辯護狀

辯護狀

辯護律師塞納爾

諸位先生:

居斯塔夫·福樓拜先生在你們面前受到指控,說他寫了一本壞書,在書中傷害了公共道德和宗教。居斯塔夫·福樓拜先生現在就在我身旁;他在你們面前認定,他寫的是一本好書;他在你們面前認定,他的這部書的思想從第一行到最末一行都體現了道德思想和宗教思想,如果它不被歪曲(剛纔我們都看到了一個大天才爲了歪曲一種思想所能做的一切),它對你們來說也該是(過一會兒你們將會這樣)接受這部書的讀者已經有了的看法,即這是一種極爲顯然的道德和宗教思想,這種思想可以用四個字概括,即抑惡揚善。

在此,我向你們轉達了居斯塔夫·福樓拜先生的認定,並且我斗膽將它與檢察官的公訴狀進行比較,因爲這個認定是莊嚴的,之所以莊嚴,一是因爲作出認定人的身份,二是主導寫這部書的情況,我就要講給你們大家知道。

由於認定人的身份已說明這個認定是莊嚴的,請允許我告訴你們大家,居斯塔夫·福樓拜對我來說不是陌生人,無須向我推薦,無須給我提供他的情況。我不是說他的人品,而是說他的尊嚴。讀過這部書,在閱讀中感受到激發於我自身的一切善良和深刻的宗教意識之後,我來到這裡是完成一件良心上的義務,但是,在我來完成一件良心上的義務的同時。我也是來完成一件友誼上的義務。我記憶猶新,我不會忘卻他的父親曾是我的一位老朋友,他的父親,我長久地以與他的友誼而感到榮幸,這種榮幸一直持續到他停止呼吸,請允許我告訴諸位,他的父親,這位聲名顯赫的父親當了三十多年魯昂市立醫院的主任外科醫生。他曾是杜普特朗的保護人,他不僅給外科科學作出了寶貴貢獻,他還給外科科學榜上增添了幾位偉大的名人,我只需舉出一位就夠了,他就是克勞蓋。他不僅本人給外科科學留下了美名,因爲他給人類作出了巨大貢獻,他還留下了許多偉大的回憶。在我回憶與他的關係的同時,我要告訴諸位,他的兒子因傷害公德和宗教被傳到輕罪法庭,他的兒子是我的孩子們的朋友,就如同我是他父親的朋友。我瞭解他的思想,我瞭解他的動機,律師在這裡有權做他的委託人的人身擔保。

諸位先生,一個偉大的名字和許多偉大的回憶令人懾服。福樓拜先生的孩子們沒有辜負他們的父親。他們一共是三個人,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女兒二十一歲時死了。兒子中的老大被公認爲名副其實地子承父業:他現在已行醫多年,正在履行他父親三十年中完成的使命。兒子中最小的就在這裡,被傳到法庭前。他們的父親給他們留下了巨大財富和偉大的名字,也給他們留下了要求:要做有智慧也有感情的人,要做有益於人的人。我們委託人的兄長投身於事業,每天爲人服務,而他自己則獻身於研究和文學,你們此刻正在起訴的作品是他的第一部著作。諸位先生,這第一部作品引起激烈情緒,根據帝國律師先生的說法,這是作者長期研究和長期思索的結果。居斯塔夫·福樓拜先生是個性格認真的人,他天性注重莊嚴事物和悽慘事物。他不是檢察官用東拉西扯拼湊十五到二十行文字向諸位介紹的那種人,說他是**圖畫的作者。不,在他的天性裡,我重複一遍,有的是一切人世間可以想象到的更莊嚴、更認真,也是更悽慘的東西。他的書,只要恢復一句話,補充上引證文字的前前後後,他的書很快就會在諸位面前恢復它的真正顏色,同時會讓大家瞭解作者的意圖。而從你們聽到的過於巧妙的語言裡,在你們記憶中留下的只能是對一個能改變一切的天才懷有深深的讚賞感情。

我向諸位說過了,居斯塔夫·福樓拜是一個認真而莊重的人。他的研究完全符合他的天性,都是嚴肅而廣泛的。他不僅熟諳文學的各個門類,也熟諳法學。福樓拜先生其人不滿足於他的生活環境所能提供的各種觀察,他還關注別的領域:

Qui mores multorum vidit et urbes.

他從父親死後,又讀完了中學,去意大利旅行,從一八四八年到一八五一年,他遊遍了近東這些地方,埃及、巴勒斯坦、小亞細亞,等等。遊覽中他十分注意觀察,學到了崇高和詩意的東西,學到了剛纔檢察官公訴狀爲了確定歸罪於我們的罪過而指出的這些顏色的文筆的風采。這種文筆和風采,這些文學特徵將永存,將隨着辯論大放光彩,無論如何也不能受到控告。

居斯塔夫·福樓拜先生自一八五二年回國以來就開始寫作,努力在一個大框架下寫出他嚴肅認真的研究成果,這個成果是他在旅行中收集到的。

他選擇的是什麼樣的框架,什麼樣的題材呢?他又是怎樣處理的呢?我的委託人不屬於任何流派,我剛纔在公訴狀中才聽到流派的名字。我的上帝!說他注意事物的真實性,就斷定他屬於現實主義派。如此說來,促使他寫作的動機不是事物的物質性而是他生活其中的環境中的人類情感和激情的演變,他就該屬於心理學派了。另外,他也該屬於浪漫主義派了,也許比別人差一點,因爲在他的書中出現浪漫主義,就像出現現實主義一樣,只是幾處諷刺性的個別字眼,這些個別字眼卻被檢察官認真抓住了。福樓拜先生想要做的就是在真實生活中選取一種研究題材,就是要創造,要在中產階級中構成幾種真實的典型,達到一種有益的結果。是的,在我的委託人進行的研究中,他最爲關心的恰恰就是這種有益的目標,通過生活於真實生活狀況下的當今社會的三四個人物,呈獻給讀者眼前這幅人世間最常遇到的真實圖畫。

檢察官在概括他對《包法利夫人》的意見時,稱這部作品的副標題該是:《一個外省女人的通姦史》。我強烈反對這個副標題。假如在你們的公訴狀中自始至終我還沒有感到的話,而這副標題本身向我證明了你們的用心,你們時刻爲之左右的定見。不,這部作品的副標題不是《一個外省女人的通姦史》,如果你們硬要一個副標題的話,它應該是:外省太常見到的教育史;這種教育可能導致的危險史、墮落史、詐騙史和作爲第一次錯誤後果的自殺史,這第一次錯誤本身是由最初的小錯造成,而且往往是一個年輕女人容易被拖進去的小錯,一個可悲生命的故事,而且更常見的是教育是這一可悲生命的導言。這就是福樓拜先生想要描繪的,並非是一個外省女人的姦情故事,你們讀這部被指控的著作,很快就會承認這一點。

現在,檢察官在這一切裡尤其發現了**顏色。假如我能夠把檢察官從這本書上剪輯下的行數與它棄之一邊的其他行數進行比較,我們得到的總比例是一比五百,你們將會看到這個一比五百的比例並非**顏色,這**顏色哪裡都沒有,只存在於剪輯和評論文字之中。

現在要問,居斯塔夫·福樓拜先生究竟要描繪什麼呢?首先,是一個女人所受的教育超越了她的生存條件,應該指出,這是在我們這裡太常見到的現象。其次,是在這女人頭腦裡產生的烏七八糟的混亂思想,接着是結婚,因爲結婚與她所受的教育不相稱,而是在這個女人出生的條件下完成的,作者解釋了在她的這種地位中所發生的全部事實。

他還表現了什麼呢?他指出,一個女人由於不理想的婚姻而走向罪惡,又從罪惡走向墮落和不幸的頂峰。剛纔,當宣讀那些不同段落時,我真想向大家介紹這本書的全部內容。我將要求法庭准許我提出這樣的問題:這部書落到年輕女人手裡會不會產生這樣的效果,即將她拖入追求享樂,追求姦情,抑或是正相反,從一開始就給她指出危險,讓她因恐懼而戰慄?問題這樣提出後,這要由你們的良心來決斷。

至於現在,我要說:福樓拜先生想要描繪的這個女人,她不努力使自己適應與她的出身和她的地位相應的生存條件,不努力去習慣屬於她的生活,卻一直受到從遠遠超越她本人的教育中汲取的種種外來的慾望困擾,她不努力適應符合其地位的各項義務,做鄉下醫生的安詳妻子,同醫生過日子,不努力在家裡,在婚姻的結合中尋找幸福,卻在無窮盡的夢幻中尋找幸福。隨後不久,她在半路上遇到一個年輕人同她調情,同她玩同樣的遊戲(我的上帝!他們兩人都是沒有經驗的),可以說,她逐漸衝動起來,而當她求助於早年的宗教時,卻找不到足夠的力量,她害怕了。過一會兒,我們將會明白爲什麼她在宗教裡找不到足夠的力量。然而,這個年輕人的無知以及她本身的無知使她避免了第一次危險。但是,不久後,她遇上了一個男人,就像人世間存在的那麼多的太多的那種男子,他佔有了她,這個可憐的已經走上歧途的女人,他拖她下水。這纔是關鍵點,必須要看到的關鍵,這纔是這部書的本來面目。

在第一個場面裡,包法利夫人找到了某種愉悅和歡樂,因爲她衝破了牢獄,回到家裡高興地自語道“我有一個情人”,檢察官爲此憤怒了,從人類感情和良心角度來看,我認爲檢察官爲此憤怒是沒有道理的。你們覺得,這難道不是人類感情的第一聲吶喊嗎?!證據就在諸位與我之間。但是,必須往遠一點地方看,你們會看到,如果說這種墮落的起始,最初時刻在這個女人身上引起某種狂喜和囈語。而在更遠的幾行文字中出現了失望,根據作者的說法,她在自己眼中覺得是受到了侮辱。

是的,此時此刻,她感到了失望、痛苦和懊悔。她所信任並委身於他的這個男子佔有她只是把她當做玩具一時玩一玩,懊悔在吞噬她,使她撕心裂肺。讓諸位感到刺耳的是聽到稱此爲“通姦的幻滅”,諸位更喜歡一位作家描繪這個女人時稱此爲“玷污”,因爲她沒有理解婚姻,在同丈夫接觸時感到被玷污;她到別處尋找理想,發現了通姦的幻滅。這個詞讓你們感到刺耳,不用“幻滅”,諸位更願意用“通姦的玷污”。法庭將會判決的。至於我,假如是我表現這同一人物,我會對她說:“可憐的女人!”如果你以爲你丈夫的吻有點單調乏味,令你厭煩,如果你從中只發現了婚姻的平庸——這是書中使用的字,如果你在這種愛情不佔主導地位的結合中像是看到了一種玷污,你可要當心,你的夢想是一種幻覺,有朝一日,你終會醒悟,受到殘酷的懲罰。諸位先生,高聲驚叫的人,他用“玷污”一詞表達我們所稱之爲的“幻滅”,他用了一個真實的詞,但這個詞模糊不清,不能教會理智什麼東西。我倒是更喜歡不高聲驚呼,不使用玷污這個詞的人,但他能警告這個女人要懂得失望與幻滅,對她說:在你以爲找到愛情的地方,你找到的只是**;在你以爲找到幸福的地方,你找到的只是痛苦。一個安然泰然地去工作的丈夫,他擁抱你,他戴他的棉質軟帽,同你一起喝湯,這是個平凡的丈夫,使你難以忍受;你嚮往有一個愛你,並崇拜你的男人,可憐的孩子!這個男人一定是個**的男子,他佔有你就是爲了跟你一起玩耍一會兒。幻覺可能有第一次,也可能有第二次;你高高興興地回家,唱着通姦的頌歌:“我有了一個情人!”第三次,你就用不着一直到達他那裡,幻滅將會來臨。這個你曾夢想過的男人將會失去他的全部風采;你將會在愛情中重新發現婚姻的平庸;你將會懷着輕蔑、不屑、厭惡和令人心碎的懊悔重新發現這種婚姻的平庸。

諸位先生,以上就是福樓拜先生在他的書中、每一行文字中說過的和描繪過的內容,這也是他的著作有別於一切同類作品之所在。因爲在他的書裡,每頁都暴露了社會的重大缺陷;因爲在他的書裡,**行爲充滿着厭惡和恥辱。在尋常的生活關係中,他給年輕女人提供了最可感人的教訓。噢!我的上帝,我們的年輕婦女在她們的尋常生活關係中,在善良、崇高的原則,在嚴厲的宗教裡找不到什麼使她們在完成母親的職責時表現出堅強,尤其是在百依百順中找不到這種生活的實際學問。這種生活的實際學問告訴我們,必須適應我們已有的一切,但是,她們夢想着生活圈子以外的東西,這些最善良、最純潔的年輕女人在單調乏味的家庭生活中往往爲她們周圍發生的事情而痛苦。像這樣一部書,請你們相信,會引起她們中許多人的深思。這就是福樓拜先生所做過的一切。

請注意一件事情:福樓拜先生不是這樣的人:向你們描繪一種迷人的**行爲,然後引來“Deus ex machina”的結局,不,他不是這樣的人。從你們宣讀的那一頁到最後一頁,你們跳得太快了。在他的書裡,**只是連續的痛苦、遺憾的懊悔,然後纔是可怕的最後贖罪。這種贖罪是過分的。如果福樓拜先生犯罪,那是因爲他過分,過一會兒,我要告訴你們,這話是誰說的。贖罪緊接着發生了,正是由於這個原因,這部書是極其道德的、有益的。因爲他沒有讓這個年輕女人過上幾年美好生活之後,她就可以這樣說:事後,就可以死了。沒有!從第二天起,痛苦,幻滅就來了。道德的結局在這部書的每一行裡處處可見。

