靠近了愛瑪,低語着,說得很快:

“你就不反對這種社**謀?有哪種感情它不譴責呢?最崇高的本能,最純潔的同情心橫遭迫害和誣衊,如果有兩個可憐的人終於相聚在一起時,就組織一切力量要拆散他們。不過,他們是不會甘心的,他們要振動翅膀,要相互呼喚。噢!時間有什麼關係,半年,十年,他們遲早要團聚,他們要相愛,因爲命運註定這樣,他們都是爲心愛的人而生的。”

他兩臂交叉放在膝蓋上,就這樣擡起臉望着愛瑪,他湊到近邊,目不轉睛地盯着她。她看到在他的眼睛裡,在黑瞳人周圍閃射着細小的金光,她甚至於聞到了他油光頭髮上的生髮油的香味。她突然感到軟弱無力,她想起了在拉沃畢薩爾讓她跳華爾茲舞的子爵,他的鬍子就像羅道夫的頭髮一樣散放出香草和檸檬的氣味。她不由自主地半閉眼睛,爲了更好地呼吸這種氣息。但是,她在椅子上挺胸的這種姿態中,瞥見遠處,在地平線的最盡頭,出現了古老的驛車“燕子”,它緩慢地從狼嶺上下來,後面拖着一長尾巴灰塵。雷宏就是經常乘這輛黃驛車回到她身邊來的。他也是從那條路上永遠地離開了!她似乎看見他就在對面的窗臺旁;接着,一切變得模糊不清,浮雲掠過;她感到還在吊燈的光照下,挽着子爵的胳膊跳華爾茲舞,又覺得雷宏離得不遠,他就要來了……然而,她一直感覺到的是羅道夫的頭在她身旁。這種甜蜜的感覺就這樣闖入昔日的慾望,猶如陣風掀起的沙粒在沁人心脾的香氣中盤旋,香風習習,瀰漫了她的靈魂。她幾次張大鼻孔,猛吸柱頭周圍常春藤的清新氣息。她摘下手套,揩拭雙手,接着。又用手帕向臉上扇風,她的太陽穴跳個不停,她仍聽見人羣的喧鬧和省參議員單調的講話聲音。

他說:

“繼續下去!堅持下去!不要聽傳統陋習的暗示,也不要聽莽撞的經濟主義和缺乏思考的建議!你們尤其要致力於改良土壤、優質肥料,發展馬、牛、羊、豬的新品種!但願這次農業大會的節日活動成爲你們和平競賽的比武臺,讓勝利者離開時向戰敗者伸出友愛之手,與之兄弟相待,並希望他下次取得更好的成績!你們是可敬的公僕,謙卑的僕人,時至今日還沒有哪個政府重視你們的艱辛勞動,你們來接受默默奉獻的報酬吧,並請你們相信,從今以後,國家將關注你們,鼓勵你們,保護你們,承認你們的正當要求,並將盡其所能減輕你們艱難犧牲的負擔!”

留萬先生重新入座;德羅茲萊先生起身,開始另一個講演。興許,他的講演沒有省參議員說得花哨。不過,他的報告自有特徵,風格更講究實際,也就是說學識更專門,議論更高明。比如,對政府的頌揚要少得多,宗教與農業佔了更多的篇幅。人們能看出二者之間的關係,以及它們如何有史以來便競相促進文明的發展。羅道夫跟包法利夫人交談夢、預感和魅力。演說家追溯到人類社會的搖籃時期,他向大家描述在那個野蠻時代里人類在密林深處靠採摘野果生活,後來,他們脫離獸皮,穿上布衣,耕田種地,栽種葡萄。在這種新發現中,是件好事呢,抑或是弊多於利呢?德羅茲萊先生給自己提出了這個問題。羅道夫從談魅力,一步一步地談到意氣相投。此時,評委主席先生正列舉辛辛那圖斯扶犁、戴克裡先種菜、中國皇帝新年伊始忙於春播的故事。年輕男子向年輕女人解釋說,這種不可抗拒的吸引源於某種前世因緣。他說:

“比如,我們倆,爲什麼你我相識了呢?是什麼偶然機緣造成的嗎?這是因爲我們各自的天性促使我們相互吸引,也許,我們像兩條河流一樣,越過距離的阻隔,終歸合流一處了。”

他抓住了她的手,她沒有把手抽回。

——“優秀種植大獎!”主席喊道。

“比如,剛纔我到你府上……”

——“獲得者,甘岡普瓦的畢塞先生。”

“我怎麼知道要陪伴你呢?”

——“七十法郎!”

“甚至有多少次我想離開,但是我跟隨着你,便待下來。”

——“肥料獎!”

“我真想今晚、明天、其他日子,我整個一輩子都待下來!”

——“阿爾格的喀龍先生獲金質獎章!”

“因爲在社會上,我沒發現過誰具有如此全面的魅力。”

——“獲獎者,吉弗裡-聖-馬丹的班先生!”

“我也一樣,我將永遠記着你。”

——“美利奴公羊獎……”

“但是,你會忘記我的,我可能像影子一樣過去。”

——“獲獎者聖母院的博勞先生……”

“噢!不會的,我是不是會成爲你的思想、你的生命的一部分呢?”

——“豬種獎,平分:獲獎者勒黑利斯和居朗布爾兩位先生,共六十法郎!”

羅道夫握緊她的手,他感到她的手燙人,而且顫抖,猶如一隻被捉住的斑鳩還想飛走。但是,她的手指動了一下,不知是想試着脫手,還是響應握手人的回答。他喊道:

“噢!謝謝!你沒有拒絕我!你太好了!你知道,我是你的!讓我看看你,讓我仔細看看你!”

一陣風從窗口吹進來,掀起桌上的檯布;下面,廣場上農婦們的大帽子被風吹起,像白蝴蝶翅膀在扇動。

“油料渣的使用,”主席繼續說。

他加快說起來:

“弗拉芒肥料……種麻……排水……長期租賃……農工勞務。”

羅道夫不再說話了。他們相互對視着。一種迫不及待的慾望使他們的幹嘴脣戰慄不已。他們的手指緩緩地,自然地攪到一起。

“薩斯多-拉-蓋利埃爾的卡特琳-尼蓋斯-伊麗莎白在同一農莊服務五十四年,獲銀質獎章一枚,價值二十五法郎!”

“卡特琳·勒魯?她在哪兒?”省參議員重複道。

她不回答,但聽見許多聲音在低語道:

“去呀!”

“不。”

“向左走!”

“不要怕!”

“啊!她多蠢!”

“她到底在不在?”杜瓦什喊道。

“在!……那不是!”

“讓她到前邊來呀!”

於是,人們見到一個小老太太,哆哆嗦嗦走上主席臺,穿着破爛衣服,身體顯得乾癟。她腳蹬一雙木頭大套鞋,臀部繫着一條大藍色圍裙,瘦臉上蓋着一頂沒有檐兒的女帽,皺紋堆疊,勝過一隻乾枯蘋果。紅上衣的袖筒裡露出兩隻長手,關節疙裡疙瘩,穀倉的灰塵、洗衣服的鹼水、羊毛的油脂等,在她手上留下一層厚皮,帶着裂紋,兩手僵硬,雖然用清水洗過,仍顯得骯髒無比。由於長期辛勞,雙手手指合不攏,好像這雙手本身就向人們提供了她所忍受的千辛萬苦的最平凡的佐證。臉上表情突出一種修女般的呆滯,目光暗淡,沒有什麼哀樂能使她動心。由於她長期與牲畜打交道,她也有了它們的緘默與安詳。這是她第一次身處大庭廣衆之中,看到旗幡、鑼鼓、穿黑燕尾服的先生們、省參議員的十字勳章,她內心惶懼,她停在那兒,一步不敢動,不知道該往前走,還是該逃掉,也不知道爲什麼人羣推擁她,爲什麼評委會委員們向她微笑。這個幹了半個世紀苦活兒的老婆子就這樣站在這些眉開眼笑的資產者面前。

省參議員從主席手裡拿過來獲獎者名單,說:

“過來,可敬的卡特琳-尼蓋斯-伊麗莎白·勒魯!”

他看了看名單,又看了看老太婆,以慈父般的語氣,重複道:

“過來,過來!”

“你聾了嗎?”杜瓦什從扶手椅上跳起來,問道。

他在她耳邊喊起來:

“五十四年服務!一枚銀質獎章!二十五法郎!是給你的。”

她接過獎章,仔細打量,臉上隨即出現一絲幸福的微笑。人們聽到她一邊往外走,一邊咕噥道:

“我要拿它給我們的本堂神甫,讓他給我做彌撒。”

“狂熱的信徒!”藥劑師轉身面向公證人感嘆道。

大會結束,人羣散去。現在,演說讀畢,人人回到原來的位置,一切重歸於舊。主人責罵僕人,僕人抽打牲畜,獲獎牲畜犄角間戴着綠色桂冠,漠然木然,走回槽頭。

此時,國民軍已登上鎮政府二樓,刺刀上紮了一串蛋糕,部隊的鼓手提着一籃酒瓶。包法利夫人挽着羅道夫的手臂,他把她送到家裡,兩人在門前分手。然後,他徑自去草地上散步,等待宴會開始。

宴會時間長,十分喧鬧,服務極差。賓客擁擠,手腳都難以活動。做條凳用的窄木板,人坐多了,險些壓斷。他們大吃大喝,人人盡情吃自己名下那一份,個個額頭流汗。白濛濛的熱氣猶如秋日早晨河水的霧氣,在桌面上,在懸掛的油燈之間遊動。羅道夫背靠布棚,一心想着愛瑪,他什麼也聽不見。在他身後的草地上,用人在摞髒盤子,鄰座跟他說話,他不作回答,別人給他的杯子裡斟滿了酒,儘管喧鬧聲有增無減,他卻保持思想上的寧靜。他追想她說過的話,她的嘴脣的形態,她的面龐在軍帽徽章上閃爍,就像照在一隻魔鏡裡,她的裙褶沿牆而下,恩恩愛愛的日子展現於無限的未來。

晚上看焰火時,他又見到了她。但是,她跟丈夫、郝麥太太和藥劑師在一起,藥劑師非常擔心流失的煙火會傷人,他每次都會走開,到畢耐那裡叮囑幾句。

送到杜瓦什先生家的花炮都小心翼翼地藏到他的地窖裡,因此,火藥受潮不易燃着。花炮主體本應展現龍咬尾巴的圖像,完全失敗了。天空裡不時地升起可憐的羅馬蠟燭形象,人羣張口凝望,一片嘈雜,其中夾雜着婦女在黑暗處的尖叫聲。愛瑪默不做聲,蜷縮着身體,輕輕地靠在夏爾的肩上。而後,她仰起下巴,望着花炮的火光在黑漫漫的天空裡掠過。羅道夫藉着花燈的亮光注視着她。

花燈漸漸熄滅,天上露出星星。幾滴雨突然落下。她把披肩綰在頭上。

正在此時,省參議員的四輪馬車出了客棧。他的車伕喝醉了酒,陡然打起盹來。老遠能看見他的大半個身子在車篷上,在兩盞車燈之間,隨着車廂的晃動而左右搖擺。

“說實在的,”藥劑師說,“真應該嚴懲酗酒!我的想法是,每週在鎮政府門口掛一塊專用牌,上面寫上所有在周內喝醉酒的人的姓名。而且,對此進行統計,把它搞成一種特別年鑑,需要時可以參照……哎,對不起。”

他又向隊長跑去。

隊長正往家走,他要再看看自己的旋牀。

“也許,你最好,”郝麥對他說,“派一個部下,或你親自去一趟……”

“別給我搗亂了,”稅務官回答,“不是沒什麼事嗎!”

藥劑師回到他的朋友堆以後,說:

“你們放心吧,畢耐先生已向我證實:他們採取了一切措施,不會有任何火花掉落下來。水龍都裝得滿滿的。我們安心睡覺去吧。”

“說真的!我想睡去了,”郝麥太太張大嘴打哈欠,說道,“不過,沒關係,我們的節日這一天過得好極了。”

羅道夫眼中充滿柔情,低聲重複道:

“噢!是啊,好極了!”

大家相互問安後,各自離去。

兩天之後,在《魯昂指路燈》上有一篇長文,報道農業大會的節日活動。郝麥滿懷激情,第二天就寫了這篇文章:

“爲什麼張燈結綵,到處鮮花?某種熱帶的陽光照曬我們的田野,人羣冒着熱流,猶如狂海怒濤奔向那裡?”

然後,他談到農民的生活狀況。誠然,政府做了許多,但還不夠!“加把油!”他向政府呼籲,“成百成千的改革勢在必行,我們就來完成這些改革吧。”接下去,他談到省參議員入場情景,他絕不忘記“我們民團的威武儀表”,也沒有忘記“我們的最活潑的村女”,同樣沒有忘記“禿頭老人,彷彿族長出現,其中有些人是我們不朽的軍隊的遺老,他們聽到雄偉的鼓聲時,仍感到他們的心在激烈地跳動”。他列舉主要的評審委員會的委員時,談到自己,甚至在文章的一條註釋裡,還指出,藥劑師郝麥先生向農藝學會提交一篇關於蘋果酒的論文。當他談到發獎場面時,他極盡褒揚之能事,描繪獲獎者的喜悅:“父親擁抱兒子,哥哥擁抱兄弟,丈夫擁抱妻子。不少人自豪地向別人炫耀他們的小獎章,興許,有的得獎者回到家裡,在賢內助的陪伴下,邊哭,邊把獎章掛到小茅屋的無人注目的牆上。”

“六點左右,在列熱爾的牧場上舉行宴會,聚會了參加慶祝活動的主要人物。宴會始終洋溢着最大的熱忱。各方面人士,不停舉杯祝酒:留萬先生提議,爲國君乾杯!杜瓦什先生提議,爲省長乾杯!德羅茲萊先生提議,爲農業發展乾杯!郝麥先生提議,爲工業與藝術兩姐妹乾杯!勒普利希先生提議,爲改善提高幹杯!晚上,耀眼的焰火忽然照亮天空。簡直可以說是真正的萬花筒,真正的歌劇佈景,一時間,我們的小鎮真以爲進入了《一千零一夜》的夢境。”

“我們發現:這次家庭聚會沒受任何意外事件的干擾。”他還補充道:

“人們注意到,只有教士沒露面,不消說,宗教對進步的理解與衆不同。請隨尊便,羅耀拉的信徒們!”

六個星期過去了。羅道夫沒有回來。終於,一天傍晚,他出現了。“改良與發展農業大會”慶祝活動的第二天,他自語道:

“別早回到她那裡去,去早了可能辦不成事。”

因此,一週之後,他便動身打獵去了。打獵歸來,他想到時間拖得太長了,繼而又這樣推理:

“可是,假如從第一天起,她就愛上了我,那麼,她必然急於再見到我,更加愛我。如此說來,那就讓我繼續下去吧!”

他走進客廳時,瞥見愛瑪臉色變白,他看透自己的計算沒有錯。

只她一人。天色將晚。小紗布窗簾遮着玻璃,室內更顯陰暗。一縷陽光照在鍍金的晴雨表上,金光閃閃,透過珊瑚骨的縫隙,在鏡子裡變成一團火。

羅道夫一直站着。愛瑪幾乎沒理睬他的見面問候。

“我,”他說,“有事忙,又害了一場病。”

“病重嗎?”她急問。

羅道夫一邊往她身旁的一條凳子上坐,一邊說:

“咳,不是!……是因爲我不想來。”

“爲什麼?”

“你猜不出來?”

他又看了她一眼,激動情緒溢於言表,她紅着臉,垂下了頭。他繼續道:

“愛瑪……”

“先生!”她稍離開身,說道。

他語調憂傷,答道:

“你很清楚,我不想來是有道理的。因爲你這名字,你這名字充滿我的靈魂,我脫口而出喊出這名字,你卻禁止我!包法利夫人!……哎,大家都這樣稱呼你!……況且,這不是你的姓,這是別人的姓!”

他重複道:

“別人的!”

他用雙手把臉遮起來。

“是啊,我經常想你!……越想你,我越失望!啊!對不起!……我走了……永別了!……我要遠走高飛,你將聽不到別人說我!……可是……今天……我不知道是什麼力量又把我推向了你!因爲我們不能反對天意,我們不能抵禦天使的微笑!我們聽任美好、迷人、可愛的事物的隨意擺佈!”

這是愛瑪第一次聽到別人向她講這種話。她的驕矜,猶如洗蒸汽浴,消除疲勞,舒心地伸展四肢,整個兒地交給了這熱騰騰的語言。

“但是,如果說我沒有來,”他繼續道,“如果說我沒能看見你,啊!至少我是多少遍地來看了你周圍的一切。夜晚,每天夜晚,我爬起牀,一直來到這裡,看你的房子,屋頂閃着月光,花園的樹木在你的窗口搖曳,一盞小燈,微弱的燈光在陰影中閃爍,透過玻璃窗。啊!你不知道在那兒有一個可憐的人,遠在天邊,近在咫尺……”

她啜泣着,轉身向他說:

“你真好!”

“不,我愛你,這就是一切!你知道!說給我聽,一句話!只一句話!”

羅道夫不知不覺地從凳子上滑到地上。但是,廚房裡響起了拖鞋的聲音,他發現,客廳的門沒關上。他邊起身,邊繼續道:

“你行行好,滿足我的一個願望!”

原來,他要參觀她的房屋,期望熟悉它。包法利夫人看不出有什麼不妥,兩人一同站起,這時夏爾進來了。

“你好,醫生。”羅道夫向他打招呼。

醫生因這意想不到的稱呼而受寵若驚,再三講巴結話,另一個人利用這個機會,定了定神。他說道:

“尊夫人正跟我談她的健康問題……”

夏爾打斷他,說他確實十分擔心,說他妻子又犯了鬱悶病。於是,羅道夫問騎馬活動是不是有好處。

“當然!很好,好極了!……這是個好主意!你應該接受這個建議。”

因爲她表示反對,說她沒有馬。羅道夫先生願意借她一匹,她表示謝絕,他也不堅持。爲了說明他的來意,他述說,他的車把勢,那個上次放血的人一直感到頭暈眼花。

“我改日去看看。”包法利說。

“不,不,我打發他來找你;還是我們來,這對你更方便。”

“啊!太好了。謝謝你。”

羅道夫一走,夏爾問道:

“布朗傑先生的好建議,你怎麼不接受?”

她做出不高興的樣子,找出諸多遁詞,最後聲言:“這可能招惹笑話。”

“啊!我纔不在乎!”夏爾轉一個身,說道,“身體第一!你錯了!”

“哎呀!我沒有騎馬服裝,你叫我怎麼騎馬?”

