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下卷

雷宏先生一邊讀法學,一邊也常常光顧茅頂別墅舞廳,與時裝女工在一起頗走紅運。她們覺得他風流倜儻。他是最無可挑剔的大學生:他的頭髮不長也不短、不在月初就把一季度的錢吃光,同他的老師保持良好關係。至於花天酒地的事,他從不參與,可能是膽小,也可能是謹慎。

當他在房間裡或傍晚坐在盧森堡公園的菩提樹下讀書時,他常常把《法典》丟在地上,心中想起愛瑪。但是,天長日久,其他慾望佔了上風,對愛瑪的想念雖然逐漸減弱,卻牢固藏於心底,並不泯滅。因爲雷宏沒有死心,他總覺得有某種希望時隱時現於未來,又像一顆金果懸掛於似有若無的枝頭上,終有到口的時候。

三年離別之後再次見到她,不消說,舊情立即喚醒。他尋思道,要想把她弄到手,必須當機立斷。況且,他與浮浪子弟爲伍早已習以爲常,他的膽怯心理也不復存在。再說,他這是由巴黎回到外省,自然傲視一切沒穿過漆皮鞋踏過瀝青大馬路的人。在某個著名的博士或戴有勳章又有汽車的人物的沙龍裡,面對花枝招展的一位巴黎女子,這個小文書也許會像個孩子一樣被嚇得戰慄不已,但是身在此地,在魯昂的港口上,面對這個小小醫生的妻子,他自感遊刃有餘,必會旗開得勝。自信取決於所處的環境:在樓下說話跟在五層樓上說話感覺就是不同,而闊太太要保持貞節似乎要在束胸的夾層裡裝滿銀行鈔票,就像戴上了護胸甲冑防範其周圍,讓人望而卻步。

前天晚上,雷宏跟包法利夫婦分手後,遠遠地跟蹤他們直到街上,看到他們進了“紅十字”以後,才轉身回去,用了整整一夜設計一套行動計劃。

於是,第二天下午五點鐘左右,他走進旅館廚房,喉嚨發緊,臉色蒼白;懷着膽小鬼橫下的決心,要一往無前,不達目的絕不罷休。

“先生不在。”一個僕人回答道。

他感到正中下懷,也是好兆頭。他徑自上樓。

對於他的到來,她並不慌亂,相反,還向他一直表示歉意,因爲忘了告訴他,他們住在什麼客棧。

“哦!我猜到了你們住在哪裡。”雷宏繼續道。

“怎麼猜到的?”

他硬說是一種本能偶然引導他找到她的。她開始露出了微笑。雷宏爲了糾正自己剛說過的蠢話,立即向她訴說,講他如何利用一上午時間,先後跑遍了全城的旅館去找她,云云。

“你決定留下來了?”他補充道。

“是的,”她說,“我真不應該。明明有千頭萬緒的事要做,就不該貪戀不切實際的娛樂……”

“哦!我想象得出……”

“哎!不,因爲你不是女人,你……”

但是,男人們也自有憂愁;他們的談話越談越帶有哲理性思考。愛瑪大談人間感情的匱乏,心被埋葬於永恆的寂寞,等等。

年輕人爲了表現自己,或是天真地模仿曾使她憂鬱的憂傷情調,他宣稱自己在學習期間煩惱至極,事務所的程序工作也使他惱火,真想幹別的行當,而他的母親每次來信都令他痛苦不已。因爲他們談起痛苦的原因,越談越具體,越談越貼心,每人談到知心處都格外興奮。但是,有時候,當他們談清楚自己的想法時,也停下來,極力想象能夠表達這種想法的那句話。她並不懺悔她對另一個人的戀情,他也不說曾把她給忘了。

可能,他不再記得舞會後同裝卸女工共進夜宵的場景;興許,她也不再記得那昔日的幽會,一清早就在草叢中奔跑,奔向情人的住宅。他們幾乎聽不見城市的喧囂,房間很小,似乎專門方便他們親近。愛瑪身穿一件條紋細布梳頭罩衫,髮髻靠着舊扶手椅背上,身後的黃色牆紙像是構成一種金色背景。她沒有頭飾的頭部反映在鏡子裡,也照出了她的頭髮中分的白道,耳朵梢露出發外。

“真對不起,”她說,“我錯了!我這沒完沒了的埋怨一定使你膩煩了!”

“不,絕沒有的事!”

她擡起美麗的雙眼,望着天花板,眼裡含着一滴淚,繼續道:

“若是你能知道我夢想的一切就好了!”

“可我也一樣!噢,我非常痛苦過!我經常出去,走啊走啊,沿着河岸,拖着身子,藉着人羣的嘈雜聲排遣自己,但是,總不能排出縈繞心中的念頭。大馬路上有一家畫店,裡邊有一幅意大利版畫,上面畫的是繆斯女神,她身着貼身長袍,眼望着月亮,在她的散開的頭髮上簪着勿忘草。總是有什麼東西吸引我去那裡,而且,我在那兒一待就是幾小時。”

然後,他用顫抖的聲音說:

“她有點像你。”

包法利夫人轉過頭去,爲的是不讓他看見她那抑制不住的微笑。因爲她已感到自己要喜形於色了。

他繼續道:

“我經常給你寫信,然後又撕了。”

她不回答。他繼續說:

“我有時想象,某個偶然機會會把你引到這裡來。我曾以爲在街角處認出了你;只要車門上飄出披肩或面網像你的一樣,我就追逐所有的這樣的馬車……”

她似乎決心讓他這樣說下去,絲毫不打斷他。她交叉雙臂,低頭望着拖鞋上的玫瑰花結,她的腳趾在緞面鞋裡不時地動幾下。

然而,她嘆氣道:

“更可悲的是,像我這樣苟延毫無意義的一生,是不是?倘若我們的痛苦對人有好處,我們還可以因爲想到犧牲而得到安慰!”

他開始誇讚美德、義務與默默的犧牲,而且他本人就有一種令人難以置信的需要,想要奉獻,卻不能得到滿足。

“我真想,”她說,“去做濟貧院的修女。”

“男人卻沒有這種神聖的使命,我就看不出有什麼事可做……除非是也許可以去當個醫生……”

愛瑪輕輕地聳了聳肩,打斷他的話,而怨天尤人地談她的病,幾乎要了她的命。真可惜!若是死了,現在也就不再痛苦了。雷宏馬上表示羨慕“墳墓的寧靜”,而且,有一天晚上,他還寫了他的遺囑,叮囑別人要用她給他的這塊漂亮的條絨蓋腳毯埋葬他。因爲他們倆立下的理想就是想這樣安排的,根據這種理想,他們現在調整各自的過去生活。況且,話語總是能綿延情感的。

但是,關於蓋腳毯的故事,她問道:

“爲什麼要這樣?”

“爲什麼?”他遲疑了一下後,道:

“因爲我愛你啊!”

雷宏慶幸成功地闖過了難關,他用眼角窺視她的表情。

這就像是天空,一陣風吹散了滿天的烏雲。曾似黑雲壓城的憂鬱思想像是從她的藍眼睛裡消散,她的面孔熠熠生輝。

他等待着。最後,她回答道:

“我一直以爲……”

於是,他們相互訴說那遙遠生活的細小瑣事,其中的樂與憂,他們剛纔已經用一個字眼概括了。他回顧起鐵線蓮綠廊、她穿過的長裙、她的房間的傢俱,以及她的整個住所情況。

“我們可憐的仙人掌到哪兒去了?”

“去年冬天凍死了。”

“啊!你知道嗎?我想過它們。我經常看到它們像從前一樣,當夏日的早晨,陽光照在百葉窗上……我看見你的光裸的雙臂在花間過來過去。”

“可憐的朋友!”她向他伸出了手,說道。

雷宏迅速把嘴脣貼上去,深呼一口氣後,繼續道:

“那時候,你對我來說,是一種不可理解的魔力,征服了我的生命。比如,有一回,我來到你們家,你可能不記得了吧?”

“不,我記得,講下去。”她說。

“你在樓下前廳,站在臺階上,準備出去。你還戴一頂小藍花帽子,你並沒有邀請我,我卻身不由己地去陪伴你。每過一分鐘,我都越來越意識到自己行爲的愚蠢,可我還是繼續挨着你走,既不敢完全緊跟你,又不想離開你。當你進入一家店鋪,我待在街上,透過窗子看你摘掉手套,在櫃檯上數錢。後來,你在杜瓦什太太家拉響門鈴,有人給你開了門,那扇又大又重的門在你身後關上了,我還像傻瓜一樣待在門前。”

包法利夫人在聽他敘說的時候,奇怪地感到自己年老了。她覺得這一切重現的往事似乎拓展了她的生命,這彷彿又把她帶回了無比浩渺的情海之中。她半閉着眼睛,不時地低聲說道:

“是啊……真的……真是這樣……真是這樣……”

他們聽到波伏瓦齊諾區的各種大鐘都在敲八點鐘,這個區有許多寄宿學校、教堂和無人居住的大旅館。他們不再說話了,相互對視着,他們感到了頭腦裡的話語。彷彿某種響亮的東西通過他們固定不動的瞳孔相互交流。他們的手握在一起了。過去、未來、回憶與夢想。一切都融合於這銷魂的甜蜜之中。天漸漸黑下來,牆上掛的四幅版畫半消失在黑影中,但是版畫的濃重顏色還閃着光亮,畫的是《奈爾塔》的四個場面,下邊有西班牙文和法文的說明。透過拉窗可以看見尖屋頂之間的一角黑色天空。

她起身點燃五斗櫃上的兩支蠟燭,然後回來又坐下。

“那麼……”雷宏道。

“那麼?”她反問道。

他在想怎樣接上被打斷的對話,這時她向他問道:

“爲什麼直到現在,從沒有人向我表達過這樣的感情?”

文書高聲喊道,人的思想天性不可思議,他對她就是一見鍾情。若上天有眼,他們早日相逢,兩人一定是恩恩愛愛,永不分離。一想到他本該有的幸福卻沒能得到,便有無盡的痛苦。

“我有時也這樣想過。”她繼續道。

“多麼美妙的夢!”雷宏喃喃道。

他用手輕輕撫弄着她的白色長腰帶的藍花邊,補充道:

“誰會阻止我們重新開始呢?……”

“不,我的朋友,”她回答道,“我太老了……你很年輕……忘了我吧!別的女人會愛你的……你也會愛她們。”

“不像愛你!”他喊道。

“你真是個孩子!好了,聽話!我要你這樣!”

她向他講述他們不可能相愛的種種理由,還說,他們應該像以前那樣僅僅保持友誼關係。

她這樣講是否出自認真呢?恐怕愛瑪自己也不知道,因爲她完全陷入被誘惑的歡愉,同時又覺得必須做出防禦誘惑的姿態。她眼中流露着柔情,望着這個年輕人,輕輕地推開他顫抖的手試着進行的膽怯撫摸。

“啊!對不起。”他後退着說道。

面對這樣的膽怯舉動,愛瑪感到一種模糊的恐懼,她覺得這要比羅道夫張開雙臂徑自走來的大膽行爲更爲危險。她覺得從未見過一個男人長得像他這樣美。他的舉止中透露出一種迷人的天真。他的睫毛彎彎的,又細又長,往往低垂着。他的面頰皮嬌肉嫩,一下子紅潤起來——她想——這是對她的慾望所致。而愛瑪也感到一種按捺不住的慾望要去親吻他的臉蛋兒。於是,她俯身向着座鐘,像是爲看時間似的,道:

“我的上帝!我們只顧說話啦,時間已經晚了!”

他聽出了話外音,去找自己的帽子。

“我甚至忘了去看戲!可憐的包法利是特意把我留下來看戲的!大橋街的洛爾莫先生要帶我跟他的妻子一同去的。”

機會失去了,因爲她第二天就要走了。

“真的嗎?”雷宏說。

“是的。”

“可我還要看你,”他繼續道,“我還有話要告訴你……”

“什麼事?”

“一件……既重大又嚴肅的事。哎!不,你不能走,千萬不行!你要是知道……聽我說……你就真不懂我的意思?你真的猜不出來?……”

“其實,你說得很明白。”愛瑪道。

“啊!還開玩笑!夠了,夠了!你可憐可憐我吧,就讓我再見你……一次……只一次。”

“那好吧!……”

他停住一會兒,像是改了主意:

“噢!不在這兒見!”

“你說在哪兒都行。”

“你願不願意……”

她想了想,用下定決心的語氣道:

“明天十一點鐘在教堂。”

“我一定去!”他高聲答道,抓住她的手,被她掙脫了。

因爲他們倆都站立着,他在她的身後,而愛瑪正低着頭,他俯身吻她的後頸,長久地吻着。

熱吻越發猛烈,她咯咯笑道:

“你瘋了!啊!你瘋了!”

於是,他將頭伸過她的肩膀,像是要從她的目光中尋找同意的表示,他看到的是莊嚴冰冷的目光。

雷宏後退三步,準備走出去。他在門檻上站住了,然後聲音顫抖地低語道:

“明天見!”

她點頭作答,然後像飛鳥一樣消失在隔壁房間裡。

晚上,愛瑪給文書寫了一封非比尋常的長信,表示要取消約會:現在一切都到此結束了,爲了各自的幸福,他們不應再相見。但是,當把信封好後,因爲不知道雷宏的地址,十分爲難起來,便自語道:

“我自己把信交給他,他一定會來的。”

第二天,雷宏推開窗戶,在晾臺上哼着小曲,親自動手給皮鞋打油,連續刷了好幾次。他穿上白色長褲、高檔短襪、綠色燕尾服,把所有的香水都灑到手帕上,去理髮店把頭髮弄卷,然後又弄直,使頭髮顯得自然優雅。

他看了看理髮店的布穀鳥鐘正指九點鐘,他尋思道:

“時間還太早!”

他讀一張過時的時裝報,走出去,吸上一支雪茄,又遛了三條馬路,心想是時候了,便快步向教堂廣場走去。

這是一個夏日的早晨,陽光明媚。銀樓裡的銀器光耀熠熠。陽光斜照在教堂上,灰石斷裂處閃閃發光。一羣鳥圍着三葉飾的小鐘樓在碧空中翱翔。廣場上人聲嘈雜,花香四溢,場地周圍滿是玫瑰、茉莉、石竹、水仙和晚香玉,它們之間距離不等地被溼漉漉的綠色植物隔開。中央的噴泉不停地噴水;在寬大的傘蓋下,一些女商販光着頭,站在堆積成金字塔狀的羅馬甜瓜中間用紙包紮三色堇花束。

雷宏買了一束三色堇。這是他第一次給女人買花。他聞着花香,心中充滿自豪,好像要獻給別人的花又歸了他似的。

可是,他怕被人瞧見,便毅然決然地走進教堂。

此時,教堂侍衛正站在左門中央的門檻上,在“跳舞的瑪麗亞娜”像底下,頭戴羽盔,腰佩長劍,手握柱杖,其威嚴勝過紅衣主教,猶如聖體金般光彩奪目。

他滿臉堆笑,面帶教士盤問孩子時常有的那種虛假的和善向雷宏走過來:

“先生興許不是此地人吧?先生是想觀光教堂嗎?”

“不。”雷宏答道。

他先在教堂側道走了一圈,接着來到廣場上看一看。愛瑪還沒到,他又回來一直走到唱經堂。聖水盤裡滿滿的聖水,倒映出大殿和尖形拱頂的前部以及部分彩繪玻璃窗。但是,彩繪玻璃的反射在靠近大理石邊緣處斷掉,在更遠地方,繼續反照到石板地上,極像一張花花綠綠的地毯。室外的強烈陽光通過三扇洞開的大門,形成三道巨大的光束深入教堂裡。大殿深處,不時地走出一個聖器管理人來到祭壇前斜身一跪,像行色匆忙的信徒,站起就走。水晶枝燈吊在空中,一動不動。在唱經堂,一盞銀燈在燃燒着。有時,從教堂的側殿陰暗部分像是發出幾聲嘆息,還有關閉柵欄門的響聲在高大的穹隆下回蕩。

雷宏邁着莊重的步伐靠牆走着。他覺得生活從未像現在這樣美好。她一會兒就要來了,她一定迷人,心神盪漾,窺伺身後注意她的目光——身着帶花邊裝飾的長裙,戴金絲長柄眼鏡,腳蹬玲瓏小靴,顯出他沒有領略過的種種風流,以及失去貞節女人的難以言喻的誘惑。教堂猶如一間巨大的客廳歡迎她來此棲身;穹隆俯身傾聽她在黑影中傾訴愛情;彩繪玻璃窗映出耀眼的光輝照亮她的面龐,而香爐燃燒,在香菸繚繞中,讓她如天使般出現。

然而,就是不見她來。他坐在一把椅子上,眼光落到一扇藍玻璃窗上,上邊畫着船伕手提着籃子。他長久地注視着,聚精會神,數着魚鱗和船伕穿的緊身短上衣釦眼的數目,而他的思想卻在飄忽不定,四處尋找愛瑪。

守衛在一邊心中直惱火,討厭這個人竟自作主張獨自欣賞教堂。守衛覺得他這個人行蹤古怪,近乎對他行竊,幾乎是犯下瀆聖之罪。

但是,石板地上響起一陣絲綢的窸窣聲,接着出現一頂帽子的帽檐兒,一件黑披肩……就是她!雷宏站起來,向她跑去。

愛瑪面色蒼白,急匆匆行走。

“看吧!”她說,同時遞給他一張紙……“哦,不!”

她突然收回手,走進聖母堂,靠近一把椅子跪下,開始祈禱。

年輕人對她這種心血**的虔誠感到惱火,但看到她在幽會中間像安達盧西亞侯爵夫人一樣迷於禱告倒也覺得有趣。可是,他很快又不耐煩起來,因爲她禱告沒完沒了。

愛瑪在祈禱,或是努力在祈禱,希望上天突然給她以決心。爲了獲得神佑,她睜大眼睛望着聖體神龕的光輝,大口吸進在大花瓶裡盛開的白香芥的芬芳,細聽教堂的靜寂,這反而使她心煩意亂起來。

她站起身,當他們要走的時候,守衛急步走來,說道:

“太太大概不是本地人吧?太太想觀光教堂嗎?”

“不要!”文書喊道。

“爲什麼不呢?”她接話道。

因爲她的貞節動搖了,她要求助於聖母、雕像、陵墓和一切機緣。

於是,守衛爲了按順序進行,便把他們帶到靠近廣場的入口處,用手杖指着一大圈黑石塊,上邊既無銘文,也沒有雕鑿花紋,他莊嚴地說:

“這就是漂亮的昂布瓦茲大鐘的鐘口,鍾重有四萬磅,全歐洲沒有可以與之相比的。鑄鐘工人鑄成此大鐘,高興而死……”

“我們走吧。”雷宏道。

熱心的守衛繼續往前走,回到聖母堂,他伸開雙臂,做出一個要綜合講解的姿勢,樣子比鄉下地主讓你看他的界邊果木還要神氣:

“這塊普通石板下,埋着皮埃爾德·佈雷塞,他是瓦萊諾和布里薩克的領主、普瓦圖的大元帥和諾曼底的總督,一四六五年六月十六日死於蒙萊裡戰役。”

雷宏急得咬嘴脣,跺腳。

“在右邊,這位全身鎧甲的紳士,騎在一匹直立起來的馬上,他是路易德·佈雷塞的孫子,布勒瓦爾和蒙-奧維埃的領主、莫勒弗裡埃伯爵、莫尼男爵、國王的侍從、功勳騎士,而且也是諾曼底的總督,碑文寫着:他死於一五三一年七月二十三日,一個星期天。下邊,這個人準備下到墳墓裡,畫得跟真人一樣。把死人畫得如此惟妙惟肖,再也找不到第二家了,是不是?”

包法利夫人拿起長柄眼鏡,雷宏一動不動地看着她,面對雙重打擊:一個是絮絮叨叨,口若懸河,另一個是無動於衷,冷如冰霜,他感到心灰意冷,既不想說一句話,也不想做一個手勢。

喋喋不休的嚮導繼續道:

“在他身旁,這個下跪的女人正在哭泣,這是他的夫人迪亞娜德·普瓦蒂埃,佈雷塞伯爵夫人、瓦朗蒂奴阿公爵夫人,生於一四九九年,死於一五六六年。左邊,抱孩子的女人是聖母。現在,請看這邊:這裡是昂布瓦茲墳墓,他們兩人都是魯昂的紅衣主教和大主教。那一位是國王路易十二的大臣。他給教堂做了許多好事。人們在他的遺囑裡發現有送給窮人的三萬金埃居。”

他滔滔不絕,一步不停,一邊說着,一邊把他們推向一間裝滿欄杆的小教堂,他搬動了幾根欄杆,找到一大塊石坯,可能是一座雕壞了的石像。

他長嘆一口氣,道:

“這在當年是裝點英國國王、諾曼底公爵‘獅心’理查的墳墓的。先生,你看,是卡爾文信徒把它毀到這種程度,他們心懷惡意,把它埋在大主教寶座下的地裡。瞧,這裡是大主教回府時通過的門。我們再看看這邊的彩繪玻璃。”

但是,雷宏急忙從口袋裡掏出一枚雪白的硬幣塞給他,揪起愛瑪的胳膊就走。守衛見狀,目瞪口呆,不明白這麼早就給他賞錢,而他覺得對外地人來說要看的東西還多着呢。因此,他提醒道:

“哎!先生。還要看教堂尖頂!尖頂!……”

“謝謝,不看啦!”雷宏道。

“先生,這可不該不看!尖頂有四百四十英尺高,僅比埃及的大金字塔低九英尺,它全是生鐵鑄成……”

雷宏聽也不聽,轉頭就走。因爲他感到在教堂裡快兩小時了,他的愛情紋絲不動,要變成石頭了,現在又要成爲一縷煙通過這種長方籠子似的半截管子、帶孔洞的煙囪而消散。這種教堂頂部突生的怪物,頗顯滑稽,好像是某個鍋爐匠異想天開進行古怪試驗的結果。

“我們去什麼地方啊?”她問道。

他並不回答,仍然急步走着。包法利夫人已將手指伸進聖水裡,這時他們聽見背後有氣喘吁吁,有節奏的杵地響聲。雷宏轉過身來。

“先生!”

“什麼事?”

他認出是守衛,胳膊底下夾着二十多本平裝書,頂着肚皮保持平衡,全是論述教堂的著作。雷宏跑出教堂,罵道:

“蠢貨!”

他見有個野小子在廣場玩耍:

“去給我找輛馬車來!”

小孩子像皮球一樣在四風街不見了。於是,只剩下他們兩人待了幾分鐘,面對面,有點尷尬。

“啊!雷宏!……真的……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應該……”

她先是故作媚態,然後又嚴肅的樣子:

“這太不合適,你知道嗎?”

“怎麼不合適?”文書反駁道,“在巴黎就是這樣做的!”

這句話猶如不可抵禦的理由,使她下了決心。

然而,馬車還沒到,雷宏擔心她又要回到教堂去。馬車終於來了。

守衛站在門檻上向他們喊道:

“至少你們要從北門出去,可以看一看‘復活’,‘最後的審判’、‘天堂’、‘大衛王’以及‘火焰地獄裡的罪人’。”

“先生要去哪兒?”車伕問道。

“隨你去哪兒都行!”雷宏道,推愛瑪上車。

笨重的馬車上路了。

馬車下了大橋街,穿過藝術廣場、拿破崙碼頭和新橋,到了皮埃爾·高乃依塑像前一下子停住了。

“繼續走下去!”車裡一個聲音道。

馬車又出發了,從拉法耶特十字路口開始,沿下坡路跑下去,一直奔到火車站。車裡同一聲音喊道:

“不對,一直走!”

馬車離開柵欄門,不久便到達林蔭大道,馬在大榆樹中間小步慢跑着。車伕揩了揩前額,把他的皮帽子放到兩腿中間,把車駕到水邊平行側道外邊,靠近草坪。

馬車沿河在乾旱的鋪石纖道上,靠奧塞爾一側走了許久,把島嶼遠拋在後面。

但是,馬車突然一躍而起,穿過四塘、索特維爾、大馬路、埃勒勃夫街,到達植物園前面,第三次停了下來。

“往前走嘛!”那個聲音發火了,喊道。

馬車立即又跑了起來,通過聖-塞維爾,居朗迪爾碼頭,石磨碼頭,再度過橋,走過戰神校場,到了醫院花園的後面,那裡有身着黑上衣的老者沿着一塊覆蓋綠藤的臺地散步、曬太陽。馬車走上布夫勒伊馬路,馳過科什瓦茲馬路,繞里布岱山轉一圈,直達德維爾山嶺!