這部書的寫作表現出深刻的觀察力,對此帝國律師有公正評價:這裡,我要提請諸位注意,因爲,如果指控沒有根據,這種指控必須撤銷。確實,這部書的寫作在細節方面表現出了令人注目的觀察力。在《藝術家》雜誌上署名福樓拜的一篇文章還成了指控的藉口。希望帝國律師首先能注意到這篇文章與指控風馬牛不相及,其次,希望他能注意到我們認爲這篇文章完全清白無辜,而且,如果承蒙帝國律師宣讀全文,而不是加以肢解,在此條件下,法庭眼裡也會認爲這篇文章是極其道德的。在福樓拜先生的書中,震撼人心的是有幾段敘述在重現事物的類型,表現人心與思想隱情時,採用了照相術般的全真寫照,而且由於文筆的魔力,這種表現手法還變得更加震撼人心。請諸位注意,假如他把這種全真式寫照手法只用在描繪墮落場景,諸位就有理由說:作者樂於以其特有的描寫能力描繪墮落。全書從第一頁到最後一頁,他毫無保留地關注着愛瑪生平的一切經歷,在父親家裡的童年生活,在修道院裡受到的教育等,他什麼都不放過。但是,像我一樣從頭至尾讀過這部書的人(值得一提的是,諸位要感謝他,不僅對他要免予處分,還理應給他免去一切形式的指控)都會說,福樓拜先生碰到困難部分,確切地說,碰到描寫墮落部分,他沒有學某些經典作家,而對這些經典作家檢察官是很熟悉的,但在其公訴狀中卻是忘記提到的,我這裡帶來了幾段文字,不是要向諸位宣讀的,而是留給諸位在會議廳瀏覽的(過一會兒,我將列舉出幾行文字),他沒有學我們的偉大經典作家,我們的大師,當他們遇到男女之間感官結合的場面時,他們都毫無例外地描繪一切細節,而福樓拜先生卻只滿足於一句話。這裡,他的全部描寫本事都不見了,因爲他的思想是純潔的,因爲在他可以以他的方式,盡其文筆的魔力進行描寫的地方,他感到有些東西不能觸及,不能加以描繪。可是,檢察官還認爲他說得太多了。當我向他指出,有些作家在他們的偉大哲學著作中樂於描寫這些事情,我要拿高度掌握描寫科學的這個人與之比較,他遠非利用這一描寫科學,卻停筆了,避開了這些事情,我有權請教控訴他的理由何在。

然而,先生們,假如不讓他講述他喜歡向我們描寫的賞心悅目的花棚,這裡有綠葉成蔭,剛剛開放的紅色的和白色的小花,以及花香四溢的小徑,還是童年的愛瑪在這裡玩耍;假如不讓他講述她要離開這個環境,走上別的道路,在這樣的道路上,她將遇到泥濘,弄髒她的腳,甚至泥濺到她身上;不讓他講述這一切!就等於完全取消這部書,我還要講得更遠一點:這就等於藉口以衛護道德名義,取消道德成分。因爲,在一幅真實生活的圖畫裡,其目的是通過思想指明危險、墮落和贖罪,如果不表現錯誤,不指明錯誤,如果你們想阻止描繪這一切,顯然,這等於取消了這部書的結論。

對於我的委託人來說,這部書不是幾小時消遣的產物,而是兩三年不間斷研究的成果。我現在向諸位再講一點:福樓拜先生進行那麼多年的工作,那麼多的研究,那麼多的旅行,做了那麼多閱讀筆記(我的上帝!你們會看到他從哪裡汲取營養,因爲有某種非比尋常的東西負責爲他辯白),你們將會看到,說他有淫蕩色彩,卻是浸透着博須埃和瑪西雍的影響。正是通過研究這些作家,我們過一會兒會發現他所追求的不是剽竊他們,而是在他的描繪中重現他們使用的思想和顏色。當他懷着深愛完成這件工作,當他的作品達到目的之後,你們會以爲他充滿自信,不顧多年的研究與思索,他想立即投入競技場!如果他是個無名小卒,如果他的姓只屬於他自己,他也許會這樣做了。但是,我重複一遍,他是屬於身份決定一切的那種人,他姓福樓拜,他是福樓拜先生的第二個兒子。他想在由衷尊重道德和宗教的情況下,闖出一條文學路子,他不是怕檢察官,這樣的考慮沒有在他思想上出現過,而是出於個人的尊嚴,他不想把自己的名字留在一部作品的前頭,如果這部作品在他信得過的幾個人的眼裡認爲它是不值得發表的話。福樓拜先生對他有朝一日要交付印刷的手稿,都當着在文學界身居高位的幾位朋友面前宣讀手稿的片段或全部,我聲明,對於此刻引起帝國律師強烈指責的內容,他們當中任何人都沒有覺得是受到傷害。甚至無人想及此。他們只是討論和研究了這部書的文學價值。至於道德要求,在每一行都如此明顯,白紙黑字,清清楚楚,用毫不含混的文字表達,根本無須對此提出問題。福樓拜先生確信本書的文學價值,加之,受到新聞出版界傑出人物的鼓勵,他所想的就是將稿付印成書。我重複一遍,大家衆口一詞讚揚這部作品的文學成就及其文筆,同時也讚揚從第一行到最末一行主宰全書的傑出思想。當指控發生之時,這不僅是他一個人感到吃驚,深爲悲哀,請允許我告訴諸位,是我們不理解這種指控,首先是我,隨着作品的陸續發表,我曾懷着濃厚興趣讀了全書,是他的親密朋友都有此同感。我的上帝!有些細微之處往往會逃脫我們的習慣,卻不能瞞過聰慧、純潔、貞節的女人,在這種場合,不能宣佈她們的名字,但是,假如我告訴你們,讀過這本書的家庭主婦們對福樓拜先生說的,以及我本人所聽到的,假如我告訴你們她們的驚奇,以及在讀過此書之後得到的極好印象,致使她們以爲理應感謝作者,假如我告訴你們當她們得悉此書要被看做有違公共道德,有違宗教信仰,有違她們一生的信仰,我的上帝!她們是何等吃驚,何等痛苦!但是,當此駁斥檢察官的攻擊之時,就在這總體的評價當中,我有理由認爲是受到了鼓舞,如果我需要鼓舞的話。

不過,在當代文學的全部評價之中,有一個評價我要告訴諸位。有一個人的評價受到我們的尊重,不僅因爲他的美麗和偉大的個性,即使在危難、痛苦之中他也每日進行勇敢的鬥爭,其偉大在於他喚起許許多多此處無須贅述的豐功偉業,而且,其偉大還在於這裡必須指出的他的文學著作,因爲正是在文學作品裡體現了他的能力,其偉大尤其在於包含於其全部著作中的純潔和全部作品中的貞節:此人就是拉馬丁。

拉馬丁並不認識我的委託人,他不知道後者的存在。拉馬丁在鄉下他的家裡從每一期《巴黎雜誌》中讀到《包法利夫人》,他的印象極深,我現在要告訴諸位,他的印象每每如此,前後一致。

幾天前,拉馬丁回到巴黎。第二天,他就打聽到居斯塔夫·福樓拜先生的住址。他給雜誌社寫信瞭解一個名叫居斯塔夫·福樓拜的人的住址,他曾在雜誌上以《包法利夫人》爲題發表了一系列文章。他派他的秘書向福樓拜先生道賀,向他表示在讀他的作品時感到十分滿意,並說想見一見在這一嘗試中嶄露頭角的新作者。

我的委託人造訪拉馬丁,他在他那裡不僅找到了一個鼓勵他的人,而且這個人還對他說:“你給了我二十年來讀過的最佳作品。”總而言之,這樣的溢美之言,我的委託人生性謙虛,幾乎不敢向我重複。拉馬丁向他證明,他讀了每一期雜誌,而且是以最和藹可親的方式向他證明的,而且是整頁整頁地向他說的。不過,拉馬丁還說:“當我完整地讀了你的書,直到最後一頁時,我不滿意最後幾頁,你讓我難過,你確確實實讓我感到了痛苦!贖罪遠遠超出了犯罪真實,你製造一種可怕的死亡,駭人聽聞!當然,玷污夫妻關係的女人理應想到贖罪,但是,這種贖罪是可怕的,這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懲罰。你走得太遠了,你讓我難受,我的神經受不了;這種強有力的描寫用於彌留之際,給我留下了一種難以形容的痛苦!”當居斯塔夫·福樓拜向他問道:“可是,拉馬丁先生,您是否理解我因爲寫了這樣的書受到輕罪法庭的指控,說我傷害了公共與宗教道德?”拉馬丁給他回答道:“我認爲在我的一生中,通過我的文學作品和其他方面著作,我這個人是最善於理解什麼是公共與宗教道德的。我的可愛的孩子,在法蘭西不可能有個法庭判你的罪。居然有人如此誤解你的作品的性質,並且下令要控告你,這已經是夠令人惋惜的了;但是,爲了我們國家和我們時代的榮譽,不可能有個法庭要判你的罪。”

以上就是昨天在拉馬丁與福樓拜之間發生的事。我有權告訴諸位,這種評價是值得仔細斟酌衡量的。

上述講過之後,現在讓我們看一看,我的良心是怎樣告訴我說《包法利夫人》是一部好書,是做一件好事的?這裡,我還要求你們准許我補充一句:對這類事情,我這個人是不好對付的,輕易對付可不是我的習慣。我手頭就拿着一些文學作品,雖然這都是我們的偉大作家的作品,卻從未吸引過我兩分鐘,我將在會議廳裡讓你們瀏覽幾行文字,這是我從不喜歡讀的,我還請求你們允許我告訴諸位,當我讀完福樓拜先生的作品時,我確信《巴黎雜誌》做的剪輯是造成這一切的根源。其次,我請求你們允許將我的評價同我剛纔提到的更高明、更明朗的評價放到一起。

先生們,這個文件夾裡裝滿了我們當代全部文學家的意見,其中有最傑出的文學家,他們講了對這部作品的意見,以及他們閱讀這部嶄新的,同時也是極道德、極有裨益的作品時所感受到的驚喜!

現在,要看一看,一部這樣的作品是怎樣受到控訴的?你們同意讓我說出來嗎?《巴黎雜誌》的審讀委員會讀了全書,因爲手稿在發表前老早就送到了,他們沒有發現有什麼可指責的。是到了要印刷一八五六年十二月一日那期雜誌時,雜誌的一位領導對出租馬車場面大爲不滿。他說:“這不合適,我們要將它刪去。”福樓拜先生對這樣的刪削感到受辱。他不同意進行這樣的刪削,而不在本頁下加一個說明。是他要求要加註說明的。是他由於作者的自尊心,不希望他的作品受到肢解,另一方面,也不希望給雜誌帶來不安,他說:“你們覺得怎麼好就怎麼刪削好了,但是,你們要聲明是有過刪削的。”於是,雙方達成協議,同意下面的說明:

“此處有一段落不符《巴黎雜誌》的編輯方針,勢在必刪,我們已將此事通知作者。”

這裡是刪去的段落,我給諸位讀一下。我們有一份校樣,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到的。下面是第一部分,沒有一處改動;在第二部分裡改動了一個字:

“‘我們去哪兒’——‘隨你去哪兒都行。’雷宏道,推愛瑪上車,車窗簾放下來了,笨重的馬車上路了。”

“馬車下了大橋街,穿過藝術廣場,拿破崙碼頭和新橋,到了皮埃爾·高乃依塑像前一下子停住了。”

“‘繼續走下去!’”車裡一個聲音道。

“馬車又出發了,從拉法耶特十字路口開始,沿下坡路跑下去,一直奔到火車站。”

“‘不對!一直走!’”車裡同一聲音喊道。

“馬車離開柵欄門,不久便到達林蔭大道,馬在大榆樹中間小步慢跑着。車伕揩了揩前額,把他的皮帽子放到兩腿中間,把車駕到水邊平行側道外邊,靠近草坪。”

“馬車沿河在乾旱的鋪石纖道上,靠奧塞爾一側走了許久,把島嶼遠拋在後面。”

“但是,馬車突然一躍而起,穿過四塘、索特維爾、大馬路、埃勒勃夫街,到達植物園前面,第三次停了下來。”

“‘往前走嘛!’”那個聲音發火了,喊道。

“馬車又立即跑了起來,通過聖-塞維爾,居朗迪爾碼頭、石磨碼頭,再度過橋,走過戰神校場,到了醫院花園的後面,那裡有身着黑上衣的老者沿着一塊覆蓋綠藤的臺地散步、曬太陽。馬車走上布夫勒伊馬路,馳過科什瓦茲馬路,繞里布岱山轉了一圈,直達德維爾山嶺!”

“馬車又回來了,它既無目的,也無方向,信馬由繮,隨意走着。有人看見它在聖-保勒、在萊斯居爾、在加爾岡山、在紅-沼,在加雅爾布瓦廣場;還有人在麻風病人醫院街、在銅器街,在聖-羅曼、聖-維炎、聖-瑪克魯、聖-尼蓋斯等教堂前面,在海關前面,在下老-塔,在三-菸斗,以及在紀念公墓那裡都見過它!車伕在座位上不時地望一望小酒館,露出失望的眼神。他不明白這兩個人犯了什麼運動狂,就是不想停下來。他幾次想試着停下來,但每次都引起背後的怒吼聲催他。於是,他只好加力抽打兩匹駑馬,儘管它們早已大汗淋漓,不顧車是否顛簸,也不怕車東掛西撞,全然不放在心上。他垂頭喪氣,又渴又累,又一籌莫展,幾乎要哭起來。”

“碼頭上,在運貨車和酒桶中間,以及在街頭巷尾,市民們都睜大了吃驚的眼睛。望着這個內地鮮見的怪物,一輛馬車,窗簾緊閉,這樣無休止地行走,比墳墓還要封閉,像船一樣搖來擺去。”

“一次,臨近中午,馬車來到曠野,陽光直射在鍍銀的舊燈上,一隻裸手從小黃布簾下伸出,扔下一些碎紙,隨風飄散,在更遠處落地,像白蝴蝶飛落在鮮花盛開的紅三葉草地裡。”

“後來,晚六點左右,馬車在波伏瓦齊諾區的一條小街上停下來,一位婦人下了車,面網低垂,頭也不回,走了。”

“包法利夫人回到旅館,沒有看見驛車,覺得奇怪。伊維爾在此等她等了五十三分鐘,總不見她來,便徑自出發了。”

“不過。也沒有什麼事要她立即動身不可。但是,她有言在先,保證當晚要回去的。況且,夏爾在等她。她已感到內心的這種膽怯的順從,對於許多婦女而言,既是對通姦行爲的懲罰,也是對通姦行爲的贖罪。”

福樓拜先生告訴我,檢察官對他的這最後一句話提出了指責。

帝國律師先生:不對,我是指出過這一點。

塞納爾律師:可以肯定的是,假如有什麼指責的話,在這樣的詞句面前,這種指責也要不攻自破:“既是對通姦行爲的懲罰,也是對通姦行爲的贖罪。”再者,假如這要是能成立,這也可以成爲指責的材料,同其他指責一樣,同樣是有根據的;因爲在你所指責的一切當中,不存在任何東西是能夠嚴肅站得住腳的。

然而,諸位先生,雜誌編輯部不喜歡這種異想天開的出租馬車行程,因故加以刪削。這反映了雜誌方面的一種過分謹慎;可以十分肯定的是,一種過分謹慎不能成爲引發官司的材料;可是,諸位就要看到它是怎樣成爲引發官司的材料的。人們看不見的,這樣被刪削的似乎成了一種極爲奇怪的東西。正如諸位從宣讀的最初段落中看到的那樣,有人假定了許多並不存在的東西。我的上帝,諸位知道都假定了些什麼嗎?在這被刪削的段落裡,有的內容極像承蒙諸位要讀的最精美的小說之一,它出自梅里美先生,一位法蘭西學院可敬的成員之手。