“你定做一套不就完了嗎!”他回答。

騎馬服裝使她下定了決心。

騎馬裝備準備好後,夏爾給布朗傑先生寫信,說他妻子隨時待命,並稱他們恭候其盛情。

第二天正午,羅道夫牽了兩匹駿馬來到夏爾家門前。其中一匹馬耳上繫着玫瑰紅絨球,身上搭着一副麂皮女鞍。

羅道夫腳蹬長筒軟皮靴,自忖她可能從未見過這樣的靴子。確實,當他身着栗色絲絨長燕尾服和白色針織褲出現在樓梯口時,愛瑪便被他的着裝吸引住了。她已準備好,正等他來。

朱斯坦溜出藥房來看她,連藥劑師也離座來到。他向布朗傑先生叮囑道:

“禍事說有就有!千萬當心!你們的馬可能是烈性子吧?”

她聽見頭上有響聲;原來,菲麗西岱在咚咚敲玻璃,逗耍小白爾特。孩子遠送來一吻,她媽媽用馬鞭把兒作答。

“一路快樂!”郝麥喊道,“要特別當心!當心!”

他搖動着手中的報紙,看着他們遠去。

愛瑪的馬一出村鎮便小跑起來,羅道夫的馬跟在她身旁,他們不時地交換一句話。她坐在馬鞍上,微低着頭,舉着手,右臂揚起,聽任奔馬的顛簸。

到達山嶺下,羅道夫放鬆繮繩,他們一同躍馬馳騁,一會兒到了嶺上,馬突然停住,她戴的大藍面網掉落下來。

正值十月初,鄉野霧氣瀰漫。遠處水汽蜿蜒于山巒輪廓之間,還有的水汽斷斷續續,升入高空,消隱。有時,一道陽光劈開烏雲,現出遠處永鎮的屋頂、水畔的花園、院落、牆壁和教堂的鐘樓。愛瑪半閉雙眼,辨認她的房屋,她從未覺得生活其中的這個可憐的小村莊是如此之小。從他們所在的高處看,整個山谷像一個巨大的白色湖泊,水汽蒸蒸騰騰。樹叢左一塊,右一塊,猶如黑色岩石,突兀而立。高處的楊樹一排排,高聳烏雲之上,好像狂風肆虐下的海灘。

旁邊,一道褐光在草坪之上,樅樹之間,遊移於溫熱的空氣裡。土色橙紅,猶如撒滿菸草碎屑,馬踩上去,聽不見蹄聲。馬往前走,它們的蹄鐵把落地的松果踢向前方。

羅道夫和愛瑪沿着森林邊緣兜風。她不時地轉過頭去,避開他的視線。於是,進入她眼簾的全是排列有序的樅樹幹,連續不斷,看得她有些頭暈眼花。馬在喘粗氣,鞍皮咯吱作響。

他們進入森林之時,太陽出來了。

“上帝保佑我們!”羅道夫說。

“你相信!”她說。

“讓我們前進!前進!”他繼續道。

他打一個舌響,兩匹馬奔跑起來。

路邊又高又長的羊齒草不時地捲進愛瑪的腳鐙裡,羅道夫一邊繼續前行,一邊不時地側身及時將野草支開。有時爲了撥開樹枝,他緊靠着她,愛瑪感受到他的膝蓋觸及她的腿部。天空碧藍。樹葉紋絲不動。許多空間長滿歐石楠,鮮花盛開;一片一片的紫花與多色的樹叢,或灰、或淺褐、或金黃,星羅棋佈,交相輝映。經常聽到灌木叢下滑過翅膀的振動聲,以及在櫟樹間飛來飛去的烏鴉發出的既沙啞又柔和的叫聲。

他們下了馬。羅道夫把馬拴好。她走在前邊,腳踩車轍之間的青苔。

但是,她的袍子太長,儘管她撩起後襬,仍妨礙她走路。羅道夫走在後邊,望着她那標緻的長筒白襪,在黑衣料與黑皮靴之間,他似乎看到了她的**的肌膚。

她停了下來。

“我累了。”她說。

“來,再走一會兒!”他接着說,“加油!”

再走了百來步遠,她又停住了。她戴一頂男帽,她的面網從帽子斜垂到臀部,透過淡藍的面網,看見她的面龐,像在藍海碧波中游過泳似的。

“我們去哪兒呢?”

他沒有回答。她呼吸上氣不接下氣。羅道夫向周圍掃了一眼,嘴中咬着髭鬚。

他們到了一個地方,幼樹被砍伐,地面寬闊。他們坐在一根翻倒的樹幹上,羅道夫開始向她傾訴愛情。

他開始沒有拿恭維話嚇她。他表現得安詳、嚴肅、憂鬱。

愛瑪低着頭,聽他說,一邊用腳尖踢地上的碎木屑。

“難道我們現在的命運不是拴在一起了嗎?”

她聽到這話,立即答道:

“哦,不!你知道,這不可能。”

她起身要走。他握住她的手腕。她停下來,打量他好一會兒,眼睛溼潤,含情脈脈,急匆匆地說:

“啊!瞧你,還是別說吧……馬在哪兒呢?我們回去吧。”

他做了個氣憤又厭煩的手勢。她重複道:

“馬在哪兒?馬在哪兒?”

於是,他露出一種奇怪的微笑,眼睛盯着不動,咬着牙,張開雙臂往前走。她戰慄着向後退,口中喃喃道:

“哦!你讓我害怕!你讓我難過!我們走吧。”

他變換面孔,繼續道:

“既然要走……”

他重又變得彬彬有禮,溫存、靦腆的樣子。她挽起了他的胳膊。他們向回走。他說:

“你是怎麼了?爲什麼?我不明白。你是不是想錯了。你在我心裡猶如聖母馬利亞供在像座上,高高在上,堅實而純潔。但是,我沒有你,我活不下去!我需要你的眼睛,你的聲音,你的思想。答應做我的朋友,我的妹妹,我的天使吧!”

他伸出胳膊,摟着她的腰,她無力地試着掙脫出來。他就這樣摟着她的腰,往前走。

他們聽見馬在吃樹葉。

“噢!再待一會兒吧,”羅道夫說,“別走了!再待一會兒!”

他拖她去更遠一點的地方,圍着一個小水塘轉,滿池浮萍,碧波綠茵。殘敗的荷花在燈芯草之間靜然不動。他們踏着青草,腳步聲嚇得青蛙跳着逃遁。

“我錯了,我錯了,”她說,“我真不該聽你的。”

“爲什麼?愛瑪!愛瑪!”

“噢!羅道夫!……”少婦緩緩地說,側身靠在他的肩上。

她的呢袍和他的絲絨燕尾服絞在一起。她仰起白皙的頸項,頸項由於嘆息而鼓脹,她軟弱無力,淚流滿面,渾身戰慄,遮起面孔,委身於他。

黃昏來臨,落日穿過樹枝,照得她眼花繚亂。到處有光點抖動,在她身前身後,身左身右,在樹葉間,在地面上,猶如翱翔的蜂鳥到處撒下了它們的羽毛。萬籟俱寂,周邊樹木似也散放出某種柔情,她感到心又在激烈跳動,血液像一條奶河在身軀內流淌。她似乎聽見遠方,在森林以外,在其他山巒上的一種模糊而悠長的叫聲,一種拖長的聲音,她靜靜地傾聽着,這種聲音,猶如一種音樂加入她激動神經的最後震顫。羅道夫嘴上叼着雪茄,在用他的小刀修理一根斷了的繮繩。

他們沿着同一條路回到了永鎮。他們又看到了他們的坐騎在爛泥裡留下的蹄印,並排緊挨着,同樣的灌木叢,草叢中同樣的卵石。他們周圍的一切,沒有任何變化。然而,對她而言,某種突變發生了,其含義勝過搬走了大山。羅道夫不時側過身來,握住她的手親吻。

她騎在馬上很迷人。苗條的腰身挺直,膝蓋彎曲觸着馬鬃,曠野的空氣和晚霞的紅光給她臉部抹上一層光彩。

進入永鎮,她讓馬在石板路上跳躍、旋轉,大家在窗口望着她。

吃晚飯時。丈夫發現她臉色很好。但是,當他問及她的出遊情況時,她像是未聽見,胳膊肘支在盤子旁邊,一邊點燃一支蠟燭。

“愛瑪!”他說。

“什麼?”

“我說,下午我去了亞歷山大先生家裡,他有一匹母馬,還很漂亮,只是腿有點傷,我擔保,一百埃居就可買下來……”

他補充道:

“想到你會喜歡,我就把它留下了……我把它買下了……我辦得好不好?你說說看。”

她點頭表示同意。一刻鐘後,她問道;

“你今晚出去嗎?”

“出去。你有事嗎?”

“哦!沒事,沒事,我的朋友。”

她打發走夏爾之後,便上樓把自己關在房間裡。

開始,她感到一陣精神恍惚,又看到了樹木、小路、溝渠、羅道夫,她仍感到他的雙臂緊抱着她,聽到樹葉沙沙響,燈芯草在風中呼嘯。

但是,她面對鏡子,看到自己的面孔,大爲驚異,發現自己的眼睛從未像現在這樣,如此之大,如此之黑,且又如此之深沉。某種妙不可言的東西流遍她全身,改變了她的形象。

她自言自語地重複着:“我有一個情人!一個情人”她陶醉其中,猶如陶醉第二次青春的迴歸。由此,她將終於獲得愛情的歡愉,這種她曾爲之遺憾的狂熱幸福。她進入了一個唯有激情、銷魂、囈語的神奇世界,朗朗乾坤,碧空萬里,情感的高峰在她的思緒中閃現火花,而平庸的生活只存在於遙遠、低下、陰影之中,以及那些高峰的縫隙之間。

於是,她想起了讀過的書中的女主人公,那些蕩婦情意綿綿,成羣結隊地在她的記憶中以姐妹的聲音詠唱,她無限喜悅,就像她自己已變成這想象中的真正一部分。實現她少女時代的長夢,把自己看做曾長久羨慕不已的多情女的典型。況且,愛瑪感受到一種報復的滿足。她受過的罪已經夠多了!但是,她現在勝利了,受長期壓抑的愛終於歡快沸騰地傾巢噴涌而出。她品嚐着這種愛,她感到坦然,無悔,無憂。

第二天,整天在新的甜蜜中度過。他們相互海誓山盟。她向他講述其哀愁,羅道夫則不停地親吻打斷她。她半閉着眼凝視他,要他喊她的名字,要他重複說他愛她。像昨天一樣,他們又去了森林,找到一所製作木頭套鞋人的小茅屋,以麥草做牆,屋頂極低,他們必須彎腰進去,相依相偎,坐在一張幹樹葉牀上。

自那天以後,他們堅持每晚都相互寫信。愛瑪把信帶到花園盡頭,放到一個臨河平臺的縫隙裡。羅道夫來此取信,並放進另一封信,愛瑪總嫌他的信太短。

一天早晨,夏爾在黎明前就出去了,她突發奇想,要立刻見到羅道夫。可以很快到達拉餘塞特,待一小時後回到永鎮,人們肯定還在睡夢中。她想到這,心急如焚,呼吸也氣短了。她沒用多久就到了草原中央,頭也不回地快步往前走。

天開始放亮。愛瑪遠遠地認出情人的房子,兩隻燕尾風標在白茫茫的曙光裡呈現出黑色。

穿過農莊的院子,有一所房子,像是宅邸。她走了進去,彷彿牆壁見她走來便自動閃開。筆直的大樓梯通向走廊。愛瑪扭動門閂,她突然發現在房間深處有個男人在睡覺。他正是羅道夫。她喊了一聲。

“是你!是你!”他重複道,“你是怎麼來的?……啊!你的袍子都溼了!”

“我愛你!”她回答道,同時用胳膊挽住他的脖子。

她的這第一次大膽舉動取得成功之後,現在,每當夏爾一早出去,愛瑪就很快穿好衣服,躡手躡腳走下通到水邊的臺階。

但是,當給奶牛走的便橋抽掉時,必須沿着順河建的牆走,河堤溜滑,爲了不跌倒,她用手抓住枯萎的桂竹香殘枝,接着,她穿越耕地,深一腳,淺一腳,蹣跚着,她的小靴子陷進去,不容易拔出來。系在頭上的圍巾在牧場的風中搖來擺去。她怕遇到牛,她拔腿跑起來。她到達的時候,氣喘吁吁、雙頰紅潤,全身散發出一種樹葉、青草和原野空氣的清新香氣。此時,羅道夫還在睡覺。她像春天的早晨一樣進到他的房間裡。

黃色窗幔沿着窗子慢慢地現出一道混濁的金光。愛瑪眨巴着眼睛摸索着,露珠掛在頭髮上,猶如黃玉的光環,兜着她的臉龐。羅道夫一邊笑着,一邊把她拉向自己,抱在胸前。

然後,她檢查房間,打開傢俱的抽屜,用他的梳子梳頭,用他的刮鬍鏡照照自己。牀几上放着一隻粗大的菸斗,旁邊有檸檬和方糖,近旁是水瓶。她甚至常常叼起那隻大煙鬥。

他們分手時,至少要用一刻多鐘的時間。愛瑪流着淚,真想永遠不離開他。某種強大的力量把她推向他,身不由己,致使有一天,看見她風風火火,突然來到,他好像不情願似的皺起了眉頭。

“你到底怎麼了?”她說,“你難受嗎?告訴我!”

最後,他樣子嚴肅地聲言:她這樣來看他顯得不謹慎,會暴露自己的。

X

漸漸地,羅道夫的擔心也影響了她。開始時,愛情使她陶醉,她沒有想得更遠。但是,現在她的生命不能沒有他,她擔心失去什麼,甚至擔心這種愛情受到干擾。當她從他宅邸回來,便不安地觀察周圍的一切,窺視地平線上出現的每一個身影,全村的每一個天窗,從那裡隨時會有人瞥見她。她傾聽腳步、喊叫、犁鏵的響聲。她停下腳步,面色蒼白,渾身戰慄,勝過頭上搖動不止的楊樹葉子。

一天早晨,她就是在這種心境下往家走,突然間,依稀看見一支卡賓槍的長槍管向她瞄準。槍筒斜向外露在一隻小酒桶邊沿,酒桶半埋在溝邊的草叢中。愛瑪嚇得魂不附體,壯着膽往前走,此時有一個人從桶裡鑽出來,就像那種彈簧人從箱底一彈而起,他的護腿裹到膝頭,鴨舌帽壓到眼睛上,嘴脣顫抖,紅鼻子。原來是畢耐隊長在埋伏打野鴨。

“你應該老遠時就說話!”他喊道,“看見有槍,總該提醒一下。”

稅務員說這話,是在儘量掩飾剛纔的擔心,因爲省裡有專令除了許可在船上獵鴨外,在其他地方一概禁止。畢耐先生雖然奉公守法,這次卻是違犯禁令的。因此,他時時刻刻都擔心有鄉警來。但是,這種憂慮反而刺激他的樂趣,一個人躲在桶裡,自以爲得計,爲自己的妙招欣喜不已。

看見愛瑪走來,他如釋重負,馬上跟她搭話:

“天不熱。有點凍手凍腳的!”

愛瑪不回答。他繼續道:

“你出門真早啊?”

“是啊,”她喃喃說道,“孩子在奶媽家,我剛從那兒來。”

“啊!好極了!好極了!至於我,你看見的,天一放亮我就來了。但是,天氣陰沉得不得了,除非鴨子飛到槍口上……”

“再見,畢耐先生。”她打斷他,轉身走了。

“您請吧,夫人。”他冷冷地回答。

他又縮回他的木桶裡。

愛瑪後悔剛纔貿然離開了稅務員。興許,他要做出對自己不利的宣傳,編造奶媽的故事是最蹩腳的藉口,因爲永鎮人都知道包法利小女兒回到父母家已有一年了。況且,周圍沒有人家,這條小路只通到拉餘塞特。因此,畢耐肯定猜出她從哪兒來,他不會閉口不談的,他將把這當做茶餘飯後的閒話,這是肯定無疑的!直到天黑,她都在絞盡腦汁,冥思苦想,編造可想象到的謊言,眼前不斷晃動着這個腰挎獵袋的蠢人身影。

晚飯後,夏爾發現她憂心忡忡的樣子,便想陪她去藥劑師家散散心。可是,在藥房她看見的第一個人,還是那個稅務員!他站在櫃檯前,紅藥瓶的亮光照在他身上。他說:

“請給我半兩硫酸鹽。”

“朱斯坦,”藥劑師喊道,“拿硫酸鹽來。”

然後,面向愛瑪,她正想上樓找郝麥太太。

“不,不必了,用不着,她就要下來。先去爐邊暖和暖和吧……請原諒……你好,大夫,(藥劑師特別喜歡說‘大夫’一詞,好像用這個詞稱呼別人,他自己也隨之有光彩似的)……小心別把藥臼子弄倒了!還是去搬小廳的椅子,你知道,客廳的扶手椅是不許動的。”

郝麥爲把他的扶手椅放回原處,正衝出櫃檯之時,畢耐來向他要半兩糖酸。

“糖酸?”藥劑師不屑地問道,“沒聽說過,我不知道!你可能要的是草酸吧?是草酸,對不對?”

畢耐解釋說,他需要一種腐蝕劑,自配一種鋼水,給各種獵具除鏽。愛瑪聽了不禁戰慄。藥劑師說道:

“確實,天時不利,太潮溼。”

“不過,”稅務員狡黠的樣子繼續道,“有的人卻很會利用,得其所哉。”

她感到窒息。

“再給我……”

“他就永遠不走了!”她想。

“半兩松香和松脂,四兩黃蠟,請再給我一兩半骨炭搽我裝備上的漆皮。”

藥劑師開始切黃蠟,此時,郝麥太太來了,懷中抱着伊爾瑪,拿破崙在她身旁,阿塔莉跟在後面。她過去坐到絨面凳子上,挨近窗子。淘氣的小子蹲在凳子上,他的姐姐在小爸爸身邊,圍着棗匣子轉悠。她的小爸爸正忙於灌漏斗、封瓶蓋、貼標籤、打包裝。周圍保持一片寂靜,只是不時地聽見天平砝碼的響聲,以及藥劑師偶爾叮囑學徒的低語聲。

“你們的小千金好嗎?”郝麥太太突然問道。

“安靜!”她丈夫大聲道,同時在流水賬上寫一些數字。

“爲什麼不把她帶來呢?”她壓低聲音說。

“噓!噓!”愛瑪用手指着藥劑師說。

但是,畢耐在全神貫注地讀賬單,大概什麼也沒聽見。最後,他走了。於是,愛瑪爲之輕鬆,大大鬆了一口氣。

“你呼吸這麼急促!”郝麥太太說。

“啊!因爲天氣有點熱。”她回答道。

於是,他們把第二天的幽會做了小心安排。愛瑪想用小恩小惠拉攏女僕,但是,最好的辦法還是在永鎮找一所秘密的房子。羅道夫答應去找。

整個冬天,每週三四次幽會。天黑時,他來到花園,愛瑪故意把柵欄門鑰匙抽掉,夏爾還當是丟了。

作爲聯絡信號,羅道夫往百葉窗上扔一把沙子,她聽到聲音,便起身下牀。但是,有時候需要捺着性子等待,因爲夏爾有在爐火邊聊天的怪毛病,聊起來便沒完沒了。她等得心急火燎。假如她的眼睛有能力的話,她真想用眼睛把他從窗子上扔出去。最後,她開始晚上的洗漱打扮,而後拿起一本書,安心靜氣地讀起來,好像閱讀迷住了她。但,夏爾已上了牀,喊她睡覺。

“來呀,愛瑪,”他說,“是時候啦。”

“是,我就來!”她回答。

然而,因爲燭光耀眼,他轉身面向牆壁,便睡着了。她則屏住呼吸,微笑着,心激烈跳動着,抽身溜掉。

羅道夫身披一件大斗篷,把她全包在裡頭,手臂摟着她的腰,一聲不響地,把她帶到花園深處。

他們到花棚底下,坐在那張爛木條長凳上,從前,夏日黃昏,就是在這同一條長凳上,雷宏含情脈脈地望着她。現在,她可不想他了!