馬車回來了,它既無目的,也無方向,信馬由繮,隨意走着。有人看見它在聖-保勒,在萊斯居爾,在加爾岡山,在紅-沼,在加雅爾布瓦廣場;還有人在麻風病人醫院街、在銅器街、在聖-羅曼、聖-維維炎、聖-瑪克魯、聖-尼蓋斯等教堂前面,在海關前面,在下老塔,在三-菸斗,以及在紀念公墓那裡都見過它!車伕在座位上不時地望一望小酒館,露出失望的眼神。他不明白這兩個人犯了什麼運動狂,就是不想停下來。他幾次想試着停下來,但每次都引起背後的怒吼聲催他。於是,他只好加力抽打兩匹駕馬,儘管它們早已汗水淋淋,不顧車是否顛簸,也不怕車東掛西撞,全然不放在心上,他垂頭喪氣,又渴、又累,又一籌莫展,幾乎要哭起來。

碼頭上,在運貨車和酒桶中間,以及在街頭巷尾,市民們都睜大了吃驚的眼睛,望着這個內地鮮見的怪物,一輛馬車,窗簾緊閉,這樣無休止地行走,比墳墓還要封閉,像船一樣搖來擺去。

一次,時值中午,馬車來到曠野,陽光直射在鍍銀的舊燈上,一隻裸手從小黃布簾下伸出,扔下一些碎紙,隨風飄散,在更遠處落地,像白蝴蝶飛落在鮮花盛開的紅三葉草地裡。

後來,晚六點左右,馬車在波伏瓦齊諾區的一條小街上停下來,一位婦人下了車,面網低垂,頭也不回,走了。

包法利夫人回到旅館,沒有看見驛車,覺得奇怪。伊維爾在此等她等了五十三分鐘,總不見她來,便徑自出發了。

不過,也沒有什麼事要她非立即動身不可。但是,她有言在先,保證當晚要回去的。況且,夏爾在等她。她已感到內心的這種膽怯的順從,對於許多婦女而言,既是對通姦行爲的懲罰,同時也是對通姦行爲的贖罪。

她急忙打點行李,付了店錢,在院子裡喊了一輛輕便馬車,對車伕又催促,又鼓勵,每隔一分鐘便問一次幾點了,走了多少公里,直到能看到甘岡普瓦的第一批房舍時,終於追上了“燕子”。

她一坐到角落裡以後,便閉上眼睛,直到山嶺腳下,她纔再睜開眼睛,她老遠認出了菲麗西岱站在馬掌鋪前張望。伊維爾勒住馬匹,女廚子踮腳夠到通氣窗,神秘地說:

“太太,您得馬上去郝麥家,有點急事。”

全村照例靜悄悄的。街角,有許多玫瑰紅的小堆積物在露天裡冒熱氣。因爲目前正是做果醬的季節,永鎮家家戶戶都在同一天加工儲備。但是,大家都稱道藥店前那一堆特別的大,超過別人,顯出配藥實驗室比市民的普通爐子有更大的優勢,公衆的需要勝過個人的愛好。

她進了藥房,只見大扶手椅倒地,甚至《魯昂指路燈》報也躺在地上,攤在兩隻杵之間。她推開過道的門,看見郝麥全家老小,全都穿着圍裙,直頂到下巴,手裡拿着叉子,廚房中央擺着砂糖、塊糖,桌上放着天平,火上燒着大鍋,周圍是棕色的罈子,盛滿脫核的醋栗。朱斯坦低頭站立着,藥劑師吼道:

“誰叫你去雜物間找了?”

“怎麼了?什麼事?”

藥劑師回答道:

“什麼事?我們在做果醬,已經煮上了。但是,由於湯太多,就要溢出來了。我要他取另一隻鍋來,而他呢,不知是不經心,還是因爲懶惰,竟去我的實驗室把掛在釘子上的雜物間鑰匙拿了來!”

藥劑師這樣稱呼屋頂下的一間小屋,裡邊塞滿了他職業用器具和商品。他經常獨自一人待在裡頭,一待就是幾小時,在那裡貼標籤、倒瓶子、包紮東西等。他不是把這間小屋看成一間普通的堆物房,而是當成一所真正的聖殿,由此,經他的雙手配製,便生產出各種丹藥、丸藥、湯藥、洗藥和口服藥水,這些藥使他揚名四鄉。世上沒有別人進過這間小屋。他十分重視它,由他親自打掃。總之,藥房向人人開放,是展示他的驕傲的地方,而雜物間則是他的隱居場所,在這裡,郝麥可以唯我獨尊,專心致志,玩味所好,自得其樂。因此,他覺得朱斯坦的粗心大意是過了頭的大不敬。他氣得面紅耳赤,勝過紅醋栗,重複道:

“是啊,雜物間的!鎖着酸類和苛性鹼的鑰匙!去取一隻備用的鍋!一隻帶蓋的鍋!也許是我永遠不會使用的鍋!我們這一行各個環節都是微妙的藝術,樣樣都重要!可是,真見鬼!必須明確區別開來,藥學上用的東西就不能用在家庭生活上!就比如用解剖刀去宰一隻喂肥的小母雞,還比如法官……”

“你平平氣,好不好!”郝麥太太道。

阿塔莉也拉住他的禮服,道:

“爸爸!爸爸!”

“不,走開!”藥劑師繼續道,“走開!真不像話!簡直是開雜貨鋪,說實話,就是這樣!好,來吧!什麼也甭遵守!砸吧!敲吧!放走螞蟥!燒掉蜀葵!用藥瓶醃黃瓜!把繃帶都撕碎!”

“你是要我……”愛瑪道。

“等一等!……你知道這有多危險嗎?……在左面角落裡,在第三個小桌子上,你就什麼都沒看見嗎?你說,你回答呀,你吭一聲也好呀!”

“我不……知道。”年輕人結巴道。

“啊!你不知道!好呀,我可知道!你看見一隻藍玻璃瓶子,用黃蠟封起來了,裡邊裝的是一種白色粉末,甚至在瓶子上我還寫着‘危險’字樣!你知道里邊是什麼嗎?是砒霜!你拿旁邊的鍋!就要碰上它啦!”

郝麥太太雙手合十,喊道:

“旁邊是砒霜!你要把我們大家都毒死呀!”

孩子開始喊叫起來,好像他們已經感到肚裡痛得要命似的。

“也許會毒死一個病人!”藥劑師繼續道,“你是想讓我進刑事法庭坐到罪人席上去?看着我被拖向斷頭臺?難道你就看不見我在搬運時都分外小心,儘管我早已有良好的工作習慣?當我想到自己的責任時,我自己都經常心驚肉跳!因爲政府迫害我們,而管制我們的立法是荒唐的,就像一柄真正的達摩克利斯劍懸在我們的頭上!”

愛瑪已不再想問要她來做什麼,藥劑師以斷斷續續的句子繼續道:

“我對你的大恩大德,你就這樣報答!我對你廣施慈父般的關懷你就這樣酬謝我!因爲,若是沒有我,你會在哪兒?你會幹什麼?誰供你吃穿,讓你受教育,想方設法讓你有一天體面地躋身社會行列?爲了這一切,常言道,必須努力划槳,不惜流汗,直到手上磨出老趼:Fabricando fit faber, age guod agis.”

一氣之下,他引證起拉丁文來了,他若是懂得中文和格陵蘭文,他也會引證的。因爲他正在大發雷霆,心裡話不分青紅皁白要一股腦兒吐出爲快,猶如大海在暴風驟雨下既暴露出岸邊的墨角藻,也顯露出水底的沙礫。他繼續道:

“我開始非常後悔照管你!以前,我就該把你留在你出生的地方,又窮又髒地老死在那裡!你什麼也幹不了,只配去放牛!你根本不是學科學的料!也就勉強能貼個標籤!你生活在我家養尊處優倒像一個教士,生活得舒舒服服,盡情享樂!”

但是,愛瑪轉向郝麥太太,道:

“你們叫我來……”

“啊!我的上帝!”郝麥太太憂傷地打斷道,“怎麼對你說好呢……是一個壞消息!”

她還沒講完,藥劑師便吼了起來。

“把它倒空!洗淨!拿走!你倒是快點啊!”

他揪住朱斯坦工作服領子搖了幾下,一本書從他的衣袋裡掉了下來。

年輕人彎腰去拾,但郝麥動作比他快,搶先拿到書一看,他圓睜雙眼,張開下巴,拉長聲音道:

“夫婦……之愛!啊!好極了!好極了!太漂亮了!還有圖畫呢!……啊!這太不像話了!”

郝麥太太走過來。

“不,你別碰!”

孩子們想看一看圖畫。他威嚴地說:

“你們給我出去!”

孩子們乖乖地走了。

他先是在屋裡邁着大步來回走動,手裡捏着那本打開的書,眼睛滴溜溜轉,樣子像憋氣、腫脹或中風。然後,他直接走向他的學生,交叉雙臂站在他面前:

“小壞蛋,你可樣樣惡習都全了!……當心,學起壞來可就不可收拾啦!……你就不想一想,這本壞書一旦落到我的孩子們的手裡,刺激他們的頭腦,損害阿塔莉的純潔,敗壞拿破崙的道德!他已經要成人了。至少,你能肯定他們沒讀過這本書嗎?你能向我證明……”

愛瑪問道:

“可是,先生,你是有話要對我說嗎?……”

“真的,夫人……你老公公死了!”

確實,老包法利飯後中風,前晚突然病故。夏爾特別擔心愛瑪感情上受不了,請郝麥先生婉轉告訴她這個可怕的消息。

郝麥先生本想好了他要說的話,要講得句子工整、不生硬,有節奏;應成爲一篇謹慎又轉折、周密又委婉的傑作。但是,憤怒使他忘記了修辭。

愛瑪沒有再問細節,便離開了藥房,因爲郝麥先生已經又接着斥責起來。不過,他現在還是平靜下來,一邊用他的希臘小帽扇風,一邊以慈父般的語氣低語道:

“不是說我完全反對這本書!書的作者是位醫生,裡邊有些科學方面的東西,要男人瞭解還是不錯的,我敢說,男人應該瞭解這些。但是,要晚些時候,要晚一些!至少等到你自己長大成人,體格長成了。”

夏爾在等愛瑪,聽見門環響,便走向前,伸開雙臂,聲音裡含着淚,道:

“啊!我親愛的朋友……”

他慢慢俯身吻她。但一接觸到他的嘴脣,她想起了另一個男子,她用手觸摸他的臉,渾身戰慄。然而,她答道:

“是啊,我知道……我知道……”

他拿出母親的來信給愛瑪看,信中他母親講述了事情發生的經過,平白直敘,毫無虛假情調。她只是遺憾她的丈夫在與老戰友愛國聚餐後,死在都德維爾的街上,一家咖啡館的門檻上,沒有得到宗教的幫助。

愛瑪把信還給夏爾。晚飯時,出於人情世故,她裝做吃不下的樣子。但是,因爲夏爾一再勸她用飯,她也就決心吃起來,夏爾坐在她對面,一動不動,樣子頹喪至極。

他不時地擡頭,長久地望着她,眼裡充滿悲傷。有一次,他嘆道:

“我真想再看看他!”

她先是緘口不語,最後醒悟到必須說些什麼,便問道:

“你父親多大年紀啦?”

“五十八歲!”

“啊!”

她到此沒詞兒了。

一刻鐘後,他又道:

“我可憐的母親?……她現在可怎麼辦呢?”

她做了個不知道的手勢。

夏爾見她少言寡語,以爲她過於痛苦,這使他很受感動,爲了不加深她的這種痛苦,強制自己不再說什麼,並且不顧自己的痛苦,關心地問道:

“你昨天玩得開心嗎?”

“開心。”

桌布撤掉以後,包法利沒有離座,愛瑪也一樣,她打量他。這種枯燥單調的場面逐漸消除了她內心僅存的憐憫。她覺得他貧乏、軟弱、無能,總之,無論怎麼說,都是個道地的可憐鬼。如何擺脫他纔好呢?這樣煩人的夜晚漫漫無盡期!一種鴉片氣味的麻醉性東西使她迷然昏然。

他們聽見門廳裡響起木棍杵地板的清脆聲音。原來是伊波立特來給夫人送行李。他用假腿艱難地畫了四分之一個圓圈,才把行李放好。

她看着這個可憐蟲,滿頭粗壯的紅髮在流汗,自語道:

“他已經忘記了過去!”

包法利在錢袋裡找一枚小錢,好像絲毫沒想到站在他面前的這個人,只要看到他,對他這個醫生而言,就意味着屈辱,如同當面譴責他的不可救藥的無能。發現壁爐上擺着雷宏送的紫羅蘭,他讚道:

“啊!你的這束花真好看!”

“是啊,”她冷漠地答道,“這是我剛纔……從女叫花子手裡買的。”

夏爾拿起紫羅蘭,用他哭紅的眼睛欣賞,並且用鼻子小心地聞着。她快步走過去把花從他手中拿回來,徑自插到一隻水杯裡。

第二天,包法利的媽媽來了,母親與兒子又大哭了一場。愛瑪借整理東西爲由,走開了。

第三天,他們必須一起討論喪事。大家帶着活計匣子到水邊花棚下就座。

夏爾想念他的父親,他吃驚地感到對父親感情很深,而他一直以爲只是一般地愛他的。

包法利老太太想念她的丈夫。她感到以前最不好過的日子現在也是令人羨慕的。天長日久,習慣成自然,本能地悼念亡靈之情使任何怨恨都化爲烏有了。她一邊穿針引線地縫補東西,不時地,一顆大淚珠沿鼻子流下來。並在鼻翼處懸掛停留一會兒。而愛瑪在想,僅僅在四十八小時之前,他們倆還在一起,遠離塵世,如癡如醉,兩人還未及相互看個夠。她竭力重新捕捉這失去的一天中最難以察覺的細枝末節。但是,老婆婆和丈夫在眼前實在妨礙她自由想象,在外部情景干擾下,不管她怎樣努力,她的愛情老是受到擠對。爲了不影響她專心回味自己的愛情,她真想什麼也聽不見,什麼也看不見。

她在拆一件長袍的夾裡,身周圍撒滿了碎片與斷線;包法利老太太低頭一個勁地剪東西,只聽剪刀咔嚓咔嚓響;夏爾穿着布拖鞋和當睡衣用的棕色舊禮服,兩手插在衣袋裡也不言語;在他們身旁,白爾特穿着小白圍裙,用她的小鏟鏟路上的沙子。

突然,他們看見布商勒樂先生從柵欄門進來。

考慮到他們家發生了命定的大事,他是特意來效勞的。愛瑪回答說她認爲不需要,但是,布商不肯罷休。他說道:

“對不起,我希望咱們私下談談。”

接着,又低聲道:

“是關於那件事的……你知道吧?”

夏爾一下子面紅耳赤起來。

“啊!是的……確實。”

他心慌意亂,轉身向妻子道:

“我的親愛的……你能不能……”

她好像明白了他的意思,因爲她已站起來了。夏爾對他母親道:

“沒什麼!也就是家裡一些瑣事。”

他壓根兒不想要她知道有關借據的事,因爲怕遭老人家的訓斥。

勒樂先生一見只剩下他們兩人,便直截了當地說起來,先是祝賀愛瑪有遺產要繼承,後來又談起無關緊要的事情,什麼界邊果木、收成情況之類,還談到他的身體總是馬馬虎虎,不好也不壞,如此等等。誠然,他竭力表白,不管別人怎樣講,他累死累活,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也賺不到麪包抹黃油的錢。

愛瑪任他講下去,兩天以來,她已經煩透了!他繼續道:

“你現在完全恢復了!天哪,我可看見你可憐的丈夫急成什麼樣子!他是個好人,儘管我們之間發生點麻煩事。”

愛瑪問是什麼麻煩事,因爲夏爾一直向她隱瞞了他不同意她購貨的事。勒樂道:

“但是,你是很清楚的嘛!就是你喜歡買的那些旅行箱子啊。”

他把帽子拉低到眼睛上,雙手放在背後,微笑着,嘴裡吹着口哨,十分傲慢無禮地站在面前,看着她。他是不是已懷疑到什麼?她擔心害怕,不禁心慌意亂。不過,他又道:

“我們後來重歸於好,而且我這次來是給他出個好主意。”

“這就是延長包法利手籤的借據期限。再說,先生可以隨心所欲行事。他不該爲此操心,特別是他現在手頭有一大堆難辦的事呢。”

“甚至可以說,他最好找別人幫助承擔一些,比如讓你分擔些事情。由你代辦再好不過了,那麼我們就可以一起處理一些小交易……”

她聽不懂他的話,他也就不言語了。勒樂又談起他的生意,他聲稱夫人不能不買他的東西。他要給她送來十二米薄呢料,可以用來做一件袍子。

“你身上的袍子只能在家裡穿穿,你外面出訪必須換一件新袍子。我一進來,第一眼就發現了,我的眼力準着呢。”

他沒有派人送衣料,而是親自送來了。後來,他又來給她量衣,還找別的藉口來看她,每次都賣力顯得要熱心效勞,正如郝麥所說“甘願附耳聽命”,而且每次都要給愛瑪傳授幾條有關代理權力的建議。他隻字不提借據的事,而她心中也不想這件事。本來,在她康復初期,夏爾是向她講了一些事情的,但是她滿腦子紛亂情由,聽過的事早已忘得精光。而且,她不願意同任何人討論金錢事宜,包法利老太太爲此感到驚訝,以爲她的脾氣的改變是她生病期間皈依宗教所致。

但是,當老太太走了以後,愛瑪立刻顯露出她的管家本領,出乎包法利意料。她必須到處瞭解信息,覈實抵押物品,檢查是否需要拍賣財產,或清理結賬。她隨口引用技術詞彙,講出有關委託書、未來和預見性等大字眼,一再誇大繼承中的各種困難,後來有一天,她拿出一份全部授權委託書的樣本給他看,上面寫着“經營與管理商務、舉債、簽署與背書票據、支付款項”等字樣。她充分利用了勒樂教她的東西。

夏爾天真地問她這材料是哪裡來的。

“從紀堯曼處拿來的。”

接着她又以最冷靜的態度補充道:

“我纔不相信這些,公證人的壞名聲是人所共知的!最好還是請教……我們就只是認識……噢!誰也不認識。”

夏爾一邊思考着,反駁道:

“除非是雷宏……”

但是,這些事信上是很難說清楚的。於是,她主動提出親自跑一趟。他表示感激她,但怕累着她,她則堅持一定要去,兩人一個勁兒地相互表達殷勤善意。最後,她以故作反抗的口吻,喊道:

“不,我求你了,我一定要去。”

他親吻她的額頭,道:

“你太好了!”

第二天,她便登上了“燕子”去魯昂諮詢雷宏先生,她在那兒待了三天。

這三天過得充實、美滿、多彩,是一次真正的蜜月。

他們下榻在位於港口上的布勞涅旅館,他們生活其中,鎖着門,緊閉窗板,地上撒滿鮮花,從早晨起,就有人給他們送來冰鎮果露。傍晚時分,他們搭乘一隻封閉的小船,去一個島上用晚餐。

此時,能聽見捻縫工在工作臺邊用錘子敲打船身的響聲。瀝青煙在樹木間繚繞,在緋紅的陽光照耀下,大大小小的油漬在河上隨波逐流,像佛羅倫薩的青銅徽章在漂動。

他們沿河而下,穿過停泊的船隻,那些長而斜的纜索,輕輕地摩擦着船的上部。

遠離了城市的喧鬧,聽不見車輪的滾動、人聲的嘈雜、甲板上的狗叫。她摘下帽子,他們抵達了他們的小島。

他們坐在一家酒館的底廳裡,門口掛着黑網。他們吃煎胡瓜魚,奶油和櫻桃。他們躺在草地上,躲在楊樹下又是吻,又是抱。他們真想像兩個魯濱孫一樣一生一世生活在這個小地方,他們覺得這地方是他們的至福所在,是世上最美好的去處。他們並非第一次才發現樹木、藍天、草坪;也並非第一次才聽到潺潺流水、微風吹動樹葉沙沙響,但是,他們以前興許從未想到欣賞這一切,似乎大自然那時不存在,或只是當他們的慾望得到滿足以後,他們才發現大自然是美麗的。

夜晚,他們又上船,遊船沿島嶼岸邊行駛。他們待在船裡,躲在陰影之中,無聲勝似有聲。方形船槳在鐵槳耳裡嘎吱作響,在寂靜中聽起來像節拍器有節奏的拍擊聲,而拖在船尾的掣索在水中也不停地在發出輕微的拍水聲。

一次,月亮出來了。於是,他們詩情大發,爭相抒發內心所感,他們覺得月亮多愁善感,充滿詩意。她甚至吟唱起來:

“你可記得?我們蕩槳划船的傍晚……”

她的聲音輕柔和諧,消失在水波聲中。雷宏聽見風夾着震顫聲吹過,像是在他周圍響起翅膀的拍打聲。

她坐在對面,背靠小艇的板壁,月光從一扇打開的窗板射進來。她的黑長袍衣褶像扇狀散開,使她顯得身材修長高大。她仰起頭,雙手合攏,眼望着天空。有時,她完全隱沒於垂柳的陰影中,接着又突然出現,忽隱忽現,猶如月光中一種迷人景觀。

雷宏在她身旁席地而坐,手碰到一條硃紅緞帶。

船伕拿過來端詳一陣,最後說:

“啊!這可能是前天我給搖船的那幫人的,他們有男有女,一幫滑稽鬼,他們帶着點心、香檳酒、短號,他們鬧得天翻地覆!特別是有一位高個兒美男子、留着短髭鬚,他特別的滑稽!他們老是對他講:‘來吧,給我們講點什麼……阿道夫……阿道夫……’我想,這是他的名字吧。”

她聽到這名字,不禁哆嗦幾下。雷宏靠近她,問道:

“你難受嗎?”

“哦!沒什麼。興許是夜裡的涼氣吧。”

老水手以爲多說話會討顧客喜歡,又慢聲慢氣地補充道:

“……他這個人肯定有過不少女人。”

然後,往手心吐口唾沫,繼續划起槳來。

可是,終須分手!他們的告別悽悽慘慘的。今後,他必須將信寄到羅萊奶媽家,她千叮嚀,萬囑咐,要他一定要用兩個信封裝信,他極爲讚賞她的偷情如此機敏。她最後吻他道:

“那麼,你告訴我,肯定沒問題了?”

“當然是!”

但當他一個人從街上回來後,他尋思道:

“可她爲什麼如此關心代理人權力問題呢?”

不久後,雷宏在其同事面前便擺出趾高氣揚的神態,非但不與他們爲伍,連業務也完全放棄不管。他等她的信,翻來覆去讀她的來信,給她寫信。他極力以其慾望與回憶喚起對她的想象。

想重見她的慾念不僅沒有因爲別離而減退,反而愈想愈烈而不可終止,終於在一個星期六早晨,他逃出了事務所。

當他從山頂上望見山谷中教堂的鐘樓。還有它的馬口鐵旗子隨風轉動時,心中油然升起猶如百萬富翁重返故里時常有的那種沾沾自喜的快樂,既感到勝利者的榮耀,也夾帶着幾許個人的感慨。

他去她的住宅周圍轉悠。廚房裡亮起了燈光。他窺視她在窗簾後的身影,卻什麼也沒有看見。

勒弗朗索瓦太太見到他,便大喊大叫,說他“高了,也瘦了”,而阿爾代密絲卻相反,說他“壯了,也黑了”。

他還與以前一樣,在小廳裡吃晚飯,但是這次是他獨自一人,稅務員沒有來,因爲畢耐等“燕子”等累了,乾脆決定提前一小時用餐,他現在是五點整吃晚飯,可是他照樣還是常說“老掛鐘晚點了”。

雷宏還是下定了決心,他去敲醫生家的門。夫人待在房間裡,只是一刻鐘後才下樓來。先生見到他顯得很高興。但是,整個晚上以及第二天的整個白天,他都沒有動窩。

他發現她一個人時是在晚上很晚的時候,在花園後面的小巷裡——是在她跟另一個男子幽會的同一個小巷裡!正逢雷雨天,他們在一把雨傘下談話,閃電不時地照亮他們。

他們的分手是難以忍受的。愛瑪道:

“還不如去死!”

她邊哭,邊扭動着身子:

“再見!……再見!……我什麼時候再見到你啊?”

他們分手後又走回來吻抱。這一回,她答應他,無論如何也要很快想出辦法可以長期自由會面,至少要一週一次。愛瑪對此毫不懷疑,而且自感充滿了希望,相信她就要有錢了。

因此,她給自己的臥室買了一對寬格子黃窗簾,勒樂先生早就向她吹噓這如何便宜,等等。她夢想要一條地毯,勒樂聲言“這並非要上天攬月”,彬彬有禮地主動給她送來一條。現在,她的生活已離不開他的服務。每天,她不知道要多少次地找人喊他,而一有她的呼喚,他就立即放下手中的事,毫無怨言。大家也不大明白,爲什麼羅萊奶媽每天在她家吃午飯,甚至還常常私下裡來看望她。

正是在這個時候,也就是初冬季節,她似乎特別熱心於音樂。

一天晚上,夏爾聽她彈琴,她連續四次彈奏同一段樂譜,每彈一次,都要氣惱一次,而夏爾聽不出不同,高喊道:

“棒極了!……非常好!……你不要停嘛!彈下去吧!”

“不!糟透了!我的手指生鏽了。”

第二天,他請求她再給他彈奏點什麼。

“好吧,就爲了讓你高興!”

夏爾承認她有點退步了,她弄錯了琴表,胡亂彈起來,接着乾脆停了手:

“啊!完蛋了!我必須學琴去,但是……” Www ¤ttkan ¤¢o

她咬住嘴脣,補充道:

“二十法郎一次課,這太貴了!”

“是啊,確實……有點貴……”夏爾呆頭呆腦地傻笑道,“但是,我覺得少花錢也能辦事。因爲有些無名的藝術家往往比名流更高明。”

愛瑪道:

“你去找找吧。”

第二天,回到家裡,他以狡黠的目光望着她,最後忍不住說出這般話來:

“你有時也太固執!我今天去了巴爾弗榭爾。你說怎麼來着!列佳爾太太千真萬確地告訴我:她那三位小姐在慈善修道院學琴,每一次五十個蘇,而且還是一位有名的女教師!”

她聳了聳肩膀,乾脆不再碰她的琴了。

但是,每當她從琴旁走過(如果包法利在場的話)時,她總是嘆息道:

“啊!我的可憐的鋼琴!”