梅里美先生在一部名爲《雙重誤會》的小說裡講述一個在驛車裡發生的場面。重要的不是驛車的地點,像這裡一樣,重要的是車裡發生的細節。我不想冒犯聽衆,我要把書轉給檢察官法庭。假如我們寫了一半,甚或四分之一梅里美先生所寫的內容,我將會感到難以完成交給我的任務,或者是更確切地說,我會改變我的任務。不說我已說過的,我正在申明的,稱福樓拜先生寫了一本好書,一本善良、有益、講道德的書,我要說:文學有文學的權利。梅里美先生寫了一部極爲傑出的文學作品,整體是無可指責的,就不應該就其細節吹毛求疵。我的話到此爲止,我寬容以待,諸位也高擡貴手。哎!我的上帝!在這樣的問題上,一位作者不可能因爲刪減而犯罪。況且,諸位將會了解出租馬車裡的細節呢。但是,我的委託人,他滿足於寫出馬車的行程、車裡的事情只通過這樣的話加以交代:“一隻裸手從小黃布簾下伸出,扔下一些碎紙,隨風飄散,在更遠處落地,像白蝴蝶飛落在鮮花盛開的紅三葉草地裡。”因爲我的委託人滿足於此,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麼。大家假定——通過刪減本身——他至少講了同法蘭西學院成員同樣多的東西。諸位都已經看見了,這純屬子虛烏有。

好傢伙!這個不幸的刪減,就是這場官司,也就是說,在所有以極其充分理由負責監督可能有害公共道德的法庭裡,當他們看到這樣的刪減。便當即警惕起來。我不得不實話實說,《巴黎雜誌》的先生們將會允許我將話說出來。他們下剪子刪除時少刪了幾句話,他們本該在人物登上出租馬車之前下剪子就好了。上車之後下剪子實屬無此必要。刪除之舉委實極爲不幸;但是,雜誌的先生們,如果說你們犯下了這個小錯誤,那麼今天,你們肯定就要爲此付出代價了。

編輯部裡的人說了:“要當心後續部分;等下一期到了以後,他們便開始向音節開戰。編輯部的人不必讀全文;當他們讀到一個女人全脫了她的衣服,他們就大爲光火,而不再往下讀了。福樓拜先生確實跟我們的大師們不同,他不肯着力描寫這女人的玉臂酥胸,等等。”他沒有像我們喜愛的一位詩人那樣說:

我看見她動人的腰身熱烈純潔雪白如玉,

百合、橡樹、珊瑚、玫瑰、碧藍的紋理,正如昔日你

讓我看到的,

只以其赤裸便美麗無比,

當我們的夜晚飛走,當柔枕

看見她在你的吻中入夢和甦醒。

他沒有講出任何類同安德烈·謝尼埃表達的語言。但是,最後他說:“她聽任擺佈……她的衣服全脫光了。”

她聽任擺佈!怎麼樣!因此,任何描寫都沒有!當要指控時,理應閱讀全文,可是帝國律師沒有讀全文。他指控的那一個段落也不是在他停止的地方結束的,本來有緩解語義的文字,措辭如下:

“然而,雷宏似乎感覺到在這冷汗淋漓的額頭上,在這不知所云的嘴脣上,在這神不守舍的瞳人裡,在這兩隻胳膊的摟抱之中,有某種極端的、難以言喻的、悽然慘然的東西悄悄地鑽到他們之間,要把他們分開。”

在編輯部裡,他們沒有讀這個。剛纔,帝國律師對此沒有注意,他只見到了如下文字:“隨後,她一下子脫掉了全部衣服。”於是,他大聲疾呼:傷害公共道德!真的,以這種方式指控何患無辭,願上帝保佑辭書作者不要落到帝國律師的手裡!假如有人敢於以剪割單詞而不是句子的方式把所有可能傷害道德和宗教的單詞列一個名單的話,有誰能逃脫被判刑呢?

我的委託人不幸遭到反對,他的第一個反應就是:“當務之急只有一件事,即立即付印全書,而不是用節本,照我的手稿樣子全書印出,恢復出租馬車的場面。”我完全贊成他的意見,我的委託人的最佳辯護就是印刷全書,附上幾點說明,我們特別請求法庭注意這一說明。我親自給起了個標題:“居斯塔夫·福樓拜先生被控傷害宗教道德案上訴狀”。我親手寫上:“輕罪法庭,第六法庭”並寫上庭長和檢察官名字。上訴狀上有篇序言,其中寫道:“有人截取我書中的隻言片語控告我;我只能以我的全書做自我辯護。”要求法官讀整部小說,對他們的要求可謂多矣,但是我們面對的法官喜愛真理,需要真理,爲了認識真理,他們在任何疲倦面前也不會退縮;我們面對的法官需要公正,力求公正,他們將毫不猶豫地閱讀我們請求他們閱讀的一切。我曾向福樓拜先生說:“馬上送印,下邊寫上我的名字,跟你的名字寫在一起:律師塞納爾。”開始付印,聲明我們想印一百份,印刷日夜兼程,進行得極爲迅速,但這時我們收到了禁令,不準繼續印刷,不是禁止印書,而是禁止印上訴狀,在上訴狀裡是有被指控作品和我們的辯護說明的!我們向帝國檢察官的檢察院提出要求,但檢察官告訴我們說,禁令是絕對性的,不能撤銷。

好吧,就算這樣!我們不發表附帶我們的說明和意見的全書,但是,先生們,如果你們的第一次閱讀給你們留下疑點,我請你們關照,讀第二次。你們喜歡真理,你們需要真理,你們不能像有的人那樣,送去一個人寫的兩行文字,就確信不疑,不管什麼條件就判人家絞刑。你們不會同意個人受到判決,根據只是巧妙刪節的文字,你們不會同意這個;你們不會同意剝奪我們進行辯護的普通手段。好啦!你們現在有書在手,儘管這不像我們想要做的那樣方便,你們將自己去劃分、去觀察、去比較,因爲你們需要真理,因爲你們必須以真理作爲判斷的基礎,而真理必將在對書的認真檢查中出現。

然而,我不能到此爲止。檢察官攻擊這部書,我必須拿起原書,爲之辯護,我必須補充他所做過的引證,我必須證明在每一個受指控的段落中指控都是言之無物,毫無根據的。這將是我的全部辯護任務。

當然,我不會試圖以同類的評價反對檢察官圍繞其講述的內容所給予的崇高、生動和感人的評價。辯護無權採取這樣的做法,它將滿足於引證文本的原文。

首先,我要聲明:剛纔有人說什麼**顏色,沒有什麼比這更荒唐的了。**顏色!你們究竟是從哪兒找到的呢?我的委託人在《包法利夫人》中描繪的是什麼樣的女人呢?哎!我的上帝!說起來讓人難過,但這是千真萬確的,一個少女,差不多像所有的少女一樣,生來都是善良的,至少大多數人如此;但是,假若教育不使她們堅強起來,使她們委靡不振,或將她們引向錯誤的道路,在這等情況下,她們必然是非常脆弱的。他選擇了一個少女,難道這是一個壞孩子嗎?不,只不過她的天性易受感染,富於激情罷了。

帝國律師先生說過:這個少女,作者一直把她描繪成淫蕩女人。不對!作者描寫她生在鄉下,生在農莊,她在農莊照顧她父親的一切活計,在農莊裡,在她思想裡和她的心裡沒產生過任何淫蕩的概念。後來,作者又描寫她沒有順從理應自然屬於她的命運,即在農莊里長大,理應在農莊或某種類似的環境中生活,描寫她在一位缺乏預見性的父親的權威下生活,這位父親異想天開,讓這個出生在農莊的姑娘,這個理應嫁給一個佃農或鄉下男子的姑娘去修道院接受教育。她就這樣離開了屬於她的生活圈子,被送到修道院。在檢察官的話裡沒有什麼嚴重內容,但是,絕不能聽之任之,不給予回答。啊!您談到她的小罪過,引證第一期雜誌上的幾行文字,您說:“當她去懺悔時,她編造一些小罪過,爲的是能多待一會兒,跪在陰影裡……聽神甫低聲私語。”這裡,您對我的委託人的看法已經大錯特錯了。他沒有犯下您所指責的錯誤,首先,在姑娘的年齡上,您就完全搞錯了。因爲她進修道院時僅是十三歲,顯然,當她去懺悔時,已有十四歲。因此,她不是像您喜歡說明的那樣,是個十歲的女孩;這裡,您確確鑿鑿的錯了。但是,我要說的不是這個十歲女孩喜歡待在懺悔室“聽神甫低聲私語”這一不確鑿的事實,我想要指出的是,您宣讀的前幾行文字,這並非易事,我表示苟同。這裡沒有一份上訴狀,是我們遇到的麻煩:因爲若是有一份上訴狀,我們就用不着在六本書裡尋找了。

爲了恢復《包法利夫人》這本小說的真正性質,我提請諸位注意這一段落。請允許我告訴諸位,我認爲嚴重的,福樓拜先生理解的並加以強調的是什麼嗎?有一種宗教是人們經常對姑娘們說的,就是所有宗教中最壞的一種。就此問題,可以說仁者見仁,智者見智。至於我本人,我明確地聲明這一點:我不瞭解有什麼美的、有益的、必要的東西不

僅能支持走在生活道路上的女人,也能支持男子漢自己,他們有時也要經過艱苦的考驗;我不瞭解有什麼比宗教感情更有益,更爲必要,但是宗教感情是嚴肅的,請允許我加一句,宗教感情也是嚴厲的。

我要我的子女們懂得有一個上帝,不是泛神論抽象的一個上帝,而是普天下的最高存在,他們與之有關係,仰向它做祈禱,同時它又使他們長大,變得堅強。這種思想,你們明白,是我的思想,也是你們的思想,它是逆境中的力量,是尋找人世稱做庇護所的力量,或說得更清楚些,是給予弱者的力量。正是這種思想賦予女人這種堅忍力量,使她能夠忍受生活中成千上萬的瑣事,使她向上帝彙報她所受到的痛苦,並請求上帝完成其義務的恩澤。先生們,這種宗教就是基督教,它是確定上帝與人的關係的宗教。在我們與上帝之間,基督教使之參與一種中間力量,對我們而言,使上帝更可接近,使我們同它的交流更爲簡易方便。但願已成爲“人—神”者之母親也能收到女人的祈禱,我看不出這上面有什麼東西損害純潔、宗教神聖以及感情本身。但是,損害是這樣開始的:爲使宗教迎合各種天性,有人制造出各色各樣的小東西,微不足道,毫無價值,庸俗不堪。儀式的排場並非震撼我們靈魂的偉大場面,相反,這種排場敗壞成聖物、紀念章、小神像、童貞女像的交易場面。先生們,那些好奇、熱誠而又溫柔的孩子,尤其是少女,他們的頭腦裡能對什麼感興趣呢?就是這些神像,宗教精神被減弱、淡化,變得毫無意義。於是,少女們給自己造出實用的小宗教、溫存與愛情的小虔誠,在她們的靈魂裡沒有上帝意識,沒有義務感,她們沉醉於夢幻、小的修行和小的虔誠行爲。其次是詩歌,再次,必須承認這一點,就是成百上千種的有關慈善、溫存、神秘之愛的念頭,就是成百上千的儀式,使將感情寄託於宗教的少女們上當受騙。這些可憐的孩子,天生的輕信與軟弱,對這一切都感興趣,她們喜歡詩歌、喜歡夢幻。而不重視理性與嚴肅的東西。由此便產生了這種情況:有許多女人很虔誠,但她們根本不信奉宗教。當風吹得讓她們脫離了她們應走的道路時,她們沒有找到力量,找到的卻是各色各樣的情感誘惑,讓她們迷了路。

啊!你們指責我在描繪現代社會時混淆了宗教和情慾!那就請你們譴責我們生活其中的社會吧,而不要譴責像博須埃這樣的人,他大聲疾呼:你們醒來,當心危險!來告訴家長們:當心,這裡教給你們女兒的可不是好習慣,在這些神秘主義的大雜燴裡,有的東西把宗教情慾化了。說出了這一點,就是說出了真理。就是因爲這一點,你們控訴福樓拜;就是因爲這一點,我要讚揚福樓拜的行爲。是的,他做得對,他警告家庭當心年輕人狂熱的危險。他們沉迷於小的修行儀式,不重視嚴厲而強大的宗教,正是宗教在軟弱的日子纔會給他們以有力的支持。現在,你們將會看到編造小罪過“聽神甫低聲私語”的想法是怎樣產生的。讓我們讀一讀第三十頁。

“她讀過《保爾和維吉妮》,並且夢想過那所小竹屋,黑奴道曼戈,名叫菲德爾的狗。但,她尤其夢想過那個好心的小兄弟的甜蜜友情,他能爬到比鐘樓還高的大樹上給你摘紅果,或是光着腳丫子跑在沙地上,給你獻上一個鳥窩。”

先生們,難道這是淫蕩的嗎?讓我們繼續看下去。

帝國律師先生:我沒有說過這一段落是淫蕩的。

塞納爾律師:我請您原諒,正是在這一段裡您指出有一句淫蕩的句子,您之所以能找到這樣的句子,是因爲您讓這句話脫離了上下文:

“她不聽彌撒,卻留意看書上在天藍色框架內的宗教圖畫,她喜歡害病的母羊,利箭穿透的聖心,或是行路倒在十字架上的可憐的耶穌。爲了磨鍊自己,她試着一整天不吃東西,腦子裡還千方百計地尋找要實現的心願。”

不要忘記這一點;當她編造小罪過去懺悔時,她要在頭腦裡尋找要實現的心願,你們在前一行文字裡就會找到,當然,她的想法裡有的地方是多少有些被曲解了。現在我要問您,我是不是應該討論您的這一段文字。讓我繼續讀下去:

“晚禱之前,在自習室裡要讀宗教作品。從星期一到星期六,閱讀《聖史》概要,或是弗雷西努斯院長的《講演錄》,而星期日則閱讀《基督教真諦》選段,作爲興趣讀物。頭幾次,她聚精會神地傾聽浪漫主義憂鬱的響亮哀訴,這是重複大地與永恆的一切迴響!如果她的童年是在商業區店鋪的後屋度過的,也許她會接受對大自然的抒情感染,一般而言,我們是通過作家們的表達纔會受到這種感染的。但是,她太熟悉農村了,她通曉畜羣的叫聲、各種牛奶製品以及各種犁具。因爲她已習慣於靜物的狀態,她反而傾心於多變與不平靜的事物。她愛海也只愛海上的風暴;她愛綠也只愛廢墟之間的綠色。她認爲必須從各種事物中得到某種個人好處纔對,她把一切無助於滿足其心靈需要的都斥之爲毫無價值,因爲她天性多愁善感,而非愛好藝術,她追求的是情調而非景物。”