星光燦爛,透過無葉的茉莉花枝。他們聽到身後河水的流動,還不時地聽到河岸上乾枯蘆葦的噼啪響聲。一堆堆的黑影到處出現,在黑暗中脹大,有時它們協調統一行動,猶如黑色巨浪,或高高立起,或傾身倒下,滾滾向前,要把他們淹沒。夜裡的寒冷使他們摟抱得更緊,咂嘴相吻的聲音也似乎更響,對方的眼睛即便眯縫着也顯得更大。在萬籟俱寂中,幾句低語,落在心頭,帶着水晶石般的清脆響聲,迴盪不已,震顫不止。

當夜裡下雨時,他們便躲到倉庫與馬廄之間的診室裡。她點燃廚房的一支蠟燭,這是她先前藏在書後面的。羅道夫安頓下來,就像在自己家裡一樣。看見書架、書桌,總之整個診室都刺激他的快感,他不禁要拿夏爾大開玩笑,這使愛瑪有些難堪。她真希望他更嚴肅些,甚至有時能更戲劇性一些。比如這次,她似乎聽見小路上有腳步聲走近。她說:

“來人了!”

他吹滅燭光。

“你有手槍嗎?”

“幹嗎用?”

“爲……爲保護你嘛。”愛瑪繼續道。

“防備你丈夫?啊!可憐的小子!”

羅道夫講完這句話,做了一個手勢,意思是“我動一下手指頭,就讓他完蛋”。

他的勇武舉動使她震驚,這一動作中表現出的無禮、粗野也讓她有些反感。

關於手槍的事,羅道夫思考良久。他認爲,如果她是認真談這件事的話,這是極可笑的,甚至是可惡的,因爲他沒有任何理由仇恨善良的夏爾,他並不是嫉妒得要命的那種人。愛瑪曾就此指天發誓,他覺得這也並非文雅之舉。

況且,她變得越發纏綿多情。先是交換小照,送一綹頭髮,現在她要交換戒指,一種真正的結婚戒指,作爲百年恩愛的紀念。她經常向他談起晚鐘或者大自然的聲音。繼而,又同他談起她自己的母親以及他的母親。羅道夫失去母親已有二十年。愛瑪還用花言巧語安慰他,就像對一個棄兒那樣。甚至,她有時會看着月亮對他說:

“我肯定,她們在天上也都會同意我們的愛情。”

但是,她長得真美!他佔有過的女性中像她這樣天真的確屬罕見!這種愛缺乏**,他卻覺得新鮮,也讓他改變一下輕薄人生的老習慣,這既滿足了他的驕矜心態,也滿足了他的肉慾需要。他的資產者的良知並不喜歡愛瑪這等衝動興奮,但是他感到心底還是美滋滋的,因爲她的衝動興奮是對他而來的。於是,當他確信她是愛他的,他就不再自我檢點,不知不覺中,他的態度發生了變化。

他不再像以前那樣甜言蜜語,感動得她流眼淚;也不再像以前那樣熱烈吻抱,使她發瘋。致使他們的偉大愛情——她曾以它爲生命,不能自拔——現在卻在她的身下逐步流失,猶如河水乾涸在河牀裡,而且,她看到了河泥。她不想相信這一點,她便加倍地表現溫柔,而羅道夫越來越不掩蓋他的冷淡。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後悔順從了他,抑或是相反,要更多地親愛他。羞於自感軟弱,轉換成一種怨恨,肉體的快感又抑制了這種怨恨。這不是熱戀,更像是一種長久的誘惑。她受制於他,她幾乎有些害怕了。

然而,表面上保持着從未有過的平靜,因爲羅道夫一帆風順地控制着他們的姦情,可謂隨心所欲。直到半年之後,當春天來臨,他們相聚在一起,面面相覷,就像一對夫婦,安然維持着愛火的燃燒。

此時正逢盧歐老爹爲紀念他治好的腿,送火雞的時候。禮物到達時總帶着一封信。愛瑪剪斷拴在籃子上的繩子,讀到下面的話:

我親愛的孩子們:

我希望信到時,你們都身體健康,也希望這隻火雞跟以前送你們的一樣好。因爲我敢說,這隻火雞好像更嫩,個兒也更大。但是,下一次,我要變變花樣,給你們一隻公雞,除非你們偏愛火雞。請你們把裝雞的筐子還我,還有以前的兩隻舊筐。我不走運,有一天夜裡颳大風,把車房屋頂給刮到樹上去了。今年收成也不大好。總之,我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去看你們。我可憐的愛瑪,自從我成了孤苦一人以來,我就很難離開這個家了!

信到這裡有空行,就像是老頭子放下筆在想心事。

至於我本人,身體尚好,就是有一天我去伊夫鬥集貿市場着了涼,我去那裡找個放羊的,原來家裡那個太講究吃,給我辭退了。這些人都是強盜,真可氣!況且,他也不老實。

有一個小販去年冬天在你們那地方做生意,拔了一顆牙,聽他講,包法利總是工作很辛苦,這,我不奇怪。他讓我看他的牙,我們一起喝了一杯咖啡。我問他是否看見了你,他說,沒有,但是他看見馬廄裡有兩匹馬,由此我斷言,你們日子不錯。這就好,我親愛的孩子們,願好心的上帝把人間的幸福全給你們!

至今還沒見過我心愛的小外孫女白爾特·包法利,想起來就難過。在花園裡,就在你原來的房間下面,我給她栽了一棵‘燕麥李’李子樹,我不許別人碰樹上的果子,除非是以後給她做果醬,果醬做好後,我要保存在櫥櫃裡,專等她來時吃。

再會,我親愛的孩子們。我吻你,我的女兒,還有你,我的女婿,以及小寶寶,我吻她的兩個臉蛋兒。順致

安好!

愛你們的父親

德奧道爾·盧歐

愛瑪手中捏着這封蹩腳的信,待了好幾分鐘。愛瑪感受到慈父的愛心,喋喋不休的叮嚀,猶如母雞半躲藏在荊棘籬笆裡頭,向外咕咕地叫喚。寫字的墨跡是用爐灰吸乾的,因爲有些灰色塵埃從信上掉落在她的袍子上。她幾乎隱約看見父親彎腰向爐膛取火鉗的身影。她已經好久好久不在他的身旁了!她坐在腳凳上,在壁爐裡借荊豆燃燒的旺火苗點燃木棒的一端,發出噼裡啪啦的響聲!……她想起充滿陽光的夏日傍晚,有人走過,小馬駒嘶鳴,奔跑,奔跑……她的窗下有一個蜜蜂窩,有時蜜蜂在陽光裡翻飛,撞擊窗玻璃,猶如反彈起來的金色子彈。那個時候,多麼幸福!多麼自由!有多少希望!有多少幻想!現在全沒有了!她消耗了一切,用於心靈的各種冒險,經過了處女、婚姻和戀愛等不同階段狀況的相繼變化——隨着生命歷程這樣繼續不斷地消耗,猶如一個旅者把他的財富留在沿途的客棧裡。

但是,是誰給她造成如此不幸?哪來的非同尋常的災難打亂了她的生活?她擡起頭,觀望左右前後,像是尋找使她痛苦的原因。

一道四月的陽光照在書架的瓷器上,閃閃發光。爐火在燃燒。她感受到拖鞋下面地毯的溫暖。天晴氣朗,陽光溫煦。她聽見她孩子的朗朗笑聲。

確實,小姑娘正在晾曬的草上打滾。她趴在草堆上,女傭拉住她的裙子。萊斯蒂布杜瓦在旁邊耙草,每當他走近,她便傾身,兩隻胳膊在空中擺動。

“領她過來!”她的母親說,同時衝過去吻她,“我的可憐的孩子,我多麼愛你!我多麼愛你!”

她發現孩子耳端有點髒,便喊人迅速弄來熱水,給她洗了,換了內衣、長襪和鞋,不厭其煩地問了許多有關她身體健康方面的問題,好像是她剛旅行歸來似的。最後,又吻了她,流着眼淚把孩子交到女傭手裡。女傭看到她如此過分疼愛孩子,委實吃驚不小。

當晚,羅道夫發現她比平時更嚴肅認真的樣子。他判斷:

“這就要過去了,她是個變化無常的人。”

他連續三次沒有赴約。當他終於回來時,她表現冷漠,幾乎是鄙夷的神態。

“啊!你在浪費光陰,我的美人兒……”

他做出樣子,好像根本沒注意她的鬱悶的嘆息,也沒有看到她抽出手帕的動作。

正是此時此刻,愛瑪懊悔了!

她甚至自問爲什麼她要討厭夏爾,最好還是能夠愛他。但是,對於這種感情的迴歸,他沒能順勢揪住,致使她雖有犧牲之心思,卻不知如何辦纔好,正是藥劑師及時給她提供了一個機會。

藥劑師最近讀到讚揚治療畸形足新方法的文章。因爲他一向擁護科技新發展,他想出給永鎮添光彩的主意:爲趕上新潮,永鎮理應開發畸形足手術的技術。

“因爲,”他對愛瑪說,“有什麼風險呢?你想想看(他掐手指列舉進行實驗的種種好處):成功率十拿九穩,病人減少痛苦,增加美觀,施手術者迅速揚名。譬如說,你丈夫,爲什麼不給這個可憐的伊波立特治一治呢?他給金獅客棧幹活,要知道,他若是治好了腳,他肯定會向所有的房客講述,而且(郝麥壓低聲音,環顧周圍),誰能阻止我給報紙寫篇小文章呢?嗬!我的上帝!一篇文章可以流傳……人人談論……最後像滾雪球一樣,知道的人越來越多!誰知道?誰知道?”

確實,包法利是能夠成功的。愛瑪覺得,沒有任何東西能肯定他是個笨人,而且能讓他既揚名又發財,對她而言,該是多大的滿足啊!除了愛情之外,她真希望有更堅實的東西可以依靠。

由於有藥劑師和愛瑪的要求與慫恿,夏爾被說服了。他讓人從魯昂買到了杜瓦爾博士的著作,於是每天晚上,兩手抱着頭,鑽進閱讀裡。

他研究了馬蹄足、內翻足、外翻足,也就是趾畸形足、內畸形足、外畸形足(或者更明白些說,各種畸形腳,蹺後跟,裡蹺、外蹺),還有腳板畸形足和踵畸形足(也稱之爲平腳底板和蹺腳尖)。而郝麥先生則好說歹說慫恿金獅客棧夥計接受手術治療。

“你也就是剛感覺一點疼;就像放一點血,簡簡單單扎一下,比拔雞眼好受多了。”

伊波立特一邊思考着,一邊轉動着眼睛,發傻的樣子。

“況且,”藥劑師繼續說,“這與我無關,這全是爲你!純粹出於人道主義!我的朋友,我真希望看到你改變這一瘸一拐的醜樣,腰部左一擺,右一擺,不管你怎麼說,這對於你的營生是很有妨礙的。”

於是乎,郝麥爲他想到,治好以後他會更矯健,走起路來更輕盈,甚至還暗示他會更能博得女人的歡心。馬伕聽了這話便不自然地露出笑容。郝麥接着又用大話激他:

“夥計,你還算不算男子漢大丈夫?一旦要你服務,去當兵打仗,你該怎麼辦?……啊!伊波立特!”

郝麥一邊走開,一邊聲言他不明白這種固執,這種盲目拒絕科學造福於人的行徑。

可憐的馬伕最後答應了,因爲他招架不了大家串通一氣對付他。畢耐本來從不管別人的事,這次破例,勒弗朗索瓦太太、阿爾代密絲所有的鄰居,一直到鎮長杜瓦什先生,大家異口同聲做他的工作,訓他、臊他。但,最後讓他下定決心的還是這句話:“因爲這不要他花一分錢。”包法利甚至負責提供做手術用的機械。這是愛瑪出的表示慈善的主意,夏爾接受了,心中想到他的妻子真是位天使。

根據藥劑師的建議,他試做幾次,終於在第三次時,他讓木匠在鎖匠的幫助下做成了一個約八磅重的盒子,裡邊鐵、木、鋼板、皮、螺釘、螺母應有盡有。

然而,爲了知道給伊波立特切斷哪根筋,必須先要弄清楚他是哪種畸形足。

他的一隻腳與腿幾乎成一直線,並不妨礙他的腳向內翻,造成一種馬蹄足,兼有外翻型足,或稱之爲一種輕微外翻型足加上嚴重的馬蹄足。這隻馬蹄足確實像馬蹄一樣寬大,皮膚粗糙、筋硬,腳趾粗大,黑指甲像馬掌鐵釘一樣,這個跛足人從早到晚像鹿一樣奔來跑去。他老是在廣場上圍着車跳跳蹦蹦,向前甩着他那隻跛腳,甚至給人印象:他的破腿比好腿更有力。他的這隻跛腿由於長期效勞似乎具有了體現耐心和能力的精神品質,當他遇到重活時,寧願依靠跛腿維持平衡。

然而,既然是對付馬蹄型足,就必須切斷跟腱,風險在於以後還須動前脛肌才能治外翻足,因爲醫生不敢一次動兩種手術,他甚至一想到要在他不熟悉的重要部位動刀,就嚇得他心亂如麻。

自塞勒斯以後一千五百年,有昂布魯瓦茲·帕雷首次緊急結紮動脈,或杜普特蘭通過一厚層腦髓割治膿瘡,或讓蘇爾第一次行切除上頜骨手術都沒有像包法利先生那樣,當他手中捏着截腱手術刀走近伊波立特時,心那麼跳,手那麼抖,精神那麼緊張。就像在醫院裡,在旁邊一張桌子上,一堆舊棉紗團、蠟線、許多繃帶,藥劑師那裡所有的繃帶堆成金字塔般一樣高。原來,是郝麥先生從一早就開始做這麼多的準備工作,既是爲了在大庭廣衆中炫耀,也是爲自己製造幻想。夏爾用刀拉開皮膚,只聽清脆的“嘎吱”一聲響,跟腱就割斷了,手術結束。伊波立特還驚魂未定,不料手術已結束。他俯身在包法利的一雙手上,吻個不止。

“好啦,安靜一下,”藥劑師說,“以後再向你的恩人表達感激之情吧!”

他下樓向停在院子裡的五六個好奇者講述手術結果。他們都想象着伊波立特會像正常人一樣走出來。接着,夏爾給他的病人套上機械裝置以後便回家了。愛瑪正不安地在家門口等着他。她跳過去,摟住他的脖子。他們上桌共餐,他吃了很多,甚至在用甜點時,還喝了一杯咖啡,本來這是他星期日有客人來時才肯放開吃喝的。

晚上過得很愉快,充滿着交談和共同的夢想,他們談到未來的財富,家中要引進的改善。他看見自己的聲名遠揚、家庭幸福倍增、妻子的永恆的愛

;而她也因感受到一種新的、更健康、更美好的情意而心曠神怡,其樂融融,終於對這個深愛她的可憐男人產生了某種柔情。剎那間,羅道夫閃過她的腦際,但是,她的目光落到了夏爾身上,她甚至驚奇地發現他的牙齒並不難看。

他們已經上牀了,當郝麥先生不顧女傭阻攔,徑直闖入房間,手裡拿着一張新報紙,這是他寫給《魯昂指路燈》的一篇報道,他給他們送來讀的。包法利說:

“你給念念。”

他讀道:

“雖然因有成見像一張網一樣仍然覆蓋着歐洲的一部分地區,但是,光明已開始照耀我們的田野。比如,我們的永鎮小城於星期二就看到一次外科手術實驗,這同時也是一次高尚的博愛舉動。包法利先生是我們的最著名的手術家之一……”

“啊!這太過分了!太過分了!”夏爾說,他激動得喘不上氣來。

“不,一點也不過分!怎麼會過分呢!……”“做了一次跛足手術……”“我沒有用科學詞彙,你們知道,在報上……可能大家都不懂,必須想到普通百姓……”

“對,”包法利說,“請繼續念。”

“我繼續,”藥劑師說,“包法利先生,我們的最著名的手術家之一,給一個名叫伊波立特·竇旦的患者割治跛足,他是寡婦勒弗朗索瓦太太在閱兵廣場開的‘金獅客棧’的馬伕,已服務二十五年。手術的新穎以及對這一問題的關注吸引了無數居民聚擁到客棧門前,造成千真萬確的交通阻塞。況且,手術極爲順利,出神入化,只有幾滴血冒出皮外,在手術刀的作用下,不馴順的跟腱最終迎刃而解。奇怪的是(我們親眼所見),病人沒表現出絲毫痛苦。到現在爲止,他的狀況絕無可挑剔之處。一切跡象表明,他將很快復原。有誰會知道,下次全村慶祝活動時,我們不會看到我們的勇敢的伊波立特夾雜在快樂的夥伴當中狂跳酒神舞,以其激情和踢踏舞步向衆人表明他的腳完全治好了呢?應該說,光榮屬於造福於人類的學者!光榮屬於那些不知疲倦地、夜以繼日地爲改善同類或減少同類痛苦的人!光榮!三倍的光榮!現在不正是我們高喊盲人將看見、聾人將聽見、跛子將正常行走之時嗎!昔日,神靈許諾給選民的一切;現在,科學爲所有的人實現這一切!我們將向我們的讀者及時通告這次神奇治療的後續階段。”

這不妨礙五天之後,勒弗朗索瓦太太驚慌失措地跑來,高喊着:

“救命啊!他不行了!……我不知怎麼辦了!”