當有人來看她時,她必然會告訴你,由於重要原因,她已放棄了音樂,現在也不可能再學了。於是,大家都同情她。多可惜!她可是有出衆的才華啊!甚至有人向包法利談起來此事,並指責他這樣做不光彩,尤其是藥劑師:

“你錯了!絕不該耽誤一個人的天分。況且,想想看,我的好朋友,讓你夫人去學琴,以後你孩子的音樂教育你可就省錢了!我的看法是,應該讓母親親自承擔起對孩子的教育。這是盧梭的思想,現在還顯得是一種新思想,但我確信,這種思想必將會得到普遍承認,就像母乳餵奶和種牛痘一樣。”

因此,夏爾又一次談起鋼琴問題。愛瑪便譏諷地回答說,最好還是把鋼琴賣掉。這架可憐的鋼琴曾給她帶來幾多虛榮心的滿足,如果賣掉,在包法利夫人看來,這無疑是她自身一部分難以言喻的自殺。

“如果你願意,”他道,“不時地去上一次課,反正這也不會太費錢的。”

“但是,鋼琴課,”她反駁道,“只有連續上纔是有效的。”

就是如此這般,她得到丈夫的允諾,可以每週進一次城,去看她的情人。一個月之後,人們竟發現她的鋼琴有了很大的進步。

她每星期四進城赴幽會。她悄悄地起牀,穿衣,生怕吵醒夏爾,對她過早出門說三道四。然後,她來回踱步,走到窗前,看廣場上動靜。曙光在菜場柱子間遊動,藥房的窗板緊閉着,招牌上的大寫字母在晨光熹微中隱約可見。

當掛鐘指示七點一刻時,她向“金獅”走去,阿爾代密絲打着哈欠,來給她開了門,把炭火從灰燼下撥弄出來,把火弄旺。愛瑪獨自待在廚房裡,她不時地出去看一看。伊維爾在不慌不忙地套車,還一邊聽勒弗朗索瓦太太交代要辦的事。勒弗朗索瓦太太從窗口伸出戴棉帽的頭,向他又交代,又解釋,換了別人聽也聽不懂。愛瑪的靴底在院子的石板地上敲出咯噔咯噔的響聲。

伊維爾終於吃過早點,披上粗布斗篷,點上他的菸斗,抓起鞭子,四平八穩地在他的座位上坐下來。

“燕子”小跑着動身了。在四分之三的古里路程中,它隨處停車,等旅客上車。候車的旅客有的站在路旁,有的站在院子柵欄門前。頭一天約好的旅客還要車等他們,有的人甚至還在家裡的牀上。伊維爾連喊帶叫,破口大罵不算,還要從座位上下來,去狠勁地敲門。風從氣窗的裂縫地方吹進來。

然而,四條長凳坐滿了人,馬車滾滾向前,蘋果樹成排地一閃而過。大路兩旁各有一條長溝,盛滿黃水,大路蜿蜒通向地平線,變得越來越窄。

愛瑪對這條路從頭至尾都熟悉。她知道,過了牧場,有一根樁子,然後有一棵榆樹,一個穀倉和一間護路工的小屋。有時,她閉上眼睛,爲的是也讓自己不知道是到了什麼地方。但是,對要走的路程距離,她一直是一清二楚的。

終於,出現了磚房,土地在車輪下發出響聲,“燕子”在花園之間穿行,透過柵欄縫隙可瞥見雕像、葡萄臺、修剪的紫杉和一架鞦韆。接着,轉眼之間,城市便出現了。

城市從高到低活像圓形劇場,隱沒在雲霧之中,直到過了橋才雜亂地擴展開來。曠野地勢卻由此越來越高,走勢單調,向遠處延伸,直到觸及暗淡天空的模糊底線。這樣自上而下地望去,全部風景像一幅畫一樣靜止不動。拋錨的船隻堆在一角,河流在翠綠的山腳下兜來兜去,長方形的島嶼像停留在水上的幾隻大黑魚。工廠的煙囪冒出大團的棕色煙雲,飛向高空。人們既聽到了鑄鐵廠的轟隆聲,也聽到了矗立在霧中的教堂響起的悅耳鐘鳴。大馬路上的枯樹在房舍之間像一叢叢紫色的荊棘。雨後的屋頂閃閃發光,由於市區高度不同,光色各異。有時,一陣風把雲彩帶向聖-加特琳娜山嶺,猶如天上的波濤無聲地衝擊着絕崖,碎成浪花。

她覺得像這樣的集居生活產生一種令人頭暈目眩的東西,而她的心極大地膨脹起來,好像是在這裡生活的十二萬顆心靈把它們的情感氣體同時向她發來。她的愛情面對空間擴大開來,充滿喧囂和不斷升起的模糊的嘈雜聲。她反過來又將這種陶醉宣泄出去,撒向廣場、林蔭路和街頭。諾曼底的這座古城展現在她眼前,猶如一座無比龐大的京城,她好像進入了一座巴比倫。她雙手支撐着靠近車窗,深吸吹進的微風。三匹馬奔馳着。石子在泥裡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驛車搖搖晃晃前進。伊維爾老遠就高喊路上的小貨車讓路,與此同時,在紀堯姆森林過夜的資產者乘着他們的家庭小車在不慌不忙地下山。

車在古城門前停下。愛瑪脫下木底套鞋,換過手套,理好披肩,在二十步開外處走出“燕子”。

城市正在醒來。一些小店員頭戴希臘小帽,在擦洗店鋪門臉;一些婦女腰上挎着籃子在街角不時地吆喝一聲。愛瑪貼牆低頭行走。黑麪網拉得低低的,喜不自禁,心花怒放。

她怕人看見,通常不走最近的路。她鑽進陰暗的衚衕,渾身是汗到了國民街下頭,離那裡的噴泉不遠。這裡是劇院、咖啡館、妓女區。常有一輛大車載着搖搖晃晃的佈景從她身旁走過。一些系圍裙的夥計在綠灌木叢間往石板地上撒沙子,空氣中瀰漫着苦艾酒、雪茄和牡蠣的氣味。

她轉過一條街。她從露在帽子外頭的頭髮認出了他。

雷宏繼續走在人行道上,她跟着他一直走到旅館。他上樓,開門,進入室內……瘋狂的吻抱!

熱吻之後,不盡的情話,滔滔不絕。相互傾訴一週以來的愁苦、預感和對信件的焦慮。但是,此刻這一切都不復存在,他們看不夠地對視着,無比的喜悅,笑聲朗朗,恩恩愛愛地呼喚着。

牀是船形桃花心木的大牀。紅綢帷幔自天花板吊下來,成拱形低垂到敞口的牀頭旁邊。世上沒有比這再美的了:紅色襯托她的棕發和白皙的皮膚,她做出害羞的樣子,收攏光裸的雙臂,用雙手蓋起臉來。

房間裡充滿溫馨,地毯悄然無聲,裝潢令人歡愉,光線柔和,這裡的一切似乎都是爲情侶的男歡女樂而設置的。帶箭頭的帳杆、銅牀鉤、柴架的大圓球,當陽光照進房間時會突然發出耀眼的光輝。壁爐上,在枝形大燭臺之間擺着兩個玫瑰色大蚌殼,耳朵貼上去會聽到海水聲。

他們多麼喜歡這所房間啊!儘管擺設陳舊卻充滿了歡樂!傢俱總是在原地不動,他們有時會在鐘座底下找到她上星期四落下的髮夾。他們挨着爐火在一張鑲有紫檀木的獨腳小圓桌上用午餐。愛瑪把肉切成小塊,放到他的盤子裡,同時嗲聲嗲氣,情話不絕,極盡嬌媚,獻不夠的殷勤。香檳酒溢出精巧的酒杯,沫子濺到她手指的戒指上,她朗朗大笑,**不羈。他們相互給予和佔有,百般銷魂,如癡如醉,把旅館當成自己的家,像一對永遠青春似火的夫婦,要在這裡百年偕老。他們習慣性地說“我們的房間,我們的地毯,我們的扶手椅”,她甚至說“我的拖鞋”,這是她一時高興,雷宏送她的禮物,一雙玫瑰緞面拖鞋,天鵝毛鑲邊。當她坐在他的膝蓋上,她的腿太短,懸於空中,這雙小巧玲瓏的拖鞋因爲沒有後跟,只掛在她光裸的腳趾上。

他第一次體味風流女性的不可言喻的甜蜜。他從未聽過這樣優雅的語言,從未見過這樣得體的服飾,這種睡鴿的身姿。他尤其欣賞她熱烈的心靈和裙子的花邊。況且,她不正是一位社交女子,一位有夫之婦!總而言之,一位真正的情婦。

她性情多變,忽而神秘,忽而歡快,忽而絮絮叨叨,忽而沉默寡言,忽而暴躁,忽而懶散,她這樣越發激起他的種種慾望,喚起他的本能或回憶。她是一切小說裡的情人,一切劇本中的女主人公,是一切詩集中泛指的她。在她的肩頭上,他又看到了《土耳其嬪妃入浴圖》的那種琥珀色。她有封建時代女莊主的細長腰身,她也像《巴塞羅那的蒼白女人》,但是,她首先是天使!

他常常覺得一邊看着她的時候,似乎自己的靈魂出殼,奔向她,猶如漣漪沿着她的頭部蔓延開來,不由自主地流進她白皙的胸脯裡。

他在她面前就地而坐,一對胳膊肘支在她的膝頭上,仰着頭,笑吟吟地打量她。

她向他俯身下去,神魂顛倒,好像陶醉得喘不上氣來,嘴裡喃喃道:

“噢!別動!不要說話!看着我!從你眼裡出來的什麼東西特溫柔,真讓我舒服!”

她叫他“孩子”:

“孩子,你愛我嗎?”

她聽不見他的回答,因爲他的嘴脣急火火地衝上來,堵住了她的嘴。

座鐘上有一個小丘比特銅像,一臉嬌媚,彎着胳膊,托住一個金色花環。丘比特的樣子惹他們笑了多次。但是,當他們非得分手之時,他們覺得一切都變得嚴肅起來。

他們面對面,一動不動,相互重複道:

“下週四見!……下週四見!”

她突然兩手抱住他的頭,迅速地吻着他的前額,大聲道:“再見!”隨後奔下樓梯。

她走到劇場街,去理髮店整理頭髮。夜幕降臨,鋪子裡點燃了煤氣燈。

她聽劇場鈴聲在招呼演員上場。她看見對面走過一些白臉男子和一些打扮過時的女人從後門進去。

這所小屋低矮,又有火爐在假髮和生髮油之間吱吱響着,更顯得室內很熱。鐵器的氣味,這雙擺弄她腦袋的油手很快便使她昏昏欲睡,她竟披着理髮罩衫小睡了一會兒。

小夥子一邊給她理髮,一邊不厭其煩地多次建議,要給她參加化裝舞會的門票。

她卻揚長而去!她走街串巷來到“紅十字”。她又穿上了木頭套鞋(她早晨把套鞋藏到長凳底下),到了等得不耐煩的旅客中間,蜷縮在她的位置上。一些人在山腳下下了車,車裡只剩下她一個人了。

每拐一個彎兒,城裡的燈火看得更清楚、更多,在雜亂無章的房舍上空形成一大片光亮的水汽。愛瑪跪在坐墊上,茫然望着這眼花繚亂的景象,抽噎起來,喊着雷宏的名字,送給他纏綿的話,熱烈的吻,隨風而逝。

山上有一個可憐的流浪乞丐,拄着棍子,在來往驛車之間轉悠。一堆破布爛衣蓋在肩上,一頂又舊又破的海狸帽呈圓形盆狀,壓在臉上。但是,當他摘掉帽子,就在眼皮地方露出兩個血紅的窟窿,肉撕裂成紅條條,從中流出的爛水形成綠疥固定在鼻子上,一對黑鼻孔**地吸着氣。要說話時,他仰起頭傻笑,兩顆淡藍的瞳人不斷轉動,幾乎碰到太陽穴,撞到流血的傷口邊緣。

他跟蹤驛車,口中唱着一首短歌:

美好的熱天氣,

常讓小姑娘去找相愛的。

下邊歌詞裡還有飛鳥、陽光、綠葉等。

有時,他突然出現在愛瑪身後,光着頭,嚇得她大叫一聲,向後退。伊維爾則拿他尋開心,勸他去聖-羅曼集上擺貨攤,要不就笑嘻嘻地問他的美麗的情人是否一向可好。

常常當車正在行進時,他冷不防一隻手把帽子塞進車窗,另一隻手扒住腳凳,聽任車輪泥水濺到身上。他的聲音先是微弱,似嬰兒啼哭,後變成尖厲,在夜空中拖長,像是對不幸命運的難以名狀的哀怨。透過叮噹鈴聲、沙沙樹響以及轟隆隆的空車滾動聲,愛瑪感到來自遙遠的某種東西,使她心神不寧,她覺得它直下靈魂深處,猶如一股旋風進入了深淵,把她帶進無限憂鬱的空間裡。但是,伊維爾發現車偏重了,便揚起鞭子抽打瞎子,鞭梢抽在瞎子的傷口上,他慘叫一聲,掉進泥漿裡。

“燕子”車上的旅客後來都睡着了,有的人張着嘴,有的人耷拉着腦袋,靠在鄰居的肩膀上,還有的胳膊伸進車的皮帶裡,隨車的顛簸而有節奏地搖來晃去。車燈在外頭擺來擺去,燈光照在轅馬的屁股上,通過馬克力色的布簾照進車廂內,在這些靜止不動的男女身上撒下諸多血紅色的影子。愛瑪木然悽然,衣衫單薄不禁冷得發抖,越來越覺得腳發冷,心如死灰。

夏爾在家裡等着她。每星期四,“燕子”總是晚點到達。夫人終於回來了!她勉強親了一下小女兒。晚飯還沒有備好,這有什麼關係!她原諒女廚子。現在像是一切聽任這丫頭要怎樣做就怎樣做。

她的丈夫常常發現她臉色蒼白,問她是不是病了。

“沒病。”她說。

“可是,”他反駁道,“你今晚不是有點怪嗎?”

“哎!沒什麼!沒什麼!”

甚至有些日子,她一回來就上樓去她的房間裡。朱斯坦正在那兒,躡手躡腳地走路,特別會服侍她,勝過精明能幹的侍女。他擺好火柴、蠟燭盤和一本書,備好她的睡衣,攤開被窩。

“好,”她說,“沒事了,你走吧。”

因爲他站立不動,兩手垂直,睜着眼睛,像是突然陷入夢境,被許多無形的繩索纏住一般。

次日,整整一天十分難過,後面的幾天更是難熬,因爲愛瑪急於重溫她的幸福,急不可耐——貪婪的渴望在慾火中燃燒,期待熟悉的景象,渴望更急,火焰更高,直等到第七天,在雷宏的愛撫中爆發,盡情盡意,隨心所欲。而他的熱情表現爲驚奇的激動和無限的感激。愛瑪享受這種愛情既謹慎又專注,並且處心積慮,極盡柔情,生怕以後失去它。

她常常既溫柔又憂傷地對他道:

“啊!你會離開我的,你!……你是要結婚的!你和別人是一樣的。”

“什麼別人?”他問道。

“反正是你們男人唄。”她答道。

然後,她無精打采地推開他,補充道:

“你們都是薄情郎!”

有一天,他們嘮家常,談到人世的幻滅,她隨意說起(是爲了考驗他的嫉妒,抑或是出於要強烈表露自己的需要)以前,在他之前,她曾愛過一個人,但“不像你”,她很快補上這句話,並且以她的女兒名義擔保,說“沒有發生什麼事”。

年輕人相信了她的話,但還是問了他的職業。

“他是一位船長,我的朋友。”

這樣的一個男人理應天性好鬥,習慣別人的恭維的,對這樣的男人產生如此的魅力既免去了刨根問底,同時也擡高了她的身價。

於是,文書感到自己地位的低微;他羨慕肩章、勳章和官銜。她肯定喜歡這一切的:從她的揮霍習慣,他早就看出來了。

然而,愛瑪還沒有對他講她的許多荒唐想法,比如爲了來魯昂,她想有一輛輕便型雙輪馬車,駕一匹英吉利馬,由一名穿翻口長筒靴的青年馬伕馭馬。她這個主意是從朱斯坦身上想起的,因爲朱斯坦曾求過她,要她收他爲隨身男僕。沒有這輛馬車並不減少她每次赴幽會時的快感,但是,卻增加了她每次回家時的辛酸還是確確實實的。

當他們在一起談到巴黎時,臨了,她常常這樣嘀咕道:

“啊!我們在巴黎生活該多好啊!”

年輕人用手撫摸她兩鬢的頭髮,柔聲道:

“我們現在不是很幸福嗎?”

“是呀,真的,”她道,“我愛你愛瘋了,親親我吧!”

她現在對丈夫也極盡體貼,給他做果仁奶油,晚飯後給他彈華爾茲舞曲。因此,他自以爲是世界上最幸運者,而愛瑪無憂無慮地生活着。突然,一天晚上,他問道:

“是朗波勒樂小姐給你上鋼琴課,是嗎?”

“對呀。”

“可是怪哩,”夏爾繼續道,“我不久前在列亞爾太太家見到她,向她談起了你,她竟不認識你。”

她像遭雷擊一樣。但是,她仍神態自如地答道:

“啊!興許是她把我的名字忘了吧!”

“也許是在魯昂,”醫生道,“有好多個朗波勒樂小姐做鋼琴老師吧?”

“這也可能的!”

又急忙道:

“我是有她的收據的,沒錯兒!你看。”

她向寫字檯走去,翻遍全部抽屜,弄亂了紙張,最後弄得昏頭昏腦,還是毫無結果。夏爾竭力勸她不必爲微不足道的收據,如此自討苦吃。

“噢!我肯定會找到的。”她道。

果然,下一個星期五那天,當他在放衣服的小黑屋裡穿靴子時,感到在皮革與襪子之間有一張紙頭,他取出來,讀道:

茲收到三個月的鋼琴費及雜費,共六十五法郎。

音樂教師,費莉西·朗波勒樂。

“真見鬼,這怎麼會在我的靴子裡?”

“想必是,”她道,“從裝發票的舊紙盒掉下去的,那紙盒是在木板邊上的。”

從此刻起,她的生活便成了謊言的大組合,她用謊言包裝她的愛情,就像包在面網裡一樣,避免露出蛛絲馬跡。

這已成了她的一種需要,一種怪癖,一種快感,致使若是她說昨日是從街的右側行走,就應該理解爲她是從街的左側走的。

一天早晨,她照例穿着單薄便走了,但她剛動身,天空突然下起雪來。因爲夏爾正在窗前看外邊的天氣,發現布爾尼賢先生坐了杜瓦什先生的包克車去魯昂,他跑下樓,將一件厚披肩託付給教士,請他一到達“紅十字”旅館就把它交給夫人。布爾尼賢到了旅館就問永鎮醫生的妻子在什麼地方。女店家回答說她很少光顧本店。因此,傍晚時分,神甫在“燕子”車裡看到包法利夫人時向她講述了自己的困窘,但他並未表現出對此很重視,因爲他緊接着開始稱讚一位佈道師,當時在教堂大受歡迎,吸引闊太太們都爭先恐後地去聽。

他沒有要求解釋,這倒沒事,但難保以後有好管閒事的人說三道四。因此,她認爲每次最好還是住在“紅十字”爲好,這樣,同村的正經人能在樓道里見到她,就不會起疑心了。

然而,有一天,勒樂先生從布洛涅旅館出來時遇見她正挽着雷宏的胳膊走路。她害怕了,想象到他可能到處瞎說。但是,他可不這樣蠢。

三天後,他走進她的房間,關上門,道:

“我等錢用。”

她聲言沒錢給他。勒樂不斷唉聲嘆氣,提起給她的種種好處。

確實,夏爾簽過的兩張借據,愛瑪至今只付過一張。至於第二張借據,在她的請求下,商人同意換成兩份借據,並且將付款日期向後拖到很長的期限。他又從衣袋裡掏出一份沒有結賬的供貨清單,即窗簾、地毯、扶手椅面料,多件裙袍,以及梳洗用品等,價值兩千法郎左右。

她低下了頭,他繼續道:

“你沒有現錢,你還有房產嘛。”

他指出在巴爾諾維爾,離歐馬爾不遠地方,有一所破爛房子,沒什麼收益,從前屬於老包法利買的一所小田莊的一部分,因爲勒樂對一切都瞭如指掌,連公頃面積,左鄰右舍的姓名都不在話下。他道:

“我要是你呀,我還清債,還會有餘錢。”

她反駁說難找買主,他保證有希望找到,但是,她問怎樣才能由她做主賣掉。

“你不是有代理權嗎?”他回答道。

這句話猶如給她送來一股清風。

“你把賬單給我留下。”愛瑪道。

“噢!這沒必要!”勒樂繼續道。

他在下一個星期又來了,自我吹噓經過許多手續與周折,終於找到一個名叫朗格魯阿的人,他許久以來就覬覦這所房產,不過他沒給買價。

“什麼價都行!”她高聲道。

正相反,必須等待,摸一摸這個人的底。爲此,必須親自跑一趟纔好,因爲她不能外出,他毛遂自薦,親自跑現場,以便與朗格魯阿接洽。他一回來便宣稱買主出價四千法郎。

愛瑪聽到這消息,笑逐顏開。

“老實說,”他補充道,“出價夠高的了。”

她立即拿到議價的一半,當她準備付欠款時,商人向她道:

“我發誓,看到你一下子用掉這樣一大筆錢,我很難過。”

她眼望着鈔票,想象着這兩千法郎意味着無數次幽會:

“怎麼!怎麼!”她支吾道。

“噢!”他顯出好心人的樣子,笑道,“把一切全記在賬上好了。家裡的事,我還不知道嗎?”

他定睛打量着她,手裡拿着兩長條清單,在他的手指間捏來捏去。他最後打開皮夾,掏出四張面值一千法郎的期票,擺在桌子上,道:

“給我籤個字,把一切都保存好。”

她感到受辱,喊了起來。但是,勒樂先生無恥地回答道:

“我給了你餘款,這不是幫了你大忙嗎?”

他拿起一支筆就在貨單底下寫道:“茲收到包法利夫人交來的四千法郎。”

“半年後,你就可以拿到你賣房的過期未付款,我再把你前一張期票的限期放到付款之後,這樣,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愛瑪在這些算計裡有點亂了方寸,頭暈耳鳴,好像有金幣撐破口袋在鑲木地板上繞着她發出嗡嗡響聲。最後,勒樂解釋說,他在魯昂有個要好的朋友萬薩爾,是個銀行家,他可以給這四張期票貼現,待付了實際欠款之後,他會親身將餘款交給夫人。

但是,他拿來的不是兩千法郎,而是一千八百法郎,因爲他的朋友萬薩爾(理所當然地)從中扣下二百法郎作爲佣金和折扣費。

然後,他顯出漫不經心的樣子,要求給一個收據。

“你知道……交易上的事……有時候……請寫上日期,日期。”

於是,愛瑪面前展現了可以實現夢想的前景。她還是格外小心地儲存起一千埃居,用這筆錢她後來支付了到期的前三張期票。但是,第四張期票在星期四的一天偶然送到家裡,弄得夏爾不知所措,耐心地等妻子回來說明白。

她事先沒有向他講關於期票的事,這是爲了不讓他爲家中瑣事操心;她坐在他的膝蓋上,撫摸他,喁喁私語,向他列舉了一大堆欠賬也必須買的東西。她還補充道:

“反正,你也看得出來的,買了這麼多東西,價錢並不貴。”

夏爾想不出別的主意,就又去找勒樂幫忙,勒樂信誓旦旦,保證息事寧人,只要先生再給他籤兩張期票,其中一張是七百法郎,三個月後付清。爲了應付這一局面,他給母親寫了一封感人肺腑的信。她沒有回信,卻親自來了。當愛瑪想知道他是否從母親那裡揩到了油時,他答道:

“是揩到了油,但是,她要求看賬。”

第二天拂曉,愛瑪跑到勒樂先生家裡,求他另立一份不超過一千法郎的賬單,因爲她要拿出四千法郎的賬單,就必須說她已付過三分之二,因此也必須承認賣房產事,這筆交易是由商人一手操辦的,實際上別人很晚才知道。

儘管每種商品價格很低,包法利老太太還是發現開銷過大。

“就不能不買地毯嗎?爲什麼要給扶手椅更換面料呢?我年輕時,家裡只有一張扶手椅,是給老年人用的(至少,在我母親家裡就是這樣的,我擔保,她可是一位老實巴交的女人),世上可不是人人都有錢的!再有錢也架不住浪費!我要是像你們這樣嬌生慣養是要臉紅的!可是我,我是老了,我需要將養……這可倒好!這可倒好,你們改衣服,擺闊!怎麼,用兩法郎一米的綢緞做夾裡!……本來用十個蘇,甚至八個蘇一米的賈加納薄紗做裡子就蠻好了。”

愛瑪仰躺在沙發上,盡最大可能,心平氣和地反駁道:

“哎!老太太,夠了!夠了!……”

老太太仍要教訓她,並預言他們這樣下去,最終是要進濟貧院的。而且,這全是包法利的過錯,幸虧他已答應取消那份代理書……

“怎麼?”