你們就要看到,作者怎樣小心翼翼地引進老聖女的,爲了宣揚宗教,又是怎樣在修女院插進一個新因素,即由一個局外人把小說帶進修女院。涉及要評價宗教道德時,切不可忘記這一點。

“有一個老姑娘每月來修道院的洗衣房幹一個星期的活兒。她出身於大革命時期破產的一個貴族世家,因此受到主教的保護,在餐廳裡,她同修女們一起用飯,每次飯後在重新上工之前,她總是同修女們聊一陣閒話。經常有寄宿生從自習室溜出來去看她。上一世紀的一些情歌她都能背下來,她一邊做針線,一邊低聲唱着。她還會講故事,告訴你一些新聞,能代人在城裡購物;她的圍裙口袋裡總是裝着小說,她偷着借給大女孩子看,她自己也在工作之餘,抓緊時間讀上幾段。”

從文學角度講,這裡寫得很美,不僅如此,作者寫出這樣精彩的段落目的在於指明這種教育的種種危險,在於向年輕女子指出她要進入的這種生活充滿暗礁險灘,對於這樣的作者不能不給予寬恕。讓我們再往下讀:

“書上無非是愛情故事,情男情女,受難貴婦暈倒在孤樓裡、每一個驛站都有被害的驛夫,每一頁都寫有暴死的馬匹、陰暗的森林、內心的慌亂、起誓、嗚咽、眼淚與吻、月光下的小艇、樹林中的夜鶯,男子勇敢如獅、溫柔如羔羊、人品蓋世、衣冠楚楚,哭起來淚如雨下。愛瑪十五歲時,整整半年時間,她的雙手沾滿了古老閱覽室的灰塵。後來,她讀瓦爾特·司各特,便迷戀歷史事物,夢想大皮箱、警衛室和行吟詩人。她真想像腰身修長的女莊主那樣生活在某個古城堡裡,在三葉狀的穹隆下,胳膊肘支在石頭上,手託下巴,整日企盼白羽騎士騎着一匹黑馬從鄉野深處奔馳而來。那時,她崇拜瑪麗·斯圖亞特,熱烈崇敬那些著名的或命運不幸的女性。她認爲貞德、愛洛伊絲、阿涅絲·索雷爾、美人費洛妮埃爾以及克萊芒絲·伊佐爾等,猶如彗星在漫漫的歷史長夜中閃光奪目,出類拔萃,而聖路易和他的櫟樹、垂死的巴亞爾,路易十一世的某些暴行,聖巴託羅繆的逸事、貝亞恩人的羽翎,以及畫盤上頌揚路易十四世的永遠鮮活的故事等,東鱗西爪地點綴着這漫漫的歷史長夜,它們之間毫無關聯,更易淹沒於陰影之中。”

“在音樂課上,她唱的抒情歌曲無非是金翅小天使、聖母馬利亞、內海、威尼斯船伕等,全是太平賦閒之作,風格平淡,音調輕浮,她卻從中感受到了愛情的迷人魅力。”

怎麼您就不記得這一點,當這個可憐的鄉下姑娘回到農莊,嫁給一位鄉村醫生,應邀參加一次城堡晚會時,就這次晚會,您竭力提醒法庭注意,指出在她剛跳過的華爾茲舞裡有淫蕩的東西!您不記得她所受的這種教育,當這個可憐的女人在她丈夫的粗俗家庭裡接到邀請去貴族的城堡參加晚會時,當她看見那些漂亮的先生,漂亮的女士,還有那位老公爵,據說,他在朝廷裡交過桃花運!……帝國律師在談到安託瓦內特王后時做過優美動作表演!可以肯定的是,我們當中沒有一人的想法是跟您一樣的。像您一樣,聽到這個大革命的受害者的名字,我們感到戰慄。但是,這裡的關鍵不是瑪麗-安託瓦內特,而是拉沃畢薩爾城堡。

城堡裡有一位老公爵,據說,他與王后有關係,他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當這個年輕女人看到自己青春時期的不着邊際的夢想相繼實現,如此這般一下子轉入到這樣的世界裡,她感到如癡如醉,而您對此感到吃驚,您指控她淫蕩!但,還是指控華爾茲舞本身吧,這是我們重大的現代舞會上的舞蹈,有位作家描寫過這種舞蹈,女人“將頭靠在男舞伴的肩上,腿觸着他”。您覺得在福樓拜的描寫中包法利夫人是淫蕩的。但是,凡是參加過一次舞會,看過這種華爾茲舞的,沒有一個男人,我也不把您排除在外,不是這樣想的。即認爲這種取樂帶有粗野性,希望他的妻子或女兒對這樣的取樂最好避而遠之。假如由於相信一個姑娘的外表貞潔,有時讓她參加這種被時髦認可的娛樂,那就必須真正信得過她,儘管信得過,講出福樓拜先生以習俗與貞潔的名義所表述的印象並非不可能。

她來到了拉沃畢薩爾城堡,她在注視着老公爵,她在興奮地觀察研究一切。而您就驚呼:多麼細膩!這是什麼意思?如果只引證某一段落,到處都是細膩情節。

“包法利夫人發現,有好幾位貴婦沒有把她們的手套伸進酒杯裡。然而,在桌子上手,在這些女人中間只有一位老人俯身在盛滿菜餚的盤子上,餐巾拴在後背上,像個孩子那樣,一邊吃着,一邊從他嘴裡一滴一滴地往外流湯汁。他的雙眼佈滿血絲,腦後一小綹頭髮用一根黑帶子捆着。他是侯爵的泰山,德拉沃迪埃老公爵,當年貢弗朗侯爵在沃德勒伊舉行打獵比賽的時代,曾受德·阿託瓦伯爵的寵幸,傳說在德·克瓦尼和德·洛森兩位先生之間,他是瑪麗-安託瓦內特王后的情人。”

您爲王后辯護,尤其是在斷頭臺前爲她辯護,說她以其封號有權受到尊重,那麼就要請您撤銷您的指控,別人只不過是說了“據說,他曾是王后的情人”。難道您指責我們侮辱了這個不幸女人的名聲,這是嚴肅的嗎?

“他從前生活**,聲名狼藉,一生中充滿了決鬥、打賭、搶奪女人的逸事,他蕩盡家財,全家人爲他擔驚受怕。他結結巴巴用手指着各種菜餚,在他的椅子後面有一個僕人俯在他耳朵上,高聲喊着他點的菜名。愛瑪不由自主地對這個耷拉嘴脣的老人總是看個沒完,猶如看一件非凡的極莊嚴的東西。他在宮廷裡待過,還在王后牀上睡過覺!”

“冰鎮香檳酒上來了。愛瑪嘴裡嚐到這種冰冷,不禁全身打戰。她從未見過石榴,也沒吃過菠蘿。”

你們見到了,這些描寫是很美的,無可爭辯,到處也找不出一行文字證明確有我的良心不能接受的一種顏色。這裡沒有淫蕩的顏色,卻有本書的顏色,即有其文學性,同時也有其道德性。

就這樣,這個姑娘接受了你們給她的教育,她變成了太太。帝國律師說:她是否試着愛過她的丈夫呢?您沒有讀過全書,假如您讀過全書,就不會提出反對意見了。

就這樣,先生們,這個可憐的女人先是夢想。在第三十四頁,你們會看到她夢想的是什麼。還有,還有帝國律師沒有談到的東西。我必須告訴諸位,亦即她在母親去世時的表現,你們將會看到,這是不是淫蕩的!請翻到第三十三頁,跟我一起讀:

“她母親去世時,頭幾天,她哭得很厲害。她讓人用死者的頭髮給自己做了一塊靈牌,在寫給拜爾斗的一封長信中,滿紙都是對人生辛酸的思考,她要求以後也把她葬在母親的墳墓裡。老頭子嚇壞了,以爲她是病了,便親自來看她。愛瑪內心裡感到滿足,因爲這平庸人生罕有的理想境界是平常心永遠達不到的。她卻一下子便達到了。於是,她聽任自己滑入拉馬丁式的九曲十彎的情緒之中,傾聽湖上琴聲,垂死天鵝的哀鳴,秋葉落地,貞女昇天,以及天神在聖谷佈道的聲音。後來,她對此煩悶至極,卻矢口否認,先是靠習慣,後是靠虛榮心挨下來;最後,她自感心境平復,既不感到心頭的憂愁,也不注意額頭的皺紋,她對此也頗爲吃驚。”

我現在回答帝國律師先生指責她不做任何努力去愛她的丈夫。

帝國律師先生:我沒有指責她這一點,我是說她沒有成功。

塞納爾律師:如果我理解錯了,如果您沒有這樣的指責,這就正是可能有的最好回答。我印象中聽到了您的這種指責,就算是我聽錯了吧。再者,下面是我在第三十六頁末讀到的:

“然而,根據她自以爲正確的理論,她想自我表示愛戀。在月光下,在花園裡,她背誦一切能夠背得下來的熱烈情詩,並且一邊唉聲嘆氣,一邊給他唱憂傷的柔板。但是,她後來發現自己同以前一樣的平靜,而夏爾也沒表現出更多情,或更激動。”

“她在自己心頭如此這般敲打火石卻沒有打出一顆火星,況且她無法理解感受不到的東西,也不能相信在約定俗成的形式下不表現出來的東西。後來,她毫不費力地認定夏爾的熱情已毫無新意,其表達已變成例行公事;他吻抱她總是在固定時刻,這已成爲一種無異於其他習慣的習慣,猶如在單調的晚餐之後事先知道要上什麼甜食一樣。”

在第三十七頁,我們會發現一大堆類似的東西。現在,危險要開始了。你們知道,她是怎樣受教育的,這正是我懇請諸位時刻不要忘記的事情。

凡是讀過這部書的人都會手中拿着書說:福樓拜先生不僅是一位大藝術家,還是個充滿激情的人,他在最後六頁書裡傾瀉了對這個女人的全部厭惡與輕蔑,以及對丈夫的全部關注。正如有人說過的,他是個大藝術家,還因爲他沒有改變這個丈夫,一直到最後,讓他保持原來的樣子:一個好男人,粗俗、平庸,履行職業義務,很愛他的妻子,但是,沒有教養,缺乏崇高思想。然而,沒有一個人比他更讓人想念。爲什麼?因爲他直到最後仍保持着質樸和正直心腸,因爲直到最後他都履行了自己的職責,而他的妻子卻甩手不管。他的死是壯麗的、感人的,相形之下,他妻子的死是多麼可惡。關於這個女人的屍體,作者着意表現了嘔吐毒藥留下的污跡。這些污跡弄髒了她將與之一同被埋葬的白色裹屍布。作者是想把她寫成令人厭惡的對象。但是,有一個男人是崇高的,這就是在墳邊的丈夫;有一個男人是偉大、崇高的,他的死是令人讚歎的,這就是丈夫,當他看見由於妻子的死亡,自己心中一切能夠僅存的幻想都先後一一破滅之後,仍然在想念中擁抱他的墳墓中的妻子。我懇請諸位記住這一點,作者超出了允許的界限(拉馬丁向作者指出了這一點),以使這個女人的死亡令人可惡,並使其贖罪更爲可怕。作者善於將其整個注意力集中到這個男人身上,他沒有偏離義務職責,也許他的性格一直是平庸的,但是作者不能改變他的性格。他以博大的胸懷對待騙他、蕩盡家產、借高利貸、使用假期票、最後走向自殺的女人,作者把一切慘狀集中到這個女人的死亡上。我們將會看到這個女人的死亡是不是自然的,假如她沒有找到毒藥結束生命,緊纏其身的過多不幸也會使她完蛋。這就是作者所做的一切。他要是不這樣寫,他要是爲了表現像包法利夫人受到的如此危險的教育能把人引向何方而不大量展現受到指責的迷人形象和強有力的場景,他的書就不會有人讀。

福樓拜先生時時注意突出丈夫對妻子的優勢,請問是什麼樣的優勢呢?是丈夫盡責的優勢,而愛瑪卻是不盡責的!而且,她處於惡劣教育的斜坡上,在舞會場面之後,她同一個名叫雷宏的年輕人一起走了,這個年輕人同她一樣沒有經驗。她跟他調情,但不敢走得更近,沒有發生什麼事。接着,來了羅道夫,他將把這個女人弄到手!他看了她一會兒,自語道:她就是這樣的女人!她將是他的,因爲她輕浮,又沒有經驗。至於墮落,你們讀一讀第四十二頁、四十三頁和四十四頁。關於這個場面,我只有一句話要告訴諸位,沒有細節,沒有描寫,沒有任何形象向我們描繪感官的混亂,只有一句話向我們指出她的墮落:“她聽任擺佈。”我懇請大家重讀一下克拉麗莎·哈勞威的墮落細節,我沒聽說過描寫她的是一本壞書。福樓拜先生用羅道夫取代洛弗拉斯,用愛瑪取代克拉麗莎。諸位可以比較兩位作者和兩部著作,而後,你們再作出評價。

但是,我這裡遇上了帝國律師先生的憤怒。墮落之後沒有緊跟着產生內疚,她不表示墮落後的痛苦,卻心滿意足地自語道“我有了一個情人”。帝國律師先生對此感到氣憤。但是,假若當杯子尚在脣邊,作者就讓他的人物感到醉人香酒產生的痛苦,這樣寫是失真的。按帝國律師的意思去寫可能是道德的,卻是不自然的。不,不可能在犯第一次錯誤時就悟到了錯誤意識,否則,就不會犯錯了。不,不可能是在這個女人正陶醉於幻想之中時,她會由於所犯巨大錯誤引起的陶醉本身而警醒。她所感受到的只是陶然醉然,她回家時,高高興興,神采飛揚,她在心中唱起:“我終於有了一個情人。”但是,這種心情是否持續很久呢?諸位讀過了第四百二十四頁和四百二十五頁。請讀兩頁後的地方,即第四百三十八頁,當情人還沒有表示厭惡感的時候,她已經感到恐懼與不安了。她在考慮,她在觀察,她生怕丟了羅道夫:

“某種強大的力量把她推向他,身不由己,致使有一天,看見她風風火火,突然來到,他好像不情願似的皺起了眉頭。”

“‘你到底怎麼了?’她說,‘你難受嗎?告訴我!’”