夏爾衝出門跑向“金獅”,藥劑師看見他光頭經過廣場,也離開了藥房。他自己氣喘吁吁,滿面通紅,憂心忡忡,向每個上樓的人都發問道:

“我們的畸形足患者究竟怎麼了?”

畸形足患者扭動身軀,全身可怕地**,他那個裝殘腳的機械盒子猛敲牆壁,有要把牆打翻的架勢。

爲了不影響腿的位置,大家十分小心翼翼地給他取下盒子,看到了一個可怕的場景:腳腫得失去了形狀,整個皮膚像要脹破的樣子,皮膚上到處都是這個著名的機關造成的淤血點子。伊波立特已經在抱怨痛苦難當,但沒有人注意。應該承認,他叫喊痛是有些道理的。於是,讓他的腿自由晾了幾小時。浮腫剛剛消了一點,兩位學者認爲必須適時地將他的殘腳再裝進機關裡去,而且扣得更緊些,爲了加速治療。最後,過了三天,伊波立特實在不能忍受了,他們才又一次地給他卸掉機關,看到發生的結果,他們大爲吃驚:青灰色腫脹蔓延至腿部,到處是水皰,滲出黑水。這一切表明情況嚴重。伊波立特開始焦急起來,勒弗朗索瓦太太把他安置在靠近廚房的小廳裡,至少給他散散心。

但是,稅務員每天在小廳裡用晚餐,直抱怨跟這樣的病人爲鄰難以忍受。於是,人們便把伊波立特搬到彈子間。

他在那兒蓋着厚被子,呻吟着,臉色蒼白,長鬍子、眼睛凹陷,滿頭是汗,不時地在髒枕頭上轉來轉去,吸引許多蒼蠅落來落去。包法利夫人來看他,給他帶來敷藥用的布,安慰他,鼓勵他。況且,總有人陪伴他,尤其在趕集的日子裡,農民們在他周圍玩彈子,拿起彈子杆比劍,他們抽菸、聊天、說說唱唱、大喊大叫。

“你怎麼樣?”他們拍着他的肩膀說,“啊!你好像沒精神嘛!是你的不對,你該這樣做,那樣做。”

他們給他講了許多故事,說明好多人用別的辦法都已經治好了,不是用他這種辦法。然後,爲了安慰他,又補充道:

“因爲你太愛惜自己啦!起來吧!你把自己嬌慣得像個國王!啊!沒關係,老夥計!你身上的味可夠受的!”

確實,壞疽越來越向上蔓延,包法利自己也急病了。他每小時、隨時來看他。伊波立特睜着恐怖的眼睛看着他,不禁啜泣着,喃喃問道:

“我什麼時候能好?……啊!救救我吧!……我真倒黴!我真倒黴!”

醫生臨走時,總囑咐他少吃東西。

“別聽他的,我的孩子,”勒弗朗索瓦太太在醫生走後,接着說,“他們已經把你折騰得夠戧了!你還得弱下去。來,大口吃吧!”

於是,她給他端來香肉湯,幾片羊肉,幾塊豬肉,有時還給他幾小杯燒酒,不過,他沒有勇氣喝酒。

布爾尼賢教士聽說他病況轉壞,便要求來看他。他開始對伊波立特的病表示同情,但又聲言他應爲此高興,因爲這是天主的意志,並且要趕快趁此機會求得上天的饒恕。

“因爲,”教士以慈父般的聲調說,“你經常忽視自己的本分,很少見你做聖事,你已有多少年不來聖餐檯了?我知道你忙忙碌碌,塵世的千頭萬緒使你脫離了修福之路。但是,現在是該考慮的時候了。不過,也不要悲觀失望,我認識許多犯有大罪的人,他們快要到上帝面前受審了(你還不到這程度,這,我很清楚),一再懇求上帝的大慈大悲,結果,千真萬確,他們都心滿意足地死了。但願你像他們那樣給我們大家做出榜樣!比如,出於謹慎,誰阻攔你每天早晚背誦一遍‘敬禮,恩澤無邊的馬利亞’和‘我們的在天的聖父’呢?是啊,做吧!爲了我,爲幫助我,這能費得了什麼呢?……你答應我嗎?”

這個可憐鬼答應了。神甫後來每天都來。他同女店家聊天,甚至還講述一些夾雜着玩笑和文字遊戲的小故事,伊波立特聽不懂。接着,只要情況允許,他就又擺出一副相應的面孔,侈談宗教問題。

他的熱情似乎取得了成功,因爲畸形足患者很快表示:他要是好了,想去“神佑寺”朝拜。布爾尼賢先生對此回答說:“這再好不過,雙倍的預防總比一種預防爲好,反正這沒有任何風險。”

藥劑師對他稱之爲神甫的詭計極爲憤恨,他強調,神甫的那一套有礙伊波立特的復原,他對勒弗朗索瓦太太重複道:

“讓他安靜!讓他安靜!你的神秘主義把他的精神搞亂套了!”

但是,這個好心的女人再也不聽他的了。他就是“災禍之源”。爲了表示她的反對態度,她在病人牀頭掛了一隻裝得滿滿的聖水瓶,還插上一根黃楊樹枝。

然而,宗教與外科醫學似乎都無濟於事。不可戰勝的壞疽腐爛一直上升,向腹部蔓延。儘管改藥水,換敷藥膏,一切都不奏效,肌肉剝離一天比一天厲害。最後,勒弗朗索瓦老媽媽問夏爾,在實在無計可施的情況下,她是否要把納夫沙特爾的名醫卡尼維請來,夏爾點頭表示同意。

這位醫學同人,年紀五十歲,在醫學界享有盛譽,充滿自信,當他發現這隻患壞疽的腿爛到了膝蓋,不由得發出輕蔑的笑聲。他斬釘截鐵地聲言,必須進行截肢,接着便走到藥劑師那裡,大罵那些蠢驢把這個可憐人搞成這樣。他抓住禮服的扣子搖晃着郝麥先生,在藥房裡臭罵一通。

“這都是巴黎的發明!京城先生們的高見!像什麼斜視、氯仿麻醉、**碎石術等,一堆奇談怪論,政府理應禁止!但是,他們自作聰明,隨意塞給你藥方,不顧後果。我們可沒有他們那樣的本領,我們不是學者,不會誇誇其談,不會專講漂亮話,我們是幹實事的,給人治病的,我們想象不出來要給一個身體棒棒的人動手術!要矯正跛足?跛足是能矯正的嗎?比方說,這就等於要給羅鍋人拉直脊樑骨!”

郝麥聽着這一通演說心裡很難受,他以討好的微笑掩飾其不安,因爲他需要討好卡尼維先生,他開的藥方常常到永鎮藥店來。因此,郝麥沒有替包法利說話,他甚至不做任何評論。他乾脆放棄了原則,爲了他生意上的真正利益,他犧牲了自己的尊嚴。

由卡尼維博士掌刀切除大腿,這在永鎮是重大事件!那一天,全鎮居民一大早就起牀了,唯一的大街上雖然擠滿了人,卻瀰漫着某種陰森氣氛,就像是要執行砍頭似的。大家在雜貨鋪裡議論伊波立特的病,各家商鋪停止營業,鎮長的妻子杜瓦什太太站在窗前一動不動,焦急地等着看手術醫生出來。

他親自駕着雙輪輕便馬車來了。但是,馬車右側彈簧由於長期在他的肥大身軀的重壓下已經下沉,致使馬車走起來有些歪斜,在他身旁的另一個坐墊上放着一隻大匣子,上蓋紅羊皮,匣子的三個銅釦鉤閃閃放光,令人生畏。

博士一陣旋風似的到了“金獅”門廊下,他大聲喊着,叫人卸下他的馬,然後便去馬棚裡看它是不是在吃燕麥。因爲他每到病人家裡,他首先關心的是他的母馬和輕便馬車。人們對此甚至說:“啊!卡尼維先生,真是個怪人!”他的這種不可動搖的自信,泰然自若,反而使人們更加敬重他。即便人世上只剩下最後一個人,他也不會改變半點他的老習慣。

郝麥來了。

“我就靠你幫忙了,”博士說,“準備好了嗎?動手吧!”

但是,藥劑師漲紅了臉,承認他過於敏感,不能看這樣的手術。他說:

“作爲普通旁觀者,你知道,想象是極容易受刺激的!而且,我的神經系統太……”

“啊,算了!”卡尼維打斷他,“依我看,相反,你更容易中風。況且,對此我不感到奇怪。你們藥劑師先生老是鑽在廚房裡,時間久了,這也改變了你們的氣質。你還是看看我,我每天四點鐘起牀,用冷水刮鬍子(我從來不怕冷),我不穿法蘭絨衣服,我從不感冒。底氣足得很!我適應各種生活,今天一個樣兒,明天另一個樣兒,有什麼吃什麼。因此,我不像你們這樣嬌嫩,對我來說,給一個基督徒動刀子跟碰上雞宰雞、碰上鴨宰鴨一樣,毫無區別。聽了這話,你們會說,這是習慣!……這是習慣!……”

伊波立特在被窩裡焦慮萬分,渾身冒汗,但是,這些先生毫不顧忌他的存在,徑自高談闊論,藥劑師把外科醫生的冷靜比做將軍,把外科醫生與將軍相提並論,卡尼維聽了很高興。於是,他滔滔不絕,大談對外科醫生的種種要求。他把外科行醫看做一種神聖的職業,儘管有不拿博士學位的醫生玷污它的聲譽。最後才談到病人,他檢查郝麥帶來的繃帶,就是做跛足手術用的那些繃帶,他要求有人按住那隻壞腿。他們派人去找萊斯蒂布杜瓦。卡尼維先生捲起袖子,到彈子室去了,藥劑師則一直跟阿爾代密絲和女店家在一起,她們倆的臉色比她們的圍裙還白,耳朵緊貼在門上。

這時候,包法利沒敢離開房間。他待在樓下廳裡,坐在沒生火的壁爐角落裡,下巴觸着胸口,兩手握在一起,兩眼發直。他想道:多倒黴!多令人傷心!然而,他是事先採取了一切可以想象到的預防措施的呀。命裡註定,有什麼法子呢!如果伊波立特一旦以後死了,正是他殺害了他,而且,以後看病時有人問起此事,他能講些什麼理由呢?興許,是他在某方面搞錯了!他尋找理由,卻找不出來。但是,最著名的外科醫生也有弄錯的時候,這是人們無論如何不願意相信的!相反,別人會嘲笑,誹謗!這消息會不脛而走,一直傳到福爾治!傳到納夫沙特爾!傳到魯昂!傳到各處!誰知道會不會有同人寫文章攻擊他?一旦發生筆戰,必須在報上回答。甚至,伊波立特也能向他起訴。他看見自己受辱、破產、毀滅!他的想象充滿了各種各樣的假設,他的想象在衆多的假設中飄來蕩去,猶如一隻空木桶在海水中隨波逐流。

愛瑪在對面望着他。她與他沒有相同的恥辱感,她感受到的是另一種恥辱,即她曾經以爲像他這樣的人可以成就點事情,這個錯就像她已經多少次犯過的那樣,她沒有充分看出他的平庸無能。

夏爾在房間裡來回踱步,他的靴子在地板上嘎吱作響。

“坐下吧,”她說,“你真煩人!”

他重又坐下。

她怎麼會(她是非常聰明的人!)又一次搞錯了呢?況且,是什麼可悲的怪毛病使她接二連三地作出犧牲,如此糟蹋她的一生?她想起嚮往奢華的種種本能,靈魂的種種空虛,婚姻、家庭的種種粗俗低賤,她的種種夢想像受傷的燕子掉進泥淖,她所希望的一切,她所拒絕的一切,她所應有的一切!這是爲什麼?這是爲什麼?

村裡靜悄悄,萬籟俱寂,一聲尖叫劃破長空。包法利臉色慘白,幾乎暈過去。她神經質地皺起眉頭,又繼續想下去。然而,她是爲他,爲這個東西,爲這個什麼也不懂,什麼也不感覺的男人!因爲他在那兒,安靜泰然,甚至想不到他的可笑的名字今後要玷辱她,讓她跟他一樣臭。她曾經極盡努力要去愛他,她曾流着眼淚懊悔委身於另一個男人。

包法利沉思着,突然嘆道:

“他可能是外翻畸形足?”

愛瑪的思緒正信馬由繮,突然聽到這句話,就像一顆鉛彈掉進銀盤裡,不禁戰慄,擡起頭,猜測他想說什麼。他們默默地相互對視着,由於他們各有所思,心緒相差十萬八千里,兩人都吃驚地看着對方。夏爾以醉酒人的混濁目光打量着她,呆若木雞,傾聽被截肢人的最後叫喊聲,像被屠宰的野獸在遠方發出的嚎叫,時而斷斷續續,時而抑揚拖長。愛瑪緊咬發青的嘴脣,手指中捏着一塊斷珊瑚枝搓來搓去,瞳人閃着亮光,像兩支要射出的火箭,死盯着夏爾。現在,他身上的一切都使她惱火,他的面孔,他的服裝,他的沉默,他的整個人,總之,他的存在都使她難以忍受。她後悔過去的守德簡直是一種罪過,現在僅剩的一點婦德在她驕矜的激怒之下變得無影無蹤。她欣喜地玩味着勝利的姦情帶來的種種惡意嘲弄。對其情人的回憶帶着迷人的誘惑又浮現在她腦海中,她懷着新的激情,全身心地投向這個形象,她似乎感到夏爾就像他即將死亡,在她眼前垂死掙扎那樣離開了她的生活,永不存在,不共戴天,永遠消逝。

人行道上響起了腳步聲。夏爾注視着,透過低垂的百葉窗,他看見卡尼維博士在菜場附近,大太陽底下,用他的圍巾擦拭前額,郝麥在他後邊,手裡抱着一隻大紅匣子,他們兩人向藥房走去。

此時,夏爾由於沮喪和突然對柔情的需要,轉身向他的妻子說:

“親我一下吧,我的好人!”

“讓我安靜一點吧!”她氣得滿臉通紅,說道。

“你怎麼了?你怎麼了?”他莫名其妙地重複說,“你冷靜些!別急!……你知道,我愛你!……來!”

“夠啦!”她喊道,樣子很可怕。

愛瑪跑出客廳,狠狠地摔上門,把晴雨表從牆上震下來,掉到地上摔碎了。

夏爾癱軟在扶手椅裡,心慌意亂,尋思着她是怎麼了,想象着一種神經毛病,他流下了眼淚,模糊感到周圍籠罩着某種不祥的、不可理解的氣氛。

晚上,當羅道夫來到花園時,發現他的情婦站在臺階下第一個階梯上等着他。他們緊緊地擁抱,一切積怨在這熱吻之下都像雪一樣融化了。

他們又開始相愛了。甚至常有這種情況:在大白天裡,愛瑪突然給他寫信,或是透過窗玻璃招呼朱斯坦,朱斯坦則迅速解下粗布圍裙,飛也似的跑向拉餘塞特,羅道夫來了,就是爲了告訴他:她心煩、丈夫可惡、日子難過!

終於有一天,他不耐煩地喊道:

“我能做什麼呢?”

“啊!只要你願意!……”

她坐在地上,在他的兩腿之間,兩鬢頭髮散開,目光茫然。

“你究竟要說什麼?”羅道夫問道。

她嘆息。

“我們去別的地方生活……隨便一個地方……”

“你瘋了,真的!”他笑着說,“這可能嗎?”

她又談起這個問題,他故作不懂的樣子,避開話題。

他所不理解的是,像愛情這樣簡單的事情居然有如此多的混亂不清。她總有一種原因、一種理由,似乎成了她的眷戀所不可少的內容。

確實,這種柔情由於對丈夫的反感更會日益濃烈。她越是委身於一個男子,則越是討厭另一個男子,她從未像現在這樣感到夏爾是如此令人討厭,他手指短粗,他精神遲鈍,在她同羅道夫多次幽會之後,當她跟夏爾在一起時,更覺得他俗不可耐。因此,她做出賢妻、德行女人的樣子,同時,每當她想到情人滿頭黑髮波浪式轉向黝黑的前額,他的身材既健壯又瀟灑,每當想到這個男人既富有理性的經驗,又充滿慾望的瘋狂,她便激情滿懷,慾火中燒!就是爲了他,她才以雕刻匠的精心修理自己的指甲,也就是爲了他,她儘可能多地往皮膚上抹冷霜香脂,往手帕裡灑廣藿香香精,給自己戴滿了手鐲、戒指和項鍊。每當他要來的時候,她便把她的兩個大藍玻璃花瓶裡插滿了玫瑰,佈置房間,她自己則像接待王子的妓女。還必須要女僕經常給她洗衣物,而菲麗西岱整天不離開廚房,小朱斯坦經常在那裡陪她,看她做活。

他胳膊肘支在她熨衣服的長木板上,貪婪地打量着擺在他周圍的這些女人用的衣物;斜紋布襯裙、頭巾、細布縐領、束帶女褲個個大屁股、小褲腳。

“這是幹什麼用的?”小夥計問道,一邊用手摸着帶硬襯的女裙或扣鉤。

“你真的從來沒見過?”菲麗西岱笑答道,“好像你的女老闆,郝麥太太不穿這些東西似的。”

“啊!對了!郝麥太太!”

他以沉思的語氣又問道:

“太太也算貴婦嗎?”