“他是向我發誓賭咒的。”老太太繼續道。

愛瑪打開窗子,喊夏爾來,這個可憐人承認是母親逼他說的。

愛瑪走開了,又很快回來,大模大樣地將一大張厚紙遞給她。

“我謝謝你。”老婦人道。

她立刻將代理書丟進火裡。

愛瑪尖聲大笑起來,爆發似的拖長笑聲。

她又發神經了。

“啊!我的上帝!”夏爾喊道,“你也不對,來了就跟她又吵又鬧……”

他母親聳聳肩,硬說:“這都是做做樣子而已。”

但是,夏爾第一次表示反抗,堅決護衛他妻子,致使包法利老太太不想再待下去了。第二天,她走了,剛跨過門檻時,他還想挽留她,她反駁道:

“不,不必了!你愛的是她,不是我,你做得對,這符合規律。再說,活該如此!你等着瞧吧!……你要注意身體……我不會像你說的,來跟她又吵又鬧了。”

在愛瑪面前,夏爾同樣是尷尬不堪,愛瑪毫不掩飾她的怨恨,因爲他不信任她,在他苦苦哀求下,她才同意收回她的代理權,他甚至陪她到紀堯曼事務所,讓他給立下第二份代理書,與前一份完全一樣。

公證人道:

“我理解這一點,一位搞科學的人不能陷入實際生活的瑣事中。”

夏爾聽到這樣的奉承話,心中感到輕鬆,這給他的弱點披上了從事崇高事業的得意外衣。

在下一個星期四,跟雷宏在旅館,在他們的房間裡該是多麼自由放任!她又是笑,又是哭,又是唱,又是舞,讓人送上來果汁冰糕,還想抽香菸,他覺得她怪誕,卻又覺得她可愛至極,無與倫比。

他不知道她內心發生了什麼反應促使她越來越多地追逐生活享受,她變得易怒、貪吃、好享樂,她同他在街上散步,高昂着頭,她說不怕別人說三道四。不過,愛瑪有時一想到可能遇上羅道夫,便不禁戰慄起來,因爲她覺得雖然他們是永遠分手了,但仍然沒完全擺脫對他的依附。

一天晚上,她沒有回永鎮。夏爾急昏了頭,小白爾特沒有媽媽不想睡覺,哭得死去活來。朱斯坦去大路上張望,郝麥先生離開他的藥房。

夏爾等到十一點,再也按捺不住了,便駕上他的包克車,快馬加鞭,於凌晨兩點趕到了“紅十字”旅館,沒找到人。他想,文書可能看見她了,但是,他住在哪兒呢?幸而,夏爾想起了文書老闆的地址。他跑去了。

天開始亮了。他看清了一家門上的盾形標誌,他敲門,有人高聲喊着問什麼事,但並不開門,嘴裡罵罵咧咧,詛咒夜裡來搗亂的人們。

文書住的房子沒有門鈴,沒有門環,也沒有門房。夏爾掄拳狠命捶擋雨板。此時,正好有一名警察路過,夏爾害怕,便走開了。

“我真昏了頭,”他自語道,“可能是洛爾莫先生留她在家裡吃晚飯了。”

洛爾莫一家已不在魯昂住了。

“她或許待下來看護杜波勒伊太太了。啊!杜波勒伊太太已死了有十個月了!……那麼,她能在哪兒呢?”

他靈機一動,走進一家咖啡館,要來“年鑑”,很快找到朗波勒樂小姐的名字,她住在拉奈爾-德-馬洛吉尼路七十四號。

他剛走進這條街,愛瑪本人在路的另一頭出現了,他立即撲上去,而不是擁抱她,同時高聲道:

“誰留住你了,昨天?”

“我病了。”

“什麼病?……病在什麼地方?……怎麼病的?……”

她用手摸了摸額頭,回答道:

“在朗波勒樂小姐家裡。”

“我就知道是在她家!我正要去呢。”

“哦!不必了,”愛瑪道,“她剛出門。不過,將來,我再出門,你放心就是了。你明白,如果我知道回家晚一點點就把你急成這樣,我可就不好出門了。”

這是她給自己准假的一種方式,以後她可以離家不歸,無所顧忌。因此,她隨心所欲,充分利用可能的機會。當她想着雷宏時,她隨便找個理由便走了。有那麼一天,他沒有等她,她便直接去了事務所找他。

頭幾回,真是皆大歡喜。但是,不久後,他不再掩飾真相,即他的老闆對這種干擾很有意見。

“啊,算了!跟我走吧。”她道。

於是,他溜了出來。

她要求他穿一身黑,下巴上留一撮鬍子,這樣他就像路易十三的肖像了。她想認識他的住處,看了以後,說他寒酸,他臊得臉紅,她卻像沒看見一樣,勸他購買和她家一樣的窗簾,他稱費錢,表示反對。於是,她笑道:

“啊!啊!你捨不得花你的寶貝埃居!”

每次幽會,雷宏必須向她彙報上次幽會以來都做了些什麼。她向他要詩,要爲她寫的詩,要一首獻給她的情詩。他煞費苦心,總是找不出第二行詩的相應韻腳,就抄錄一首紀念冊上的十四行詩了事。

他做這一切,與其說是出於虛榮,莫不如說只是爲了討她的歡心。他不說不字,接受她的一切愛好。他成了她的情人,而絕非她是他的情婦。她說的話使他激動如火燒火燎,她的吻使他動魄蕩魂,她的撫摸深沉而隱秘,幾乎不露形跡,她是從哪兒學的呢?

雷宏去看她的時候,經常到藥劑師家吃晚飯,出於禮貌,他覺得也該回請藥劑師。

“非常願意!”郝麥先生答道,“況且,我也必須活動一下,因爲我在這兒人都變僵化了。我們要去看戲,下館子,我們要痛快個夠!”

郝麥太太聽丈夫要去幹冒風險的事可嚇壞了,深情地嘟囔道:

“啊!當心,好朋友!”

“什麼?你覺得我整天在藥房的各種氣味中生活對我的健康還糟蹋得不夠嗎?!話說回來,這就是女人的特徵:她們嫉妒科學,反對男人享受最合情理的消遣。沒關係,我一定來。說不定哪一天,我就去魯昂,我們一起把錢花個精光!”

藥劑師以前可不是這樣說話的,但是,他現在認爲最值得叫好的是嬉戲的巴黎派頭,像他的鄰居包法利夫人一樣,他也好奇地向文書詢問京都的生活習俗,他講話時甚至加上行話切口,唬……本城百姓,說什麼“破房”“亂屋”“標緻”“摩登”“布勒達路”,不說“我走了”,要說“回見”,等等。

因此,星期四的一天,愛瑪沒想到會在“金獅”的廚房裡遇到郝麥先生,他身穿旅行服,就是說披了一件誰也不認識的舊斗篷,一隻手提了一隻旅行箱,另一隻手拿着他藥房的暖腳爐。他沒向任何人透露他的旅行計劃,因爲他擔心公衆見他不在會惶恐不安。

興許是想重遊青年時代的舊地使他興奮不已,因爲在整個路上,他都不停地高談闊論。而且,剛一到地方,他就急忙跳下車去找雷宏。文書百般推託也無濟於事,郝麥先生強拉他去諾曼底大咖啡館,他大搖大擺進去,帽子也不摘,他認爲進入公共場所脫帽是土氣的表現。

愛瑪等雷宏等了三刻鐘不見人,她最後跑到他的事務所去找,仍不見其人,她茫然悵然,猜測可能發生的各種情況,罵他沒感情,責備自己軟弱,她前額貼着窗玻璃,度過了整個下午。

已經兩點鐘了,他們還面對面地坐在桌子前。大廳越來越空蕩,棕櫚樹形狀的爐筒在白色的天花板上映出呈圓形的一束金光。離他們不遠,在玻璃窗後面,在大太陽底下,有一個小噴泉在大理石池子裡汩汩噴水,池中有水田芥和石刁柏,三隻龍蝦木然不動,藏於其間,伸長了身子,爬在一堆側臥的鵪鶉旁邊。

郝麥興高采烈,大吃大喝,其樂融融。與其說他陶醉於好酒好菜,不如說他更陶醉於豪華氣派。不過,紅葡萄酒刺激了他的官能,當朗姆酒攤雞蛋上來的時候,他大談有關婦女不道德行爲的理論。最使他着迷的,是女人的“風采”。他最喜歡打扮優雅的女**在傢俱齊全的房間裡,至於體形,他不討厭漂亮女人。

雷宏沮喪地望着掛鐘,而藥劑師喝着、吃着、說着,興致盎然。他突然問道:

“你在魯昂想必夠清苦的吧?不過,你愛的人住得也並不遠。”

見雷宏臉紅起來,他繼續問道:

“好了,你坦白講!你能否認在永鎮……”

年輕人支支吾吾。

“在包法利夫人家,你不是在追……”

“追誰呀?”

“女僕嘛!”

他不是在開玩笑。但是,虛榮心勝過一切謹慎,雷宏不由自主地表示否認。況且,他只愛棕色頭髮的女人。

“我贊成你的意見,”藥劑師道,“她們更富性感。”

他俯身到朋友的耳邊解釋一個女人是否富於性感都有哪些標誌。他甚至從人種學角度進行發揮,他指出:德國女人輕浮、法國女人**、意大利女人熱烈。

“那麼黑種女人呢?”文書問道。

“這是藝術家的愛好問題,”郝麥道,“夥計,再來兩小杯咖啡!”

雷宏實在不耐煩了,催促道:

“我們走嗎?”

“Yes。”

但是,他走以前要見見老闆,講幾句恭維話。

年輕人聽到這話,就說自己有事,想借機脫身。

“啊!我來護送你!”郝麥道。

一邊跟他走到街上,一邊向他講起他的妻子、他的孩子、孩子們的前途,以及他的藥房先前如何衰敗,通過他的經營現在才臻於完善。

到達勃艮第旅館前頭時,雷宏忽然離他而去,跑上樓梯,找到他的正焦慮不安的情婦。

聽到藥劑師的名字,她火冒三丈。不過,他想好了一堆好理由去解釋。這不是他的過錯,她不是也認識郝麥先生其人嗎?難道她會相信他雷宏更想陪他嗎?但是,她背過身冷落他。於是,他拉住她,同時雙膝跪地,兩臂挽住她的腰身,悲悲切切,故作傷感的樣子,滿臉的淫慾與哀求。

她站立着,冒火的雙眼盯着他,態度嚴厲,幾乎是嚇人的。不一會兒,淚水模糊了她的眼睛,紅眼皮耷拉下來,把雙手給他,雷宏正要吻她的手,這時一個僕人來了,告知先生,有人找他。

“你還回來嗎?”她道。

“是的。”

“什麼時候?”

“一會兒就回。”

藥劑師看見雷宏來了,說道:

“這是一計。我想打斷這次拜訪,這好像太勉強你了。我們去布里杜喝一杯佳露斯吧。”

雷宏發誓說他必須要回事務所去,於是,藥劑師就拿公文,訴訟手續開起玩笑來:

“把你的居雅斯和巴托爾放一邊去吧,真見鬼!有誰阻礙你?膽子大一點!咱們去布里杜,你看一看他的狗,有趣極了。”

因爲文書總是執意不答應,他又道:

“那麼我也去你的事務所,我讀報等你,或是翻一翻法典也行。”

愛瑪的憤怒,郝麥先生的嘮叨,興許還因爲午飯吃得飽脹,這一切把雷宏折騰得迷瞪了,一時沒了主意,藥劑師還在蠱惑他,重複道:

“咱們去布里杜家!在馬爾巴路街,就兩步遠。”

於是,因爲怯懦和愚蠢,也因爲這種讓人拖着去做最不願意做的事情的難以名狀的情緒,他聽任藥劑師把他帶到布里杜家。他們找到了布里杜在他的小院子裡,正在監督着三個夥計,他們氣喘吁吁地轉動一臺機器的大輪子,釀造蘇打水。郝麥向他們提出指點,他擁抱了布里杜,喝佳露斯飲料。雷宏多次想脫身,但藥劑師每次都拉住他的胳膊,道:

“再待一會兒!我就走。我們去《魯昂指路燈》,看看那些先生。我介紹你認識托馬散。”

不過,雷宏總算甩掉了他,一溜煙地跑回旅館。愛瑪已經不在那兒了。

她剛剛悻悻離去。她此時此刻討厭他。她覺得對她失約是一種侮辱,她還找出其他一些理由要擺脫他:他缺乏英雄行爲、軟弱、平庸,比女人還優柔寡斷,吝嗇又膽怯。

後來,她冷靜下來,發現自己可能誣衊了他。不過,貶低所愛的人總會使彼此間的關係產生某種疏遠。至於偶像是不可碰的,因爲碰過之後,偶像的鍍金會沾手的。

他們之間開始談越來越多的與愛情無關的事情。在愛瑪給他的信中,談的是花草、詩、月亮和星星;變冷的熱情試圖靠種種外援因素來維持,這是天真的手段。對下一次幽會,她仍繼續期待至高的幸福。但是,後來她自認並未感到任何新奇之處。這種失望很快被一種新的希望所取代。因此,她每次回到他懷抱裡時都更熱烈,更貪婪。她脫衣服痛快淋漓,抽掉束胸的細帶,細帶在她屁股周圍發出嘶叫,猶如一條遊蛇噝噝滑行。她光着腳板,踮起腳,過去再看一次門是否關好了。緊接着,便一下子把衣服脫個精光——她臉色蒼白,不言不語,神色嚴肅,撲向他的胸膛,長久地戰慄不已。

然而,雷宏似乎感覺到在這冷汗淋漓的額頭上,在這不知所云的嘴脣上,在這神不守舍的瞳人裡,在這兩隻胳膊的摟抱之中,有某種極端的、難以言喻的、悽然慘然的東西悄悄地鑽到他們之間,要把他們分開。

他不敢向她提問題,但是,看得出來她經驗十分豐富,自忖她一定有過各種苦與樂的體驗。以前使他着迷的東西,現在倒使他有點恐懼了。而且,他有意反抗她的日趨強烈的佔有慾,怨恨愛瑪的這種持久性的勝利。他甚至努力不去愛她。可是,一聽到她的小靴子的聲音,他又自感怯懦,就像醉鬼看到烈酒一樣身不由己。

誠然,她對他的關心可謂無微不至,從菜餚的選擇到衣着的俏麗以及含情脈脈的目光,煞費苦心,無所不用其極。她從永鎮帶來玫瑰,把它們捧在懷裡,一見了他,便向他臉上丟去。她對他的健康表示擔心,對他的行爲提出指點,爲了更好地保住他的心,她給他脖頸上戴上一塊聖母像章,期望上天給予其可能的護佑。她像一位賢德的母親,瞭解他的親友情況,跟他強調:

“別去看他們,別出去,只想着我們自己。愛我!”

她真想能夠監督他的生活,曾想過要找人跟蹤他到街上去。旅館就近總有個流浪漢糾纏旅客,他不會拒絕……然而,她的自尊心阻止她這樣做。

“哎!由他去吧!讓他騙我,這有什麼關係!難道我在乎這個?”

有一天,他們分手早,她獨自從大馬路歸來,瞥見她的修道院的牆壁。她到榆樹影下的一條長凳上坐下來。當年這裡多安靜!她多麼羨慕根據書本儘量想象的難以言喻的戀愛情緒!

婚後的最初幾個月,騎馬在森林裡的漫遊,跳圓舞曲的子爵,引吭高歌的拉嘉爾迪,這一切重現於她的眼前……而雷宏忽然出現,她覺得他同別人一樣遙遠。

“可是,我是愛他的呀!”她自語道。

沒關係!她不幸福,從未幸福過。這種生活的缺憾是從哪裡來的呢?這種她藉以依靠的東西何以隨時化爲烏有?……假如世上有一個健壯、美麗的男子,天生英武,既滿懷熱情又高雅入微,既有天使的形象,又有詩人的心靈,撥動青銅絲豎琴,演奏哀婉的祝婚曲,響徹雲霄,爲什麼她就不能有此巧遇?噢!到處是此路不通!況且,實在沒有什麼值得追求的,一切都是謊言!每個微笑掩藏着煩惱的呵欠;每種歡樂隱伏着詛咒;隱伏於歡愉之後的是對歡愉的厭惡;世界上最美妙的吻,留在你脣上的只是一種不可能實現的嚮往。

空中迴盪着金屬嗡嗡聲,修道院的鐘敲響了四下。四點鐘!她覺得坐在這條長凳上好像長久以來就沒動過。無限的激情可以容納於一分鐘之內,猶如人羣可以容納於狹小的空間。愛瑪正全身心地陷於自己的激情之中,如同公爵夫人一樣隨意花錢。

不過,有一回,家裡來了一個身體瘦弱、紅臉禿頂的男子,聲稱是從魯昂來,是萬薩爾先生派來的。他身穿一件修長的綠禮服,側面衣袋用別針彆着。他取下別針,又別在袖子上,彬彬有禮地遞上一張紙。

這是一張她簽了名的七百法郎借據,勒樂儘管百般申明其善意,還是把這筆款子轉到了萬薩爾賬下。

她差女僕去他家裡。他不能來。

那陌生人一直站立着,左顧右盼,他那金黃色的粗眉毛遮蓋着好奇的眼睛,故作天真的樣子,問道:

“怎樣給萬薩爾先生回話呢?”

“那麼,”愛瑪答道,“你就告訴他……我沒錢……要等下週,要他等一等……是的,等到下週。”

於是,來人一句話不說,走了。

但是,第二天中午時分,她收到一份拒付通知單,貼着印花,上邊多處印着這樣的粗體字樣:“哈朗律師,布希執達員”,看見通知單把她嚇壞了,急匆匆跑到布商家裡。

她在布店找到了他,他正在捆一個包裹。

“爲您效勞!請吩咐。”他道。

勒樂說着話,並不停止手裡的活計,一個十三歲左右的女孩,有點駝背,在幫助他,在他手下,她既當店員,又做廚子。

然後,他走在前面,腳下木頭套鞋在地板上發出呱嗒呱嗒的響聲,帶包法利夫人上了二樓,進入一間狹小的工作室,裡邊有一張很大的松木寫字檯,上面擺着幾本賬簿,用一根上了鎖的鐵棍保護着。靠牆地方,在一堆印花棉布頭下面,隱約可見一個保險箱,容積很大,足見其中裝的不只是票據和金錢。誠然,勒樂先生是靠抵押放貸的,他在保險箱裡就放着包法利夫人的金鍊和可憐的戴立葉老爹的耳環,他最後被迫賣掉家產,在甘岡普瓦買了一爿破爛不堪的雜貨鋪,後來死於惡疾,臉色蠟黃,勝於身邊的蠟燭。

勒樂坐到他的寬大的草墊扶手椅裡,問道:

“什麼事?”

“你看吧。”

她拿通知單給他看。

“那麼,我能做什麼呢?”

於是,愛瑪發火了,提醒他曾保證不轉讓她的期票諾言,他承認說過這話,但申辯道:

“我也是被逼無奈,人家把刀子放到我的喉嚨上。”

“現在會怎麼樣呢?”她繼續道。

“噢!這很簡單。法院判決,而後是扣押……別無他法!”

愛瑪忍耐着,真想揍他一頓。她竭力心平氣和地問他是否有辦法安撫一下萬薩爾先生。

“哈,你說得輕巧!安撫萬薩爾;你不瞭解他,他比阿拉伯人兇狠……”

不過,還須勒樂先生插手才行。

“你聽我說!我覺得直到現在,我對你是夠客氣的了。”

一邊說着,他翻開一本賬簿:

“你看!”

他用手指指到一頁上:

“我們看看……看一看……八月三日,二百法郎……六月十七日,一百五十法郎……三月二十三日,四十六法郎。四月份……”

他一下子停住了,好像怕說錯了話。

“我不說你丈夫簽了字的期票,一張是七百法郎,另一張是三百法郎!至於你的零星賬和利息賬,多的是,誰也搞不清楚。我可不能再賒賬了!”

她哭了,甚至稱他“好勒樂先生”。但是,他一推六二五,全推到“這個壞蛋萬薩爾身上”。再說,他現在身無分文,沒有人向他付錢,現在是別人爬在他身上吸他的血,像他這樣一個可憐的店家無力放貸。

愛瑪默不做聲;勒樂先生嘴咬着羽毛筆,興許對她的沉默有些不安起來,因爲他繼續道:

“至少,近日我有某種進項……便可以……”

“再說,”她道,“只要巴爾諾維爾的欠款一到……”

“你說什麼?……”

得悉朗格魯阿還沒有付款,他表現很吃驚的樣子,隨後又甜言蜜語道:

“你說,我們講個條件,怎麼樣?”

“哦!條件隨你!”

於是,他閉眼想了一會兒,寫了幾個數字,聲稱事情難辦,他很爲難,他是在蝕血本,他口述四張期票,每張二百五十法郎,各自相差一個月的限期。

“但願萬薩爾肯聽我的!況且,談定的事情,我照辦不誤,我這人辦事就是痛快利落。”

後來,他漫不經心地給她看幾件新商品,但是,他認爲沒有一件能配得上包法利夫人。

“我說這件裙料七個蘇一米,保證不退色!他們就信以爲真!你知道,我纔不對他們說真話。”他想通過承認對別人的欺騙使她確信他的正直可靠。

他喊她回來,讓她看三米長的鏤空花邊,這是他新近在“一次拍賣”中買得的。

“這多漂亮!”勒樂道,“這東西蓋在扶手椅上,現在特別時興。”

接着,他比魔術師還麻利,用藍紙把花邊包好,塞到愛瑪手裡。

“至少,你得告訴我……”

“啊!以後再說吧。”他說完,轉身走了。

當天晚上,她催促包法利給他母親寫信,讓她儘快將遺產餘額寄來。婆婆回信說,錢已用光,因爲清算早已結束,除了巴爾諾維爾的房產外,他們只剩下六百法郎的年金,到時她肯定會寄來的。

於是,包法利夫人給兩三家病人送去賬單,收診費,此辦法果然奏效,她便偷偷大用起來。她總是很注意地在賬單末附言:“吾夫自負,請勿向其談及……尚祈原諒……謹此……”有人來信抱怨,她將信暗地截取。

爲了換到錢,她賣掉舊手套、舊帽子,家裡的廢銅爛鐵。她討價還價,貪得無厭——她的農民血液使她見利就爭。她每次進城,見到便宜貨就買下來,心想勒樂先生缺貨時肯定會買她的。她買下鴕鳥羽毛、中國瓷器和衣櫃,等等。她向菲麗西岱借錢,向勒弗朗索瓦太太借錢,向“紅十字”女店家借錢,見人就借,不管是在什麼地方。最後她收到巴爾諾維爾的房產錢,付清了兩張期票,另外一千五百法郎也花光了。她就重新續約,永遠如此!

誠然,她有時也儘量計算一番,但她發現賬目龐大無比,連她自己也難以置信。於是,她重新計算,很快又越算越糊塗,索性將賬目置之一旁,不再想它。

現在,家裡景象可謂悽慘!只見供貨商從她家出來,個個面帶怒容。一些手帕拖在爐竈上;小白爾特穿着破襪子,郝麥太太覺得這太丟人。如果夏爾偶然怯生生地說上幾句,她就粗暴地回答說,這不是她的錯!

她爲什麼這樣大動肝火呢?他解釋說這都是她的神經老毛病所致,自責曾把她的疾病看成缺點,怪自己自私,真想奔過去吻她,但又自語道:

“哦!不,我會惹她生氣的!”

他待下來,沒有動。

晚飯後,他一個人在花園裡漫步。他把小白爾特抱在膝上,展開他的醫學報,試着教她識字。這孩子從未學習過,很快就愁眉苦臉,睜大眼睛,哭了起來。於是,他哄她,去弄噴壺裡的水給她在沙子上造小河,或是折斷女貞樹枝,在花壇上栽樹,這並不破壞花園,到處可見高大的蒿草。他們已經欠了萊斯蒂布杜瓦很多工錢!後來,孩子冷了,喊要媽媽。

夏爾道:

“還是喊你的阿姨吧。你知道,我的小寶寶,你媽不要人吵她。”

秋天來臨了,樹葉已開始掉落——正像她兩年前生病時一樣!——這什麼時候才能是個頭啊?……他雙手背在後面,繼續走着。

夫人在她的房間裡,別人不能上樓去。她整天待在那裡,昏昏沉沉,幾乎不穿衣服,不時地叫人給她點上宮香,這是她在魯昂一家阿爾及利亞人開的店鋪買的。爲了夜裡不要有這個男人躺在她身旁睡覺,她撅嘴蹙眉,極力冷落他,終於把他打發到三樓上去住。她整夜讀荒誕不經的小說,一直讀到天亮,書中場面不是縱樂狂飲,就是殺人放火。她常常恐懼萬分,嚇得大聲喊叫,夏爾跑過來看她。

“啊!你走開!”她道。

還有的時候,想起通姦的快感,慾火燒得她難忍難熬,慾念吞噬全身,氣喘吁吁,激動不已,她打開窗子,深吸冷空氣,讓夜風吹散她的濃密的頭髮,眼望着星辰,期待着白馬王子的愛戀。她想他,想雷宏。她情願捨棄一切,哪怕只爲一次使她心滿意足的幽會。

幽會成了她狂歡的日子,她要求過得輝煌排場!當他不能一個人負擔花費時,她就慷慨補上不足,幾乎每次幽會都如此。他曾試圖說服她換個簡樸些的旅館,可以生活得一樣好,但是,她總是找出理由反對。

有一天,她從提包裡拿出六把鍍金小銀匙(這是盧歐老爹送給她的結婚禮物),要他馬上替她送到當鋪去。雷宏不喜歡這樣做,擔心有損聲譽,但他還是按她的話去做了。

事後,他細想此事,覺得他的情婦舉止乖戾,也許就此與之分道揚鑣爲好。

果然,有人早給他母親寫了封匿名長信,警告說她的兒子“正沉醉於跟一個有夫之婦廝混”。善良的老太太讀到信,彷彿瞥見了破壞家庭的永久怪物,也就是害人精,巧妙隱藏於愛情深處的女妖、魔鬼,她立即寫信給兒子的老闆杜波卡吉律師,後者最善於處理此等事宜。他找雷宏談了三刻鐘,要他分清是非,懸崖勒馬,向他說明,這種私通行爲會有損事務所聲譽,求他斷絕這種關係,作出這種犧牲即使不是爲他自己,至少也爲他杜波卡吉想一想!