“最後,他樣子嚴肅地聲言:她這樣來看他顯得不謹慎,會暴露自己的。”

“漸漸地,羅道夫的擔心也影響了她。開始時,愛情使她陶醉,她沒有想得更遠。但是,現在她的生命不能沒有他,她擔心失去什麼,甚至擔心這種愛情受到干擾。當她從他的宅邸回來,便不安地觀察周圍的一切,窺視地平線上出現的每一個身影,全村的每一個天窗,從那裡隨時會有人瞥見她。她傾聽腳步、喊叫、犁鏵的響聲。她停下腳步,面色蒼白,渾身戰慄,勝過頭上搖動不止的楊樹葉子。”

你們看得清楚,她不糊塗;她清楚地感到,有些東西不是她所夢想過的。讓我們看一看第四百三十三頁和四百三十四頁,你們便會更確信無疑了。

“當夜裡下雨時,他們便躲到倉庫與馬廄之間的診室裡。她點燃廚房的一支蠟燭,這是她先前藏在書後面的。羅道夫安頓下來,就像在自己家裡一樣。看見書架、書桌,總之整個診室都刺激他的快感。他不禁要拿夏爾大開玩笑,這使愛瑪有些難堪。她真希望他更嚴肅些,甚至有時能更戲劇性一些,比如這次,她似乎聽見小路上有腳步聲走近。”她說:

“‘來人了!’”

“他吹滅燭光。”

“‘你有手槍嗎?’”

“‘幹嗎用?’”

“‘爲……爲保護你嘛。’”愛瑪繼續道。

“‘防備你丈夫?啊!可憐的小子!’”

“羅道夫講完這句話,做了一個手勢,意思是:我動一下手指頭,就讓他完蛋。”

“他的勇武舉動使她震驚,這一動作中表現出的無禮、粗野也讓她有些反感。”

“關於手槍的事,羅道夫思考良久。他認爲,如果她是認真談這件事的話,這是極可笑的,甚至是可惡的,因爲她沒有任何理由仇恨善良的夏爾,他並不是嫉妒得要命的那種人。愛瑪曾就此指天發誓,他覺得這也並非文雅之舉。”

“況且,她變得越發纏綿多情。先是交換小照,送一綹頭髮,現在她要交換戒指,一種真正的結婚戒指,作爲百年恩愛的紀念。她經常向他談起晚鐘或大自然的聲音。繼而,又同他談起她自己的母親以及他的母親。”

終於,她使他感到討厭了。

接着,第四百五十三頁。“他(羅道夫)不再像以前那樣甜言蜜語,感動得她流眼淚,也不再像以前那樣熱烈吻抱,使她發瘋。致使他們的偉大愛情——她曾以它爲生命,不能自拔——現在卻在她的身下逐步流失,猶如河水乾涸在河牀裡,而且,她已看到了河泥。她不想相信這一點,便加倍地表現溫柔,而羅道夫卻越來越不掩蓋他的冷淡。”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後悔順從了他,抑或是相反,要更多地愛他。羞於自感軟弱,轉換成一種怨恨,肉體的快感又抑制了這種怨恨。這不是熱戀,更像是一種長久的誘惑。她受制於他,她幾乎有些害怕了。”

可是,帝國律師先生,您擔心年輕女人讀這個!我不像您那樣害怕,那樣膽怯。就我個人而言,我完全理解一家之長對他的女兒如是說:年輕女子,如果你的心靈,你的良心,你的宗教感情,責任的呼喚聲音不足以讓你走上正道,你要看一看,我的孩子,看看有多少煩惱、多少苦難、多少痛苦、多少憂傷在等待着要去家庭之外尋找幸福的女人!出自一位父親之口,講出這樣的話不會使您感到受傷害,那好!福樓拜先生沒講別的東西;這是對夢想家庭之外幸福的女人立刻發現的最真實、最震撼人的圖畫。

讓我們繼續往前走,我們便遇上了幻滅的全部冒險經歷。您會拿第六十頁雷宏的愛撫舉動反對我。唉!她很快就要付出姦情的代價;而在您指控的地方再往後幾頁,您會看到這個代價是可怕的。她在通姦中尋找幸福,這個不幸的女人!她從中找到的是婚姻生活的單調給一個失職女人帶來的厭惡與疲憊,此外,她還從中找到了幻滅以及她爲之獻身的男人的輕蔑。這種輕蔑中是否還缺少什麼東西呢?噢,不!您也不會否認,書就在您眼前:羅道夫的行爲卑劣無恥,最後一次向她表現了他的自私與怯懦。她對他說:“帶我走!把我搶走!我感到窒息,在我丈夫家裡,我感到恥辱與不幸,我再也不能正常呼吸。”他猶豫;她固執地堅持,最後,他答應了;可是,第二天她收到他的一封信,如晴天霹靂,她倒下了,被壓垮了,十分沮喪。她病倒了,奄奄一息。在下一期雜誌裡,向你們展現了一個掙扎中的靈魂怎樣受到痛苦煎熬,本來她經過過度的痛苦也可以回到盡職路上來,但是,不幸的是她很快遇到了她缺乏經驗之時與之一同玩耍的年輕人。這就是小說的情節發展,接着是贖罪的場面。

但是,帝國律師制止我,對我說:如果這部作品的用意確實是從頭至尾都是好的,難道您能容忍色情細節,就像您能容忍的那樣嗎?

十分肯定的是,我不能容忍這樣的色情細節,但是,我容忍過嗎?這樣的細節在哪裡呢?我現在到了受指控最厲害的段落。我不再談出租馬車的冒險場面,在這方面,法庭已得到了滿足。我現在到了十二月一日那一期雜誌的幾頁上,您指出是有悖於公共道德的段落。爲了打垮您控告的全部根本依據,我只要做一件事就夠了:即恢復您引證的上下文,簡言之,完整的文本代替您的剪輯。

在第七十二頁下面,雷宏與藥劑師郝麥聯繫之後,來到勃艮第旅館;後來,藥劑師來找他。

“愛瑪剛剛悻悻而去。她覺得對她失約是一種侮辱。”

“後來。她冷靜下來,發現自己可能誣衊了他。不過,貶低所愛的人總會使彼此間的關係產生某種疏遠。至於偶像是不該碰的,因爲碰過之後,偶像的鍍金會沾手的。”

“他們之間開始談越來越多的與愛情無關的事情。……”

我的上帝!就是因爲我剛纔讀給諸位聽的這幾行文字,我們才被傳到這裡的。現在,請諸位聽一聽:

“他們之間開始談越來越多的與愛情無關的事情。在愛瑪給他的信中,談的是花草、詩、月亮和星星;變冷的熱情試圖靠種種外來因素來維持,這是天真的手段。對下一次幽會,她仍繼續期待至高的幸福。但是,後來她自認並未感到任何新奇之處。這種失望很快被一種新的希望所取代。因此,她每次回到他懷抱裡時都更熱烈、更貪婪。她脫衣服痛快淋漓,抽掉束胸的細帶,細帶在她屁股周圍發出嘶叫,猶如一條遊蛇噝噝滑行。她光着腳板,踮起腳,過去再看一次門是否關好了。緊接着,便一下子把衣服脫個精光——她臉色蒼白,不言不語,神色嚴肅,撲向他的胸膛,長久地戰慄不已。”

帝國律師先生,您在這兒停下來了;請允許我繼續讀下去:

“然而,雷宏似乎感覺到這冷汗淋漓的額頭上,在這不知所云的嘴脣上,在這神不守舍的瞳人裡,在這兩隻胳膊的摟抱中,有某種極端的、難以言喻的、悽然慘然的東西悄悄地鑽到他們之間,要把他們分開。”

您把這個說成是淫蕩顏色;您說,這會引起對通姦的興趣;您說,這些文字能刺激感官,並使之衝動——因此是淫蕩的幾頁文字!但是,這些頁裡也有死亡。帝國律師先生,您不想這個,您爲“束胸”“脫落的衣服”等詞兒感到憤怒;您抓住“束胸”和“脫落的衣服”這幾個詞堅持不放過!您是否允許我爲此指明“束胸”一詞可以出現在一本經典而又經典的書裡?這正是過一會兒我高興給大家做的事。

“她脫衣服……(啊!帝國律師先生,在這一段裡您可是大錯特錯了!)她脫衣服痛快淋漓,這個不幸的女人,抽掉束胸的細帶,細帶在她屁股周圍發出嘶叫,猶如一條遊蛇噝噝滑行;她臉色蒼白,不言不語,神色嚴肅,撲向他的胸膛,長久地戰慄不已……在這冷汗淋漓的額頭上……在這兩隻胳膊的摟抱中,有某種難以言喻的、悽然慘然的東西……”

正是在這裡應當提問:哪裡有淫蕩顏色?哪裡有嚴肅顏色?假如手中捧着這本書的姑娘,她的感官受到刺激,有了衝動——正如讀一本經典而又經典的書那樣,過一會兒,我要引證這本書,它已被重印了一千遍,也沒有受到帝國或皇家檢察官的起訴。難道在我剛讀過的東西里有什麼類似的東西嗎?難道不是正相反,“悄悄地鑽到他們之間,要把他們分開的這悽然慘然的東西”激發對罪惡的恐懼?請允許,我們繼續下去。

“他不敢向她提問題,但是,看得出來她經驗十分豐富,自忖她一定有過各種苦與樂的體驗。以前使他着迷的東西,現在倒使他有點恐懼了。而且,他有意反抗她的日趨強烈的佔有慾,怨恨愛瑪的這種持久性的勝利。他甚至努力不去愛她。可是,一聽到她的小靴子的聲音,他又自感怯懦,就像醉鬼看到烈酒一樣身不由己。”

難道這,這算淫蕩的嗎?

然後,請看最後一段:

“有一天,他們分手早,她獨自從大馬路歸來,瞥見她的修道院的牆壁。她到榆樹影下的一條長凳上坐下來。當年這裡多安靜!她多麼羨慕根據本書儘量想象的難以言喻的戀愛情緒!”

“婚後的最初幾個月,騎馬在森林裡的漫遊,跳圓舞曲的子爵,引吭高歌的拉嘉爾迪,這一切重現於她的眼前。”

帝國律師先生,當您要判斷作者的思想時,當您想在我只能認爲是一本很好的書裡一定要找出淫蕩色彩時,請不要忘記這一點。

“而雷宏忽然出現,她覺得他同別人一樣遙遠。”

“‘然而,我是愛他的呀!’”她自語道。

“她不幸福,從未幸福過。這種生活的缺憾是從哪裡來的呢?這種她藉以依靠的東西何以隨時化爲烏有?”

難道這,這算是淫蕩的?

“假如世上有一個健壯、美麗的男子,天生英武,既滿懷熱情又高雅入微,既有天使的形象,又有詩人的心靈,撥動青銅弦豎琴,演奏哀婉的祝婚曲,響徹雲霄,爲什麼她就不能有此巧遇?噢!到處是此路不通!況且,實在沒有什麼值得追求的,一切都是謊言!每個微笑掩藏着煩惱的哈欠;每種歡樂隱伏着詛咒;隱伏於歡愉之後的是對歡愉的厭惡;世界上最美妙的吻留在您脣上的只是一種不可能實現的嚮往更加蕩魄銷魂的渴望。”

“空中迴盪着金屬嗡嗡聲,修道院的鐘敲響了四下。四點鐘!她覺得坐在這條長凳上好像長久以來就沒動過。”

不應該在一部書的末尾找尋什麼東西,去說明另一部書的末尾。爲了辯護一部其本身在進行自我辯護的書。我讀了受到指控的段落,沒往裡邊加一個詞。讓我們繼續讀從道德角度受到指控的這個段落:

“夫人在她的房間裡,別人不能上樓去。她整天待在那裡,昏昏沉沉,幾乎不穿衣服,不時地叫人給她點上官香,這是她在魯昂一家阿爾及利亞人開的店鋪買的。爲了夜裡不要有這個男人躺在她身旁睡覺,她撅嘴蹙眉,極力冷落他,終於把他打發到三樓上去住。她整夜讀荒誕不經的小說,一直讀到天亮,書中場面不是縱樂狂飲,就是殺人放火(這使人產生通姦的慾念,是不是)。”

“她常常恐懼萬分,嚇得大聲喊叫,夏爾跑過來看她。——‘啊!你走開!’”她道。

“還有的時候,想起通姦的快感,慾火燒得她難忍難熬,慾念吞噬全身,氣喘吁吁,激動不已,她打開窗子,深吸冷空氣,讓夜風吹散她的濃密的頭髮,眼望着星辰,期待着白馬王子的愛戀。她想他,想雷宏。她情願捨棄一切,哪怕只爲一次使她心滿意足的幽會。”

“幽會成了她狂歡的日子。她要過得輝煌排場!當他不能一個人負擔花費時,她就慷慨地補上不足,幾乎每次幽會都如此。他曾試圖說服她換個簡樸些的旅館,可以生活得一樣好,但是,她總是找出理由反對。”

你們看見了,當我們讀全文時,這一切都多麼簡單;但是,經過帝國律師的剪輯,最小的詞也變成了一座大山。

帝國律師先生:我沒有引證過任何一句這樣的話,既然您要引證我根本沒指控的內容,那就不該跳過第五十頁的文字。

塞納爾律師:我什麼也不跳過,我是在強調引證中的句子。上面讀過的是爲了引證第七十七頁和第七十八頁。

帝國律師先生:我講的是給法庭的引證,我以爲您把剛纔讀過的東西歸咎爲我的引證。

塞納爾律師:帝國律師先生,我引證了全部您想借以構成罪證的段落,現在這罪證已不攻自破。您向法庭隨意發揮,做了精彩表演。幸虧,我們有書在手,辯護者瞭解全書;請允許我告訴您,假如辯護者不瞭解全書,他的辯護就顯得奇怪了。傳訊我到庭是要對某些段落作出我的解釋的,而在法庭上人們用其他段落取而代之。我熟悉全書,假如我不是像現在這樣熟悉全書,辯護將會是困難的。現在,我要通過一項忠實的分析向諸位證明:這部小說不應被看做是**的,遠非如此,正相反,它應被看做是一部非常道德的著作。之後,我要分析招致輕罪法庭傳訊的全部段落;當您聽完您剪輯的上下文之後,您的指控自顯軟弱無力,致使當我宣讀這些段落時,您自己就會對之產生反感!剛纔,您指出可指控的這些段落,我當然也有權引證它們,讓您看清楚您的指控是多麼空洞無物。

在第七十八頁下端,我繼續剛纔停頓下來的引證:

“當愛瑪在他(雷宏)胸脯上忽然啜泣起來,他現在會感到厭煩。他的心已辨別不出愛情的妙趣,正如只能忍受某種程度音樂的人聽到一片嘈雜聲會無動於衷,昏昏欲睡。”

“他們之間太相熟悉,佔有中突增百倍歡樂已無新奇。她對他感到膩味,正如他對她的厭倦。愛瑪在通姦中發現了婚姻所包含的一切平庸乏味。”