但是,菲麗西岱已很不耐煩他在身旁轉來轉去,她比他大六歲,紀堯曼先生的僕人德奧道爾已開始向她求愛。

“別給我搗亂!”她說,一邊把漿衣罐挪開,“你還是去搗杏子去吧;你總喜歡在女人堆裡泡,壞小子,等你下巴上長毛以後再說吧。”

“得了,你別生氣,我就去擦她的靴子,這是爲你。”

說完,他就從壁爐架上取下愛瑪的鞋,鞋上沾滿了污泥——這是她赴幽會的污泥——他用手指去揩,污泥變成粉末,他看着粉末在陽光裡慢慢升騰起來。

“你就那麼怕弄壞她的鞋!”女廚子說,當她自己擦鞋子時,她纔不管那一套,因爲夫人一見鞋子不新便遺棄給她。

愛瑪在衣櫃裡有一大堆鞋,她隨用隨扔,夏爾從不敢說句閒話。

他就這樣掏腰包拿出三百法郎給買了一條木腿,因爲她認爲應該送一條假腿給伊波立特。假肢端部裝有軟木,有彈簧關節,這是一種複雜的機械,外套一條黑褲,腳端是一隻漆皮靴。但是,伊波立特不敢天天使用這條漂亮的假腿,懇求包法利夫人給他再弄一條更實用的腿。當然了,醫生就又花錢給置辦了事。

因此,馬伕逐漸重新開始了他的活計,又像以前那樣見他跑遍全鎮。當夏爾遠遠聽見他的木腿在石板路上的噔噔響聲,便立即換另一條路走。

原來,是商人勒樂負責訂購的假腿,這給他提供了能經常見到愛瑪的好機會。他跟她談巴黎的新產品,種種婦女喜愛之物,極盡樂於助人之能事,從不張口要錢。有了這種輕易得手的方便,愛瑪如魚得水,異想天開,隨意滿足自己的購物慾望。譬如,在魯昂的一家雨傘店裡有一條非常漂亮的馬鞭,她就想買下來送給羅道夫。勒樂先生便在下一個星期給她送來,把鞭子放到桌子上。

但是,第二天,他去她家送去了一張二百七十法郎不包括生了零頭的貨票。愛瑪尷尬至極,因爲她的所有抽屜都已空空如也,還欠萊斯蒂布杜瓦兩週多的工錢,欠女傭半年的工資,還有其他許多開支,包法利焦急地等待德羅茲萊送錢來,他每年習慣在聖-皮埃爾節前後付錢。

她開始總算把勒樂打發走了。但是,臨到最後,他急了,說別人向他逼債,他的資金空虛,假如他不收回一部分資金,他將不得不取走她所買下來的全部貨品。

“嘿!那你都拿走吧!”愛瑪說。

“哦!這是開玩笑!”他回答道,“但是,我只是可惜那馬鞭。那好!我向先生去要就是了。”

“不!不!”她說。

“啊!這下子我可逮住你了。”勒樂尋思道。

他確信自己已勝券在握,便一邊向外走,一邊習慣地小聲吹着口哨,低聲說:

“行!再說吧!再說吧!”

她正想象着如何脫身,此時女廚子進來,往壁爐上放了一小卷藍紙,這是德羅茲萊先生送來的。愛瑪一跳撲上去,打開紙卷,裡邊有十五個拿破崙金幣。這是德羅茲萊付的診費。她聽見夏爾上樓梯的聲音,她把金幣扔到抽屜裡頭,把鑰匙收了起來。

三天後,勒樂又來了。

“我來建議你一個解決辦法,”他說,“先用不着付那筆款子,只要你願意借……”

“這有啦。”她說,一邊往他手裡塞了十四個拿破崙金幣。

商人驚呆了。於是,爲了掩蓋他的尷尬,他一再表示歉意,一再請她再多光顧,愛瑪都一一拒絕了。愛瑪停了幾分鐘,手摸着圍裙口袋裡的兩塊硬幣,這是勒樂還給她的兩枚一百蘇的硬幣。她決心厲行節約,爲了以後還賬……

“啊,罷了!”她思忖道,“他不會再想這個了。”

羅道夫除了收到銀柄鍍金的馬鞭外,還收到了一枚印章,上有這樣的格言:“愛在心裡。”另外,他收到一條肩帶,是給他做圍巾用的,最後,還有一隻雪茄匣,跟子爵的雪茄匣完全一樣,這是夏爾以前在路上撿到的,愛瑪一直保存着。然而,這些禮品使羅道夫感到受辱,他拒絕了好幾件。但是,她堅持要給,羅道夫最後只好服從,不過,他覺得她未免過於專橫霸道,強人所難。

而且,她還有許多怪念頭:

“當半夜十二點敲響時,”她說,“你要想着我!”

假如他老實地承認那時沒有想着她,便引來沒完沒了的責備,最後總是拿一句一成不變的話問他:

“你愛我嗎?”

“當然是啦,我愛你!”他回答。

“愛得厲害嗎?”

“當然!”

“你沒愛過別人,嗯?”

“你以爲佔了我的童身?”他笑着驚呼道。

愛瑪哭了,他盡力安慰她,用好聽的雙關語申明心意。

“哦!因爲我愛你!”她繼續道,“我愛你,到了不能沒有你的程度,你知道嗎?有時候,每當我爲愛的憤怒而悲痛欲絕之時,我真想能再見到你。我自問:‘他現在在哪兒呢?興許他在同別的女人交談?她們給他微笑,他便走近……’哦!不,她們哪一個你也不喜歡,是不是?是有更漂亮的女人,但是,我,我更會愛!我是你的女奴,你的姘頭!你是我的國王!我的偶像!你好!你美!你聰明!你強壯!”

他聽這樣好聽的話聽得太多了,他覺得愛瑪的這些話裡毫無別緻之處,她像所有的情婦一樣。新奇的魅力漸漸地像衣服脫掉了一樣,赤裸裸地露出了激情的永恆單調,它總是老一套的形式,老一套的語言。他這個充滿實用主義的人看不出以雷同方式表達出的各種感情有什麼不同。因爲那麼多**的或賣淫的嘴脣在他耳邊咕噥着說過同樣的話語,他不大相信這些話裡有幾分真誠。他認爲,對這些掩蓋平庸感情的浮誇之辭理應大打折扣;好像是充實的心靈流溢出最空洞的隱喻,因爲任何人都永遠不能準確地衡量出自己的需要,也不能準確地衡量出自己的想法,乃至自己的痛苦,還因爲人類語言就像一口破鍋,當人們想感動天上的星辰,我們敲打破鍋的旋律只能讓狗熊聞聲起舞。

但是,只有在任何行動中都作壁上觀者纔能有這般高超宏論,羅道夫就是這種人的眼光,發現這種愛情中還有其他樂趣,儘可享用。他認爲恥辱感妨礙盡興,他待她毫不講禮儀,他把她變成一個既柔順又淫蕩的女人,使她產生一種如醉如癡的愛戀,對他滿懷崇拜又從中獲得快樂,一種至高無上的幸福感使她麻然木然,她的靈魂深陷於酒醉,淹沒於其中,乾癟龜縮,就像克拉倫斯公爵泡在馬耳維奇酒桶裡。

包法利夫人僅在偷情習慣的作用下,也大大改變了舉止風度。她的目光變得無所顧忌,言談隨意放肆。她甚至不顧體統,嘴上叼着菸捲同羅道夫散步,“像是故意嘲弄大家”。有一天,人們見她走下“燕子”,按男人樣子身穿一件背心,此後,曾對她的舉止有懷疑的人,現在也不再懷疑了。包法利老太太在跟老頭子大吵一頓之後來到兒子家避風,見到她這樣,大爲吃驚。還有許多別的事情也使老太太不高興:首先,夏爾根本沒聽她的關於禁止讀小說的勸告;其次,這裡的“治家樣子”她不喜歡。她隨便提了些看法,大家吵翻了,特別是有一次是關於菲麗西岱。

包法利老太太前天晚上走過樓道時發現她跟一個男子在一起,這個男人四十來歲,棕色絡腮鬍子,聽見她的腳步聲,便從廚房溜掉了。愛瑪聽了這話笑了起來,可是老太太大爲惱火,聲言除非無視風俗習慣,也理應監督用人守規矩。

“你是哪兒來的?”兒媳問道,同時用一種非常無禮的目光看着老太太,於是老人家問她是不是在爲自己辯護。

“滾出去!”少婦一跳而起,喊道。

“愛瑪!……媽媽!……”夏爾叫道,想從中勸解。

但是,她們兩人一怒之下都跑開了。愛瑪跺着腳,重複道:

“啊!什麼規矩!真正的鄉巴佬!”

他跑向母親,她怒不可遏,結結巴巴地說:

“不知羞恥的女人!**!興許更壞!”

她想馬上就走,如果那個女人不來道歉。夏爾便轉向他的妻子,並懇求她讓步。他雙膝跪下,她終於回答道:

“好!我去。”

她真的向婆婆伸出了手,擺出侯爵夫人的尊嚴,向婆婆說:

“原諒我吧,夫人。”

然後,她回到樓上房間裡撲到她牀上,像孩子一樣哭起來,臉朝下,頭頂着枕頭。

她和羅道夫商量好了,假如遇到非常事件,她便在百葉窗上拴一個白紙條示意,一旦他來永鎮,望見信號,便跑到房後的小巷裡晤面。愛瑪發出了信號,她足等了三刻鐘的時間,才一眼望見羅道夫出現在菜場的角落裡。她真想推開窗子喊他,但是,他已經又不見了。她重新陷入了失望之中。

然而,剛過了一會兒,她好像聽見人行道有人走動的聲音。這可能是他,她下了樓,穿過院子。他站在外頭,她投向他的懷抱。他說:

“當心有人看見。”

“啊!你知道就好!”她繼續道。

於是,她匆匆地向他講述了一切,顛三倒四,誇大一些事情,也胡亂編造一些情節,囉裡囉唆,不厭其煩地加了許多說明,說到最後,他什麼也沒聽明白。

“好啦,我可憐的天使,勇敢些,想開些,要會忍耐!”

“可我已經忍耐了四年,痛苦了四年啊!……像我們這樣的愛情就該公諸大庭廣衆!他們折磨我,我再也不能忍受了!救救我吧!”

她緊貼羅道夫,兩眼滿含淚水,猶如水波下的火焰,閃閃發光。她的胸脯隨着急促的呼吸一上一下。他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愛她,到了失去理智的地步,向她問道:

“該怎麼辦呢?你需要什麼?”

“把我帶走!”她喊道,“把我綁架!……噢!我求你了!”

她急忙撲向他的嘴,好像從他嘴裡可以得到意想不到的贊同——這贊同要從熱烈的一吻中飛出。

“可是……”羅道夫又說。

“可是什麼?”

“那你的女兒呢?”

她想了幾分鐘後,回答道:

“我們把她帶走,算了!”

“什麼女人!”他自語道,看着她走遠。

因爲她剛剛溜進了花園。有人喊她。

連續幾天,包法利老太太對兒媳的變化大爲吃驚。確實,愛瑪表現不僅順從服帖,甚至對她也尊重起來,還向她請教做醃黃瓜的方法。

難道她這是爲了更好地欺騙他們母子嗎?或是她想以一種毫無抱怨的堅忍精神來更深刻地感受對她即將遺棄的一切而產生的痛苦?相反,她根本不管這些。她想到即將來臨的幸福,似乎早就沉浸於這種甜蜜的享受之中,她昏然醉然。這是她同羅道夫談話的永恆的題材。她靠在他的肩膀上,喃喃道:

“哎!我們一上郵車!……你想過嗎?這是可能的吧?車開動的一剎那,我覺得,我們就像是乘氣球升空,我們奔向九霄雲外。你知道嗎?我現在在數日子呢……你呢?”

包法利夫人從來沒有像這其間這樣顯得美麗動人。她的這種難以形容的美源自歡樂、激情和成功,也是她的性情與環境和美協調的結果。她的貪婪、她的憂慮、男歡女樂的經驗以及她永遠保持的青春幻想逐步養育發展了她,正如肥料、雨水、風和陽光養育發展了花卉,最後在天然的充沛中,她便如花卉般盛開了。她的眼皮似乎是專爲她的視線剪裁,目光悠長多情,瞳人掩蓋於其中,而呼吸稍重便引起小巧的鼻翼翕動,豐腴的嘴角翹起,嘴脣在陽光映照下,影影綽綽顯出些許黑絨毛。她的長髮捲成螺旋形狀置於腦後,可以說是一位道德敗壞的巧手的傑作:她的長髮盤繞成一大堆,隨隨便便,不加修飾,又根據姦情的需要,天天散開。她講話的聲音現在變得綿軟動聽,身材也婀娜多姿。而且,就連從她的袍褶和腳面散發出的某種妙不可言的香氣也使你感到沁人心脾。夏爾像初婚時期那樣,覺得她美麗迷人,難以抗拒。

當他半夜歸來時,不敢叫醒她。照明的瓷燈在天花板上映出圓形光點,搖搖晃晃。牀邊的小搖籃緊閉的帳幔像一座白色小屋,在黑影裡鼓脹。夏爾看着她們倆,他似乎聽見了孩子的呼吸聲,她現在就要長大,快長大,每一季節都長一些,他已經看見她在夕陽西下時從學校歸來,滿臉笑容,衣服上沾滿墨跡,胳膊上挎着小籃子,然後要送她去寄宿學校,要花很多錢,怎麼辦?於是,他沉思起來。他想到,要在附近租佃一個小農場,利用每天早晨去看病人的機會,親自監督。他要省下農場的收入,存入儲蓄銀行,然後,他要買些股票,隨便什麼地方,什麼公司都可以。況且,他的主顧會多起來,這是他的希望所在,因爲他要白爾特受到很好的教育,有才幹,要她學鋼琴。啊!她應該長得漂亮,以後長到十五歲時,要像她的母親,要像母親那樣在夏天時戴上大草帽,該多美!遠看,別人會把她們倆當做兩姐妹。他想象着她晚上坐在他們身旁,在燈下做活,她給他繡拖鞋,她要操持家務,全家都會洋溢着她的歡樂與友愛。最後,他們夫婦要想幫她安家立業:要給她找一個好小夥子,有殷實的家底,他將使她幸福,永遠快活。

愛瑪沒有睡,她佯作入睡的樣子。當他在她身邊昏昏沉沉之時,她醒着,在做別的夢。

一週以來,她都在乘郵車由四匹奔跑的馬帶向一個新國度,他們去了以後將永不再回來。他們走啊,走啊,挽着胳膊,不言不語。經常,他們從一座山頂上突然望見一座輝煌壯麗的城郭,有圓屋頂,有橋,有船,有檸檬樹林和白大理石的教堂,教堂的尖頂鐘樓有許多鸛巢。因爲大石板地,他們只好步行,地上到處是一束一束的鮮花,穿紅束腰的婦女舉着鮮花獻給你,他們聽見鐘響、騾嘶、吉他低唱、泉水淙淙;白色雕像個個微笑着佇立在噴泉底下,腳旁擺着成堆的水果,摞成金字塔形狀,水汽升騰,水果顯得滋潤新鮮。後來,一天傍晚,他們到了一個漁村,沿着懸崖和茅屋,棕色的漁網在風中晾着。在這裡,他們停下來生活:他們要住一幢平頂矮房,有棕櫚樹覆蓋,位於海濱和海灣深處。他們將駕輕舟漫遊,在吊牀上搖盪:他們的生活將像他們的絲綢服裝那樣,輕鬆而寬裕,像他們觀賞的溫馨之夜那樣,溫暖而又星光燦爛。然而,她給自己設想的未來,虛無縹緲,毫無具體東西出現:天氣晴和,每天都相像,猶如水中波浪個個相似;這一切只隱約出現在無限遙遠、祥和、碧藍、灑滿陽光的地平線上。但是,孩子在搖籃裡咳嗽起來,要不就是包法利鼾聲更響了,愛瑪只是在早晨才入睡,晨曦照亮了窗玻璃,小朱斯坦已經在廣場打開藥房的擋雨板。

她讓人叫來勒樂先生,對他說:

“我需要一件斗篷,一件大斗篷,長領,加襯裡。”

“你要旅行嗎?”他問道。

“不是!但……不管他,我就靠你啦,對不對?而且要快!”

他彎腰鞠躬。

“我還要,”她繼續道,“一隻箱子……不要太沉的……要實用的。”

“是,是,我明白,約九十二釐米長,五十釐米寬,就是現在時興的箱子。”

“還要一隻旅行袋。”

勒樂想道:

“一定是他們吵架了。”

“拿去,”包法利夫人說,一邊從她的腰帶上取下她的表,“拿這個頂你的賬吧。”

但是,商人嚷了起來,說她這樣做不對,他們彼此相識,難道他會懷疑她嗎?這多麼幼稚可笑!不過,她還是堅持,至少他要拿走她的錶鏈。他已把錶鏈裝進兜裡,要走了。她又喊他回來,囑咐道:

“你把東西都先放在你家裡。至於斗篷,”她好像想了一下,“也不要送來。你只要把裁縫的地址給我,讓他們等我來取就行了。”

他們計劃在下個月一起出逃。她將從永鎮出發,裝出去魯昂購物的樣子。羅道夫要事先訂好座位,辦好護照,甚至給巴黎寫信,以便確保包一輛直達馬賽的驛車,到馬賽買一輛敞篷四輪馬車,從那兒馬不停蹄,直奔熱那亞。她要多加小心,先把行李運到勒樂那裡,再直接將行李裝上“燕子”車,如此這般,誰也不會產生懷疑。在這一切準備當中,壓根兒不提孩子的問題。羅道夫有意迴避談孩子,而她也許就沒想這件事。

爲了完成某些安排,他要求延長兩週準備時間。過了一週以後,他又提出推遲兩週,後來,又說他病了。再後來,他有事外出,八月份就這樣過去了。經過這些延宕,他們決定在九月四日,星期一行動,日期再也不做更改。

終於,星期六,動身的前兩天到了。

羅道夫晚上來了,比平日要早。

“準備好了嗎?”她向他問道。

“都準備好了。”

於是,他們繞花圃走了一圈,到靠近平臺的牆墩上坐下來。

“你不高興呀?”愛瑪道。

“沒有,爲什麼呀?”

然而,他怪模怪樣地望着她,做出動感情的樣子。

“是因爲出走?”她接着說,“要離開你心愛的一切,你的生活?啊!我明白了……但是,我,我一無所有!對我來說,你就是我的一切。因此,我也是全屬於你的,我就是你的家庭,祖國,我照料你,我愛你。”

“你真可愛!”他說道,同時把她摟在懷裡。

“真的嗎?”她興高采烈,笑問道,“你愛我嗎?你發誓!”

“我是不是愛你!我是不是愛你!親愛的,我是崇拜你啊!”

草原深處,一輪鮮紅的圓月冒出地面。它很快升高到楊樹枝葉之間,有遮有露,就像是藏匿於有破洞的黑幕之後。接着,它露面了,一輪皓月照亮了空蕩蕩的夜空。於是,慢慢地,它向河面上傾瀉了一個碩大的圓點,映照出無以計數的星辰;月亮的銀輝像是彎彎曲曲照到水底,像一條無頭蛇,滿身銀光閃閃的鱗片。這景象又好似巨大無比的燭臺,遍體流淌着一滴滴鑽石的熔液,光芒四射。他們周圍是溫馨的夜晚,樹影婆娑。愛瑪半閉眼,深嘆氣,大口吸進迎面吹來的清風。他們互不說話,都沉浸於他們朝思暮想的夢幻之中。昔日的柔情又回到心中,如流淌的河水,靜靜地涌來,滔滔不絕,綿綿心緒和着山梅花的芬芳,給他們的回憶投下了更廣、更傷感的陰影,勝過靜然不動的垂柳在草地上留下的影子。常常有夜間動物,刺蝟或銀鼠相互追逐,攪動樹葉,他們還有時聽到熟透的桃子從牆邊的樹上自動掉落下來。

“啊!多美好的夜晚!”羅道夫說。

“我們還會有更多的呢!”愛瑪接話說道。

她似乎自語道:

“是啊,旅途會順利的……可我爲什麼要心情憂傷呢?難道這是對未知的恐懼……改變習慣產生的效果?……還是……不,這是幸福過頭了!是我太軟弱了,對不對?原諒我吧!”