雷宏最終發誓不再去見愛瑪。他沒有信守諾言,想到這個女人還可能給他惹出的麻煩和議論,且不算他的同事早晨圍在爐邊喋喋不休的打趣,他自責不該沒有做到。況且,他就要升爲第一文書:是該嚴肅起來的時候了。因此,他放棄了浪漫的激情、狂熱的情緒和想象——因爲任何資產者在其青春血氣方剛之時,哪怕是一天、一分鐘,都會自以爲胸懷滿天下,能幹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業。最平庸的好淫之徒也夢想着蘇丹后妃;每個公證人內心總懷有詩人的餘興。

當愛瑪在他的胸脯上忽然啜泣起來,他現在會感到厭煩。他的心已辨別不出愛情的妙趣,正如只能忍受某種程度音樂的人聽到一片嘈雜聲會無動於衷,昏昏欲睡。

他們之間太相熟悉,佔有中突增百倍歡樂已無新奇。她對他感到膩味,正如他對她的厭倦。愛瑪在通姦中發現了婚姻所包含的一切平庸乏味。

但是,怎樣才能擺脫呢?儘管這般低級的幸福使她自感受辱,但也無濟於事,因爲她對此早已習慣成自然,或惡習難改。她反而更加熱衷於此,日甚一日,無止境地追求幸福,致使幸福枯竭。她指控雷宏使她失望,就像是他背叛了她,她甚至期望發生什麼災禍使他們分手,因爲她自己沒有勇氣作出這樣的決定。

她並沒有因此而減少給雷宏寫情書,因爲她認爲一個女人總要給她的情人寫信的。

但是,她寫着寫着,心中彷彿出現了另一個男子,一個由其最熱烈的意念、最美妙的讀物、最令人垂涎的形象構成的幽靈,寫到最後時,他變得極其真實,幾乎伸手可及,致使她心潮澎湃,難以自已。然而,她卻不能清晰地想出他的模樣,因爲他像一尊神靈,隱遁於衆多神相之中。他高踞碧空,月明花香之夜,那裡有絲做的雲梯在陽臺上搖來擺去。她感到他近在眼前,他就要來了,在熱烈擁抱中會把她連人帶心全部掠走。接着,她又重新跌回地面,筋疲力盡,因爲遐想的愛情衝動要比盡情的縱慾更使她疲憊不堪。

愛瑪現在總是感到渾身不適,腰痠背痛。她還經常收到法院的傳票,以及帶印花的公文,她也懶得看上一眼。她真不想活了,或是一直睡下去,不再醒來。

四旬齋狂歡日那一天,她沒有回永鎮。她去參加晚上的化裝舞會,她穿一條絲絨褲和一雙紅襪子,戴一頂後頸有髮髻的假髮,一頂三角帽壓到耳朵上。緊跟長號的瘋狂節奏,她整整跳了一夜。大家圍在她周圍狂跳。早晨,她發現自己在劇場過道上同五六個化裝人在一起,他們打扮成女搬運工和水手,他們都是雷宏的好友,正在談論着要去吃夜宵。

附近的咖啡館都已客滿。他們找到港口上一家最差勁的餐館,主人在五樓給他們開了一小間。

男人們在角落裡竊竊私語,可能是在議論價錢。他們中有一名事務所的文書,兩名醫科學生和一個店員:這就是她的舞伴!至於女人們,愛瑪從她們講話的腔調,一下子就聽出她們十之八九都屬於社會底層。她害怕了,撤出了椅子,低下眼睛。

別人都開始吃起來,她卻吃不下去。她額頭滾燙,眼皮刺癢,皮膚冰涼。她滿腦子裡感覺到,化裝舞會的地板仍在千百隻舞者的腳下有節奏地跳着蹦着。加上潘趣酒的氣味夾着雪茄的濃煙使她昏昏沉沉。她暈厥過去,大家把她擡到窗前透風地方。

天開始放亮,在聖-加特琳娜方向,一個巨大的紅球在灰白的天空中逐漸蔓延開來。青灰色的河水隨風盪漾。橋上無人,路燈熄滅。

她終於醒過來了,突然想到白爾特,她還睡在女用人的房間裡。但是,一輛滿載長鐵條的大車撞到房舍牆壁上,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

她急忙避開衆人,脫去服裝,對雷宏說,她要回去了。她終於一個人待在布洛涅旅館,她覺得發生的一切,包括她自己在內,都是難以忍受的。她真想像只小鳥逃脫到遙遠的地方,在清白世界裡過返老還童的生活。

她走出門,穿過馬路,哥什瓦茲廣場和近郊,一直走到一條可以俯視花園的大街上。清新的空氣使她靜下心來。逐漸地,人羣的面孔、面具、分枝吊燈、對舞、夜宵以及那些女人,一切都在消逝,猶如煙消雲散。後來,她回到紅十字旅館三樓的小房間裡,撲倒在她的牀上。房間裡掛着“奈斯勒塔”的幾幅畫。晚上四點鐘時,伊維爾喊醒了她。

她回到家裡,菲麗西岱讓她看放在座鐘後面的一張灰紙。

她念道:

“據判決書副本,茲判決執行……”

什麼判決?誠然,前夜有人送來一份公文,但她看不懂。因此,讀到下面字樣,她驚呆了:

“國王、法律暨法院支付催告:責成包法利夫人……”

她跳過幾行,讀到:

“限期二十四小時”——什麼事呢?“付清總額八千法郎”。下面還寫着:“否則,將受法律制裁,依法扣押其傢俱及衣物。”

怎麼辦?……二十四小時之內,就是明天!她想,可能是勒樂還想嚇唬她;因爲她一下子猜到了他的計謀和向她獻殷勤的目的。數額如此龐大倒使她放心了。

然而,由於不斷地買、不斷地欠款、不斷地借款、不斷地籤借票據,還要不斷地續簽票據,每一新的期限,數額都隨之增大,她最終確實給勒樂先生準備了一份資本。這是他爲做投機生意所迫不及待的資金。

她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去找他。

“你知道我遇到什麼事了嗎?這可能是個大玩笑吧!”

“不是!”

“那是怎麼回事?”

他緩慢地轉過身來,交叉雙臂,對她說:

“親愛的夫人,你以爲我會只爲上帝之愛給你供貨、供錢,直到世界末日?我支出去的錢,必須收回來,這是合情合理的!”

她大叫大嚷,認爲不會有這麼大債額。

“啊!那是你的事!法院已經承認!也已有了判決!你已經接到通知了!況且,這不是我,而是萬薩爾。”

“你就不能……”

“哦!毫無辦法。”

於是,她避開正題,而言其他。說她事先毫無所知……出乎意料……

“那是誰的錯呢?”勒樂向她嘲弄地一鞠躬,言道,“你在尋歡作樂之時,我呢,我像黑鬼一樣在幹苦力。”

“啊!不要教訓人!”

“這永遠沒害處的。”他反駁道。

她害怕了,央求他;她甚至將她的美麗的纖長而潔白的手——又長又白——放到商人的膝上。

“你走開!人家會說你要勾引我啦!”

“你真壞!”她喊道。

“哦!哦!你這不就來了嘛!”他笑着繼續道。

“我要叫人知道你是什麼人。我要告訴我丈夫……”

“那好,我要讓你的丈夫看一樣東西!”

勒樂從保險櫃裡拿出一個一千八百法郎的收據,這是她在萬薩爾貼現折扣時寫給他的。

“你以爲這個可憐的好人不會明白你的小偷行爲嗎?”他補充道。

她癱軟下來,比頭上捱了一悶棍還要厲害。他在窗戶和辦公桌之間來回踱步,嘴裡不斷重複着:

“啊!我一定讓他看清楚……我一定讓他看清楚……”

然後,他走近她,聲音柔和地說:

“我知道,這不是好玩的;不過,畢竟也沒死了誰,既然,你現在剩下的唯一辦法就是還我錢……”

“可是,我到哪兒去弄錢呢?”愛瑪扭着胳膊,道。

“啊,那算什麼!你有那麼多朋友!”

他眼盯着她,樣子可怕,又像是洞察秋毫,她感到五臟六腑都在打冷戰。

“我答應你,”她說,“我一定簽字……”

“你的簽字,我已經夠多了!”

“我還可以賣東西……”

“算了吧!”他聳聳肩,道,“你已經一無所有了。”

他向通往店鋪的窺視孔喊道:

“阿奈特!別忘了十四號的三塊布頭。”

女僕來了。愛瑪明白了,問:“要有多少錢可以停止訴訟?”

“太晚了!”

“可是,我給你幾千法郎,總額的四分之一、三分之一,幾乎是全數給你,還不行嗎?”

“唉!不行,沒用了!”

他輕輕地把她推向樓梯口。

“我求你了,勒樂先生,再寬限我幾天!”

她抽噎起來。

“好啦!眼淚有什麼用!”

“你讓我失望!”

“與我何干!”他關了門,道。

第二天,執達員哈倫律師帶着兩名證明人到她家筆錄扣押物品時,她硬撐着做出泰然自若的樣子。

他們先從包法利的診室開始,他們沒有記錄骨相學人頭,因爲它被看做是醫生的“職業工具”。但是,他們把廚房裡的盤子、鍋子、椅子、蠟燭臺,以及房間裡擱物架上的種種小擺設全都一一過了數。他們檢查了她的裙袍、衣物,洗漱間。她的生活直到最隱秘的各個角落就像被解剖檢驗的屍首一樣,徹底展現在這三個人的眼前。

哈倫律師身穿緊身黑禮服,戴白領帶,腳下拴褲管的繩子系得緊緊的,嘴裡不時地重複道:

“可以看嗎,夫人?可以看嗎?”

他還時常發出讚歎聲:

“漂亮!……真美!”

他左手拿着墨水瓶,蘸蘸筆,接着寫下去。

他們登記完房間裡的東西,便登上閣樓。

她在閣樓藏着一張書桌,裡面鎖着羅道夫的全部來信。必須打開書桌。

“啊!來往信件!”哈倫律師道,他會心地笑了,“但是,對不起!我必須看清楚匣子裡確實沒有別的東西。”

他輕輕地拿起信件,傾斜着抖動,好像要從中抖出拿破崙似的。看見他的粗手——紅手指柔軟得像蛞蝓——拿着這些當年使她激動的信件使她陡生怒火。

他們終於走了!菲麗西岱進來了。愛瑪事先打發她去放哨,爲的是引開包法利,她們急忙把管扣押的看管人安置在樓上屋檐下,他答應不出來。

晚上,她覺得夏爾有些憂心忡忡的樣子。她焦慮不安地窺視着他,她彷彿從他臉上的皺紋裡發現了對她的譴責。當她的目光落到裝飾着中國屏風的壁爐上,落到寬大的窗簾、扶手椅,以及這一樣一樣的曾減少她生活痛苦的物件上時,不由得心頭升起一種懊悔之情,或者更準確地說是一種莫大的遺憾,而這種遺憾刺激她的熱情,遠非是消除。夏爾心平氣和地撥弄着火,兩隻腳放在柴架上。

有一陣,看管人在藏身處可能膩煩了,弄出點聲音。

“上邊有人走路?”夏爾問道。

“不是!”她接話說,“閣樓的窗子開着,是風吹動的聲音。”

第二天是星期日,她動身去魯昂找她知名的銀行家。他們不是在鄉下,就是在旅行。她並不氣餒。凡是她能找到的,她都向他們借錢,極力說明她需要錢,而且保證歸還。有人當面譏笑她。總之,沒有人肯借她錢。

下午兩點,她跑到雷宏住處,敲響他的門,無人開門,他最後露面了。

“誰叫你來的?”

“打擾你了?……”

“不是……不過……”

他承認房東不喜歡房客接待“女人”。

“我有話要對你說。”她繼續道。

於是,他拿出鑰匙,她制止了他。

“哦!不,到那邊我們住的地方去。”

他們到了“布洛涅旅館”,去他們的房間。

她一到房間,先喝了一大杯水。她面色十分蒼白,對他說:

“雷宏,你要幫我一個忙。”

她緊握他的雙手,搖動他,又道:

“聽我說,我現在需要八千法郎!”

“你瘋了!”

“還沒有!”

她立即講述了她的不幸,遭受扣押的事;因爲夏爾還一無所知,婆婆討厭他,盧歐老爹無能爲力。他,雷宏要爲這筆必要的款子奔走籌集……

“你要我怎麼辦?……”

“你真沒用!”她高喊道。

於是,他呆頭呆腦地說道:

“事情沒那麼嚴重,也別誇大其詞。也許拿出一千埃居,對方就不會鬧了。”

完全有理由再試試別的辦法,不見得就湊不出三千法郎。況且,雷宏可以替她擔保。

“去吧!試試看!必須弄到錢!要抓緊!……哦!儘快,儘快!我會更愛你的!”

他出去了,一小時後又回來了,一本正經地道:

“我找了三個人……一無所獲!”

他們面對面在壁爐的兩個角落裡坐着,一動不動,也不言語。愛瑪聳肩,頓足。他聽到她嘟囔道:

“我要是你,我,我肯定會弄到錢的!”

“去哪兒弄?”

“去你事務所!”

她的一雙瞳孔閃着火光,透出一種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氣;雙眼眯縫着,樣子既淫蕩,又挑逗。面對這個女人鼓動他犯罪的無聲命令,這個青年男子自感支持不住了。於是,他害怕了,爲了避免細說,他敲打自己的額頭,喊道:

“莫樂爾今晚該回來了!他不會拒絕我的,我希望(這是他的一個朋友,是一個大富商之子)明天我把錢給你送去。”他補充道。

他想象講出這種希望會給她帶來歡樂,愛瑪卻表現出無動於衷的樣子。難道她懷疑這是騙她的謊言?他紅着臉,繼續道:

“不過,要是三點鐘還不見我回來,就別再等我了,親愛的。我得走了,對不起,再見!”

他握住她的手,覺得軟綿綿的,毫無生氣。愛瑪連任何感受的氣力都沒有了。

鐘敲響了四點,她起身返回永鎮,像個機器人在慣性的推動下行動着。

天氣晴朗。這是三月份明朗而寒氣襲人的一天,白茫茫的天空裡,陽光燦爛。魯昂人身着節日盛裝,喜氣洋洋地散步。她到達教堂前廣場。衆善男信女正做完晚禱出來;人羣從三個門流出,猶如河流從一座橋的三個橋孔流過;中間站着門衛,一動不動,穩如磐石。

於是,她想起了那一天:她既惴惴不安又滿懷希望地走進這高大的殿堂,教堂的正殿在她面前向遠處伸展卻趕不上她心中的愛情更長更廣。她繼續一邊走,一邊藏在面紗下哭泣,昏昏然。步履蹣跚,幾乎倒下去。

“小心!”有個聲音從正在打開的車門裡喊道。

她停住腳,讓過一輛雙輪輕便馬車,一位身穿貂皮衣的紳士駕車,一匹黑馬在車轅裡又踢又蹬地奔馳。這是誰呢?她認識此人……馬車飛奔而去。

是他,是子爵!她扭回頭,只見街上空無一人。她極度疲憊,也極度傷心,她身靠一堵牆,以免摔倒。

她繼而想到是她自己搞錯了。況且,她什麼也不懂。所有的一切都在拋棄她,她感到茫然,猶如一下子滾進不可名狀的深淵裡。因此,她到了“紅十字”旅館看到好心的郝麥時,幾乎是喜出望外。郝麥看着人們把一大箱藥品裝上“燕子”車,他手裡拿着一塊方巾,裡面包的是給太太準備的六塊點心。

郝麥太太很喜歡吃這種頭帕形狀的,又小又重的點心,抹上鹹黃油,四旬齋時吃:這是哥特人遺留下來的典型食品,可以追溯到十字軍東征時代,強壯的諾曼底人以前以此爲食,確信飯桌上,在黃色火把的光照下,擺在肉桂酒罐與大塊豬肉之間的這種點心就是他們要吞食的撒拉遜人的頭顱。藥劑師的妻子儘管牙口不好,實在可氣,但大嚼起來也像他們一樣,顯出一種英雄威風。因此,郝麥先生每次進城,總是一次不落地給她帶回一些,他每次都是到瑪薩克街的著名廠家購買。

“很高興看到你!”他道,同時把手伸給愛瑪,扶她登上“燕子”。

接着,他把“點心”吊在行李網架的皮帶上,光着頭坐好,交叉雙臂,擺出一副拿破崙式的思考模樣。

但是,當盲人像往常一樣在山腳下出現時,他喊道:

“我就不明白爲什麼當局還容忍這些犯罪的營生!就應該把這些可憐傢伙關起來,逼他們做點事情!說實話,進步緩慢,如烏龜爬行!我們還踟躕在野蠻時代!”

盲人伸出他的帽子,在車門旁搖來擺去,像一個脫鉤的掛毯布袋。

“這是個瘰癧病患者!”藥劑師道。

雖然認識這個可憐鬼,但是,他裝做第一次見到他似的,嘴裡嘟囔着“角膜、不透明膜、鞏膜、面孔”等字眼,然後,以慈父般語氣問道:

“朋友,你得這種可怕的殘廢有多久啦?你別在酒店裡酩酊大醉了,最好還是節制一下你的飲食吧。”

他勸盲人喝上好的葡萄酒、上好的啤酒,吃上好的烤肉。盲人繼續唱他的歌,而且,他的樣子像個白癡。最後,郝麥解開錢袋。

“拿着,這是一個蘇,還我兩個裡阿,別忘了我的建議,會對你有好處的。”

伊維爾對這些建議的有效性公然表示懷疑。但是,藥劑師證實說,用他配製的一種消炎藥膏就能治好這種病。他拿出他的地址:

“郝麥先生,住菜場附近,相當有名。”

“好啦,”伊維爾道,“你費盡心機‘給我們逗樂’。”

盲人蹲下身子,頭向後仰,轉動他的綠眼睛,伸着舌頭,用兩隻手搓肚子,同時發出一種像餓狗一樣的震耳號叫聲。愛瑪對此討厭至極,從肩上扔過去一個五法郎的硬幣。這是她的全部財產了,她覺得這樣扔出去倒也氣派。

車子開動了,郝麥先生突然探身車窗外,喊道:

“不要吃麪粉製品和奶製品!毛衣貼身穿,用刺柏果實的煙燻有病地方!”

愛瑪看着眼前熟悉的景物一幕幕閃過,一時忘記了現時的痛苦。難以忍受的疲勞使她精疲力竭,回到家裡,神情呆滯,心灰意冷,幾乎睡着了。

“聽天由命吧!”她自語道。

再說,誰知道呢?爲什麼不會隨時發生非常情況呢?甚至勒樂興許死掉。

早晨九點鐘,廣場上人聲嘈雜,把她驚醒了。菜場周圍聚集一羣人在讀貼在一根柱子上的一張大海報。她看見朱斯坦登上一塊牆腳石去撕海報。但,就在這時鄉警一把抓住他的衣領。郝麥先生走出藥房,勒弗朗索瓦太太在人羣中央像在說些什麼。

“夫人!夫人!”菲麗西岱一邊進屋,一邊喊道,“這太可恨了!”

這可憐的姑娘不知所措,把剛剛從門上揭下來的一張黃紙遞給她。愛瑪一眼看到:要出售她的全部動產。

於是,她們默默地對視着。女僕與女主人之間心照不宣,無秘密可言。最後,菲麗西岱嘆道:

“如果我要是您,夫人,我就去找紀堯曼先生。”

“你這麼想嗎?”

這個問題是想說:

“你和那個男僕好,瞭解公證人家底細,難道主人有時談起我了?”

“是的,去吧,會有好處的。”

她穿上她的黑裙袍,戴上裝飾着煤玉顆粒的帽子。爲了避免讓人看見(廣場上一直有許多人),她繞到村外,走河邊小徑。

她氣喘吁吁地來到公證人的柵欄門前。天色陰沉,下着小雪。

聽到門鈴聲,德奧道爾穿着紅背心出現在臺階上。他過來給她開門,幾乎像對一個熟人一樣,顯出親切的樣子,直接引她到餐廳裡去。

一隻大瓷爐發出吱吱的響聲,上面是一棵仙人掌養在壁龕裡;櫟木紙的牆壁上,鑲在黑木框裡的有斯特本的畫《埃斯美拉達》和肖邦的畫《波提乏》。餐桌上飯菜已備好,兩個銀火鍋,水晶門執手,鑲木地板和傢俱,一切都十分潔淨,像英國人的居室,光亮閃閃。窗玻璃在每個拐角地方都用彩色玻璃裝潢一番。

“這才叫餐廳,”愛瑪想道,“我也要有個這樣的。”

公證人進來了,左臂貼身靠緊他的帶棕櫚圖案的睡袍,右手摘下他的栗色絲絨軟帽,又馬上戴到頭上,故意讓小帽偏向右側,底下露出三縷金黃頭髮,從枕骨地方兜過他的禿腦殼。

他先讓她就座,而後自己坐下用餐,並對如此失禮表示歉意。

“先生,”她道,“我求您……”

“什麼事,夫人?你說吧。”

她向他講述自己的處境。

紀堯曼律師瞭解她的情況,因爲他與布商秘密勾結,在布商那裡,他總會弄到資金以便他向別人抵押放款。

因此,他了解(比她更瞭解)這些期票的長久歷史,先是數量微不足道,以不同的名字簽署,長期期票,又接連不斷地延長期限,直到這一天布商收集了全部拒付票據,委託他的朋友萬薩爾以他個人的名義出面提出訴訟,因爲布商不想讓本地同鄉把他看成吃人的老虎。

她在敘述中也講了不少對勒樂的責難,對此,公證人只是不時地用一句無關緊要的話搪塞。他低頭吃他的排骨,喝他的茶,下巴縮到天藍色領帶裡,兩個鑽石別針由一條金鍊子連起來,別住領帶。他奇怪地微笑着,樣子甜蜜,又難以捉摸。但是,他發現她的雙腳是溼的,便道:

“靠近爐子嘛……把腳放高些……蹬在瓷爐上好了。”

她擔心弄髒了爐子。公證人故獻殷勤地繼續道:

“好看的腳是弄不髒東西的。”

於是,她盡力想打動他,她自己先動了感情,向他講述她的狹隘的夫婦生活,她所忍受的折磨以及她的需要。他理解這一切:她是個風流女人!他並不停止吃飯,卻把身子完全轉向了她,致使他的膝蓋觸到了她的靴子,靴底彎曲着貼在爐子上,冒着熱氣。

但是,當她向他借一千埃居時,他先是緊閉嘴脣,繼而聲言以前沒有管理她的家產,爲此感到難過,因爲即使是一位女人也有成百上千的好辦法拿錢賺錢。本應該在格魯麥斯尼爾泥炭礦或勒哈弗爾房地產碰運氣,幾乎可以肯定進行最漂亮的投機,一想到她本可以肯定發大財,這使她痛苦得發瘋。

他繼續道:

“你先前爲什麼不來找我呢?”

“我真不知道。”她道。

“爲什麼呢,嗯?我讓你害怕啦?相反,應該抱怨的是我!我們相識太晚!然而,我是非常忠於你的,我希望你對此不再懷疑了吧?”

他伸手抓住她的手,貪婪地吻個遍,又拉住她的手放在他的膝上,隨心所欲地玩弄她的手指,同時滔滔不絕地向她講着甜言蜜語。

他的聲音平淡,猶如小河流水,向她低聲耳語着;透過他的眼鏡片的反光看見他瞳人裡迸發出慾火的光芒,他的兩隻手伸進愛瑪的袖口,觸摸她的胳臂;她感到一股急促的氣息吹她的臉頰。這個男人令她生厭,十分可惡。

“先生,我在等待!”

“等什麼?”公證人突然臉色煞白,問道。

“等這筆錢。”

“不過……”

突生強烈的慾望,使他不能自已,便讓步道:

“好吧,我答應了!”

他跪地向她爬過去,不顧弄髒他的睡袍。

“求求你,留下來吧!我愛你!”

他摟住她的腰身。

包法利夫人立即氣紅了臉,她身子向後退,樣子十分可怕,嚷道:

“先生,你無恥利用我受難之時!我是可憐,但我不賣身!”

她出去了。

公證人瞠目結舌,眼盯着他那雙漂亮的繡花拖鞋。這本來是一個情婦送他的禮物。最後看見這禮物倒使他感到慰藉。再說,他想到,這樣的冒險會使他越陷越深。

她在大路的山楊樹下急速逃走,一邊自語道:

“多麼卑鄙!多麼下流!……多麼無恥!”

失敗的沮喪更加強了廉恥心受辱的憤怒。她覺得上天在跟自己作對,她反而感到自豪,她從未如此高看過自己,也從未如此鄙視過他人。一種好戰的念頭使她激動得難以自制,她真想把男人們都揍一頓,往他們臉上吐唾沫,把他們打得稀巴爛。她繼續快步往前走,面色蒼白,渾身戰慄,無比憤怒,淚眼搜索着空蕩蕩的地平線,好像陶醉於滿腔仇恨之中。

當她看到家門時,她覺得一陣麻木,再也邁不動步,然而又必須向前走,況且能向哪裡逃呢?

菲麗西岱在門口等着她。

“怎麼樣?”

“借不到!”愛瑪道。

她們用了一刻鐘時間,歷數永鎮可能向她伸出救援之手的各色人等;但是,每當菲麗西岱提到一個人時,愛瑪便反駁道:

“不可能!人家不會願意的!”

“先生就要回來了!”

“我知道……你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兒。”

她一切都試過了,現在已無計可施。等夏爾來時,她只好對他這樣說:

“你走開吧。你腳下的地毯已不是我們的;全家裡已沒有你一件傢俱、一根別針、一棵草,可憐的人,是我毀了你!”

於是,可能是一大陣嗚咽,繼而號啕痛哭一場,最後驚惶過去,他會原諒的。

“是的,”她咬響牙齒,喃喃道,“他會原諒我的,他這個人只要我原諒他認識了我,要他拿出一百萬給我也是不嫌多的……不!永遠不!”