“婚姻所包含的平庸乏味!”在此剪輯的人說:怎麼,竟有一位先生說,婚姻裡只存在平庸乏味!這是對婚姻的攻擊,這是對道德的傷害!帝國律師先生,您一定會承認,在巧妙的斷章取義的情況下進行控告,可以走得很遠。作者所稱之爲的婚姻裡的平庸乏味指的是什麼呢?是愛瑪所害怕的,想要逃避的這種單調,而她在通姦中又不斷髮現的這種單調,這正是她幻想的破滅。因此,您看清楚了,假如不是剪輯需要的詞句,而是既讀剪輯的上文,也讀剪輯的下文,您的指控便蕩然無存了;您完全能夠理解,我的委託人瞭解自己的思想,看到他的思想受到如此這般的歪曲,理應是有些反感的。讓我們繼續讀下去:

“她對他感到膩味,正如他對她的厭倦。愛瑪在通姦中發現了婚姻所包含的一切平庸乏味。”

“但是,怎樣才能擺脫呢?儘管這般低級的幸福使她自感受辱,但也無濟於事,因爲她對此早已習慣成自然,或惡習難改。她反而更加熱衷於此,日甚一日,無止境地追求幸福,致使幸福枯竭。她指控雷宏使她失望,就像是他背叛了她,她甚至期望發生什麼災禍使他們分手,因爲她自己沒有勇氣作出這樣的決定。”

“她並沒有因此而減少給雷宏寫情書,因爲她認爲一個女人總是要給她的情人寫信的。”

“但是,她寫着寫着,心中彷彿出現了另一個男子,一個由其最熱烈的意念構成的幽靈。”這一點不再受指責:“接着,她又重新跌回地面,精疲力竭,因爲遐想的愛情衝動要比盡情的縱慾更使她疲憊不堪。”

“她現在總是感到渾身上下,腰痠背痛……她收到帶印花的公文,她也懶得看上一眼。她真不想活了,或是一直睡下去,不再醒來。”

我把這個稱之爲激勵人棄惡從善,這正是作者自己宣佈的,也正是最粗心的讀者只要不懷有惡意不能不看到的。

現在,還要再講一點,讓你們看清楚你們要裁判的是哪一種人。要讓你們看清楚的不是我能進行什麼樣的辯護,但是,假如福樓拜先生有過淫蕩顏色,並且從中吸取靈感,那就讓我把他用舊的這本書,以及他在這本書中吸取靈感的那些段落展現在諸公面前,他吸取靈感旨在描繪這種淫慾,這個女人的敗壞,她在不正當的取樂中尋找幸福,她不可能在這樣的取樂中找到幸福,她還要尋覓,一發不可止地多處尋覓,卻永遠尋覓不到。諸位先生。福樓拜是從哪兒得到靈感的呢?就是從你們看到的這本書裡,你們聽:

“感官的幻滅。”

“因此,誰要是留戀感性,誰就必然、當然地飄忽不定,不斷交換對象,可以說是在變換位置時自欺欺人。比如,淫慾,也就是對肉體享樂的戀情,總是多變的,因爲任何強烈的慾望都要在繼續中減弱和消逝,因爲是變化使慾望獲得新生。因此,感官的生命無非是從渴望到厭惡,又從厭惡到渴望的交替運動,於正在減弱的慾望和正在更新的慾望之間飄浮的心靈總是遊移不定的,難道不是這樣嗎?Inconstantia, concupiscentia.這就是感官生命的含義。然而,在這永恆的運動中,人們藉助流動自由的意象仍能消遣取樂。”

這就是感官生命的含義。這是誰說的呢?關於這些刺激和這些不停頓的強烈慾望,是誰寫了你們剛纔聽到的這些話?福樓拜先生晝夜翻閱的,他從中吸取靈感寫出受到帝國律師先生指控的段落的書是誰寫的呢?是博須埃!剛纔我給大家讀的是博須埃以“不正當取樂”爲題所作演講的一個片段。我要讓大家看到所有受到指控的這些段落並非是剽竊——吸取靈感的人不是剽竊者——但僅只是對博須埃的模仿。你們還要另外一個例子嗎?下面就是:

“關於罪孽。”

“基督徒們,不要問我:我們的娛樂將會怎樣突變成痛苦:聖經已經證明了這一點。這是真理之神說的,這是萬能的上帝做的。不過,如果你們看一看你們投之以心的激情的性質,你們會很容易地明白這樣的激情可以變成一種難以忍受的痛苦。這樣的激情本身都毫無例外地包含着殘忍的痛苦、厭惡和辛酸。它們都有無窮盡的需要因爲不能得到滿足而令人不悅。這就使激情裡必然地混雜着過火的表現。它們敗壞成一種令人難以忍受的狂怒,不亞於非理性行爲。愛情,如果允許我在這個講壇上指出,有其不定性,有其暴烈的煩躁,有其猶豫不定的決斷,也有其嫉妒的地獄。”

更遠一點還有:

“哎!將我們的激情變爲我們罪孽的難以忍受的痛苦,理所當然地去除其誘惑我們的些許甜蜜

,僅留下充滿其中的殘忍的不安與辛酸,難道還有什麼比這更容易的嗎?我們的針對自身的罪孽,我們的壓在自身上的罪孽,我們的自身體內的罪孽:是對準我們胸膛的利箭,是壓在我們頭上的難以忍受的重負,是我們五臟六腑裡催命的毒藥。”

你們剛剛聽到的一切難道不足以向你們表明激情中的辛痠痛楚?我把這本書留給諸位,全書都已做了記號,這個好學的人從中形成了他的思想,用他的拇指把這本書翻爛了。在這同一源泉吸取靈感的那個人用你們剛剛聽到的語彙描繪通姦行爲,他受到起訴,因爲傷害公共道德和宗教道德!

關於罪孽的女人,還有幾行文字,你們將會看到福樓拜先生爲了描繪這些慾念,是如何善於從他的模特中吸取靈感的:

“但是,我們因過失而受懲罰,卻未能因此醒悟,我們在變化中尋覓醫治過失的良方;我們遊移不定,不斷變換對象;即使終於有什麼人使我們固定下來,這不是因爲我們滿足於我們的選擇,而是因爲我們的無常性受到了讚揚。”

……

“她覺得在創造物中,一切都是空虛、不真實、令人厭惡的:她絕對再也找不到她的心曾爲之難以抵禦的那種初期魅力,她所看到的只是無聊、危險與虛榮。”

……

“我不講激情的山盟海誓;神秘大白於天下該多麼可怕!在禮儀與榮譽方面,要遵守多少規矩!有多少隻眼睛要回避!有多少監督者要矇混過去!人們爲其激情選擇的教士和知心人,對於他們的忠誠,有多少反覆要防備!你也許爲之犧牲了榮譽和自由,你卻遭到他的嚴詞拒絕,而你卻不敢爲之抱怨!除此之外,還要加上那些嚴酷的時刻,當激情不再強烈使我們有餘暇恢復自我,感到我們的狀況多麼有失尊嚴,在這樣的時刻裡,心本爲更持久的歡樂而生,卻疲憊於其自身的偶像,在其厭惡感與無常性中遭受折磨。世俗的世界!假如這就是你向我們如此吹噓的祝福,還是把這種祝福降給你的崇拜者吧;你讓他們輕率地相信你的諾言,使他們感到這樣幸福,同時就懲罰了他們。”

讓我告訴大家這一點:當一個人在黑夜寂靜中思考女人敗壞的各種原因時,當他在所受教育中找到這些原因時,爲了說明這些原因,他不依靠個人的觀察,而是到我剛纔指出的源頭上去做成熟的思考;當他只是在吸收了博須埃和瑪西雍的思想之後纔拿起筆寫作,請允許我問一問大家是否有什麼詞表達我看到這個人被傳到法庭上來時所感到的吃驚和痛苦——就是因爲他書中的幾段文字,而且恰恰是他能收集到一起的最真實、最崇高的思想與情感!這就是我懇請諸位不要忘記關於控告傷害宗教道德的內容。其次,假如你們允許我的話,我將把這一切展現在諸位眼前,進行比較,我所稱之爲傷害道德的東西,也就是說滿足感官需要,沒有痛苦,沒有“那大滴冷汗”從取樂者的額頭上滴落下來;我不給大家引證淫書,作者在這樣的書裡一概是盡力刺激感官,我給大家引證一本書——在中學裡是作爲獎品發給學生的,但是,我要求諸位允許我在向諸位引證一段之後,再向大家說出作者的名字。下邊就是這一段,我將把全書留給大家看,這本書是作爲獎品發給一箇中學的學生的。我寧願將這本書交給大家看,而不是福樓拜先生那本:

“第二天,我被帶進她的房間。在那裡,我感受到一切能夠引起肉慾的東西。房間裡遍灑最給人快感的香水。她待在牀上,牀周圍掛滿了花環;她懶洋洋地躺在牀上。她把手伸給我,讓我坐在她身旁。所有的一切,一直到蓋着她面孔的面網,都顯得優美動人。我看見她美麗身體的曲線。一塊普通的布料在她身上蠕動便使我時而丟魂失魄,時而陶醉於美的享受之中。”

一塊普通的布料,當它鋪在一具屍體上時,你們覺得是**形象,而這裡,它是蓋在活生生的女人身上。“她發現我目不暇給,當她看見我的眼睛燃起了火焰,那塊布料像是自動展開;於是,我看見一種天仙之美的全部珍寶。此刻,她握住了我的手;我的眼睛到處搜索。我高喊道:只有我親愛的阿爾達西爾才這樣美麗。但是,我請諸神作證,我的忠誠……她摟住我的脖子,把我緊緊地抱在懷裡。忽然,屋子裡黑下來,她的面網揭開了;她給了我一個吻。我頓上九天,遽然燃起的烈火流過我的血管,燒灼我的全部感官。對阿爾達西爾的思念離我遠去,僅存一些回憶……但是,我覺得這回憶只是一場夢境……我真想……我真想更愛想象中的她,而非其本人。我已經把雙手伸向她的胸脯,我的雙手迅速地到處觸摸;愛情只以其瘋狂爲表現;它急不可待地撲向勝利;再過一會兒,阿爾達西爾不能抵禦了。”

是誰寫的這一段呢?甚至不是《新愛洛綺絲》的作者,而是孟德斯鳩院長寫的!這裡,沒有痛苦,沒有厭惡,一切都爲文學之美而犧牲,並且將此作爲獎品獎給修辭班的學生,想必是給學生作典範用的,供他們作擴充和描寫的參考。孟德斯鳩在《波斯人信札》描寫的一個場面甚至不能宣讀,講的是一個女人,作者將她置於兩個男人之間,兩個男人爭奪她。這個被如此置於兩個男人之間的女人在做夢。她感到十分歡愉。

帝國律師先生,我們是否到了這樣程度呢!是否還要給您引證讓-雅克·盧梭在《懺悔錄》和別的地方的描寫呢!不,我只要告訴法庭:如果梅里美先生因爲在《雙重誤會》中關於馬車的描寫而遭到起訴,他會立即被宣佈無罪。在他的書裡,人們只該看做是一部藝術作品,具有偉大的文學美。人們不能譴責這本書,正如不能譴責畫家和雕塑家一樣,他們不滿足於表現人體的至美,還要表現出各種慾望和各種激情。我現在不談這個;我要求諸位看清楚,福樓拜先生沒有加重筆墨描繪他的形象,他只做了一件事,即以最堅定的手觸及墮落的場面。在他的書的每一行裡。他都突出幻想的破滅,並且,他不是以優雅美好的描寫作書的結尾,卻是極力向我們表現這個女人在遭受別人的鄙視、拋棄以及她傾家蕩產之後,最終走上了最爲可怕的死亡。總之一句話,我只能重複我在辯護伊始說過的,即福樓拜先生是一部好書的作者,他的書是懲惡揚善的。

我現在要看一看傷害宗教問題。福樓拜先生傷害宗教!請問,根據是什麼呢?帝國律師先生以爲他是個懷疑論者。我可以回答帝國律師先生,他搞錯了。我這裡不是發表宗教信仰,我只是爲這部書作辯護,因此,我只限於作辯護。至於這部書,我敢說,帝國律師先生從中找不出任何類似傷害宗教的內容。諸位都已經看到了宗教是怎樣被引進愛瑪所受的教育的,以及這種宗教又怎樣受到各式各樣的歪曲,未能在愛瑪敗壞的斜坡上挽住她。諸位是否想知道福樓拜先生是用什麼樣的語言談宗教的呢?請諸位聽一聽我在第一期第二百三十一、二百三十二和二百三十三頁上找到的幾行文字。

“一天傍晚,窗子大開着,她坐在窗臺上,看見教堂執事萊斯蒂布杜瓦在修剪黃楊,突然聽到晚禱的鐘聲。”

“這是在四月初的時候,報春花已開放。暖風吹拂翻整過的花壇,而花園猶如女人在梳妝打扮,爲了迎接夏季的節日。透過花棚架子,遠望周圍曠野,瞥見草原上的河流在草地上劃出彎彎曲曲的河道,漂移不定,暮靄穿過赤裸裸的白楊樹,勾勒出呈紫色的模糊輪廓,比掛在樹枝上的細紗布還要淡,還要透明。遠處,有牲畜走動,但聽不見它們的腳步,也聽不見它們的叫聲。鍾一直在響個不停,在空中迴盪着平靜的哀鳴。”

“聽着這連續不斷的鐘聲,少婦的思緒沉浸於青年和寄宿時代的遙遠的回憶之中。她記起,聖壇上的大燭臺凌駕於裝滿鮮花的花瓶和帶有細柱裝飾的聖龕之上。她真想像以前那樣仍混跡於這一長排白色面紗之中,這一長排的白色鮮明地反襯着到處可見的俯身在跪凳上的修女們所戴的硬風帽的黑色。”

這就是表達宗教感情所使用的語言。可是,根據帝國律師先生的說法,福樓拜先生的書中從頭至尾都洋溢着懷疑主義情緒。我請問,您在哪兒找到的懷疑主義呢?