“爲時還不晚!”他叫道,“想一想吧,你興許要後悔的。”

“絕不!”她猛烈地說道。

她一邊挨近他,一邊說:

“我怕什麼?跟你在一起,沙漠、絕壁、大海我都敢過。隨着我們一同生活,我們的日子將會像每天的擁抱一樣,一天比一天更密切,一天比一天更美滿!我們將不會有煩惱,不會有憂慮,不會有困難!我們將是唯一的主人,一切都屬於我們,永遠屬於我們……你說話呀,回答我。”

他斷續有節奏地回答:“是……是……”她兩手梳理着他的頭髮,聽任大顆淚珠撲簌簌地流下來,童稚地重複道:

“羅道夫!羅道夫!……啊!羅道夫,親愛的小羅道夫!”

鐘敲響子夜。

“半夜啦!”她說,“好,明天就到了!還有一天時間!”

他起身要走,好像這正是他們出走的信號,愛瑪突然快活地說:

“你有護照了嗎?”

“對呀。”

“你沒忘什麼?”

“沒有。”

“你肯定?”

“當然啦。”

“你要在普羅旺斯旅館等我,對不對?……是在十二點吧?”

他點了點頭。

愛瑪最後親了他一下,說:

“好,明天見!”

她看着他走遠。

他沒有回頭,她跟在後頭跑過去,在荊棘叢中把身子探到水邊,高喊道:

“明天見!”

他已經到了河對岸,快步走在草原上。

幾分鐘後,羅道夫停下腳步,一直看到她穿着白衣服像幽靈般逐漸消失在陰影中,他的心急劇跳動,爲防止摔倒,他靠緊一棵樹。

“我真他媽蠢!”他歇斯底里地罵道,“不管怎麼說,這是個漂亮情婦!”

於是,愛瑪的美麗,以及這種戀愛給予他的種種歡愉重又涌上心頭。他先是心軟,接着又對她產生反感。

“因爲,”他一邊做着手勢,一邊嘆道,“反正我不能帶着一個女孩子逃出國外!”

他對自己說這些,是爲了更好地堅定決心。

“更何況各種麻煩事,開銷……啊!不,不,一千個不!這實在是太蠢了!”

XIII

羅道夫一回到家裡,便猛地坐到寫字檯前,對面牆上高懸着一隻鹿頭裝飾品。但是,當他拿起筆來時,卻無論如何找不出什麼要說的,便支起胳膊肘思考起來。愛瑪似乎已後退到遙遠的過去,彷彿他已下定的決心突然變成了他們之間一種巨大的隔閡。

爲了找回對愛瑪的印象,他去牀頭衣櫥裡找一隻舊的蘭斯餅乾盒子,這是他習慣收藏女人來信的地方,從中散發出一種受潮塵土和凋謝玫瑰的氣味。他首先發現一塊手帕,上面佈滿了暗點,這是她的手帕,是在一次散步時她鼻子流血用過的。他已不再記得此事。旁邊有愛瑪給的小像,四角已磨損。他發現,她的打扮顯得做作,斜視的目光給人可憐巴巴的感覺。他越是端詳這照片,極力回憶她的模樣,愛瑪的形象在他記憶中卻漸漸模糊起來,就像活人的肖像與畫出的肖像一經摩擦便變得相互模糊一樣。最後,他讀她的來信,信中全是關於他們旅行的解釋,猶如商業票單,簡短、具體和急迫。他想重讀以前的長信。爲了在盒底找到它們,羅道夫翻遍了所有的東西,順手在這堆紙張和物件中尋找,發現胡亂絞在一起的幾束花、一隻襪帶、一個黑麪具、一些髮夾和幾綹頭髮——一些頭髮!有棕色的,有金黃的;甚至有的頭髮掛在盒子的金屬飾件上,在開盒子時便絞斷了。

他就這樣在回憶中漫遊,檢查這些信件的字體和文筆,發現它們同這些信的書法一樣不盡相同。這些信有的溫柔,有的快活,有的滑稽,也有的憂鬱。有的信要愛情,還有的信是專門要錢的。碰到一個字,他會想起一些面孔,某些手勢,某種說話的聲音;可是,有時候,他什麼也記不起來了。

誠然,這些女人同時涌入他的思緒,擁塞在一起,擠作一團,好像在同一愛情水平線底下,她們整齊劃一,各個都變小了。有好幾分鐘時間,他開心地抓起這些混亂的信件,右手抓起,讓信件像瀑布一樣落下,再用左手去接。

後來,羅道夫玩膩了,困了,便把盒子送回衣櫃裡,一邊自語道:

“全是瞎扯!……”

這倒是概括出了他的觀點。因爲他耽於女色,尋歡作樂在他心裡已習以爲常,正像小學校的院子被小學生們踩來踏去不能長出綠草一樣,闖入他心裡的女人甚至比孩子們還冒失,連她的姓名也不能像孩子們那樣刻在牆上。

他自語道:“好了,寫吧!”

他寫道:

勇敢些,愛瑪!勇敢些!我不想給你的生活造成不幸……

“畢竟,這是真的,”羅道夫想道,“我這樣是爲她好,我是老實的。”

你是不是很好地考慮過你的決心?你知道我把你拖進什麼樣的深淵嗎?你不知道,對不對?你滿懷信心,如癡如狂,相信幸福、未來……啊!我們真不幸!太喪失理智!

羅道夫寫到此,停筆尋找漂亮的藉口。

“是否對她說我已失去了全部家產?……啊!不,況且這也無濟於事,以後又會捲土重來。怎樣才能讓這樣的女人聽進理去呢!”

他考慮良久,又寫道:

我不會忘記你的,相信我,我將永遠對你一片赤誠,忠心不渝。但是,早晚會有一天,這種熱情(人間的事註定如此)肯定會冷卻下來的!我們會感到厭倦,甚至誰知道我不會痛苦萬分地看到你爲此懊悔,並且我自己也懊悔起來,因爲是我造成了這一切!單單想到你會難過,我就心如刀絞。愛瑪!忘記我吧!爲什麼讓我認識了你?爲什麼你生得如此美麗?這是我的過錯嗎?噢,我的上帝啊!不,不,你只能怨命該如此!

“‘命’這個字總是起作用的。”他自語道。

啊!假如你是屬於人們常見的那種輕浮女子,當然了,我可以出於自私自利冒一次險,對你也無傷害。但是,你這種迷人的激情既是你的魅力,也是你的苦惱;你是個誰見誰愛的女人,你的激情妨礙你瞭解我們未來地位的虛僞性。我也一樣,我沒有先好好地考慮,便休憩在理想的幸福影子裡,猶如睡在毒番石榴樹下,不知後果多可怕。

“她也許會以爲我是由於吝嗇才放棄這一計劃的……啊!管他呢!活該!總該結束了!”

世界是殘酷的,愛瑪。不管我們到哪裡,我們都不會安生。你得忍受無禮的盤問、誹謗、蔑視,興許還有侮辱。侮辱你!噢!……可我是要把你捧上寶座的啊!我帶走對你的思念,把它看成是我的護身符!因爲我要以亡命他鄉來懲罰我給你造成的一切痛苦。我走了。去什麼地方?我也不知道,我瘋了!

“永別了!願你永遠善良!記住這個失去你的不幸者。讓你的孩子知道我的名字,讓他念着這名字祈禱。”

兩支蠟燭的火苗搖晃。羅道夫起身關上窗子,回來坐好後,想道:

——好像就這些了。啊!再加上幾句,免得她“再來糾纏”。

當你讀到這封痛苦難言的信時,我已遠走高飛了,因爲我要儘快地走開,才能避免再去看你的誘惑。堅強些!我會回來的。興許,以後我們可以冷靜地一起談論我們昔日的愛情。永別了!

最後的“永別”寫成兩部分:“永——別了”,他很欣賞這樣的寫法。他自語道:

“現在,我怎樣落款呢?‘你的最忠心的’?……不。‘你的朋友’?……對,就這樣。”

你的朋友

他又讀了一遍信,覺得很好。他動情地尋思道:

“可憐的小女人!她要以爲我是鐵石心腸了;本該流幾滴眼淚留在信上的,可我這個人是不會哭的,這不是我的過錯。”於是,羅道夫自己倒滿一玻璃杯水,沾溼手指,由上往下灑下一大滴水,在墨跡上留下一個白點,隨後,找印章封信,拿到的正是那枚“愛在心裡”的圖章。

“這可不大符合場合……啊,算了!管他呢!”

都做完之後,他吸了三菸斗的煙,便去睡下了。

第二天,羅道夫起牀(下午兩點左右,他昨夜睡遲了)後,叫人摘了一籃杏子,把信放在底部,用葡萄葉蓋上,馬上吩咐他的犁夫吉拉爾小心在意地把籃子送到包法利夫人家去。他一直用這個辦法同她聯繫,根據季節或是送水果,或是送獵物。

“她要是問我的情況,”他說,“你就回答說我旅行去了。你要親手把籃子交給她本人……去吧,要當心!”

吉拉爾穿上新工作服,把他的手帕挽個結蓋好杏子,腳蹬打鐵釘的大木底皮套鞋,大步流星,從容不迫地走上去永鎮的路。

當他到達時,包法利夫人正跟菲麗西岱在廚房桌子上整理一堆衣物。夥計說:

“這是我們主人送您的。”

她有些惶恐,一邊在口袋裡摸索找零錢,一邊用不安的目光打量着這個鄉下人,而他自己也驚訝地看着她,不明白這樣的普通禮物會把她感動得這般模樣。他最後離開了,菲麗西岱沒有動窩,可包法利夫人再也按捺不住了,她跑向客廳,好像是急於把杏子拿到那裡,她倒空籃子,撿去葡萄葉,找到了信,當即打開,她好像身上着火似的,向房間逃去,一臉驚慌失措的樣子。

夏爾在房間裡,她看見他了。他向她說話。她什麼也沒聽見,她繼續急忙登上樓梯,氣喘吁吁,魂不守舍,昏昏如醉,一直捏着這張可怕的紙,信紙在她手指間如同鐵皮一般咯咯作響。到了三層樓,在閣樓門前,她停下了,閣樓的門關閉着。

這時,她想到要鎮靜一下,她想起了信,必須讀完它,她又不敢。何況,在哪兒讀?怎樣讀?反正別人總會看見她的。

“啊!不,”她想道,“在這兒安全。”

愛瑪推開閣樓的門,進去了。

裡邊悶熱,熱氣透過青石板,筆直地衝下來,壓迫太陽穴,令她窒息,她踉踉蹌蹌地走到關閉的天窗前,她拉開窗閂,耀眼的陽光一涌而入。

對面,越過屋頂,看到一望無際的原野。下邊,在她身下,永鎮的廣場空空蕩蕩,人行道上的石子閃爍着火光,屋脊上的風標紋絲不動。街角處,從二層樓地方發出一種嗚嚕嗚嚕夾雜刺耳的尖厲響聲。這是畢耐在旋東西。

她身依窗口,重讀這封信,發出憤怒的冷笑。但是,她越是用心看信,心緒越是紛亂。她又看見了他,聽他說話,她雙臂摟着他,還感覺到那心的跳動,像錘子的敲擊,從胸中猛烈衝擊着她。緊一下,慢一下,一次比一次厲害。她環顧四周,真希望大地塌陷。爲什麼不了此一生呢?有誰會阻攔她呢?她是自由自在的,她朝前走去,看底下的石頭路面,自言自語道:

“跳吧!跳吧!”

明亮的陽光從下面直射上來,扯住她的身體拉向深淵。她感到廣場的土地在晃動,沿着牆壁向上升,地板的一端在傾斜,像船要翻倒一樣。她站在窗口,幾乎是懸在半空,四周一片空蕩蕩。她心中升起碧藍的天空,空氣在她空虛的頭腦裡流動,她只要屈從,聽任擺佈,便告交代了。旋牀的轟隆聲連續不斷,像是一個發怒的聲音在呼喚着她。

“太太!太太!”夏爾喊道。

她停住。

“你在哪兒?來呀!”

想到剛纔險些死掉,她幾乎嚇得暈過去。她閉上眼睛;有一隻手碰了她的袖子,她驚得一哆嗦:原來是菲麗西岱。

“先生在等您,夫人,晚飯備好了。”

必須下樓!必須去吃飯!

她試着吃幾口,東西到嘴裡咽不下去。於是,她攤開餐巾,查看織補的地方,並且真的想專心致志地做這工作,計算餐巾布的線頭。突然,她記起信的事。她是把它丟了嗎?到哪兒去找呢?但是,她感到精神疲頓到極點,想盡早離開飯桌,連編造藉口的本事也沒了。而且,她也變得膽怯起來,她怕夏爾,可以肯定他什麼都知道了!因爲他說了這樣古怪的話:

“看來,我們一半會兒見不到羅道夫先生了。”

“誰告訴你的?”她顫抖問道。

“誰告訴我的?”他反問道,對她的生硬語氣有些吃驚,“是吉拉爾告訴我的,剛纔我在法蘭西咖啡館門前碰到的,他旅行去了,或是要走了。”

她不禁抽噎起來。

“這有什麼好奇怪的?他這樣不時地外出消遣,說真的!我贊成。他有錢,又是單身漢……況且,他玩得可開心着呢,我們的朋友!他是個浪蕩漢,朗格魯阿先生跟我講……”

他出於謹慎,閉口不講了,因爲女僕正走進來。

女僕把散在架子上的杏子又裝回籃子裡。夏爾沒注意他妻子臉紅,讓人把杏子拿來,抓起一個,張口就咬。

“噢!好極了!”他說,“瞧,嚐嚐。”

他把籃子送過來,她輕輕推開了。

“聞聞看,多香!”他說道,一邊把杏籃子幾次遞到她鼻子底下。

“我憋得慌!”她一躍而起,喊道。

但是,她極力剋制,壓住怒火,便接着說:

“沒什麼!沒什麼!就是煩躁唄!坐下,吃你的!”

因爲她怕別人盤問她,關心她,不離開她。

夏爾爲表示聽她的話,便又坐下,把杏核吐在手裡,然後又放到盤子裡。

突然,一輛藍色雙輪輕便馬車在廣場上奔馳而過,愛瑪大叫一聲,仰面直挺挺地摔倒在地。

真的,羅道夫經過深思熟慮,決心動身去魯昂。可是,從拉餘賽特到布稀,除了永鎮的路之外,沒有別的路可走,他必須穿過村子。他的車燈如閃電般劃過黃昏,愛瑪從燈光認出了他。

藥劑師聽到醫生家嘈雜一片,便急忙跑過來。飯桌帶着杯盤翻倒在地;調味汁、肉、刀叉、鹽瓶、油瓶撒滿地板。夏爾呼喊救命,白爾特嚇得大叫,菲麗西岱兩手顫抖着給夫人解衣服,愛瑪全身抽搐。藥劑師說道:

“我跑去實驗室拿點香醋來。”

愛瑪聞着香醋瓶,果然睜開了眼睛。

“我就知道這靈,”他說,“能讓死人給你醒過來。”

“說話!”夏爾說道,“跟我們說話!你醒醒!是我,你的夏爾,愛你的夏爾!認識我嗎?看,這是你的小女兒,親親她!”

孩子伸着雙手向母親走去,想抱她的脖子。但是,愛瑪扭過頭,斷斷續續地說:

“不,不……誰也不要!”

她又暈了過去。大家把她擡上了牀。

她躺臥牀上,張着嘴,閉眼,兩手平放,一動不動,面色蒼白,如蠟雕像一般。眼裡流出兩行淚水,慢慢地流到枕頭上。

夏爾站立着守在牀頭,藥劑師在他身旁,保持着在人生緊要關頭常有的那種沉思的靜默。他用手碰了碰夏爾的胳膊肘,說:

“你放心吧,我看危險過去了。”

“是的。她現在可以休息一會兒了!”夏爾看着她睡覺,回答道,“可憐的女人!……可憐的女人……她又倒下啦!”

隨後,郝麥問事故是怎樣發生的。夏爾回答說是在她吃杏子時突然發作的。

“太奇怪了!……”藥劑師繼續說,“不過,也可能是杏子造成的暈厥!有些人對某些氣味特別敏感!不管是從病理學角度,還是從生理學角度看,這都是一個有趣的問題,值得研究。教士都瞭解這個問題的重要性,因爲他們舉行儀式時總是摻和香料,這是爲麻痹你的智慧,激起你心醉神迷,這在女性人士那裡是很容易得到的效果,因爲女性比男性脆弱。聽說有人聞到燒鹿角、新鮮麪包……的氣味就暈倒了……”

“當心別吵醒她!”包法利低聲說。

藥劑師繼續說:

“不僅人發生這種反常現象,就連動物也一樣。譬如,你們知道,一種俗稱貓兒草的植物,學名叫荊芥,對貓科動物有非凡的壯陽效果。另外,再舉一個我保證其真實性的實例,布立杜(我的一個老同學,現在家住馬爾巴露街)有一隻狗,只要讓它聞煙荷包,就馬上倒地抽搐,他還經常在他的紀堯姆森林別墅當着朋友的面做實驗表演。誰會相信,一種普通的引嚏物能對四蹄動物的器官產生這麼大的破壞作用?這太奇怪了,不是嗎?”

“是的。”夏爾信口回答,他根本沒聽。

藥劑師以笑哈哈又揚揚自得的樣子,繼續道:

“這向我們證明:神經系統的反常現象無以數計。至於尊夫人的情況,老實說,我一直覺得她是一種真正的神經質毛病。因此,我的好朋友,我不建議你用任何所謂對症下藥,實則傷元氣的藥。不,不要亂吃無用的藥!注意飲食,就足夠了!給她加一些鎮靜劑、緩和劑和甜味劑。然後,你看是不是再刺激一下她的想象?”

“在哪方面刺激?怎樣刺激?”包法利說。

“啊!這正是問題的所在!問題就是這樣:That is the question!正像我新近在報上看到的。”

但是,愛瑪醒了,喊道:

“信呢?信呢?”