想到包法利優於她,她感到怒不可遏。再說,不管她承認還是不承認,過一會兒,很快明天他就會了解這場災禍了。因此,她必須等待這可怕的場面,忍受寬恕的壓力。她想再去找勒樂:能有什麼用呢?給父親寫信:太晚了。也許她現在後悔沒有委身另一個人,這時她聽到小路上有馬蹄聲。是他,他在開柵欄門,他的臉色比石灰牆還要蒼白。她一躍跳下樓梯,迅速跑到廣場上。

村長太太在教堂前跟萊斯蒂布杜瓦聊天,看見包法利夫人進了稅務員家。

她跑去告訴喀龍太太。這兩個女人登上閣樓,躲藏在晾衣竿上的衣物後面;找好位置,以便看到畢耐家屋裡的一切。

他獨自在頂樓小屋裡。正在用木頭仿製一種難以名狀的象牙製品,上面有月牙,有空心球,一個套一個,整個製品直立起來像方尖碑一樣,毫無實用價值;他正在加工最後一個部件,幾近完成!在半明半暗的工作室裡,金黃的木屑從旋牀上飛出,猶如奔馬鐵蹄下濺起的火花;兩隻輪子旋轉着,發出嗡嗡的響聲;畢耐低首微笑着,張大了鼻孔,似乎終於沉浸於這種圓滿的幸福中,因爲這種愛好也許平庸無奇,卻能通過不難克服的困難愉悅心靈,在實現最高夢想中獲得心滿意足。

“啊!她在那兒!”杜瓦什太太道。

但是,因爲旋牀在工作,不可能聽清楚她在說什麼。

最後,這兩人好像聽到了“法郎”一詞,杜瓦什太太低語道:

“她在求他,要緩繳捐稅。”

“好像是!”另一人接着說。

她們看見她在來回走動,檢查堆在牆邊的餐巾環、蠟燭臺、扶手柱頭的圓球,而畢耐心滿意足地在手捋鬍鬚。

“她是不是來向他訂貨?”杜瓦什太太道。

“可他是什麼也不賣的!”她的女鄰居反駁說。

稅務員樣子像在細聽,同時睜大眼睛,像是聽不懂似的。她繼續在說,又溫柔又懇求的樣子。她靠近,胸脯急速起伏,他們都不再言語。

“她是不是在向他獻殷勤?”杜瓦什太太道。

畢耐面紅耳赤,她抓住了他的雙手。

“啊!這太不像話!”

興許是她提出了非禮要求,因爲稅務員(他可是個勇士,曾在博鎮和呂鎮打過仗,參加過法蘭西遠征軍,甚至被提名獲十字勳章)突然像看見蛇一樣後退老遠,喊道:

“夫人!你是那麼想的嗎?”

“真應該用鞭子狠揍這樣的女人!”杜瓦什太太道。

“她哪兒去了?”喀龍太太問道。

因爲正在說這些話的時候,她不見了;頃刻,見她一溜煙跑向大街,向右拐,好像奔向公墓;她們越猜越糊塗。

她來到奶媽家,道:

“羅萊媽媽,我憋得慌!……給我解開帶子。”

她跌倒在牀上,啜泣不止。羅萊奶媽給她蓋上一條裙子,站立在她身旁。因爲她不說話,這個好心的女人便走開了,拿起紡車,紡麻去了。

她以爲聽到了畢耐的旋牀聲,喃喃道:

“哦!住手吧。”

“誰礙她事了?”奶媽自問,“她爲什麼來這兒?”

她跑到這裡來,像被某個凶神惡煞從家裡趕出來似的。

她仰臥牀上,一動不動,兩眼直勾勾的,她看什麼東西都是模模糊糊,儘管她像個白癡死氣白賴地看個沒完。她望着牆上剝落的薄片,兩塊沒燒盡的劈柴冒着煙,連在一起,一隻長蜘蛛在她頭上橫樑縫隙裡爬行。最後,她集中思緒,想起了……有一天,跟雷宏一起……噢!這已多遙遠……河面上,陽光閃爍,鐵線蓮散發芬芳……於是,她的回憶如同沸沸揚揚的湍流裹挾着她,使她很快記起昨日白天的事。

“幾點了?”她問。

羅萊奶媽走出去,向着天空最明亮的方向舉起右手手指,慢騰騰地走回來,道:

“快三點了。”

“啊!謝謝!謝謝!”

因爲他要來了。這是肯定無誤的!他應該弄到錢了。但是,他可能去那邊,不會想到她在這裡。於是,她叫奶媽跑到家去,把他領過來。

“趕快去呀!”

“是,我的好太太,我這就去!我這就去!”

她現在也很奇怪沒有先想到他,昨天,他立誓答應了,他是不會失約的。於是,她已看見自己到了勒樂家,往他寫字檯上攤開三張銀行票據。然後,必須杜撰一篇故事向包法利解釋發生的一切。但,要編一個什麼樣的故事呢?

然而,奶媽遲遲不歸。但是,草屋裡沒有鍾,愛瑪擔心誇大了時間的長度。她便在花園裡散起步來,一步一步地走;她沿着籬笆走小路,又急速趕回來,希望着女主人已從另一條路回來。最後,她等累了,突生疑心,又不願這樣想,不清楚她在這兒待了一個世紀,還是一分鐘;她坐在一個角落裡,閉上眼,堵上耳朵。柵欄門吱呀響動,她一躍而起。還沒等她開口,羅萊奶媽道:

“你家裡沒有人!”

“怎麼?”

“哦!沒有人!而先生在哭。他喚您,大家在找您。”

愛瑪一言不發;她急促呼吸着,轉動眼睛左顧右盼;看到她這副面孔,這個農婦被嚇壞了,本能地向後退,以爲夫人是瘋了。她突然猛擊額頭,大叫一聲,因爲她靈機一動,想起了羅道夫,猶如一道巨大的閃電照亮了漫漫黑夜。他是那麼善良、體貼、慷慨!再說,即使他下不了決心幫忙,她完全可以向他送一秋波喚回他們那失落的愛情,逼他照辦。因此,她動身奔向拉餘塞特,並沒意識到她跑去獻身正是幹不久前在公證人那裡使她大爲光火的事情,也絲毫沒有想到這就是賣淫。

她邊走,邊自問:“我要說什麼呢?我從哪兒說起呢?”她向前走着,認出了灌木叢、樹木、山嶺上的荊豆、那邊的城堡。她重陷入初戀時的感受之中,她的可憐的受壓抑的心充滿了愛而心花怒放。陣陣暖風吹拂她的面孔;雪在融化,一滴一滴地從樹芽跌落在草上。

她像以前那樣從畜欄的小門進去,然後到了正院,周圍是兩行茂密的菩提樹。它們搖動着蔓長的枝條,發出沙沙響聲。狗窩裡響起一片狗叫聲,此起彼伏叫個不停,仍不見有人出來。

她登上帶木頭欄杆的又寬又直的樓梯,通向鋪石板地的過道,石板上滿是灰塵,像修道院或旅館一樣,幾間屋子一長溜排起來。他的房間在緊裡頭,左首。當她將手指扶到門鎖上時,突然覺得渾身癱軟無力。她擔心他不在這兒,又幾乎希望他不在,然而,這是她唯一的希望,最後的得救機會。她停了一分鐘,穩了穩神,想到別無出路,便鼓足勇氣開門而入。他就在壁爐前,兩腳放在爐架上,嘴裡噙着菸斗吸菸。

“喲!是你!”他猛然起身,道。

“是啊,是我!……羅道夫,我要請你拿個主意。”

儘管她作出了百般努力,卻總是難以開口。

“你沒有變!你總是那麼迷人!”

“哦!”她滿懷傷心地繼續道,“朋友,這種迷人是悽慘的,因爲你並不屑於理睬它。”

於是,他試圖解釋他過去的行爲,同時借用模棱兩可的語彙表示歉意,因爲他編不出更好的瞎話。

聽見他的話,特別是聽見他的聲音,又面對着他本人,她不由得動情,甚至裝做相信,或者也許真的相信他與她關係破裂的藉口:一種關係着第三者的榮譽乃至生命的秘密。

她憂傷地望着他,道:

“沒關係!我吃夠了苦頭!”

他以哲學家的口吻答道:

“人生就是如此

!”

“自從我們分手後,”她繼續道,“她對你好嗎?”

“哦!不好……也不壞。”

“也許我們永不分手要好多了。”

“是啊……也許!”

“你這樣想嗎?”她靠近前,道。

她嘆口氣道:

“哦,羅道夫!你要是知道就好了!……我是多麼愛你!”

於是乎,她抓住他的手,他們倆手指交叉在一起,待了一會兒——就像在“改良與發展農業大會”開幕第一天時那樣!出於矜持心理,他盡力抵禦柔情的感染。但是,她一頭倒向他懷裡,道:

“沒有你,你叫我怎樣活呢!失去已有的幸福,我不能忍受!我絕望了!我以爲活不了啦!有時間,我要向你講述這一切。而你呢……你躲着我!……”

因爲,三年以來,由於男性所特有的怯懦天性,他小心翼翼地躲過了她;而愛瑪嫵媚地擺動她的頭,比**期的母貓還招人喜歡,繼續道:

“你愛上了別的女人,說實話吧。哦!我理解她們,算了!我也原諒她們,因爲是你引誘了她們,如同當年你引誘了我。你呀,你是個男子漢!你有一切條件要人家喜歡你。但是,我們要重新開始,對不對?我們會相愛的!瞧,我笑了。我是幸福的!……你說說嘛!”她眼裡顫動着一滴淚,猶如藍色花萼裡藏着的一場暴風雨留下的水珠,她滿面的柔情攝人心魄、楚楚動人。他抱她在膝蓋上,用手背撫摸她光亮的鬢髮;晚霞最後一道陽光像一支金箭照亮她的頭髮。她低垂着頭,他最後用嘴脣尖部輕輕地吻着她的眼瞼。

“怎麼,你哭啦!”他問道,“爲什麼?”

她大聲嗚咽起來。羅道夫還以爲這是她的愛情大爆發。因爲她老不言語,他把這種沉默誤看做是害羞的最後表示,便高聲道:

“啊!原諒我吧!我喜歡的就是你一個人。過去,我對你不好,也很蠢!我愛你,我永遠愛你!……你怎麼了?你倒是說話呀!”

他跪了下來。

“我說!……羅道夫,我破產了!你要借我三千法郎!”

“可是……可是……”他說着,慢慢地起身,同時面部顯出嚴肅的表情。

“你知道,”她急忙補充道,“我丈夫把全部財產都交給一個公證人經管;公證人逃跑了;我們借了債;病人又不付錢。再說,清賬還沒結束,以後我們會有錢的。但是,今天要是拿不出三千法郎,他們要扣押我們的動產,甚至此時此刻就會發生的。因爲相信你的友誼,我來求你的。”

“啊!”羅道夫想道,他的面色一下子變得煞白,“她來是爲了這個!”

最後,他神色安然地道:

“親愛的夫人,我沒有錢。”

他沒有撒謊。他若是真有三千法郎,也許他會拿出來的,儘管他通常不情願做這樣的善事,因爲摧毀愛情的暴風雨中要屬提出借錢是最令人感到寒氣襲人的,也最能發揮連根拔起的作用。

她先是盯着他看幾分鐘。

“你沒有錢!”

她多次重複道:

“你沒有錢!……我真不該來受你這最後的羞辱。你就是從來沒愛過我!你並不比別人好多少!”

她想什麼,說什麼,無所顧忌;她越說,越亂,失去自我。

羅道夫打斷她的話,說他自己也正在“拮据”之中。

愛瑪道:

“啊!我可憐你!是啊,我十分可憐你!”

她的目光看到陳設武器的盾形板上的一支卡賓槍停下來,槍上鑲嵌着金銀花飾,她繼續道:

“但是,人要是窮了,不會往槍把子上鑲金銀!”她手指布勒鍾,又道,“不會買鑲嵌玳瑁的座鐘!也不會給馬鞭子配上鍍金的哨子!”

她觸摸鍍金哨子。

“也不會給他的錶鏈子配上這麼多小玩意兒!哦!他什麼也不缺!直到房間裡的酒櫃,應有盡有。因爲你愛你自己,你活得自在,你有一所城堡府邸、幾所莊園、幾座樹林;你打圍獵,你去巴黎旅遊……唉!僅僅是這個……”

她抓起壁爐上的袖筒鈕釦,高聲道:

“這些最微不足道的小玩意兒!就可以把它換成錢!……哦!我不要它,你都留着吧!”

她把兩顆鈕釦扔出去老遠,金鍊碰牆,摔斷了。

“可是我呢,爲了你的一個微笑,一瞥目光,爲了聽你說聲‘謝謝’,我會什麼都給了你,什麼都賣掉,親手做苦活兒,沿路去乞討。而你坐享在你的扶手椅裡,心安理得,就像是你折磨我還折磨得不夠?你很清楚,要是沒有你,我本來會倖幸福福生活的!誰讓你這樣乾的?那是不是在打賭?可是,你從前說,你愛我……剛纔你還說過……啊!你最好是把我趕走吧!你親我的手,我的手還是熱乎乎的;就是在這兒,在這地毯上,你伏在我膝蓋上山盟海誓,保證海枯石爛永不變心。我相信了你,整整兩年,你把我拖進最美妙、最甜蜜的夢!……嘿!我們的旅行計劃,你還記得吧?哦!你的信,你的信!它撕碎了我的心!……如今我來找他,求他,而他現在既富有、幸福又自由!我來求他的幫助,這是任何人遇上都會伸手相助的,我苦苦哀求,並給他獻上我全部的愛情,他卻拒絕我,就因爲這要他拿出三千法郎!”

“我沒有錢!”羅道夫回答道,樣子十分安詳,像一塊盾牌掩飾着內心的憤怒。

她走出來,牆在搖晃,天花板在向她壓下來。她重新走上長長的林蔭道,風吹散一堆堆的枯葉,她踉踉蹌蹌地走着。她最後到了柵欄前的界溝;她匆忙開鎖,弄斷了指甲。又走了百餘步,她上氣不接下氣,幾乎跌倒,她停住了腳步。這時,她轉回頭,又看一眼無動於衷的府邸、草坪、花園、三進院落以及正面的一個個窗戶。

她癡愣愣地呆了許久,再也感覺不到自我存在,只有脈搏的跳動聲,她聽起來像是震耳欲聾的音樂響徹原野。她覺得,腳下的土地比水波還要柔軟,田壟像無窮盡的棕色波浪洶涌澎湃。她頭腦裡所有的一切回憶和思緒同時一躍迸發出來,猶如千姿百態的焰火。她看見她的父親,勒樂的工作室,他們在那邊的房間,另一種風景。她要瘋了,她害怕了,她努力鎮定自己,不過這是一種恍恍惚惚的鎮定。因爲她已根本不記得造成她這種可怕狀況的原因是什麼,也就是金錢問題。她現在只爲其愛情而痛苦,通過這些回憶她感覺到其靈魂拋棄了她,就像受傷的人在垂死掙扎之際感到其生命通過流血的傷口跑掉。

夜幕降臨,烏鴉翻飛。

她突然覺得衆多的火球在空中爆炸,猶如咆哮的子彈一邊下降,一邊旋轉着,旋轉着,落到樹枝間的雪裡融化了。在每棵樹上,出現了羅道夫的面孔,樹木越來越多,它們向她靠近,穿過她的身軀;一切都不見了。她認出了遠處的燈火,在霧中閃爍。

於是,她的處境像一座深淵出現在面前。她急促呼吸着,胸脯要撕裂一般。繼而,一種英雄主義的激情幾乎使她快活起來,她跑下山岡。穿過牛走的橋、小徑、小巷、菜場,一直來到藥劑師的店鋪前面。

周圍沒有人。她要進去,但是,門鈴聲會招人來的。於是,她從柵欄溜進去,屏住呼吸,貼着牆往前走,一直走到廚房門口,廚房裡的爐子上點着一支蠟燭。朱斯坦穿着襯衫,往外端一盤菜。

“啊!他們在吃晚飯。等一等看。”

他又回來了。她敲窗玻璃,他走出來。

“鑰匙!上邊的鑰匙,放……”

“什麼?”

他注視着她,驚異地發現她蒼白的面孔在漆黑的夜色裡更顯得分外的白。他覺得她非常美麗,而且莊嚴得像個幽靈;他雖然不懂她究竟要什麼,但是,他預感到要發生可怕的事情。

但是,她以柔和而又有氣無力的聲音,迅速低語道:

“我要用!給我拿來。”

因爲牆隔板薄,能聽見餐廳裡叉子與盤子的響聲。

她硬說老鼠鬧得她睡不着覺,要用藥弄死老鼠。

“我得稟告先生一聲。”

“不!不要去!”

然後,她裝做無所謂的樣子:

“哎!這沒必要,我過後告訴他就是了。好了,給我照亮!”她進入過道,那裡通向去實驗室的門。牆上掛着一把鑰匙,標籤上寫着“堆放雜物間”。

“朱斯坦!”藥劑師等急了,喊道。

“我們上樓去!”

他緊跟她身後。

鑰匙在鎖眼裡轉動後,她直接走向第三個隔板,她記得清清楚楚是這裡,抓起藍藥罐,拔掉瓶塞,伸手進去,掏出一把白粉,她當即吞入口。

“別吃!”他向她撲過去,高喊道。

“別說話!會有人來的……”

他無可奈何,想喊人。

“什麼也不要說!會連累你主人的!”

她驀地轉身走了,心平氣和,幾乎像是完成一件義務似的,神態安然靜然。

夏爾聽到扣押動產的消息心亂如麻,趕回家裡時,愛瑪剛出門。他呼叫,哭號,昏厥過去,但是,她總是不歸。她能在哪兒呢?他派菲麗西岱去郝麥家,去杜瓦什先生家,去勒樂家,去“金獅”,什麼地方都去過了。在他的一陣陣焦慮中,他看清了自己聲譽掃地,傾家蕩產、白爾特的前途毀滅了!是什麼原因造成的呢?……一句話也沒有!他一直等到晚上六點鐘。最後,他實在忍耐不住了,想象她可能去魯昂了,便上了大路,走了半古裡,沒碰上一個人,又等了一陣,還是回來了。

她已經先回來了。

“發生了什麼事?……爲什麼?……講給我聽聽!……”

她坐在寫字檯前,寫了一封信,不慌不忙地封口,又補寫上日期和鐘點。然後她莊重地道:

“你明天讀這封信;在此之前,我求你,別向我提任何問題!……不,一個問題也不行!”

“可是……”

“啊!你走開吧!”

於是,她躺到牀上去。

嘴中的一種苦澀味把她弄醒了;她瞥見夏爾,便又閉上眼睛。

她好奇地窺視着自己,看自己會不會受罪。但是,沒什麼痛苦!還沒有一點兒感覺。她聽見鐘聲滴答,火聲噼啪,夏爾就站在她牀前呼吸。

“啊!死亡也沒什麼!”她想道,“我就要睡着了,一切都將結束!”

她喝了一口水,轉身面向牆壁。

嘴裡仍是這種討厭的墨水味。

“我口渴!……哦!我好渴啊!”她呻吟道。

“你到底怎麼了?”夏爾遞給她一隻杯子,問道。

“沒有什麼!……打開窗子……我憋得慌!”

她突然感到要嘔吐,幾乎來不及拿枕頭底下的手帕。

“拿開!”她急言道,“扔掉!”

他問她話,她不吭聲。她一動不動,擔心些許激動會引起嘔吐。然而,她感到一股冰冷從腳下直升到心口。

“啊!這就來了!”她喃喃道。

“你說什麼?”

她緩慢地搖動她的頭,充滿焦慮,同時不斷地張開上下牙牀,好像舌頭上有很黏稠的東西。八點鐘時,嘔吐又出現了。

夏爾發現盆底有白色顆粒狀東西,滯留瓷盆壁上。

“這就怪了!真奇怪!”他重複道。

但是,她聲音強硬地說:

“不,你弄錯了!”

於是,他輕輕地,幾乎是在撫摸她,把手放到她的胃口處。她尖叫一聲。他嚇得向後退。

接着,她先是輕聲呻吟。一陣寒戰,她的肩膀哆嗦起來,她的臉色變得比牀單還要白,她的手指**,緊抓住牀單。她的脈搏不勻,現在變得幾乎感覺不到了。

她的面孔呈現淡藍色,滲出大顆汗珠,好像是在金屬水汽蒸發中凝成似的。她的牙齒咯咯地響,大睜着的眼睛恍恍惚惚地東張西望,對一切提問,她只是以點頭作答。她甚至還微笑了兩三次。逐漸地,她的呻吟越來越響了。她脫口發出一聲喑啞的號叫;她硬說自己好多了,還說過一會兒,她就要起來。但是,她渾身抽搐,高喊道:

“啊!上帝啊,真難受!”

他跪到她的牀前,問道:

“說呀!你吃了什麼?以上天的名義,回答我吧!”

他望着她,眼裡充滿她從未見過的柔情。

“好,那……那邊!……”她聲音微弱地道。

他跳到寫字檯前,打開信封口,高聲讀道:“不要怪罪任何人……”他停住了,用手揉了揉眼睛,繼續讀下去。

“怎麼!……救命!來人哪!”

他只是重複這個詞“中毒!中毒!”菲麗西岱跑去找郝麥,郝麥在廣場上驚叫起來;勒弗朗索瓦太太在“金獅”都聽得見,一些人起牀把消息告訴鄰居,結果,全村鬧騰了整整一夜。

夏爾在房間急得直打轉,他驚慌失措,語無倫次,幾乎站立不住,他到處撞傢俱,抓頭髮;藥劑師從未想到會看見如此恐怖的場面。

他回到家裡給卡尼維先生和拉里維埃博士寫信。他頭昏腦漲,一連打了十五次草稿。伊波利特動身去納夫沙特爾,而朱斯坦則拼命用腳踢包法利的馬,把馬累得精疲力竭,半死不活,最後他不得不把馬留在紀堯姆樹林嶺上。

夏爾想查一查醫學詞典,但他只見每行字都跳來跳去,什麼也看不清。

“鎮靜些!”藥劑師道,“只要服用猛烈解毒藥就行了。是什麼毒藥?”

夏爾拿信給他看。原來是砒霜。

“清楚了!”郝麥繼續道,“必須進行化驗。”

因爲他知道,遇上任何中毒情況,都必須進行化驗,而夏爾對此一無所知,答道:

“啊!化驗!趕快化驗!救救她……”

他緊接着回到她身旁,癱軟在地,跪在地毯上,頭伏牀沿,嗚咽不止。

“別哭了!”她向他道,“過不多久,我就不再讓你難過了!”

“爲什麼?誰逼你服毒了?”

她反駁道:

“我的朋友,必須這樣。”

“難道你不快活嗎?是我的錯嗎?可是,我是盡力做了的呀!”

“對……真的……你,你是好人!”

她慢悠悠地將手伸進他的頭髮裡。這種甜蜜的感受更增加了他的悽苦,當她向他表露前所未有的愛情之時,想到要失去她,他感到悲痛欲絕,整個人都要崩潰了。但是,他毫無辦法,他不懂,他也不敢,僅只立即下定決心的緊急需要就已經使他暈頭轉向了。

她想,一切爾虞我詐、卑鄙行徑以及一直折磨她的沒完沒了的各種慾望從此不再與她相干了。現在,她誰也不恨。在她的腦海裡出現了一種模模糊糊的晚霞景象;在整個人世間的嘈雜聲中,愛瑪只聽見這個可憐人的斷斷續續的哀號,猶如正在遠近的交響樂的最後迴響,既微弱又模糊不清。

她支起胳膊肘,道:

“把小傢伙給我帶來。”

“你痛得不厲害了,是嗎?”夏爾問道。

“是!是!”

女用人把孩子抱來,她穿一件長睡衣,露出她的光腳丫,樣子認真,幾乎還在夢中。她吃驚地望着這亂七八糟的房間,傢俱上點燃的蠟燭晃得她直眨眼。也許,燭光讓她想到新年或四旬齋狂歡日早晨的情景,就這樣一早被叫醒,在燭光照耀下,她來到母親的牀上接受禮物。因爲她說:

“媽媽,我的禮品在哪兒?”

因爲大家都不吭聲,又問:

“怎麼沒有我的小鞋呢!”

菲麗西岱抱她向牀那邊去,她卻總是望着壁爐方向。

“是不是奶媽拿走了?”她問道。

包法利夫人聽見“奶媽”這個詞,使她想起了她的姦情和後來的災禍,她轉過頭去,好像有另一種更猛烈的毒藥直涌到嘴裡讓她感到噁心。此時,白爾特還待在她牀上。

“哦!媽媽,你眼睛真大,臉真白!你冒汗了!……”

她母親望着她。

“我害怕!”小傢伙道,同時向後倒退。

愛瑪拉過她的手要親,她掙扎着不從。

夏爾在牀後面哭泣,高聲道:

“夠了!把她帶走!”