帝國律師先生:我沒說這裡有。

塞納爾律師:如果是這裡沒有,那麼究竟什麼地方有呢?顯然是在您剪輯的文字裡有。但是,這裡是完整的作品,請法庭裁判好了,法庭將看到,宗教感情在書中有強烈的反映,關於懷疑主義的指控純屬誣衊。現在,帝國律師先生是否允許我對他說:大可不必如此大動干戈地指控作者的懷疑論調呢?讓我們再往下看吧:

“每當星期天做彌撒之時,她擡起頭,就瞥見在嫋嫋升起的香火的藍煙中那聖母的溫柔面龐。想及此,她深爲感動,自感渾身軟弱無力,聽任擺佈,猶如一片鳥的絨羽在風暴中打旋。她不知不覺地起身走向教堂,準備表達自己的虔誠,以什麼方式都可以,只要她的靈魂能融於其中,整個人世生活不復存在。”

先生們,這是爲了挽救愛瑪不在愛情的斜坡上滑下去,向宗教發出的第一次呼喚。她倒下了,這個可憐的女人,後來,又被她爲之獻身的男人一腳踢開。她幾乎死掉,她重新爬起來,她又活了;你們現在就要看到這是怎樣寫的(在一八五六年十一月十五日那一期,第五百四十八頁):

“在她病勢危機的一天,她以爲性命垂危,提出要求領聖體。於是,在她的房間裡爲聖事作準備,把堆滿藥瓶的五斗櫃改成聖壇,菲麗西岱在地上撒滿了大麗花。此時,愛瑪感到一股超凡的力量通過全身,使她擺脫了一切痛苦、一切感覺和一切情感。她的肉身輕飄飄的,不再有分量,一種新的生命開始了。她感到自身升騰,奔向上帝……”(你們看福樓拜先生是以什麼語言談宗教問題的。)“她感到自身升騰,奔向上帝,就要消逝在這種摯愛之中,猶如點燃的香化做一縷青煙而消逝一樣。牀單上灑了聖水,教士從聖體盒取出白色的聖體餅。她激動萬分,沉浸於天國的歡愉之中,伸出雙脣接受送到嘴邊的救世主軀體。”

我請求帝國律師先生原諒,我請求法庭原諒,我打斷這一段,但我需要說明,這是作者在說話,並請諸位注意他是使用什麼樣的語彙來表達領聖體的神秘性;在繼續宣讀之前,我要提請法庭領會這一場面的文學價值;我要強調屬於作者的這些表達方式:

“她激動萬分,沉浸於天國的歡愉之中,伸出雙脣接受送到嘴邊的救世主軀體。牀幃在她周圍輕柔飄起,猶如浮雲;五斗櫃上燃燒的兩支蠟燭光芒四射,她覺得這是光耀的天福。於是,她又垂下頭,彷彿聽見太空中仙樂齊鳴,瞥見聖父輝煌威嚴,在碧藍的天空裡,端坐在黃金寶座之上,兩側諸神侍立,手持綠色棕櫚枝,只見聖父一個手勢打發長有火焰翅膀的天使飛下地面,張開雙臂託她上天。”

他繼續寫道:

“這一壯麗的景象在她的記憶中一直看做是最美麗的夢想。即便現在,她還能盡力追尋這種感覺,感覺仍在,雖然不再那樣單純,卻有同樣沁人心脾的溫馨。她的心靈長期疲於驕矜,最終還是棲息於基督的謙卑之中。愛瑪品味作爲弱者的樂趣,同時欣賞自身意志的毀滅,內心留出大塊空白,準備接受上天的恩寵。原來可以取代幸福的還有更大的福祉,這是另外一種愛,它超越一切愛情,既不間斷,也無終結,它永遠在增長之中!在她希望的種種幻想中,她隱約看見一種清純世界,飄浮於大地之上,與她所向往的天空渾然一體。她想成爲聖女,她買念珠,戴符咒。她希望在房間裡,牀頭旁放一個鑲翡翠的聖物盒,每天夜晚吻着。”

這就是宗教感情!假如諸位想了解一下作者的主要思想,我請諸位翻過一頁,讀第二段的下面三行文字:

“她不滿教條的清規戒律,厭惡論戰文章的狂妄自大,熱衷於攻擊她不認識的那些人,她覺得宗教書裡的世俗故事寫得太離譜,完全無視現實世界,閱讀中反而使她不知不覺地遠離了她期待證明的真理。”

這就是福樓拜先生使用的語言。現在,請注意,我們看一看另一個場面,臨終塗油禮的場面。噢!帝國律師先生,一開頭,您就大錯特錯了,指控我的委託人混淆了神聖與褻瀆,而他在教士觸摸我們的感官器官時只不過是傳達了實行臨終塗油禮時使用的優美的慣用語。牧師根據典儀的格式說道:Per istam unctionem, et suam Piissimam misericordiam, indulgeat tibi dominus quidquid deliquisti。

您說過:不應該觸及神聖事物,那麼,您有什麼權利歪曲這樣的神聖語言:“願上帝在其神聖的大慈大悲中原諒你在視覺、味覺、聽覺等方面所犯下的一切過錯?”

請注意,我給您讀受到指控的一段,這將是我的全部報復。我斗膽說我的報復,因爲作者需要報復。是的,必須讓福樓拜先生離開這裡時不僅是宣告無罪,他還要得到報復!您將看到他是從什麼樣的讀物中汲取營養的。受到指控的一段在十二月十五日那一期的第二百七十一頁。這一段是這樣措辭的:

“夏爾面無血色,猶如一尊雕像,眼睛紅得像炭火,停止了哭泣,站在牀腳處,面對着她,而教士一條腿跪在地上,嘴裡低聲祈禱着……”

這一場面寫得很美,使人不禁要一口氣讀下去,但是,您放心,我不會過分延長。現在就看受指控的段落:

“她慢慢地轉過臉,一眼望見教士的紫襟帶,像是現出笑容,或許在非凡的平靜中重新找回了早年神秘激情的快感,望見了正在開始的永恆至福。”

“神甫起身拿起十字架,她隨之伸長了脖子,就像口渴似的,把嘴貼到基督身上,竭盡餘生的全部力氣留下了她從未有過的最鍾情的一吻。”

臨終塗油禮尚未開始,但已有人對我指責這個吻。我將不去聖女黛萊斯作品裡尋找,您也許知道她,但她離我們已太遙遠;我甚至不去費諾龍作品裡找吉雍夫人的神秘主義,也不找某些更現代的神秘主義,其中我覺得還有許多別的理由。我不想要求這些您稱之爲色情的基督教流派來解釋這個吻。我要做的是,要博須埃作品,要博須埃本人來解釋這個吻:

“整部《福音書》都發出這樣的呼喊:服從吧,並在領聖體時儘量進入耶穌的心境,即結合、享受和愛的心境。耶穌要求人們與他在一起,他要享受,他要人們享受他。他獻出身子:他的神聖的肌膚是這種結合以及這種貞潔享受的場所。”

我繼續宣讀受指控的段落:

“然後,他背誦願主慈悲和降恩,右手拇指蘸上油,開始敷聖油:先敷眼睛,眼睛曾貪婪人世間種種豪華;後敷鼻孔,鼻孔曾貪戀溫暖的微風和愛的芬芳;接着敷嘴,嘴曾張口說謊,爲驕傲而呻吟,爲淫蕩而叫喊;而後敷手,手曾自娛於快感的觸摸;最後敷腳底,她的腳從前當她跑着去滿足慾望時曾是那樣快捷,而現在卻不再能走路了。”

“神甫擦拭了手指,將蘸過油的棉花球扔到火裡,回到彌留人的身旁坐下,告訴她要把自己的痛苦看成耶穌基督的痛苦,要完全相信上天的大慈大悲。”

“在結束他的勸誡之後,他試圖往她手裡放一支祝福過的蠟燭,象徵着她過一會兒就要裹身其中的天國光輝。但是,愛瑪身體過於虛弱,已不能合攏手指,若是沒有布爾尼賢先生的幫助,蠟燭早該掉落地上了。”

“然而,她已不像先前那樣蒼白,她面部表情平靜,好像是聖事把她治好。”

“神甫當然發現了這一變化,他甚至向包法利解釋說,天主只要是認爲命裡應該的,有時會延長某些人的壽命;夏爾想起,有一天,她就是瀕臨死亡才領受聖體的,也許,不該絕望,他想。”

現在,當一個女人正在死亡之時,當神甫給她實行臨終塗油禮時,當我們把這一切變成一個神秘的場面,並且嚴格忠實地表達出聖事的話語,有人卻說我們觸及了神聖事物。我們用一隻魯莽的手觸及了聖物,因爲在deliquisti per oculos, per os, per aurem, per manus et perpedes之後,還加上了上述每種感官所犯下的罪過。我們不是第一個這樣做的。聖-伯夫先生在一本您知道的書裡也寫了臨終塗油禮的場面,他是這樣表達的:

“噢!是呀,首先敷眼睛,它們是感官中最高尚、最活躍的器官;敷眼睛,因爲它們看見了、注視了溫柔的東西,因爲它們在別人的眼睛裡看見和注視過太多的陰險和致命的東西;因爲它們讀和反覆讀過令人依戀和過於喜愛的東西;因爲它們爲脆弱的財產和不忠的女人流過毫無價值的眼淚;因爲它們在晚上想到這些事時曾多少次地忘記了睡眠!”

“也給耳朵塗油,因爲它們聽過,並聽任過於溫柔、過於奉承和令人陶醉的東西;因爲耳朵從騙人的話語中慢慢地捕捉到了這樣的聲音;因爲耳朵願意傾聽甜蜜的話語。”

“而後給嗅覺器官塗油,因爲它貪戀樹林深處春天夜晚的細微而又給人快感的香氣,因爲它那麼得意地又吸又聞每天早晨收到的鮮花!”

“給嘴脣塗油,因爲它們講出了過於含糊或過於老實的話;因爲它們在某些時刻沒有反駁,或對某些人沒有透露胸懷;因爲它們在孤寂中歌唱過太優美動聽的和太充滿淚水的東西;因爲它們有過支吾不清的低語,因爲它們曾保持緘默!”

“在脖子上而不是在胸脯上塗油,根據約定俗成的說法(propter ardorem libidinis),因爲慾念如火如焚;是的,因爲愛情與爭奪的痛苦,因爲人間溫情的過多焦慮,因爲無聲哽咽的眼淚,因爲使心臟激烈跳動,或使其苦受折磨的一切!”

“也要給手塗油,因爲它曾握過一隻缺乏聖潔約束的手;因爲它曾接受過灼熱的眼淚;也許還因爲它曾開始寫,卻沒有寫完的不應有的回答!”

“給腳塗油,因爲它沒有逃跑,因爲它滿足了長時間的孤單漫步,因爲它在無休止的交談中未能及時感到疲憊!”

您沒有對此進行起訴。這裡的兩個人在各自領域裡,選擇了同樣的場面,而且各自給感官器官補充罪過和錯誤。難道您要禁止他們翻譯Quidquid deliquisti per oculos, per aurem……等,這樣的慣例常用語嗎?

福樓拜先生正是做了聖-伯夫所做過的,但他並非剽竊。他使用了屬於任何作家都有的權利,即給另一位作家寫的加上話和補全一個題材。《包法利夫人》這本小說的最後場面正如這類研究的範圍,根據宗教資料寫成的。福樓拜先生寫臨終塗油禮場面是根據一位可尊敬的教會朋友借給他的一本書寫的,這位教會朋友讀到這個場面,感動得流出了眼淚,他沒有想過,宗教的尊嚴會受到傷害。這本書的題目是:《基督教理:歷史、教條、道德、禮拜儀式及教規釋義並駁科學反宗教論》,勒芒市普雷聖母院神甫昂布魯瓦茲·吉伊瓦院長著,第六版等,本作品由紅衣主教古塞閣下並勒芒、杜爾、波爾多、科隆等城市的主教與大主教大人審定,第三卷,一八五一年由夏爾·莫諾伊埃在勒芒市印刷。然而,正像您剛纔在博須埃作品裡已經看見的,您將會在這本書裡看到帝國律師先生指控的原則,以及從某種意義上說,就是受指控段落的文字。現在我要引證的已不再是聖-伯夫先生,一位藝術家,一位文學幻想家;您聽一聽教會本身是怎樣說吧。

“臨終塗油如果有益於上帝的榮譽,可恢復身體健康……”神甫講這種情況常有發生。現在,關於臨終塗油是這樣說的:

“神甫向病人作簡短勸誡,假如病人尚能聽見,幫助他能夠莊重地接受牧師要爲他進行的聖事。”

“然後,神甫用探針或右手拇指尖每次都在油裡蘸一蘸,往病人身上塗油。油要特別塗在身體的五個部位上,即大自然賦予人的感覺器官:眼、耳、鼻孔、嘴和手。”

“神甫隨着塗油動作(根據禮儀書,我們逐項抄錄下來了),同時講出相應的話。”

“給眼睛塗在閉起的眼皮上:通過這神聖的敷油和他的虔誠的仁慈,願上帝原諒你由視覺所犯下的一切過錯。此時,病人須再次表示憎惡他由視覺犯下的一切過錯:粗野無禮的目光,罪惡的好奇,看有害的讀物,產生一大堆違反信仰和習俗的思想。”

福樓拜先生做了什麼呢?他把兩部分合在一起通過牧師的嘴講了出來,這應該是表達了他的思想,同時也是病人的思想。他乾脆照抄無誤。

“給耳朵敷油:通過這神聖的敷油和他的虔誠的仁慈,願上帝原諒你由聽覺所犯下的一切過錯。此時,病人須再次表示憎惡所犯下的一切過錯,愛聽詛咒、誣衊、謊言和**歌曲是有罪的。”

“給鼻孔敷油:通過這神聖的敷油和他的偉大的仁慈,願天主原諒你由嗅覺所犯下的一切過錯。此時,病人須再次表示憎惡他由嗅覺所犯下的一切過錯,對香氣有過的淫念與刻意的種種追求,一切肉慾,他所呼吸過的一切傷風敗俗的氣味。”

“給嘴脣上敷油:通過這神聖的敷油和他的偉大的仁慈,願天主原諒你由味覺和說話所犯下的一切過錯。此時,病人須再次表示憎惡他大肆詛咒與褻瀆神明……無節制地大吃大喝……所犯下的過錯。”

“給手敷油:通過這神聖的敷油和他的偉大的仁慈,願天主原諒你由觸覺所犯下的一切過錯。此時,病人須再次表示憎惡他可能犯下的一切偷盜與不公正行爲,他竟敢有過的一切罪惡的冒犯舉動。牧師接受手背上敷油,因爲他們在聖職授位時已在手心接受過敷油,其他病人也是在手心敷油。”

“腳上敷油:通過這神聖的敷油和他的偉大的慈悲,願上帝原諒你由於奔走行路所犯下的一切過錯。此時,病人須再次表示憎惡他在傷風敗俗道路上走過的每一步,諸多引起醜聞的漫步,諸多罪惡的幽會……根據病人的方便,也根據當地教區的習慣,油可以敷在腳面上,也可以敷在腳底上。最通行的做法似乎是塗在腳底上。”

“最後給胸脯敷油(聖-伯夫先生抄錄下來了,我們沒有這樣做,因爲這裡涉及女人的胸脯)。(Propter ardorem libidinis)”等。

“胸上敷油:通過這神聖的敷油和他的偉大的慈悲,願天主原諒你由於強烈的情慾所犯下的一切過錯。此時,病人須再次表示憎惡他沉溺其中的一切惡意與邪念,他心懷的一切仇恨與報復的情感。”