大家以爲她在說夢話,從半夜起,她夢囈不止:腦神經發燒的症候。

一連四十三天,夏爾沒有離開她,放棄了他的所有病人,覺也不睡,不停地給她聽脈、貼芥子泥膏、換冷水藥布,他派朱斯坦去納夫沙特爾找冰塊,冰塊在路上融化了,派他再去找。他讓卡尼維先生診治,從魯昂請來了他的老師拉里維埃博士。他難過至極,最叫他害怕的是愛瑪無精打采。因爲她不說話,聽不見,似乎一點不痛苦——好像她的身體和靈魂先前折騰殆盡,現在要一同休息似的。

到十月中旬,她可以在牀上坐起來了,身後墊上枕頭。夏爾見她吃了第一片果醬麪包,激動得哭了。她漸漸恢復體力,下午能起來幾小時,有一天,她自我感覺良好。他試着挽着她的胳膊帶她在花園裡兜了一圈。枯葉覆蓋了小徑的沙地。她趿拉着拖鞋,一步一步地行走,靠着夏爾的肩膀,一直微笑着。

他們就這樣一直走到花園盡頭,靠近平臺地方。她緩慢地直起腰,把手放在眼前,向前看,她瞭望遠處,最遠地方,只見天邊有大堆草火,在山上冒煙。

“你要累着的,親愛的。”包法利說。

他輕輕地推她到花棚下面,說:

“坐在這長凳上,你會舒服些。”

“噢!不,不去那兒!不去那兒!”她有氣無力地說。

她一陣頭暈眼花,而且從晚上開始,她的病越發不可捉摸,真的,症候更加複雜了。她一會兒心痛,一會兒胸痛、頭痛、四肢痛;她又突發嘔吐,夏爾認爲這是癌症的初步症狀。

除此之外,這個可憐人還擔心錢不夠用!

XIV

首先,他不知道怎樣向郝麥先生償付他的全部藥錢。作爲醫生雖然可以不付藥錢,但是,想到這種恩情,他不禁汗顏臉紅。其次,現在女廚當家,全家開支變得可怕,家裡的索賬單雪片般飛來。供貨商抱怨聲不斷,尤其勒樂先生糾纏不休。確實,在愛瑪病得最厲害的時候,勒樂先生趁勢多開貨票,忙不迭地送來斗篷、旅行袋,還有兩箱(而不是一箱)許多別的東西。夏爾枉費口舌,說他不需要這些東西,商人盛氣凌人,回答說這都是太太訂的貨,他絕不會再拿走,否則,這還會影響尊夫人的康復,先生要考慮考慮。總之,他決心訴諸法院,也不會放棄他的權利,或取回商品。夏爾事後叫人把東西退回商店,但是,菲麗西岱給忘了。夏爾還有別的顧慮,大家都沒有再想這件事。勒樂先生又來討債了,先是威脅,後是訴苦,用盡心計,最後逼包法利簽了一張半年期的票據。他剛簽好票據,突然生出一個大膽主意:向勒樂先生借一千法郎。於是,他囁嚅着問勒樂是否有辦法弄到這筆錢,補充說,借期爲一年,利率聽便。勒樂跑回店鋪,帶回如數的埃居,並且口授另一張借票,包法利在票據上聲明於明年九月一日應付給他一千零七十法郎,這樣,再加上先前議定的一百八十法郎,總共爲一千二百五十法郎。如此算來,百分之六的利率加上四分之一的佣金,全部供貨就給他賺至少三分之一以上,十二個月時間,可賺一百三十法郎的利潤。他希望這筆生意不到此爲止,如不能按期償還票據的錢,就必須延長票據期限,那麼他的這筆可憐的錢在醫生家裡就像住療養院一樣吃飽喝足,有朝一日回到他身邊,一定已餵養得胖墩墩,大得撐破錢袋。

況且,他現在萬事如意。他同納夫沙特爾醫院簽訂了合同,由他供應蘋果酒;紀堯曼先生答應他在格魯麥斯尼泥炭礦入股;他還夢想在阿爾格和魯昂之間建立一個新的驛車業務,走得更快、價格更便宜,可以運輸更多的行李,很快就可以使“金獅”的破車破產,如此這般,他就可以把整個永鎮的生意都攬在自己手裡。

夏爾多次自忖怎樣才能在明年償還這麼多錢,他挖空心思,想象一些權宜之計,比如求助於他的父親,或是賣掉什麼東西。但是,他的父親可能置之不理,而他呢?沒什麼可賣的。於是,他發現了自己的窘狀,他迅速從內心排除了這個如此不愉快的思考問題。他自責怎麼把愛瑪給忘了。好像他的全部思想都屬於這個女人似的,若是不老想着她,就等於偷了她的什麼東西。

冬季日子難過,夫人的康復進展緩慢。天氣好的時候,讓她坐在扶手椅裡,把她推到能看到廣場的窗子旁邊。因爲她現在討厭花園,所以在花園一側的百葉窗一直緊閉着。她想要人把馬賣掉,以前喜歡的,現在卻討厭起來。她的全部思想似乎只限於照料自己。她在牀上用點心,按鈴喊女僕問給她煎的藥好了沒有,或是跟她聊聊天。菜場屋頂的雪向她房間裡反射一道靜止的白光,而後便下起雨來。愛瑪懷着一種焦慮心情天天在等待着那些必須重複的瑣事,儘管這些事與她並無多大關係。其中,最重大的事情莫過於“燕子”黃昏時分到達,女店家喊叫着,別人回答着,伊波立特去車篷上尋找行李箱,他的手提燈好像黑暗中的一顆星星在閃爍。中午,夏爾回來,然後,他又出去。接着,她喝一次湯。五點左右,日落西山,孩子們從學校歸來,他們的木頭套鞋在人行道上發出踢踏響聲,他們一個接一個地用尺子敲打窗板的扣環。

正是在這個時候,布爾尼賢先生來看她。他問起她的身體狀況,給她講一些新聞,鼓勵她信教,閒談中充滿愛撫,叫人聽了心裡舒服。只要看見他的教士長袍,她就感到安慰。

在她病勢危急的一天,她以爲性命垂危,提出要求領聖體。於是,在她的房間裡爲聖事作準備,把堆滿藥瓶的五斗櫃改成聖壇,菲麗西岱在地上撒滿了大麗花。此時,愛瑪感到一股超凡的力量通過全身,使她擺脫了一切痛苦、一切感覺和一切情感。她的肉身輕飄飄的,不再有分量,一種新的生命開始了。她感到自身升騰,奔向上帝,就要消逝在這種摯愛之中,猶如點燃的香化作一縷青煙而消逝一樣。牀單上灑了聖水,教士從聖體盒裡取出白色的聖體餅。她激動萬分,沉浸於天國的歡愉之中,伸出雙脣接受送到嘴邊的救世主軀體。牀幃在她周圍輕柔飄起,猶如浮雲;五斗櫃上燃燒的兩支蠟燭光芒四射,她覺得這是光耀的天福。於是,她又垂下頭,彷彿聽見太空中仙樂齊鳴,瞥見聖父輝煌威嚴,在碧藍的天空裡,端坐在黃金寶座之上,兩側諸聖侍立,手持綠色棕櫚枝,只見聖父一個手勢打發長有火焰翅膀的天使飛下地面,張開雙臂託她上天。

這一壯麗的景象在她的記憶中一直看做最美麗的夢想。即便現在,她還能盡力追尋這種感覺,感覺仍在,雖然不再那樣單純,卻有同樣沁人心脾的溫馨。她的心靈長期疲於驕矜,最終還是棲息於基督的謙卑之中。愛瑪品味作爲弱者的樂趣,同時欣賞自身意志的毀滅,內心留出大塊空白,準備接受上天的恩寵。原來可以取代幸福的還有更大的福祉,這是另外一種愛,它超越一切愛情,既不間斷,也無終結,它永遠在增長之中!在她希望的種種幻象中,她隱約看見一種清純世界,飄浮於大地之上,與她所向往的天空渾然一體。她想成爲聖女,她買念珠,戴符咒。她希望在房間裡,牀頭旁放一個鑲翡翠的聖物盒,每天夜晚吻着。

神甫爲她的這些變化欣喜不已,但也覺得愛瑪的宗教意識由於過分虔誠,最後有可能走入邪魔外道,甚至荒誕不經。神甫本人知識有限,並不熟諳此道,所以他寫信給主教的書商布拉爾先生,要求給他寄“一些著名作品,供一個聰明過人的女子閱讀”。這個書商漫不經心,就像給黑人寄送五金製品一樣把當時市場上流行的勸善信教書籍隨意雜七雜八地寄來一包。諸如問答手冊、類似德麥斯特先生那樣的傲慢口吻寫的佈道小冊子,以及一些小說類著作,玫瑰色紙板封皮,風格溫柔纏綿,都是由初級修道院的學生詩人或業已回心轉意的女才子們寫的。其中有《心誠則靈》;曾多次獲過獎章的德×××先生寫的《社交男子頂禮膜拜於馬利亞腳下》;青少年讀物《伏爾泰的謬誤》,等等。

包法利夫人還沒有清靜的心情真正認真地專心於什麼,況且,她讀書急於生吞活剝。她不滿教條的清規戒律,厭惡論戰文章的狂妄自大,熱衷於攻擊她不認識的那些人,她覺得宗教書本里的世俗故事寫得太離譜,完全無視現實世界,閱讀中反而使她不知不覺地遠離了她期待證明的真理。然而,她還是堅持讀下去。一旦離開了書本,她便自以爲陷入了一個崇高靈魂所應有的那種最爲純潔的正當憂鬱之中。

至於對羅道夫的回憶,她將它沉入心底,它待在心靈深處,要比地下陵墓裡國王的木乃伊更爲莊嚴,更爲靜然不動。源自這偉大愛情的芬芳氣息透過一切,甚至在她想生活於其中的聖潔氣氛裡也香氣馥郁,倍增柔情。當她雙膝跪到哥特式跪凳上時,她向天主傾訴同樣的甜言蜜語,如同她昔日在姦情熱烈奔放之時向其情人耳語一般。她這樣做是爲了呼喚信仰。但是,上天並未給她任何愉悅。她起身站立起來,四肢疲憊,並且模糊感到這是一場巨大的騙局。她自忖,這種追求只該看做多一種功德。愛瑪得意於自己的虔誠,自比從前的貴婦,她曾面對拉瓦利埃的畫像夢想過她們的榮耀,她們十分莊重地拖着裝飾華麗的長袍後襬,懷着被生活傷害的心,隱遁空門,把全部熱淚拋灑在基督腳下。

於是,她投身於狂熱的善事。她給窮人補衣、給產婦送柴。夏爾有一天回家時看到有三個無所事事的人在他家廚房圍桌共吃一盤湯。在愛瑪生病期間,丈夫把小女兒送到奶媽家裡,如今她把小女兒叫回家裡,因爲她要教女兒讀書。白爾特儘管大哭,她也絕不生氣。她現在決心逆來順受,面面寬容。她的言談,不管談起什麼事都充滿理想的詞句。她對孩子問道:“你的肚子痛好了沒有,我的天使?”

包法利老太太再也找不到什麼可指責的,除非也許還嫌她這種怪癖:她不再給窮人縫補破衣爛褲,卻一味地給孤兒編織什麼外衣。老太太疲於家中吵嘴,倒也高興在兒子家躲清靜,她甚至一直住到過了復活節,避開包法利老爹沒完沒了的冷嘲熱諷,每週五的耶穌受難日他都要非吃一頓下水香腸不可。

婆婆判事正確,談吐莊重,愛瑪心感踏實。除了婆婆相伴外,她幾乎每天還有別的客人相陪,有朗格魯阿太太、加隆太太、杜波勒伊太太、杜瓦什太太,而且從下午兩點到五點,經常有好心的郝麥太太作陪,這個女人從來就不相信別人對她的近鄰說的各種閒話。郝麥家的孩子也常來看她,由朱斯坦陪着,他同孩子們一起上樓來到房間,站在門旁,一動不動,也不言語。包法利夫人也習以爲常,往往不注意。當着他的面便梳妝打扮起來。她開始撤下梳子,一個突然動作擺一下她的頭。當他第一次看見她的全部黑髮一圈一圈地散落下來,長垂過膝,這個可憐的孩子,他彷彿突然進入了一個神奇的幻境,如此的輝煌燦爛把他驚呆了。

也許,愛瑪沒有注意到他的默默的殷勤和膽怯。她毫不懷疑,愛情儘管從她的生活中消失,卻仍活躍在她的身旁,在這粗布襯衫下,在這顆趨向愛美的少年心扉裡跳動。況且,她現在冷漠對待一切,她的話語一概充滿感情,她的目光一概傲慢,她的舉止一概多變,致使別人分不清自私與慈善,也分不清腐敗與功德。譬如,有一天晚上,她的女僕支支吾吾找藉口要求請假外出,她先是發火,接着又突然問道:

“你愛上他了?”

不等面紅耳赤的菲麗西岱如何回答,她神態憂鬱地補充道:

“好吧,跑去吧!開心去吧!”

開春之始,她不顧包法利的勸告,讓人把花園從頭至尾給翻了個個兒。然而,包法利還是很高興看到她終於表現出有某種意願。隨着她身體的康復,她的這種意願越來越表現出來。首先,她想出辦法把羅萊奶媽打發走了,因爲在她康復期內,奶媽帶着兩個餵奶的孩子和一個寄居的孩子經常來廚房白吃,狼吞虎嚥,已成習慣。然後,她擺脫了郝麥一家,相繼辭謝了其他人的看望,她甚至連去教堂也不那麼勤了。藥劑師對此大表贊同,並友好地對她說:

“你先前信得過頭了!”

布爾尼賢先生像以前一樣,每天上完教理課便來這裡。他喜歡待在外頭,“在樹林裡”呼吸新鮮空氣,他這樣稱呼花棚。此時正趕上夏爾從外邊歸來。他們覺得天熱,便讓人送來甜蘋果酒,他們共同爲夫人的康復乾杯。

畢耐也在那兒,就是說在下面一點,靠露臺牆的地方,他在撈蝦米。包法利邀他納涼,而且他極善於開酒罐。他環顧四野,露出滿意神色,解釋道:

“要把酒瓶在桌上放穩當,先割斷小繩,慢慢地拔軟木塞。輕輕地、輕輕地拔,就像在飯館裡拔舍爾茨礦泉水的軟木塞那樣。”

但是,在他表演的過程中,蘋果酒經常會噴他們一臉。這時,教士就笑聲朗朗,肯定還要加上這樣一句玩笑話。

“好酒撲臉!”

教士確實是個好人,甚至有一天,藥劑師建議夏爾帶夫人去魯昂劇場看有名的男高音拉嘉爾迪的演出,以幫助夫人散散心,教士對此並沒有大驚小怪。郝麥對教士的沉默感到奇怪,便想知道他的意見,神甫聲稱對風尚道德的敗壞,音樂遠非文學那樣危險。

但是,藥劑師自然是維護文學,他強調說,戲劇用於反對陳規陋習,而且是寓教於樂,教人學好。

“Castigat ridendo mores,布爾尼賢先生!比如,看一看伏爾泰的大部分悲劇著作,他巧妙地加入了哲學思考,對人民而言,是接受道德和交際教育的真正課堂。”

“我呢,”畢耐說,“我以前看過一齣戲,名叫《巴黎頑童》,其中一位老將軍的性格真是妙極了!一位公子哥兒引誘一個女工被他狠狠教訓一通,女工後來……”

“當然啦!”郝麥繼續說,“有壞文學,就像有壞藥房一樣。但是,一股腦兒地譴責最重要的藝術,我覺得這是一種愚蠢行爲,一種中世紀的想法,不亞於監禁伽利略的時代。可憎可惡。”

神甫反駁道:

“我知道有好書,好作家。可是,即便這些人,他們不分男女,聚在光怪陸離、充滿誘惑的房間裡,豪華的裝飾,奇裝異服的打扮,塗脂抹粉、燈火繽紛,嗲聲嗲氣地講話,這一切必然導致自由放縱,心思不正,想入非非。至少,聖父們都是這樣看的。”他突然換成一種神秘的語氣,同時用大拇指搓一撮鼻菸,補充道,“反正,教會譴責戲劇,自有其道理,下來旨諭,我們服從就是了。”

藥劑師問道:

“教會爲什麼把喜劇演員開除出教呢?就因爲他們從前公開參加宗教儀式。是啊,他們表演,在唱經班裡演出被稱做‘聖蹟劇’的鬧劇,在這些鬧劇裡,禮法往往受到觸犯。”

教士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藥劑師繼續道:

“就是在《聖經》裡,你知道,有許多細節……很有刺激性……有些東西……真夠放肆的!”

見布爾尼賢先生做了個憤怒的手勢,他接着說:

“啊!你同意吧,這不是一本可以讓青年人讀的書,我可不願意讓阿塔莉……”

教士急不可耐,喊道:

“這都是新教教徒,可不是我們天主教教徒勸人讀《聖經》!”

郝麥說:

“不管怎樣!時至今日,在這光明世紀裡,對於精神娛樂,無害於人,且能懲惡揚善,甚至有時還有益於衛生教育,可是,有人卻頑固地要去禁止,我就覺得夠怪的了,是不是,大夫?”

“差不多吧。”醫生懶洋洋地回答,或者是因爲他有同樣的想法,但是,他不想得罪任何人,或者是因爲他根本就什麼想法都沒有。

談話到此好像該結束了,但是藥劑師認爲應趁機再攻他一下:

“我認識一些牧師。他們俗家打扮去看舞女耍大腿。”

“哪能呢!”神甫道。

“啊!我認識他們!”郝麥分音節重複他的話:

“我——認識——他們。”

“就算這樣,那是他們錯了。”布爾尼賢無可奈何,表示和解。

“當然嘍!他們還有別的花樣兒!”藥劑師嘆道。

“先生……”教士滿眼怒火,站起來喊道,藥劑師被嚇住了,但他換成和緩語氣反駁道:

“我只是想說明,寬容纔是吸引人信教的最可靠的辦法。”

“對極了!對極了!”這個老實人重新坐到椅子上,讓步表示同意。

但是,他也只待了兩分鐘便走了。他一走開,郝麥先生便對醫生說:

“這就叫做打嘴仗!你看見了,我把他鬥敗了,夠他受的!……總之,相信我吧,帶你夫人看戲去。哪怕是一輩子幹一次氣一氣這些黑烏鴉纔好呢!如果有人代替我,我親自陪你們去。要趕快行動!拉嘉爾迪只有一場演出。他受聘於英國,拿高薪請他。都說他很了不起!他腰纏萬貫!他帶着三個情婦和他的專門廚師!這些大藝術家花天酒地,揮金似土,他們需要過**不羈的生活,以求刺激想象力。但是,他們這些人最終死在醫院,因爲他們年輕時沒有想到進行節制。好了,祝你好胃口,明天見!”