然後,病症緩和一陣,她也顯得平靜下來。

每聽到她的一句無關緊要的話,每看到她稍許平靜的呼吸,他就覺得有了希望。最後,當卡尼維進來時,他哭着投向他的懷抱:

“啊!是您!謝謝!您真好!現在好些了。噢,您瞧瞧她。”

這位同人的看法卻大相徑庭,正如他自己說的“不繞彎子”,他直接開了催吐藥,要徹底清除她的胃。

她很快就吐血了,嘴脣閉得更緊,四肢抽搐,身上佈滿棕色點子,她的脈搏在手指下顯得滑溜溜的,像一根繃緊的線,也像一根幾近掙斷的琴絃。

接着,她開始喊叫,樣子可怕。她詛咒毒藥,大罵毒藥,又懇求毒藥儘快發作,用她僵直的胳膊擋回夏爾盡力讓她喝下去的東西,夏爾比她還要難受,他站立着,手帕放到嘴上,呼吸嘶啞,痛苦流淚,因啜泣而哽咽,全身哆嗦,直到腳跟。菲麗西岱在房間裡跑來跑去;郝麥木然不動,發出粗聲嘆息,而卡尼維先生雖然一直保持冷靜,卻也開始感到不知所措了。

“真見鬼!……已經給她清洗過了,只要病源清除……”

“病症也該消除,這不在話下。”郝麥道。

“救救她吧!”包法利叫道。

藥劑師還推定“這可能是個有利的發展”,卡尼維沒聽他的意見,徑自要開出含鴉片的解毒劑,這時聽見有鞭子響聲;所有的窗玻璃都被震動了,一輛轎式驛車駕着三匹馬,馬身全是泥,直到耳朵,驛車一躍奔出,來到菜場拐角。原來是拉里維埃博士到了。

就是活神仙駕到也不會引起如此激動。包法利舉起雙手,卡尼維一下子全停了手裡的事,而郝麥還不等博士進屋便早早摘下他的希臘軟帽。

拉里維埃博士屬於畢薩麾下的偉大外科學派,屬於現在已經消逝的這一代爲人豁達的手術家。他們以一種迷戀的狂熱鍾情於自己的藝術,行醫時又滿懷激情和精明強悍!他一發起怒來,整個醫院都要發抖;他的學生們非常崇拜他,一經開業,在各方面都竭力盡量仿效他。致使在周圍城鎮都會看到他的學生們穿着他的那種美利奴毛料長外套和寬大的青燕尾服,袖飾是打開的,略微蓋住他那雙胖乎乎的手,那是一雙漂亮的手,從不戴手套,好像是爲了更便於動手術似的。他不屑於十字勳章、頭銜和科學院,他熱情好客,慷慨仁慈,同情窮人,力行道德,卻不迷信於道德,幾乎被當做聖人,只是他的敏銳思維讓人怕他像怕魔鬼一般。他的目光鋒利,勝過他的手術刀,能一眼直看透你的靈魂,通過一切託詞和羞怯識破任何謊言。他就是這樣一個人,渾身上下洋溢着這種敦厚的莊嚴,這是意識到偉大天才與巨大財富以及四十年辛勤和無可挑剔的生涯所能產生的那種精神。

他一進門,瞥見愛瑪仰臥牀上,張着嘴,那死屍般的面孔,便皺起了眉頭。他一邊做出聽卡尼維講述的樣子,一邊把食指送到鼻孔下面,嘴裡重複道:

“好,好。”

然而,他緩慢聳了一下肩膀。包法利發現了,他們相互對視一陣;他這個人雖然早已習慣於各種痛苦表情,卻也不禁流出一滴眼淚,滴落在胸襟上。

他想把卡尼維帶到隔壁房間,夏爾跟了過去。

“她的情況很嚴重,是不是?貼芥子膏行不行?我不知怎麼辦了!您想想辦法吧,您救過那麼多人!”

夏爾用兩臂抱住他身子,望着他,樣子既驚慌又哀求,已經半暈倒在他胸前。

“哎,我可憐的孩子,勇敢些!已經沒法救了。”

拉里維埃博士轉過身去。

“您這就走?”

“我還要回來。”

他出去,像是有事吩咐車伕,卡尼維先生也跟着出來了,他也不願意看到愛瑪死在自己手裡。

藥劑師到廣場追上他們。他天生喜歡跟名人湊在一起。因此,他懇請拉里維埃先生賞臉去他家用飯。

他迅速讓人去“金獅”抓鴿子,去肉店找小排骨,去杜瓦什家要奶油,去萊斯蒂布杜瓦家要雞蛋,並且藥劑師本人親自參加各項準備,而郝麥太太一面系罩衫帶子,一面表示:

“請原諒,先生,因爲在我們這個可憐的地方,要是前一天不先打招呼……”

“高腳杯!”郝麥輕聲道。

“要是在城裡,我們至少可以弄到包餡豬蹄。”

“別說了!……博士,請入席!”

大家吃過幾口之後,他認爲最好還是提供一些這次災禍的細節:

“我們先是發現她咽喉乾燥,後來,上腹劇痛,嘔吐不止,暈厥。”

“她是怎樣服毒的?”

“我不知道,博士,我甚至不明白她是怎樣弄到這種砒霜的。”

此時,朱斯坦正帶來一摞盤子,不由得哆嗦起來。

“你怎麼了?”藥劑師道。

這年輕人聽到這個問題,嘩啦一聲,把東西全摔到了地上。

“蠢東西!”郝麥叫道,“笨蛋!傻傢伙!該死的!”

但是,他突然剋制住自己,繼續道:

“博士,我想進行化驗,首先,我小心翼翼地往管子裡……”

“你本應該,”外科醫生道,“把你的手指伸進她的喉嚨裡就好了。”

他的同人在一旁不做聲,因爲剛纔在談到他的催吐劑時已經暗暗受到厲害的訓斥,致使這位好心的卡尼維在治跛腳時曾是那樣滔滔不絕,不可一世,今日卻無比謙恭,他不停地微笑,擺出讚許的模樣。

郝麥做了這樣的東道主,滿懷豪情,心花怒放。出於自私的考慮,包法利的悲痛似乎增加了他的快感,況且,博士在場使他興奮不已。他趁機顯示自己的淵博,胡亂列舉斑蝥、見血封喉樹、芒斯尼利埃樹、毒蛇,等等。

“我甚至讀到過這樣的情景,博士,不少人中毒後就像被雷擊過一樣,就因爲吃了薰過了頭的豬血香腸!這是卡代·德·加西古在一篇著名的報告中提到的,他是我們藥劑學的權威之一,是我們的赫赫有名的大師!”

郝麥太太又來了,抱着一臺用酒精加熱的搖搖晃晃的機器,因爲郝麥堅持要在桌上熬他的咖啡,而且這是由他本人事先親手焙炒、研磨、調和的咖啡。

他獻上糖,道:

“Saccharum,博士。”

然後,他讓他的孩子們都下樓來,想聽聽外科醫生談談對他們體質情況的意見。

最後,當拉里維埃先生要走的時候,郝麥太太來向他徵求關於她丈夫健康狀況的意見,說她丈夫的血變稠了,每天晚飯後就睡着了。

“噢!這可不是‘感官’妨礙他。”

他微笑着,爲這沒被發覺的雙關語而沾沾自喜,博士打開了門。但是,藥房裡擠滿了人,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擺脫了這些人:杜瓦什先生擔心其夫人患肺炎,因爲她習慣往灰燼裡吐痰;畢耐先生常常餓得發慌;喀龍太太常感刺癢;勒樂常鬧頭暈;萊斯蒂布杜瓦患風溼症;勒弗朗索瓦太太常鬧胃酸,等等。終於,三匹馬急匆匆逃開了,大家普遍認爲他太缺乏善意。

布爾尼賢先生帶着聖油走過菜場,他的出現引起了公衆的注意。

郝麥根據他的原則,把神甫比做死人氣味招引來的烏鴉。他這個人討厭見到教士,因爲教士的長袍讓他想到壽衣,他憎惡前者是因爲有點害怕後者。

不過,面對他稱之爲的“他的使命”,他沒有打退堂鼓,而是陪着卡尼維又回到了包法利家,這是拉里維埃先生在走之前特別要求他這樣的。假如沒有妻子的反對,他真想把兩個兒子領來,讓他們習慣一下這樣重大的場合,接受一種教訓,看到一個榜樣,一幅莊嚴的畫面以後會永遠保存在腦海裡。

他們進來時,房間裡充滿了悽慘的肅穆氣氛。針線桌上蓋着一條白餐巾,在一個銀盤裡裝着五六個小棉球,旁邊是一個大十字架,每旁點燃一支蠟燭。愛瑪下頜抵胸,大睜着雙眼,她可憐的雙手搭在牀單上,這種垂死者的姿態既可怕又溫柔,似乎早已打算蓋上裹屍布。夏爾面無血色,猶如一尊雕像,眼睛紅得像炭火,停止了哭泣,站在牀腳處,面對着她,而神甫一條腿跪地上,嘴裡低聲祈禱着。

她慢慢地轉過臉,一眼望見教士的紫襟帶,像是現出笑容,或許在非凡的平靜中重新找回了早年神秘激情的快感,望見了正在開始的永恆至福。

神甫起身拿起十字架,她隨之伸長了脖子,就像口渴似的,把嘴脣貼到基督身上,竭盡餘生的全部力氣留下了她從未有過的最鍾情的一吻。然後,他背誦“願主慈悲”和“降恩”,右手拇指蘸上油,開始敷聖油:先敷眼睛,眼睛曾貪婪人世間種種豪華;後敷鼻孔,鼻孔曾貪戀溫暖的微風和愛的芬芳;接着敷嘴,嘴曾張口說謊,爲驕傲而呻吟,爲淫蕩而叫喊;而後敷手,手曾自娛於快感的觸摸;最後敷腳底,她的腳,從前當她跑着去滿足慾望時曾是那樣快捷,而現在卻不再能走路了。

神甫擦拭了手指,將蘸過油的棉花球扔到火裡,回到彌留人的身旁坐下,告訴她要把自己的痛苦看成耶穌基督的痛苦,要完全相信上天的大慈大悲。

在結束他的勸誡之後,他試圖往她手裡放一支祝福過的蠟燭,象徵着她過一會兒就要裹身其中的天國光輝。但是,愛瑪身體過於虛弱,已不能合攏手指,若是沒有布爾尼賢先生的幫助,蠟燭早掉落地上了。

然而,她已不像先前那樣蒼白,她面前表情平靜,好像是聖事把她治好了。

神甫當然發現了這一變化,他甚至向包法利解釋說,天主只要認爲是命裡應該的,有時會延長某些人的壽命;夏爾想起有一天她就是瀕臨死亡才領受聖體的。

“也許,不該絕望。”他想。

確實,她緩緩地環顧周圍,就像剛從夢中醒來;接着,她聲音清楚地說話,要人給她拿來鏡子,她俯身鏡子上待了許久,直到大顆淚珠從眼裡流出。她仰頭髮出一聲嘆息,重新倒在枕頭上。

她的胸脯立即急促起伏,她的整條舌頭伸出嘴外;眼睛轉動着像兩隻燈泡在轉暗,在熄滅,要不是急促的呼吸加快她兩肋的可怕抽搐,真以爲她已經死了,就像是她的靈魂三跳兩跳脫離了她的軀殼。菲麗西岱在十字架前跪着;藥劑師本人也覺得小腿發軟,而卡尼維先生在廣場上茫然地望着什麼。布爾尼賢又開始祈禱,臉俯向牀邊,他的黑色長袍拖在背後的地板上。夏爾跪在另一頭,雙臂伸向愛瑪。他抓住她的手,緊握着,他的身體隨着她的每次心跳,都要抖動一下,就像廢墟倒塌引起的震顫。隨着她喉嚨裡嘶啞的喘息越來越快,教士的臨終禱告也跟着加快;他的禱告聲與包法利的哽咽聲響成一片,有時,一切都似乎消逝了,只有低沉的拉丁文音節像敲喪鐘似的嗡嗡響着。

突然,人行道上響起笨重的木頭套鞋和木棍戳地的聲音;一個沙啞的聲音響起來,唱道:

美好的熱天氣,

常讓小姑娘去找相愛的。

愛瑪擡起身,像一具屍體觸了電一樣,頭髮散亂,瞳人固定不動,目瞪口呆的樣子。

鐮刀割麥穗,

我的娜奈特彎腰向田裡,

勤快撿呀撿麥穗,

不留麥穗在地裡。

“瞎子!”她高叫道。

愛瑪笑起來,她瘋狂、絕望地慘笑,像是看見了乞丐的醜臉立在永恆的黑暗裡在嚇唬她。

這一天風颳得猛,

她的短裙飛上了天!

她一陣**,躺倒在牀墊上。大家走向前來。她已經死了。

人死之後,活着的人總是覺得太突如其來而顯得茫然木然,難以理解這猝然死亡,甚或難以置信這一事實。但是,當夏爾發現她僵然不動,便撲上去,高叫道:

“永別了!永別了!”

郝麥和卡尼維把他拖出屋外,道:

“要節哀!”

“知道,”他掙扎道,“我會理智的。我不鬧事,可你們不要管我!我要看看她!她是我妻子!”

他哭泣。

“哭吧,”藥劑師繼續道,“順其自然,你會輕鬆些!”

夏爾現在比小孩子還軟弱,讓人帶到樓下廳裡;過不久,郝麥先生回家去了。

他在廣場上碰到瞎子,後者一路蹣跚來到永鎮,希望弄到消炎藥膏,見人就問藥劑師住哪兒。

“哼!好嘛,好像我沒事幹似的!啊!活該,你以後再來吧!”

他急匆匆進了藥房。

他有兩封信要寫,要給包法利開一劑鎮靜藥,要編個瞎話,以掩飾中毒事件,還要給《魯昂指路燈》寫篇文章,且不算有許多人等着向他打聽情況。等永鎮人都知道了他的關於砒霜的故事——說她在做香草奶油時誤把砒霜當成了糖——之後,郝麥又去了包法利家。

他找到包法利獨自一人(卡尼維先生剛走了)坐在靠窗子的扶手椅裡,目光癡呆,望着廳房的石板地。

“現在你要,”藥劑師道,“自己確定儀式的時間。”

“爲什麼?什麼儀式?”

隨後,他驚恐,同時結結巴巴道:

“哦!不用,是不是?不用,我要留她!”

郝麥爲緩和話題,拿起架子上的水瓶去澆天竺葵。

“啊!謝謝,”夏爾道,“你真好!”

藥劑師的這個動作喚起他一大堆回憶,使他哽咽起來,沒有把話說完。

於是,爲了分散一下他的悲痛,郝麥覺得應當跟他談談園藝學,強調說植物需要溼潤。夏爾點頭表示同意。

“再說,好天氣就要回來了。”

“啊!”包法利道。

藥劑師想不出新招,便開始輕輕撥開窗上的小簾子。

“嗐,杜瓦什先生過來了。”

夏爾像一臺機器一樣重複道:

“杜瓦什先生過來了。”

郝麥不敢向他再談起葬禮事;還是教士來幫助解決了問題。

他把自己關進診室裡,拿起一支筆,哽咽了好一陣,才落筆寫道:

“我要求入葬時給她穿上婚禮長袍和白皮鞋,戴花冠;把她的頭髮披在肩上,用三具棺槨:一具櫟木,一具桃花心木,一具鉛製。不要說我什麼,我會有能力的,在她身上還要蓋上一大塊綠絲絨。我要求這樣,就這麼辦吧。”

這些先生對包法利的浪漫想法都感到很吃驚,藥劑師馬上去對他說:

“我覺得放這塊綠色絲絨是多餘的。況且,花費……”

“這與你何干?”夏爾喊道,“別管我!你不愛她!走開!”

教士挽起他的胳膊去花園裡轉一圈。他侃侃而談,對人世間浮華虛榮大發議論,頌揚上帝非常偉大,非常善良;要毫無怨言地聽從他的旨意,甚至還要感謝他,等等。

夏爾破口大罵。

“你的上帝,我恨透了!”

“你還有牴觸情緒。”教士嘆道。

包法利走遠了。他沿着牆緊靠一排果樹大步流星地走着;他的牙咬得咯咯響,他仰起詛咒的目光望天;但是,甚至沒有一片樹葉搖動。

細雨淋漓。夏爾光着胸脯,後來冷得發抖。他回去坐到廚房裡。

六點鐘時,廣場上響起鐵車的聲音:原來是“燕子”到了。他額頭貼着玻璃看旅客一個個從車上走下來。菲麗西岱給他在廳裡鋪上一個牀墊,他躺上去,便睡着了。

郝麥先生雖然明理達觀,卻也尊重死者。所以,他並不怨恨可憐的夏爾,晚上又回來參加守屍,同時帶三卷書和一本活頁夾子,準備做筆記用。

布爾尼賢先生也在,牀已挪到外屋,牀頭點着兩支大蜡燭。

藥劑師耐不住寂寞,很快說了幾句關於“這個不幸少婦”的牢騷話;牧師言道,現在要做的就是爲她祈禱,不要說別的。

“不過,”郝麥繼續道,“下面情況二者必居其一:或者是她的死是受到天主的恩寵(正如教會的說法),如是這樣,她根本就不需要我們的祈禱;或者是她至死不肯改悔(我看,這是教士的說法),如是這樣……”

布爾尼賢打斷他的話,粗暴地駁斥說,那也得爲她祈禱。

“但是,”藥劑師反駁道,“上帝都瞭解我們的需要,祈禱還有什麼用?”

“怎麼!”教士道,“祈禱也不要!你還是不是基督徒?”

“請原諒!”郝麥道,“我欣賞基督教,它首先解放了奴隸,給人世引進一種道德……”

“不僅這個!還有全部經文……”

“哦!哦!至於經文,打開歷史看看吧。誰都知道,耶穌會修士篡改了經文。”

夏爾進來了,向牀前走去,他慢慢拉開帷幔。

愛瑪頭歪向右肩,嘴角張開,好像是下巴上露出一個黑洞。她的兩個拇指彎向手心;眼睫毛上撒滿一層白灰;眼睛開始消失,出現一種淡白黏着物,像細布一樣,好像蜘蛛在上面結了網似的。牀單自胸部起凹下去,直到膝蓋,在腳尖地方又高了起來。夏爾覺得像有無限大的物體、巨大的重量壓在她身上。

教堂的鐘敲了兩點。聽見黑暗裡露臺腳下河水流淌的喧騰聲。布爾尼賢先生不時地大聲擤鼻涕;郝麥在紙上寫字沙沙作響。

“喂,好朋友,”他道,“你還是走開吧,看到這場面,你會痛苦不堪的!”

夏爾一離開,藥劑師和神甫又繼續他們的爭論。

一人說:

“你讀讀伏爾泰!讀讀道爾巴赫!讀讀《百科全書》!”

另一人道:

“你讀讀《葡萄牙猶太人書信》!讀讀前任行政官員尼古拉寫的《基督教理性》!”

他們熱烈爭論,面紅耳赤,兩人同時講話,各不相讓,誰也不聽誰的。布爾尼賢爲對方的膽大妄爲而氣憤,郝麥爲對方的愚蠢荒唐而驚奇不已。他們幾乎就要對罵起來,這時,夏爾突然又出現了。一種誘惑吸引他,不斷地上樓來。

他立在她對面,爲了更清楚地看到她,他在這種凝視中忘記了自我,由於聚精會神的投入也不再感到痛苦。

他想起了許多蠟屈症的故事,磁力感應的奇蹟。他思忖,只要精誠所至,也許他能使她復活過來。甚至有一次,他向她俯身,低聲喊道:“愛瑪!愛瑪!”他的急促有力的呼吸吹得燭火在牆上不斷搖晃。

清晨,包法利太夫人到了,夏爾擁抱着母親又痛哭了一場。她像藥劑師一樣,試着提醒他注意喪葬費用問題,他爲此大爲光火,老太太只好不再提及此事。尤爲甚者,他要母親立即去城裡把該買的東西都買回來。

夏爾獨自一人待了一下午;白爾特早被送到郝麥太太家;菲麗西岱在樓上房間裡陪着勒弗朗索瓦太太。

晚上,他接待來訪客人;他起身,雙手握住你的手,講不出話來;接着坐在別人身旁,這些人對着壁爐,形成一個大半圓圈。他們低沉着臉,架起二郎腿,搖晃着他們的小腿,不時地發出粗聲嘆息。每個人都無聊至極,但,誰也不離開。

郝麥回來時正九點鐘(兩天以來只見他在廣場上忙來忙去),帶來許多樟腦、安息香和香草。他還拿來一滿瓶含氯的藥水,用於消除腐氣邪味。此時,女僕、勒弗朗索瓦太太和包法利太夫人正圍着愛瑪忙碌,給她穿衣裳;她們拉下了蓋單,這蓋單又長又硬,一直蓋到她穿緞鞋的腳上。

菲麗西岱嗚咽起來:

“啊!我可憐的女主人!我可憐的女主人!”

“你們瞧她,”女店家嘆氣道,“她還那麼好看!誰不說她一會兒就要起來呀!”

然後,她們俯身給她戴花冠。

必須擡起一下她的頭,只見一股黑色**從她的嘴裡涌出,就像嘔吐一樣。

“啊!上帝!袍子!要當心!”勒弗朗索瓦太太嚷道,“幫我一下呀!”她對藥劑師道,“怎麼,你還害怕?”

“我,害怕?”他聳聳肩,反駁道,“啊,你可說到點子上了!我讀藥劑學的時候,在醫院死人可見得多了!我們在梯形解剖實驗室還配過潘趣酒呢!死亡嚇不倒哲學家;甚至,我常說過,我願意把我的身體送給醫院,爲以後給科研服務。”

神甫一到,便問包法利先生的情緒怎麼樣,聽藥劑師回答之後,他又道:

“你知道,他受的打擊太大了。”

郝麥趁機祝賀他不像大家那樣有喪愛妻的危險;由此引起兩人關於教士獨身的一場爭論。

“因爲,”藥劑師道,“一個男人不要女人是不正常的!那麼多犯罪……”

“瞎說八道!”教士高聲道,“一個結了婚的人,比如說,你怎麼能讓他保守懺悔的秘密?”

於是,郝麥攻擊懺悔;布爾尼賢爲之辯護,他引經據典說,懺悔能使人翻然醒悟,並舉出許多盜賊突然變好的逸事作證:一些軍人走進懺悔室時,感到有鱗片從眼睛上掉落下來,在弗利堡有位牧師……

他的同伴睡着了。房間裡空氣沉悶,他有點憋得慌,便去打開窗戶,這下子驚醒了藥劑師。

“哎,來撮鼻菸吧!”他向他道,“來吧,這能解悶。”

遠處什麼地方,狗叫聲連續不斷。

“你聽見有一隻狗在號叫嗎?”藥劑師道。

“都說狗能聞到死人味,”教士答道,“這就像蜜蜂,有人死了,它們就飛出了蜂窩。”

郝麥沒有駁斥這些陳腐偏見,因爲他早已睡着了。

布爾尼賢先生身體比他結實多了,嘴裡繼續低聲嘀咕好一陣,後來,不知不覺地耷拉了下巴,鬆開手裡的那本又黑又厚的書,打起鼾來。

他們面對面地坐着,肚子向前挺着,面孔浮腫,眉頭緊皺,兩人經過那麼多的分歧爭論,終於在人類的共同弱點中會合到一起了。他們一動不動,與他們身旁的屍體毫無二致,而屍體的樣子也像在睡覺。

夏爾進來儘量不驚動他們。這是最後一次了,他來向她告別。

香草還在冒煙,淡藍色的煙團嫋嫋騰騰飄到窗口,跟入室的霧氣混合在一起。

天空點點星辰,夜色柔和。

蠟燭的蠟油像大顆淚珠滴落到牀單上。夏爾看着蠟燭燃燒,望着黃色火焰閃爍,看花了眼。

她的緞袍波光閃爍,白如月光。愛瑪在緞袍下消逝;他覺得,她好像逃逸出體外,隱隱約約消失到周圍的事物、寂靜、黑夜、過往的風和正在升起的溼潤的香氣裡。

他忽然看見她在道特的花園裡,坐在靠着荊棘籬笆的長凳上,或是在魯昂的街上,在他們住房的門口,在拜爾斗的院子裡。他還聽見快樂的小夥子的笑聲,他們在蘋果樹下跳舞;房間裡充滿了她的頭髮的香味;她的袍子在他擁抱下窸窸窣窣,發出火花爆響的聲音,她現在穿的袍子還是原來的那件!

他就這樣長時間地回味那些失去的歡樂,她的體態,她的手勢,她說話的聲調。揪心的痛楚,接二連三,就像上漲的潮水奔涌而來,綿連不斷。

他產生了可怕的好奇心理:他一邊突突心跳,一邊拿指尖慢慢地掀起她的面網。但是,嚇得他大叫一聲,驚醒了另外兩個人。他們把他拖到樓下的廳房裡。

隨後,菲麗西岱上來說,他要一把她的頭髮。

“去剪好了!”藥劑師道。

因爲她不敢去,藥劑師手持剪刀向前走去。他哆嗦得厲害,把兩鬢頭皮扎傷了好幾處。最後,郝麥壯着膽,隨意剪了兩三下,給她美麗的頭髮留下了白色的標誌。

藥劑師和神甫繼續忙他們的事,並且不時地睡一會兒,每次醒來,他們都相互指責一番。於是,布爾尼賢先生在房間裡灑聖水,而郝麥把含氯藥水潑在地上。

菲麗西岱想得周到:在五斗櫥上給他們備了一瓶燒酒、一塊奶酪和一大塊蛋糕。因此,將近早晨四點鐘時,藥劑師實在熬不住了,嘆息道:

“說實話,我真高興能補充點營養!”

教士也無二話。他出去做他的彌撒,回來後,他們兩人一邊吃,一邊碰杯喝起來,同時不知何故笑將起來,他們幾經憂愁之後所感到的這種歡樂使他們興奮不已。等到喝最後一小杯時,教士一邊拍着藥劑師的肩膀,一邊道:

“我們最終是能講到一起的!”

他們在樓下過廳裡遇到工人進來。於是,夏爾足有兩小時不得不忍受鐵錘敲打木板給他造成的痛苦。隨後,大家把她放進她的櫟木棺裡,再將櫟木棺套進另兩具棺槨裡。但是,外槨過大,必須用牀墊的羊毛填滿縫隙。最後,當三具棺材蓋子刨平、釘好、焊牢後,棺槨才擺到大門前面。這時家門洞開,永鎮的人開始涌來。

盧歐老爹來了。在廣場上,他一看見黑綢帶便暈過去了。

X

他在事情發生三十六小時之後才收到藥劑師的信。爲了避免他太受刺激,郝麥先生的信寫得十分婉轉,致使盧歐老爹無法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老爹先是像中風一樣癱倒在地,後來他明白她沒有死,但她可能死……最後,他套上罩衫、戴上帽子,給鞋上了馬刺,翻身上馬,急奔而去。一路上,盧歐老爹氣喘吁吁,焦慮萬分。有一次,他不得不下馬,因爲他什麼也看不見,只聽到周圍有許多聲音,他感到自己要瘋了。

天亮了。他瞥見三隻黑母雞在樹上睡覺。他不禁戰慄起來,被這不祥徵兆嚇壞了。於是,他向聖母許願,送教堂三件祭披,答應赤腳從拜爾鬥公墓一直走到瓦松維爾教堂。

他一進瑪洛姆就喊客棧的人,一肩膀撞開房門,跳到燕麥口袋跟前,往馬槽裡倒一瓶甜蘋果酒,讓馬吃飽了,接着他又騎上他的小馬,撒開四蹄奔跑,火花亂濺。他自語道,興許別人會救她的,醫生們肯定會想出辦法的。他想起以前聽說的各種神奇的治病故事。

後來,他又覺得她好像死了,她就在他面前,仰躺在路中央。他提拉繮繩,幻象消失了。

在甘岡普瓦,爲了給自己壯膽,他連續喝了三杯咖啡。

他還想到別人寫信時是否弄錯了名字,他摸一摸口袋裡的信,他感到信還在,但又不敢打開信看。

他甚至設定,這也許是個“玩笑”,是某個人的報復行爲,是個尋開心的傢伙的心血**之舉動。再說,假如她是死了,那麼,大家都會知道的!確實沒有!整個鄉野一如平日:天空湛藍,樹木搖曳;羊羣走過。他看見村子了。大家見他伏在馬背上疾馳,見他狠命地打馬急跑,馬肚帶往下滴着血。

他醒過來後,哭成淚人,倒在包法利懷裡:

“我的女兒!愛瑪!我的孩子!是怎麼回事,給我講講……”

另一個嗚咽答道: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是一場橫禍!”