根據禮儀書,我們可以談胸脯以外的東西,但是,天曉得,假如我們談了腰部,會引起檢察官什麼樣的盛怒:

“給腰部(ab lumbos)敷油:通過這神聖的敷油和他的偉大的慈悲,願天主原諒你由於**的肉慾行爲所犯下的一切過錯。”

帝國律師先生,假如我們說了這個,您肯定要火冒三丈,要置我們於死地而後快了吧!然而,禮儀書還說:

“此時,病人須再次表示憎惡諸多不正當的享樂,諸多肌膚的愉悅……”

這就是禮儀書,您已經看到了其中受指控的章節;沒有譏諷,全是既嚴肅又感人的。這裡,我要向您再重複一遍:給了我的委託人這本書的那個人,看到我的委託人這樣利用了它,是流着眼淚同他握了手的。您看見了,帝國律師先生——爲了準確,我避免使用一個更嚴厲的字眼——說我們觸及了神聖事物是多麼武斷。現在,您看清了我們沒有混淆褻瀆與神聖,當我們指出每種感官以及這種感官所犯的過錯時,我們沒有混淆二者,因爲這裡使用的完全是教會本身的語言。

我現在是否還要強調傷害宗教罪的其他細節呢?檢察官對我說:“這已不再是宗教問題,你們傷害了自古以來的道德;你們侮辱了死亡!”我是怎樣侮辱了死亡呢?因爲在這個女人死的時候,街上來了一個人,她曾不止一次地從通姦幽會歸來的車上看見他來車旁請求施捨,是她經常遇見的那個盲人,當車子緩慢地向山嶺上爬的時候,他唱一首他的歌,她扔給他一枚硬幣,他的外貌使她不禁戰慄。這個男人從街上走過;當上天的慈悲原諒,或答應寬恕這個不幸的女人之時,她經受一種可怕的死亡來爲其生前的過錯贖罪,她覺得窗下通過的歌聲是人間的諷刺。我的上帝!您覺得這裡有傷害罪;但是,福樓拜先生只是做了莎士比亞和歌德所做過的事,在死亡的臨終時刻,他們都毫無例外地讓人聽到某種歌曲,或是哀怨,或是諷刺,讓要進入永恆的人想起他將不再能享受的樂趣,或仍要贖罪的過錯。

讓我們看一看:

“確實,她緩緩地環顧四周,就像剛從夢中醒來;接着,她聲音清楚地說話,要人給她拿來鏡子,她俯身鏡子上待了許久,直到大顆淚珠從眼裡流出。她仰頭髮出一聲嘆息,重新倒在枕頭上。”

“她的胸脯立即急促起伏……”

像拉馬丁一樣,我不能再讀下去了:“對我而言,贖罪超越了真理……”帝國律師先生,把這些頁文字讀給我的女兒們聽,我不認爲這是做了件壞事,她們現在都已結婚,都曾是正直的姑娘,接受過良好的教育,受過良好榜樣的薰陶,我們從來,從來沒有輕率地讓她們脫離狹窄的正軌,去聽能夠和應當之外的東西……我無法繼續讀下去了,我僅僅只讀受到指控的段落:

“他雙臂伸向愛瑪,隨着她喉嚨裡嘶啞的喘息越來越快(夏爾在另一頭,您從來看不見的這個人,他可是令人讚歎的好人),教士的臨終禱告也跟着加快;他的禱告聲與包法利的哽咽聲響成一片,而有時,一切都似乎消逝了,只有低沉的拉丁文音節像敲喪鐘似的嗡嗡響着。”

“突然人行道上響起笨重的木頭套鞋和木棍戳地的聲音;”一個沙啞的聲音響起來,唱道:

美好的熱天氣,

常讓小姑娘去找相愛的。

“愛瑪擡起身,像一具屍體觸了電一樣,頭髮散亂,瞳人固定不動,目瞪口呆的樣子。”

鐮刀割麥穗,

我的娜奈特彎腰向田裡,

勤快撿呀撿麥穗,

不留麥穗在地裡。

“‘瞎子!’”她高叫道。

“愛瑪笑將起來,她瘋狂、絕望地慘笑,像是看見了乞丐的醜臉立在永恆的黑暗裡在嚇唬她。”

這一天風颳得猛,

她的短裙飛上了天!

“她一陣**,躺倒在牀墊上。大家走向前來。她已經死了。”

諸位先生,你們看到了,在這臨終時刻,在描繪這撕心裂肺而又可怕的氛圍時,重新提起她的錯誤,她的懊悔。這裡不是藝術家的異想天開,只是爲了營造出一種無意義、無道德的襯托,這是她在街上聽到唱這支歌曲的那個盲人,這是她滿身汗水、面孔醜惡從通姦幽會歸來時聽到他唱的歌曲;這是她每次幽會都看見的盲人:是這個盲人用他的歌和他的糾纏對她緊追不捨;是他在上天的仁慈出現之時,來代表人間的憤怒於死亡的臨終時刻追逐她!竟有人稱此爲傷害公共道德!但是,與此相反,我卻可以說,正是這一點是對公共道德的頌揚,沒有什麼比這更道德的了;我可以說,在這本書裡,教育的罪惡是活靈活現的,它來自真實,存在於我們社會的活生生的機體裡,作者的每一筆都向我們提出這個問題:“你是否做了你應該做的用於教育你的女兒們呢?你給她們的宗教能否在生活的暴風雨中給她們以支持呢?抑或是一堆物質的迷信使她們在風暴肆虐之時束手無策?你是否教育過她們,生活不是實現虛幻的夢想,生活裡有單調乏味,必須學會適應?你是否教過她們這一切呢?你是否做了爲了她們的幸福該做的事情?你是否對她們說過:‘可憐的孩子,除了我指給你們的道路之外,在你們追求的享樂之中,等在你們面前的只能是厭惡、家庭的捨棄、混亂、**、揮霍、動亂、查封……’你們看,這幅畫面上是不是還缺少什麼,執達吏在那兒,那個賣東西滿足這個女人揮霍的猶太商人也在那兒,傢俱被查封,拍賣馬上要進行;而丈夫還什麼都不知道。對於這個不幸的女人來說,能做的只有去死了!”

但是,檢察官卻說,她的死是自願的,這個女人死得其時。

難道她能夠活下去嗎?難道她不是已經被判決了嗎?難道她不是已經受盡了最後的恥辱和卑鄙的折磨?

是呀,在我們的舞臺上,走入歧途的女人看來都是優雅、微笑、快樂的,但是,我不想說她們都幹了些什麼。Questum corpore fecerant.我只說這一句。我們看見的她們都是快樂的、迷人的,身披細紗,把一隻優雅的手伸向伯爵、侯爵、公爵,而她們自己也往往以侯爵、伯爵的名義回答:這就是你們稱之爲的尊重公共道德。而爲你們寫出這個通姦女人在恥辱中死去的人卻是犯下了傷害公共道德罪!

噢,我不想說,您表達的不是您的思想,既然你表達了,可是您屈從了一種巨大的成見。不,這不是您、丈夫、家長、錚錚漢子,這不是您,這不可能;這不是您,您若是沒有公訴狀,先入爲主的定見,您不會過來說福樓拜是一本壞書的作者!是的,相信您的靈感,您的評價會是與我的評價毫無二致,我說的不是文學觀點,在這方面,我們不可能不一樣,而是您所理解與我所理解的宗教感情和道德觀點。

人家還說我們描繪了一位物質主義的神甫。我們描繪神甫,正如我們描繪丈夫一樣。這不是一位出色的教士,是一位普通的教士,一位鄉下神甫。正如我們沒有侮辱任何人,我們沒有表達任何可能是咒罵丈夫的感情和思想,我們也沒有侮辱書中的教士。就此,我只有一句話要說。

您是否要看教士扮演不光彩角色的書呢?請看《吉爾布拉斯》、巴爾扎克的《司鐸》、維克多·雨果的《巴黎聖母院》。如果您需要堪稱教士恥辱的牧師,您到別處去找,在《包法利夫人》裡您找不到。我想說明什麼呢?一位鄉下神甫在盡其神甫的職責,正如包法利先生就是一個普通男人。我是否把他表現爲好吃懶做、酒色之徒呢?我沒講過一個這方面的詞。我描繪他在完成他的宗教職務,他沒有很高的才華,但他是任其天性盡職的。我安排了一個典型人物與他相處,幾乎一直處於與他進行爭論的狀態,這個典型人物將流傳後世,正如我們時代的幾個別的人物創造也將流傳後世一樣,他們來自真實,經過諸多的研究,人們不可能忘記他們。這個人物就是鄉下藥劑師,伏爾泰信徒、懷疑論者、不信宗教、那個與神甫一直爭論不休的人。但是,在同神甫的爭論中,是誰不斷地被打敗、被嘲弄、被取笑呢?是郝麥,正是他,作者給了他最可笑的角色,因爲他這個人物最真實,最能反映我們的懷疑時代,他是個憤激派,人們稱之爲憎惡牧師的分子。請再次允許我給您讀第二百零六頁。這是客棧的善良女人在給她的神甫上飲料的場面:

“‘有什麼事要我做嗎?神甫先生?’女店主問道,同時走向壁爐去取一座銅蠟燭臺。幾座蠟燭臺與蠟燭並排擺在壁爐上。‘你想喝點什麼嗎?來一杯黑茶蔗子酒,還是來一杯葡萄酒?’”

“這位教士婉言謝絕了。他是來找雨傘的,前一天,他把傘落在了艾爾諾蒙修道院。他先請勒弗朗索瓦太太讓人當晚送到他住宅去,接着便出門去教堂,晚禱鐘聲正在敲響。”

“當藥劑師再也聽不到神甫的皮鞋聲以後,才表示說,神甫剛纔的舉止極不禮貌,拒絕接受冷飲在他看來是一種最可惡的虛僞。個個神甫都偷偷摸摸地大吃大喝,企圖恢復什一稅時代。”

“女店主爲她的神甫進行辯護:”

“‘況且,像您這樣的人,在他膝蓋上一撅四個,不在話下。去年,他幫我們的人收麥秸,一次扛走六大捆,他身體棒極了!’”

‘那好啊!’藥劑師說,‘讓您的姑娘們去找身體這樣棒的小夥子懺悔吧!我呢,假如我是政府,我就要每月給神甫們放一次血。是的,勒弗朗索瓦太太,每月給他們一次靜脈大放血,既利於治安,也利於維護風氣!’

‘住嘴吧,郝麥先生!您不敬神也不信教!’

“藥劑師回答道:”

“‘我信教,信我的宗教,比起他們的裝模作樣和騙人伎倆,我比他們更有信仰!正相反,我崇拜上帝!我信仰至尊的上蒼,信仰造物主,不管他是什麼樣的,我不在乎,他把我們安排到人世間履行公民和家長的義務。但,我不需要去教堂吻銀盤子,用我口袋的錢養肥一幫小丑,他們吃得比我們好!因爲在樹林,在田野,甚至像古人那樣瞻仰上天都可以一樣表示敬神。我的上帝,屬於我的上帝就是蘇格拉底的上帝、富蘭克林的上帝、伏爾泰和貝朗瑞的上帝!我擁護《薩伏瓦雅代理神甫的信仰宣言》和一七八九年的不朽原則!因此,我不能接受慈悲的上帝的代表手拿柺杖在他的花園裡漫步,把他的好朋友安頓在鯨魚肚子裡,大叫一聲死去,三天之後又復活了:這事情本身就極其荒唐,而且完全違揹物理定律,這也同時向我們表明:神甫們一向遊手好閒、愚昧無知、卑劣無恥,他們還硬要世人跟他們一樣。’”

“他靜下來了,用眼睛尋找周圍的聽衆,因爲藥劑師懷着激情高談闊論時,有一陣自以爲是在鄉鎮議會上講演一樣。但是,女店主不再聽他講話。”

這裡有什麼呢?一個對話,一個場面,正如每次郝麥有機會談到教士時所發生的那樣。

現在,在第二百七十一頁最後一段,有更說明問題的內容:

“布爾尼賢先生帶着聖油走過菜場,他的出現引起了公衆的注意。”

“郝麥根據他的原則,把牧師比做死人氣味招引來的烏鴉。他這個人討厭見到教士,因爲教士的長袍讓他想到壽衣,他憎惡前者是因爲有點害怕後者。”

我們的老朋友,也就是借給我們教理回答課本的那個人,非常喜歡這一段,他對我們說:“這是一個驚人的真理:‘教士長袍讓人想到壽衣,憎惡前者是因爲有點害怕後者’這句話正是憎惡教士分子的真實畫像。他不信宗教,他討厭教士長袍,也許有點由於不信教,但是更主要的是因爲教士長袍讓他想到壽衣。”

請允許我把這一切概述一下。

我爲之辯護的這個人,如果他遇到的是對他作品的形式,某些表現手法,對許多細節,對這一點或那一點提出的一種文學批評,他本會以最大的熱誠接受這種文學批評的。但是,他被指控爲傷害道德和宗教!福樓拜先生實在想不通;他來到你們面前,以其能夠表達的全部驚異和全部力量抗議這樣的指控。

你們不是根據幾行文字就給書定罪的那種人,你們主張首先要判斷作品的思想和表現手段,你們會給自己提出這樣的問題,而我正是以這個問題開始了我的辯護狀,現在我還以這個問題來結束我的辯護狀,這個問題便是:讀這樣一本書是讓人喜愛罪惡,抑或是憎惡罪惡?對錯誤給予如此可怕的贖罪難道不是促使人、激發人向善嗎?閱讀這本書給你們產生的印象比之給我們的印象不可能有什麼不同,亦即這本書就其整體而言,是優秀之作,其細節是無可挑剔的。整個古典文學做出了榜樣,准許我們有這樣的描繪,有這樣的場面,遠遠超出了我們敢冒昧去做的程度。在這方面,我們本可以以古典文學爲榜樣的,我們沒有這樣做。我們給自己確定了審慎適度的目標。對此,你們一定爲我們注意到了。即使福樓拜先生由於用了一個這樣或那樣的詞而超出了他事先給自己確定的限制目標,我不僅要提醒大家,這是一部處女作,我還要告訴諸位,即便是他錯了,他的錯誤也無損於公共道德。把他傳到法庭——對他,你們通過他的書現在有所瞭解了,我確信,你們對他已經有點喜歡了,而且,如果你們對他了解更多,你們也會更加喜歡他的——他受到了足夠的懲罰,已經受到過於殘忍的懲罰。現在,要由你們來裁定了。對這部書的整體與細節,你們已經有了判斷,你們現在不能再猶豫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