在包法利頭腦裡很快萌生了看戲的念頭,因爲他馬上把這個想法告訴了妻子。她先是拒絕,聲稱自己疲倦。這事麻煩,也費錢。但是,非比尋常的是,夏爾這一次並不讓步,堅持認爲這種散心肯定對她大有好處。他看不出有什麼妨礙的。他母親給他寄來了三百法郎,原來他對此並不抱希望的。日常債務不大,欠勒樂先生的借款離到期還遠着呢,現在不必想它。況且,夏爾認爲她這是不好意思才這樣拒絕,便加倍地強調,不厭其煩地邀她看戲散心,如此這般,她最終才下了決心。第二天,早晨八點鐘,他們登上了馬車“燕子”。

藥劑師在永鎮並無不可脫身的事,但他自以爲離開不得,便嘆着氣看着他們動身,他向他們說:

“好啊,一路平安!你們過得多快活!”

後來,看到愛瑪身穿一件帶四道滾邊裝飾的藍色緞袍,便又對她說:

“你真美,像愛神一樣可愛!你們去魯昂一定大獲成功。”

驛車駐在波伏瓦齊諾廣場上的“紅十字”旅館,這是在各省城郊區都有的那種旅館,馬棚大,房間小,從屋子裡就可以看到院子中央有母雞在馬車下面吃燕麥,那是推銷員的輕便雙輪有篷馬車,渾身是泥。這些老房子的木板涼臺已被蟲蛀,冬夜颳風時便咯吱作響。儘管如此,這裡一直住滿了人,人聲嘈雜。叫吃喊喝,黑餐桌黏糊糊的,沾滿了摻燒酒咖啡的污跡。厚玻璃窗佈滿了蒼蠅叮過的黃點,溼漉漉的餐巾斑斑點點,都是劣質酒的印子。這種旅館裡總是充滿鄉村氣息,就像田莊的夥計穿上城裡人的服裝一樣,街上有一家咖啡館,靠田野一側有一片菜園。夏爾立刻奔忙起來,他分不清前臺和樓座、樓下前排與包廂,請教了別人,也仍然搞不清楚,檢票員把他打發到經理室,他回到旅館,又轉回劇場。來回折騰幾次,從劇院到大馬路,他跑遍了全城。

夫人買了一頂帽子、一副手套和一束鮮花。先生擔心錯過開場戲,他們連一口湯也沒有喝,便趕到了劇場。門還關着。

XV

人羣在欄杆中間對稱地排着隊,靠牆站立着。鄰街拐角處,有巨大的海報用奇形怪狀的字體重複寫着:“拉麥穆爾……拉嘉爾迪……歌劇……”天晴氣朗,氣候炎熱。汗水在鬈髮中流淌,大家都在用手帕擦拭發紅的額頭。有時,從河上吹來一股溫風,輕輕搖動着小咖啡館門上懸掛的斜紋布帳篷邊緣。再往下一點,卻是冷氣襲人,散發着油脂、皮革和油的味道。這是從車馬街過來的氣味,滿街是黑糊糊的倉庫,裡邊滾動着大木桶。

愛瑪怕人笑話,想在進劇場之前去巷口轉一圈,包法利小心翼翼,把戲票捏在手裡,手在褲袋裡緊頂着肚子。

她一進過廳,便一陣心跳。看見人羣從另外一個走廊擁向右側,而她則是上樓去頭等包廂,便不由得露出虛榮的笑容。她像孩子一樣的興高采烈,用手指推開掛着幃幔的大門。她大口地吸入過道里的灰塵氣味,當她在包廂裡坐好以後,她挺直了腰桿,儼然公爵夫人般瀟灑自若。

劇場行將滿座,有人取出瞭望遠鏡,票友們相見,老遠打着招呼。他們來此想在藝術享受中排遣買賣上的煩惱。但是,他們並不忘記生意,他們還在談論棉花、“三六燒酒”或靛藍,等等。看見一些老人頭顱,毫無表情,樣子安詳,頭髮和肌膚都呈灰白色,看上去很像銀質頭像,上面蒙上一層鉛汽,失去了光澤。樓下前排的美少年趾高氣揚,敞開背心,炫耀他們的玫瑰紅或蘋果綠的領帶。包法利夫人從樓上往下看,欣賞他們戴黃手套、手掌撐在金頭手杖上的神氣。

此時,樂池的蠟燭點燃了,天花板上的枝燈也落了下來,衆多的玻璃刻面閃閃發光,給大廳突然灑下一片快樂的光彩。接着,樂師魚貫入場,先是一長陣喧鬧嘈雜聲,大提琴嗡嗡,小提琴吱吱,短號嗚嗚,長笛和短笛爭鳴,但是,人們聽到臺上三聲響過,一陣定音鼓開始了,銅樂齊鳴,幃幕升起,露出一片風景。

這是一座樹林的十字路口,左側有一道噴泉,上面覆蓋一棵橡樹。一羣農民和領主,肩披格子花呢長巾,共同唱一首狩獵歌曲,緊接着,突然來了一位隊長,他雙臂伸向天空,祈求惡魔下凡,跟着又來一位,他們走後,獵人們重新唱起獵歌。

她重新回到青年的讀物中去,完全進入了瓦爾特·司各特的世界裡,她彷彿聽到蘇格蘭風笛的聲音穿過霧靄,在歐石楠上空迴響,況且,想起小說能幫助她對劇本的理解,她能跟着一句一句的臺詞瞭解劇情,與此同時,頭腦裡涌出難以捉摸的思緒,隨着一陣音樂又立即消逝。她聽任音樂旋律的擺弄,感到她的整個身心都在震動,猶如琴弓在她的神經上游動。她目不暇接,看不過來那麼多的服裝、佈景、人物、畫出的樹木(人一走過就震動起來),還有絨帽、斗篷、寶劍等,這一切想象之物在和諧的樂聲中活了起來,猶如生活於另一個世界的氣氛之中。但是,一位年輕女人走上前來,把一隻錢袋擲向一個綠衣盾士。臺上只剩下她一人,於是聽見一陣笛聲如泉水潺潺,又如鳥雀啁啾。呂席雄赳赳唱起G大調的卡發蒂那(詠歎調)。她抱怨愛情,要求長出翅膀。愛瑪也一樣,真想逃避生活現實,在擁抱中高高飛翔。突然,埃德加—拉嘉爾迪出現了。

他的膚色白中透光,給南方熱情種族增添了某種大理石的莊嚴。他腰身矯健,穿一件棕色緊身短上衣,左大腿邊上掛着一柄雕鏤的短佩劍。他無精打采地轉動着眼睛,露出潔白的牙齒。聽說有一位波蘭公主在一天晚上聽他在比亞里茲海灘上一邊修船一邊唱歌,聽入了迷,愛上了他。爲了他,這公主最後傾家蕩產,而他隨意甩了她,又愛上了別的女人。這個多情種的名氣更提高了他的藝術聲譽。這個善耍外交手腕的演員甚至十分關心在廣告中塞進一句充滿詩意的話,誇耀其迷人的人格和敏感的心靈。有一副好嗓子,有不可動搖的自信,氣質優於才智,虛誇勝於抒情,這一切最終都大大提高了他的這種令人刮目相看的江湖藝人的天性,其中既有理髮匠的氣息,也有鬥牛士的風采。

從第一場開始,他就激起了觀衆的熱情。他緊摟着呂席,離開她,又回來,像是難過至極:他一時大發雷霆,一時又無限溫柔、輓歌低吟,音符從他的光裸的脖頸裡爆發出來,啜泣聲聲,熱吻陣陣。愛瑪挺身望着他,指甲摳着包廂的絨布。她內心充滿了這優美動聽的哀歌,在低音提琴的伴奏下餘音繚繞,猶如暴風雨中翻船的受難者在狂亂中的呼喊。她重溫種種的迷醉、種種的憂慮,她曾險些爲此而喪命。她覺得,女歌手的聲音就是她內心的迴響,這種幻覺使她迷戀,甚至覺得這已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但是,世上沒有人以同樣的愛情愛過她。當他們最後一晚在月光下道別,相互說着“明天見,明天見!……”他沒有像埃德加這樣哭過。大廳裡爆發出熱烈的喝彩聲。全部賦格終曲又重複了一遍。一對情人談起他們墓地上的花、山盟海誓、流放、命運、希冀,當他們最後喊出永別之時。愛瑪尖叫一聲,淹沒入最後一片音響聲中。

包法利問道:

“那位貴人爲什麼要迫害她?”

“不是,”她回答道,“那是她的情人。”

“可是,他發誓要拿她一家子報仇,而另一個人,就是剛來的這位,說什麼‘我愛呂席,我相信她也愛我’。況且,他同她的父親手挽手地走了。因爲,這就是她父親,對吧?就是那個小丑八怪,帽子上插一根公雞毛的傢伙。”

儘管愛瑪解釋了半天,夏爾還是不明白。從宣敘調二重唱開始,吉爾貝向他的主人闡述他那些可惡的計謀,夏爾看到要欺騙呂席的假訂婚戒指,就以爲這是埃德加送的愛情信物。他也承認聽不懂故事——是音樂的緣故,音樂妨礙他聽臺詞。

“那有什麼關係?”愛瑪說,“別說了!”

他俯身靠着她肩膀,繼續道:

“因爲,你知道,我想弄明白。”

她不耐煩地回答道:

“別說了!別說了!”

呂席由她的侍女半攙扶着走向前臺,頭戴一頂橘花冠,臉色蒼白,勝於她穿的白緞面袍子。愛瑪如入夢中,回到她結婚的日子。她重見自己站立在那兒,在麥田的小徑上,大家向教堂走去。爲什麼她沒有像女主人公那樣又拒絕、又懇求呢?相反,她那時是興高采烈。絲毫沒意識到自己在奔向深淵……啊!假如在她年輕美貌之時,在被婚姻玷污和通姦幻滅之前,有幸將她的一生交付給一個堅實可靠的偉大心靈,那麼,美德、柔情、歡愉和義務便都集於一體,她就可能永遠不會從幸福巔峰上跌落下來,遭此厄運。但是,這種幸福興許只是一種想象的謊言,糊弄一切慾望的謊言。她現在懂得激情的渺小,是藝術把它誇張了。愛瑪極力不想這些事情,她把這些重現其痛苦的場景只看做矯揉造作的異想天開,只配騙人耳目,她甚至在內心裡嘲笑這種可悲的憐憫之情。這時,在舞臺裡邊,從絨布門簾下走出一個披黑斗篷的男子。

他做了一個手勢,他的西班牙式的大帽子掉落下來。立刻,樂器和歌手開始了六重奏。埃德加怒氣沖天,他的聲音更嘹亮,響徹全場。阿什童用低沉的音調向他發出勢不兩立的挑釁。呂席唱出尖聲哀怨,阿瑟在一旁用中音變調吟唱,牧師的男中低音像管風琴一樣嗡嗡作響,而侍女聲部重複他的歌詞,齊聲重唱,優美動聽。他們都站成一排,做着手勢,從他們半張着的嘴同時迸發出憤怒、復仇、嫉妒、恐怖、慈悲和驚恐的聲音。受辱的情人拔劍揮舞,他的帶鏤空花邊的領披隨着胸脯的動作有節奏地一上一下,他邁着大步,左走,右走,軟皮靴在踝骨處開了大口子,鮮紅的馬刺敲擊着地板,響個不停。她想象,他這個人的愛情有使不完的勁,因此才向人羣大肆發泄。角色滿懷詩情感染了她,原有的詆譭念頭煙消雲散,對人物的幻覺帶她走向演員。她盡力想象他的生活,他的這種聞名遐邇、非比尋常的輝煌生活,她若是有機遇,本來也能過上這種生活的。他們可以相識,也可以相愛!同他一起,她可以遊遍歐洲各個王國,走遍各國首都,分享他的疲憊和驕傲,撿拾人們擲給他的鮮花,親自給他刺繡服裝,而且,每天晚上,在包廂裡,在金柵欄門的後面,她可以驚喜交加、如醉如癡地接受這個專爲她一人歌唱的心靈之表白。他在舞臺上一邊表演,可能也一邊注視到了她。她突生瘋狂的念頭:他在注視着她!肯定沒錯!她真想跑着奔向他的懷抱,接受他的氣力,猶如直接接受他那化爲肉身的愛,對他說,對他喊:“把我搶走!把我帶走,我們一起走!我是你的,你的!我的全部熱情、我的全部夢想都是你的!”

幕布落下來了。

呼吸中混雜着煤氣燈氣味,扇子扇出的風使空氣顯得更加窒息。愛瑪想出去,但是,人羣堵塞了過道。她重又倒身在扶手椅裡,激烈的心跳使她喘不上來氣。夏爾怕她暈倒,跑向小賣部,給她買一杯杏仁露。

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纔回到原來的位置上,因爲他每走一步都有人碰他的胳膊,他手裡捧着玻璃杯。甚至有四分之三的杏仁露碰灑在一個穿短袖長袍的魯昂女人肩上。這女人感到有涼液流進腰裡,發出孔雀般的尖叫聲,如同她遭人殺害一般。她的丈夫是紗廠主,對這個笨手笨腳的傢伙大發脾氣,在他的太太用手絹在她漂亮的櫻桃紅塔夫綢長袍上擦拭水漬時,他粗聲粗氣,嘴裡嘟囔着賠償、花錢、衝賬等字眼。夏爾終於回到妻子身旁,氣喘吁吁地對她說:

“天哪,我還以爲回不來了呢!到處是人……到處是人……”他又補充道,“你猜猜看,我在上邊遇到誰了?是雷宏先生!”

“雷宏?”

“就是他。他就要過來看你。”

他剛說完這句話。永鎮昔日的文書便走進了包廂。

他以紳士的派頭,瀟灑地伸出了手,而包法利夫人機械地也伸出了她的手。可能是受到一種更強烈的願望的吸引使然。自從那個春天的傍晚,雨滴落在綠葉上,他們站在窗邊道別以來,她就沒有再感受過這種強烈願望的吸引力。但是,她迅速意識到場合的需要,她極力從回憶往事的麻木狀態中振作起來,嘴裡支支吾吾,蹦出幾句簡短的問話。

“啊!你好……怎麼!你在這兒?”

“安靜!”前廳有人喊道,因爲第三幕正在開始。

“你是在魯昂了?”

“是。”

“有多長時間了?”

“出去講話!出去!”

大家轉身望着他們。他們只好不再說話。

但是,從此刻開始,她再也聽不進去了。來賓的合唱、阿什頓及其僕人的場面,偉大的D大調二重唱,對她而言,這一切都變得極爲遙遠。似乎各種樂器不再響亮,各種人物都遠遠離去。她想起了在藥劑師家玩牌的場景,去奶媽家路上的漫步,花棚底下讀書、爐邊的對談。她感到曾經被忘卻的這可憐的愛情是如此的安靜、悠長,既心照不宣,又充滿柔情。他爲什麼回來了呢?是什麼機緣的安排又把他送回到她的生命裡?他就站在她的身後,肩靠着隔板。他鼻孔呼出的熱氣一直落下,吹到她的頭髮裡,她不時地感到陣陣戰慄。

“你喜歡這個?”他俯身問道,靠得很近,他的髭鬚尖已碰到她的面頰。

她懶洋洋地回答道:

“噢!我的上帝,不!我不大喜歡。”

於是,他建議到劇場外走一走,找個地方吃冰激凌。

“啊!先別走!我們再待一會兒!女主角頭髮散開了:肯定有悲劇可看。”包法利說。

但是,愛瑪對瘋狂場面不感興趣,況且,她覺得女歌手的表演過於誇張。

“她喊叫得太厲害了。”她轉身對夏爾說,夏爾在專心看錶演。

“是呀……可能……是有點誇張。”他回答道,但拿不定主意,是坦率表示他喜歡聽呢,還是表示尊重妻子的意見。

雷宏嘆口氣,說道:

“天可真熱……”

“熱得難受,真的!”

“你難受?”包法利問道。

“是啊,我喘不上氣。咱們走吧。”

雷宏先生小心地將她的花邊長披巾放到肩上,他們三人一起走到巷口,在一家咖啡館玻璃門前的空曠地方坐下。

先是夏爾談愛瑪的病,儘管愛瑪不時地打斷他,擔心他這樣講會使雷宏先生感到厭煩。雷宏向他們講述,他來魯昂在一個大事務所裡實習兩年,爲的是熟悉商務。因爲在諾曼底的業務與在巴黎的處理方法很不相同。接着,他詢問了白爾特、郝麥一家,還有勒弗朗索瓦老媽媽的情況。因爲丈夫在場,他們沒有多少話可說,談話不久就停下來了。

一些人從劇場出來,走到人行道上,一邊唱着,或滿嗓子高喊:“噢,美麗的天使,我的呂席!”於是,雷宏爲了表示自己是業餘愛好者,便談起了音樂。他曾看過唐比里尼、呂比尼、佩西亞尼、格麗齊等人的演出,與他們相比,拉嘉爾迪雖然名聲很響,便也不值一提了。

“可是,”夏爾打斷道,他小口吮着朗姆酒冰糕,“都說最後一幕非常好看,沒看完就走了,我覺得可惜,因爲我開始覺得好玩了。”

“再說,”文書繼續道,“他不久還要演出一場的。”

但是,夏爾回答說,他們明天就要回去了。他轉身面向妻子,補充道:

“除非是你想一個人待下來,我的小貓?”

面對這意外的機遇給他帶來的希望,年輕人改變了招數,他開始讚揚拉嘉爾迪在最後一場的精彩表演,簡直妙極,美極!於是,夏爾強調說:

“你就星期天回來吧。好,就這樣決定了吧!只要你覺得這對你有哪怕是一點點的好處,你就不該錯過良機。”

此時,周圍桌子都已撤空。一個侍者規規矩矩地等在一旁。夏爾明白了這是在催他們走,便掏出錢袋。文書拉住他的胳膊,阻止他付款,表示由他來付,甚至還沒有忘記丟下兩枚白花花的硬幣,扔在大理石的桌面上,發出清脆的響聲。包法利喃喃道:

“真的,我可不願意讓你破費……”

文書做了個既表示不介意,又滿懷熱誠的手勢,拿起了帽子:

“明天六點鐘,就這樣定了,是不是?”

夏爾又一次強調說,他不能滯留太久,但是,這並不妨礙愛瑪……

“這是因爲……”她強作笑容,支吾道,“我不太知道……”

“好了!你再想一想,再說吧,深夜出智慧嘛……”

然後,對陪伴他們的雷宏說:

“你現在回到家鄉了,我希望你不時地來家吃頓飯,好嗎?”

文書說,他肯定要去的,而且爲了事務所的事他也需要去永鎮。當教堂鐘聲敲響十一點半時,他們在聖-埃布朗夾道分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