藥劑師過來把他們分開。

“那些可怕的細節不必再提了。我來告訴先生。有客人來了,穩重些!嗐!要想開些!”

可憐的包法利想表現得堅強些,多次重複道:

“是的……要勇敢些!”

“那好,”盧歐老爹叫道,“勇氣,我有,他孃的!我來送她送到底。”

鐘響了。一切齊備。應該上路了。

他們緊挨着坐在唱詩班的禱告席上,看着三名歌手唱着讚美詩在他們面前來來往往。蛇形風管大聲奏響。布爾尼賢先生一身披掛,尖聲歌唱,禮拜聖龕,舉高雙手,伸出雙臂。萊斯蒂布杜瓦拿着他的鯨骨棍在教堂裡走來走去,靈柩離經桌不遠,放置在四排蠟燭之間。夏爾真想起身將蠟燭都熄滅。

然而,他盡力要使自己表現出虔誠,期望在來世再見到她。他想象她旅行去了,走得很遠,走了很久。但是,當他想到她就在下邊,一切都完了,要把她埋到地裡時,他心頭就涌起一股憤懣、憂傷、絕望的狂怒。有時,他又像是再無任何感覺;他品味這種痛苦的減輕時,也自責自己的薄情。

人們聽見包鐵木棍敲擊石板地發出的有節奏的清脆響聲。這聲音來自深處,在教堂一側停下。一個穿棕色粗布上裝的男子艱難地跪了下來。原來是“金獅”的夥計伊波利特,他安上了他的新假腿。

一名唱詩隊員來正殿繞場一週收取佈施。一個蘇一個蘇的硬幣投到銀盤裡發出響聲。

包法利憤怒地投給他一個五法郎的硬幣,高聲道:

“你們快點嘛!我難受,我!”

這個唱詩隊員深鞠一躬,感謝他。

沒完沒了地唱歌、跪拜、起立!他記起他們初來時,有一次一起參加做彌撒,坐在另一側,右邊靠牆地方。鍾又響了。隨之一陣椅子的挪動聲。槓夫將三根棍子滑到靈柩底下,大家走出了教堂。

朱斯坦此時出現在藥房門口。突然,他又進去了,面色煞白,行路趔趔趄趄。

人們擠到窗口看出殯隊伍。夏爾走在前頭,挺着腰板。他裝出勇敢的樣子,向從街巷或家門出來加入隊伍的人點頭致意。

六名槓夫,一邊三人,邁着小步,稍有氣喘。教士,唱經班成員和兩名唱經班的兒童一起吟誦“De profundis”,他們的歌聲悠揚,時高時低,響徹原野。有時,在山徑拐彎處,他們的身影消失了,但是那巨大的銀十字架一直聳立在樹木之間。女人們跟在後面,披着黑色斗篷,風帽耷拉下來。她們手持一支點燃的大蜡燭;看着這重複來重複去的祈禱和蠟燭光影,聞着這種蠟油和教士長袍的令人作嘔的氣味,夏爾感到身體發軟,難以支持。一陣清涼的微風吹過,黑麥和油菜苗匯成一片綠色,路邊的點點露珠在荊棘籬笆上微微抖動。遠處響起各種各樣的歡快聲音:一輛馬車在車轍裡滾動,不停地咯咯作響,一隻公雞啼鳴不止,又見一隻小馬駒逃到蘋果樹下奔跑、歡喜跳躍。晴朗的天空裡掛着幾塊玫瑰雲;淺藍色的煙氣籠罩着長滿鳶尾花的茅草屋。夏爾走過時,認出一家家的院落,他想起就像今天這樣的早晨,他走出這樣的院落,奔回家看她。

黑牀單上佈滿白色的淚點,不時被風吹起,露出靈柩。槓夫們走累了,減緩了步伐,靈柩斷斷續續地前行,猶如一隻小艇隨波顛簸。

大家到達目的地。

男人們繼續前行,走到下邊草地的一個地方,那裡墓穴已挖好。

大家站在穴旁圍成一圈。神甫講話時,紅土拋向墓穴邊緣,沿着四角毫無聲息地不斷流下去。

當四根繩子備好之後,槓夫把靈柩推到上邊。他看着靈柩墜下去,一直墜下去。

最後,聽到一聲撞響,四根繩子咯吱咯吱地抽了上來。於是,布爾尼賢接到萊斯蒂布杜瓦遞過來的鏟子,他右手點灑聖水,同時用左手狠勁推出一大剷土;石子落在棺木上發出可怕的響聲,像是永恆的迴響。

教士把灑聖水壺傳給他身旁的郝麥先生,他莊重地搖了搖之後,把它遞給夏爾。夏爾跪倒在土裡,抓起滿把土往裡拋,一面喊着“永別了”,一面送去飛吻;他拖着身子爬向墓穴,想跟她埋在一起。

人們把他拖開;他很快就平靜下來,他也許跟其他人一樣隱約感到終於完事的滿足。

盧歐老爹在回來路上安然地抽起了菸斗,郝麥見到此狀,心裡頗不以爲然,他還發現畢耐先生沒有露面,杜瓦什在彌撒之後“逃之夭夭”,公證人的男僕德奧道爾穿一件藍禮服,“就像是真的找不到黑禮服似的,可是,這是習俗呀,真見鬼!”爲了交流他的看法,他從一羣人說到另一羣人。大家都爲愛瑪的死表示惋惜,尤其是勒樂,他也來參加了葬禮。

“這個可憐的小夫人!對她丈夫是多大的痛苦!”

藥劑師接着道:

“你知道,要是沒有我,他也會尋短見的!”

“她可是個好人!真難以置信,上星期六我還見她在我的鋪子裡!”

“我沒時間準備,”郝麥道,“我本想在她墓前講幾句話的。”

回到家,夏爾脫掉衣服,盧歐老爹換上他的藍罩衫。這罩衫是新的,因爲在路上時他經常拿袖子揩眼淚,他的臉被染上了顏色,他的臉上有一層灰塵,淚痕留下一道道的印記。

包法利太夫人跟他們在一起;他們三人誰也不言語。最後,盧歐老爹嘆道:

“你還記得吧,朋友,當你剛失去第一任夫人時,我來道特一次。那時候,我還安慰你!那時,我有話可說,可是現在……”

隨後,他挺胸長嘆道:

“啊!你們知道,對我來說,這是世界末日!我看見我女人死……後來是我兒子……今天又是我女兒!”

他想馬上回拜爾鬥,說他不能在這所房子裡睡覺。他甚至拒絕看他的外孫女。

“不!不!這太痛苦,我受不了。但,你要替我好好親親她!再見!……你是個好孩子!我永遠不會忘記的。”接着,他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道:“不要怕!你總會收到你的火雞的。”

當他到達嶺頂時,他轉過身,就像過去走在聖·維克多路上跟她分手時一樣,轉過了身。夕陽落在草原上,在西斜霞光照耀下全村子的窗戶像着了火似的。他手搭涼棚遠眺,看見遠處一所圍起來的院牆,牆內樹木東一堆,西一堆,形成黑色樹叢,分佈在白色石頭之間。隨後,他繼續上路,緩步前行,因爲他的小馬腿瘸了。

晚上,夏爾和他的母親雖然很累,還是在一起談了許久。他們談昔日的生活,也談到未來。以後,她要來永鎮居住,料理家務,他們將不再分開。她既聰慧,又慈祥,她內心裡非常高興重新獲得已失去這麼多年的親情。鐘敲響了半夜十二點。像往常一樣,全村靜悄悄的,夏爾睡不着覺,一直在想她。

羅道夫爲尋開心,一整天都在樹林裡打獵,現在在他的府邸安然地睡着;那邊的雷宏也在睡着。

還有另外一個人,此時此刻也睡不着。

在樅樹之間,一個男孩跪在墳頭哭泣,嗚咽不止,胸脯在黑影裡一起一伏,沉痛哀悼之情比月光還柔,比夜色還深。柵欄門突然嘎吱作響。萊斯蒂布杜瓦來了,他來找方纔忘記帶走的鐵鏟。他認出了朱斯坦在爬牆。於是,他明白了偷他的土豆的壞蛋是誰了。

第二天,夏爾把女兒叫回家來。她要找媽媽,大家回答她,說媽媽出門去了,回來時會給她帶回玩具的。白爾特又問好幾次,久而久之,她也就不再想媽媽了。孩子過得快活反而使包法利感到傷心,而且他還得捺着性子聽藥劑師的難以忍受的安慰之詞。

不久,金錢生意又開始了,勒樂先生重又慫恿他的朋友萬薩爾出面,夏爾寧肯接受付出遠被誇大了的賬目,因爲他壓根兒不願意賣掉曾經屬於她的,哪怕是最小的傢俱,母親爲此大爲光火,而他的氣比她還大。他完全變了。她氣得離家而去。

於是乎,每個人都趁機“撈一把”,朗波勒樂小姐索要半年的學費,雖然愛瑪一次也沒上過她的鋼琴課:要知道,愛瑪讓包法利看的那張清單收據是她們兩人事先串通好的。租書人索要三年的租費。羅萊奶媽索要二十幾封信的郵資,夏爾問是怎麼回事,她卻巧言答道:

“啊!我知道什麼呀?那是她的事。”

夏爾每支付一次債務,總以爲該是最後一次了,可事實讓他莫名其妙,其他債務連續不斷地紛至沓來。

他討要過去拖欠的出診費,人家拿出他妻子的信給他看,於是,他只好表示道歉。

現在,菲麗西岱穿夫人的袍子,但不是全穿,因爲他保留了幾件,放在她的洗漱間裡,他把自己關在裡頭看這些衣服。菲麗西岱的身材跟她差不多,有時,夏爾從後面看見她,就覺得是見到了愛瑪,高聲道:

“哦!別走!別走!”

但是,在聖靈降臨節時,德奧道爾把她拐跑了,她逃離永鎮,偷走了衣櫥裡的全部衣物。差不多在這個時候,寡婦杜普伊給他送來喜帖:“她的兒子、伊夫斗的公證人雷宏·杜普伊先生將同崩德維爾鎮的萊奧卡迪·勒伯夫小姐舉行婚禮。”夏爾向她表示祝賀,還寫了這樣的話:“我的可憐的妻子要是知道你這喜訊該會多麼快樂啊!”

有一天,他在屋子裡毫無目的地閒走,他一直登上了閣樓,他覺得拖鞋下面踩到了一個小紙球,他打開紙球,讀到:“勇敢些,愛瑪!要勇敢!我不願造成你一生的不幸。”這是羅道夫的信,掉落到地上箱子之間,後來從天窗吹來的風把它吹到門邊。夏爾站在那兒,目瞪口呆,一動不動,就是在這同一地方,那時愛瑪絕望已極,臉色比他還要慘白,想要一死了之。最後,他在第二頁下邊發現“羅”字的小字母。這是誰呢?他想起了羅道夫的頻繁來往、突然失蹤以及自那以後有兩三次遇上他所表現出的尷尬樣子。但是,信中的尊敬口吻使他產生幻想。

“他們可能是精神戀愛吧。”他自語道。

況且,夏爾不是對事情究根到底的那種人。面對證據,他反而退卻,他的模模糊糊的嫉妒心理在他的無比巨大的痛苦中被淹沒了。

他想,大家是喜歡她。肯定,每個男人都是見她垂涎的。如此想,他覺得她更美,由此又產生了他對她的持久而瘋狂的慾望,這種無邊無垠的慾望因爲現在已不能再實現而愈發激起他的絕望。

爲了討她的歡心,就像她還活着一樣,他一概接受了她的喜好和她的見解;他給自己買了漆皮靴子,戴上白領帶,往髭鬚上抹美容油,像她那樣簽寫記名期票,等等。她越過墳墓,還在敗壞他。

爲此,他不得不一件一件地賣掉了銀器,接着又賣掉了客廳裡的全部傢俱。所有的房間裡都空空如洗了,但只是臥室,她的房間仍保持先前的樣子。夏爾晚飯後上樓來到她的臥室,把小圓桌推到爐火前,拉近“她的扶手椅”,他在對面坐下。一支蠟燭在一座鍍金蠟燭臺上燃燒着。在他身旁,白爾特在往畫上塗顏色。

這個可憐的男人看見她穿得這樣破爛,心裡很難過,她的高幫鞋上沒有鞋帶,罩衫從肩下撕到屁股,因爲女用人不管她。但是,她非常溫柔,非常可愛,她歪着小腦袋,漂亮的金黃頭髮飄在她粉紅的臉蛋上,神態優美動人,他不由得感到無限喜悅,欣喜中夾帶着憂傷,猶如釀壞了的葡萄酒散發出樹脂味。他爲她修理玩具,用紙板做小人,或縫補布娃娃破了的肚皮。然而,當他的眼光碰到針線盒,一條拖在外面的帶子,甚至一根掉落在桌縫裡的別針時,他便會幻想起來,神情是那麼憂鬱,以至白爾特也像他一樣變得憂鬱起來。

現在沒有人來看他們了,因爲朱斯坦逃到魯昂,當了雜貨鋪夥計,而藥劑師的孩子們越來越不理小姑娘;郝麥先生鑑於他們的社會地位不同,並不重視他們間的友誼延續下去。

藥劑師的消炎膏沒能治好那個瞎子。瞎子回到了紀堯姆樹林嶺,經常向過往行人講述藥劑師沒能耐治他的病,致使郝麥後來進城時,躲在“燕子”車窗簾的後頭,怕碰上他。他恨瞎子。於是,爲了他個人的聲譽,也想徹底擺脫瞎子給造成的壞影響,他機關算盡,對他展開了一場隱蔽的攻勢:連續六個月,人們能在《魯昂指路燈》上讀到這樣的短文:

“凡是去富饒的庇卡底地區的人可能都會在紀堯姆樹林嶺看到一個無恥之徒,他臉上生有可怕的爛瘡,他糾纏你,追逼你,簡直等於要過往行人交出過路費。難道我們還處在可怕的中世紀時代,流浪漢可以在我們的公共場所展露他們從十字軍遠征帶回來的麻風和瘰癧?”

或是這樣寫道:

“儘管法律禁止流浪,但是,我們的大都市附近充斥着成羣結隊的窮漢,他們中有的個別流竄,這些人興許就是最危險的。我們的市政官員在想什麼呢?”

隨後,郝麥杜撰了一些逸文:

“昨日,在紀堯姆樹林嶺上,一匹馬受驚……”緊接着,下面敘述由瞎子的出現造成的一起事故。

他的文章真起了作用,瞎子被關起來了。但是,瞎子後來被釋放了,他又重新開始,郝麥也跟着重新開始:這成了兩個人的一場搏鬥。結果,郝麥勝利了,因爲他的仇敵被關進了收容所,受到了永久性的監禁。

這一成功使他的膽子更大了。此後,他堅持以熱愛進步,仇視教士爲指導原則,凡本地區有一隻狗被壓死,一座穀倉遭火燒,一個女人捱打等,他都及時報道,公之於衆。他將公立小學與“無知兄弟會”進行比較,嘲弄後者。談到補貼教會一百法郎,他提醒人們不要忘了聖-巴託羅繆大屠殺,他揭露徇私舞弊,極盡譏諷嘲笑之能事。按郝麥的話說,他是在破壞。他變成了危險人物。

然而,在新聞的狹小天地裡,他深感窒息,他急需著書立說,寫出作品!於是,他編寫了《永鎮鄉統計概覽,附氣候觀測》。統計學使他進入哲學,他關注重大問題,諸如社會問題、窮困階層的教化、魚類養殖、橡膠、鐵路,等等。他羞於當一個小市民,他擺出“藝術家風度”,他抽起煙來了!他還買了兩尊漂亮的蓬巴杜風格的小雕像裝飾他的客廳。

但是,他絲毫沒有放棄藥房,正相反!他隨時瞭解最新發現,密切注意巧克力的製造與發展。他是將“可可粉”和“混合粉”引到塞納河下游的第一人;他激情滿懷,篤愛普韋馬舍電鏈,他自己就戴上一條。晚上,當他脫掉法蘭絨背心時,郝麥太太看到他渾身金螺旋線,裹得緊緊的,勝過塞西亞人,像王侯般燦爛輝煌,她覺得眼花繚亂,更感到要加倍愛這個男人。

關於愛瑪的墳墓,他有不同凡響的見解。他首先建議立一根柱子,裹上形成褶襉的衣裙,而後建議立一金字塔,最後又提議建一座維斯塔神廟,總之,是一種圓頂式建築……要不然,就建“一堆廢墟”。反正,在各種計劃中,郝麥堅持不放的是一定要有垂柳,他認爲垂柳是憂鬱的無可非議的象徵。

夏爾和他一同去了一趟魯昂,到殯葬廠家看陵墓——有一位畫家陪着他們,他是布立杜的朋友,名叫沃德里拉爾,一路上淨說雙關語,開文字玩笑。最後,他們看了一百來個圖樣,弄清了估價預算,第二次去了魯昂。夏爾決定選用一種大型陵墓,在主體兩面要“一尊守護神手持一支熄滅的火炬”。

至於碑銘,郝麥認爲最好是寫上“Sta viator”字樣,就再也想不下去了;他搜腸刮肚,苦思冥想,嘴裡不斷重複着“Sta viator”,最後,他終於找到“amabilem conjugem calcas”,得到大家通過。

一件奇怪的事情,就是包法利一邊不斷地想着愛瑪,卻又一邊在忘記她。他努力要保留住她的形象,卻又感到她逃出了自己的記憶,他對此無可奈何。然而,他每夜都夢到她,又總是同樣的夢:他走近她,但當他要擁抱她時,她便在他的懷抱裡爛掉了。

有一個星期的時間,大家看見他晚上去教堂,以後再也不見他去了。布爾尼賢先生甚至還去看了他兩三次,後來就不管他了。而且,郝麥說,這老頭子變得偏執、狂熱,提起時代精神,他便咆哮不止,並且每半個月一次輪到講道時,他準會講述伏爾泰垂死之際的情況,說大家都知道,伏爾泰是吞食自己的糞便死去的。

儘管包法利生活中省吃儉用,卻遠不足以清償舊債。勒樂拒絕延期票據,扣押勢在必行,近在眼前。於是,他求助於母親,她同意用她的財產做抵押,但在信中狠狠數落一頓愛瑪,並且提出,作爲對她作出犧牲的回報,要求把菲麗西岱沒有偷走的一條披肩給她。夏爾沒有同意。他們吵翻了。她首先提出修補關係,建議把小外孫女接去,幫她在家裡乾點事。夏爾表示贊同。但是,臨到要走時,他又沒有勇氣放她走。於是,母子關係最終徹底決裂了。

隨着親情的失去,他越來越集中心思愛他的女兒。然而,她使他不安,因爲她常常咳嗽,臉蛋上有紅斑。

在他的對面,藥劑師一家過得富足,快樂,萬事如意。拿破崙在實驗室裡給他做幫手,阿塔莉給他刺繡一頂希臘軟帽,伊爾瑪剪圓紙墊,蓋蜜餞罐用,而富蘭克林能一口氣背下九九表。他是最幸福的父親,最幸運的男人。

錯了!一種隱秘的野心在折磨他:郝麥期望獲得十字勳章。他具備一切資格:

一、鬧霍亂時期,他篤誠的服務受到過表彰。

二、自費出版造福公衆的諸多著作,比如……(他提起的論文,題爲《論蘋果酒的釀造及效用》,還有寄送到法蘭西學院的《關於絨毛蚜蟲的研究》;他的統計學著作,直到藥劑師答辯論文);且不說“我是好幾個科學學會的會員(其實,他只是一個科學學會的會員)。”

“反正,”他踮腳做了一個轉身,高聲道,“只憑我救火的表現就足夠了!”

於是,郝麥屈身權貴。趁省長競選時,他暗下里大幫其忙。他賣身求榮,自賤求權貴心歡。他甚至向國王請願,求他“主持公道”,他稱他爲“我們的好國王”,把他比做亨利四世。

每天早晨,藥劑師撲向報紙,去看有沒有關於他的任命。但,任命總是不下來。最後,他實在等不及了,便將花園裡的一塊草地修整成勳章的星形模樣,並在頂部留有兩條草做的帶子,藉以模仿勳章的緞帶。他交叉雙臂繞草地漫步,默想政府的愚蠢無能和世人的忘恩負義。

夏爾出於尊重或內心隱情的需要,沒有急於翻箱倒櫃檢查各種什物,他至今對愛瑪習慣使用的一個紫檀木書桌的秘密抽屜都尚未打開過。最終有一天,他坐到書桌前,轉動鑰匙,開了鎖。雷宏的全部來信都在裡頭!這一次,再也不會有疑問了!他一口氣讀完最後一封信,搜索各個角落,所有的傢俱、所有的抽屜,到所有的牆後面去檢查,他嗚咽、號叫,如瘋如狂。他發現一隻匣子,一腳踢破,情書散亂一地,羅道夫的畫像赫然映入眼簾。

他再也打不起精神,使大家感到吃驚。他不再出門,不接待任何人,甚至拒絕去看他的病人。於是,大家認爲“他是關在家裡喝悶酒”。

有時候,好奇者探身花園的籬笆上面往裡張望,吃驚地發現這個人長着大長鬍子,不修邊幅,衣服骯髒不堪,一邊走着,一邊放聲大哭。

夏日傍晚,他帶着小女兒,領她去公墓。直到天全黑了,他們纔回來,廣場上除了畢耐的天窗之外,沒有亮光。

然而,他的痛苦感受並不全面,因爲在他周圍無人分擔他的痛苦。他去看望勒弗朗索瓦太太,爲的是能跟她談談愛瑪。但是,女店家只用一隻耳朵聽他,因爲像他一樣,她也有自己的煩惱:勒樂先生的“商業之星”剛剛開張,而伊維爾辦貨得力,享有美譽,要求加薪,並且威脅她要參加“競爭”。

有一天,包法利去阿爾格集貿市場賣他的馬——這是他最後的財產——遇見羅道夫。

兩人相見,臉色全白了。羅道夫在愛瑪殯葬時只是寄去了他的名片,先是支支吾吾表示抱歉,後來膽子大了,竟至(時值八月,天氣很熱)請他去酒店喝一瓶啤酒。

他兩肘支在桌子上,坐在對面,一邊嚼着他的雪茄,一邊說話,而夏爾面對這張愛瑪愛過的面孔,陷入遐想,他覺得好像又見到了她的什麼東西。他感到一種驚喜,他真想自己就是羅道夫其人。

另一位繼續談耕作、牲畜、肥料,每當出現可能引起某種影射時,便拿一些無聊的話來搪塞。夏爾不聽他的;羅道夫也覺察到了。從其面孔的變化,他猜得出對方在回憶什麼。夏爾的面孔漸漸紅紫起來,鼻孔迅速翕動,嘴脣戰慄;甚至有一陣,夏爾氣勢洶洶,兩眼盯住羅道夫,羅道夫嚇得停住,不敢講話。但是,不久,同樣的悽慘倦怠又浮現在他的臉上。

“我不恨你。”他道。

羅道夫默默無語。夏爾兩手抱着頭,好像忍受着無限的痛苦,有氣無力地繼續道:

“不,我不再恨你了!”

他甚至還加了一句大話,這是他說過的唯一一句大話:

“這是命運的過錯!”

主宰過這一命運的羅道夫覺得一個男人處在他這種地位還有這樣的表現,他真是好心人,甚至滑稽可笑,也有些卑賤。

第二天,夏爾去花棚下,坐到長凳上。陽光透過柵網照射進來;葡萄葉在沙地上映出陰影,茉莉花散發着幽香,天空湛藍,斑蝥圍着開花的百合發出嗡嗡的響聲。夏爾彷彿一位少年,愛的氣息充滿他那憂傷的心,在朦朧的愛意衝擊下,只覺得氣悶。

小白爾特整個一下午都沒見到他,七點鐘時,來找他吃晚飯。

他仰頭靠在牆上,閉着眼,張着嘴,雙手拿着一縷黑長髮。

“爸爸,來呀!”她叫道。

她以爲他想做遊戲,過去輕輕推他。他跌倒地上。他早已嚥氣了。

三十六小時之後,在藥劑師要求下,卡尼維先生來了。他開膛解剖,什麼也沒有發現。

所有的東西都變賣光了,只剩下十二法郎七十五生丁給包法利小姐當路費去其祖母家。老太太當年去世,而盧歐老爹正癱瘓在牀,小白爾特便由一位姨媽收養。姨媽很窮,爲了生計便送她去一家棉紡廠幹活兒。

自從包法利死後,先後有三位醫生來永鎮行醫,都沒有站住腳,因爲郝麥先生獨霸一方,他們都很快大敗而去。郝麥的主顧多得嚇人,當局關照他,而公共輿論保護他。

他剛獲得十字勳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