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四年後]

從慕尼黑飛往上海的LH726航班,平穩地降落在了浦東機場的跑道上。

機艙的大門一打開,八月上海熟悉的悶熱空氣撲面而來。

——我終於,回來了……

在德國讀了一年的語言學校,憑藉大一在T大600學時的德語基礎,我很順利地通過了DSH考試,然後申請到慕尼黑工業大學的建築系入學資格。

接下來的日子,是沒日沒夜的學習,原本九個學期才能修滿的學分,被我壓到了七個學期,終於在上個月,順利拿到了慕尼黑工大的學士學位。本來,家裡打算繼續讓我讀完碩士,可是,我卻一刻也沒停留地回了國。

因爲樂楊。

現在想來,當初大人們以爲離開就能斬斷那段感情的想法終究是錯了。四年來,我幾乎無時不刻不在想他。我得不到一點關於他的消息,家裡不可能告訴我,網上也找不到一點線索,打電話到姑姑家,卻發現那個原本存在手機裡的號碼已經變成了空號……

整整四年半,樂楊像消失在了我的世界裡。

於是,除了讀書,我只能讀書。用學習來填補想念樂楊的每一分鐘,用書本來麻痹自己瀕臨崩潰的每一次煎熬。更重要的是,我漸漸明白,無論我怎樣掙扎,只要身在國外,只要我還靠着父母的錢生活,即使找到樂楊我也是同樣的無能爲力。

我討厭無能爲力。想到和樂楊那次分開的情景,我的腦海裡就只有無能爲力四個字。被爸爸拉扯着從樂楊身邊拖開,那是身體上的無能爲力;看着樂楊想要伸手抓住我,卻終於還是兩腿麻木地跪在地上無法動彈,那是整個意志上的無能爲力……

也許那一幕的觸動太深,以至剛到慕尼黑的每一晚,我都被這個噩夢糾纏。醒過來的時候,眼前看到的是異國學生公寓的水泥天花板,而記憶中耳邊樂楊輕輕的鼾聲已經恍如隔世。

每當這樣的時候,我爬起來就無法再入睡,只能拼命地抓起一本德語字典開始狂念。我不知道別人說的頓悟是什麼概念,但真的,彷彿就是在雙手緊緊抓住書本的一瞬間,我突然意識到,也許,我的路只有一條。

那就是,趕快畢業,不再依賴誰,用自己的雙手來捍衛自己的愛情。如果它是不被這個社會允許的,也至少,應該讓自己擁有掩藏它的能力。

靠着這個信念的支撐,我在德國一待就是四年多。期間因爲父母的堅持,我從未回過一次國。但我想,等我再回來的時候,一切都會不一樣。那天,樂楊跪在客廳裡,流着眼淚,對我點頭,在我對他大叫等我回來讓我找得到他的時候。

我相信,那是我們之間的承諾……

從機場回到家,已經是傍晚時分了。

我媽照舊做了一桌子飯菜等在那裡,像以前每次我隔一週從學校回到家一樣。

這次,隔了四年。

當看到他們微微泛白的鬢角時,我知道,關於樂楊,我什麼都不能提……

終於吃完了飯,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爸爸媽媽果然是費了一番心思。房間裡,原本我和樂楊一起睡的那張上下鋪的牀又換回了之前我一個人睡的大牀。當初爲了怕我打遊戲影響樂楊而被分開放置的書桌和電腦桌,又被放回了原來並排的位置。書架上原本全部擠在第一層的我的專業書,也被整齊地放在了第二層、第三層……

這房間的一切,都回到了最初的樣子。好象,樂楊從來都沒有來過一樣。

但如果記憶那麼容易被抹去,那愛情也太不值得一提。即使被重新擺放了傢俱,即使拿走了樂楊所有的東西,但這間房間裡,也到處充滿了樂楊的影子。

在這間房間裡,樂楊總是安靜地坐在書桌旁看書,他看書時真的很全神貫注。我總是躺在下鋪的牀上邊翻雜誌邊偷偷地看他,有時忍不住找些話來逗他分神。他總會側過頭看着我笑笑,然後繼續埋頭寫字,實在被我吵得不行,他會丟過一塊橡皮來“警告”我住嘴。

在這裡,樂楊曾和我一起坐在地上,一頁頁地翻看我從圖書館借來的那些碩大一本的建築圖書,我趴在地上臨摹上面的設計圖樣,他會託着腮摒住呼吸在一旁認真觀看,儘量不讓自己發出聲音來影響我,等到我把細鋼筆提起來時,他才忍不住驚呼一句,“哥,你畫得好快啊!

在這間房間的窗臺邊,樂楊抱着膝蓋一臉的苦惱,“哥,你的石膏還要多久才能拆?”

電腦旁,樂楊探過腦袋,一隻紅腫的手在屏幕前晃個不停,“哥,吃飯了!休息休息眼睛吧,再打就變阿丙了。”

……

我努力地甩了甩頭,房間裡隨處可見的身影依然揮之不去。

樂楊,我回來了。你呢,現在在哪裡?不久,爸爸通過關係幫我介紹了一份設計院的工作。對方因爲我的畢業的學校,二話不說就接收了我,工資待遇都不錯。

因爲設計院在浦東,每次上班要轉好幾趟車非常的不方便,所以我直接跟家裡提出搬出去租房子住。開始,媽媽非常的不願意,但看我實在趕車辛苦,最終也只得答應了下來。

第一天搬進那套租下來的公寓時,我心裡竟有種酸楚的感覺。如果當初不是我鹵莽衝動,和樂楊的事情沒有被大人們發現,那現在,我們一起出來住也不是全沒可能……難道一切真是命運的安排,這樣的愛情註定沒有存在的餘地?

強迫自己不去理會時不時來突襲我的道德感和宿命論,擁有自己的空間後,我開始瘋狂地尋找樂楊。

我先去了樂楊以前的高中,就是那個我曾爲了給他送傘跑遍了整個教學樓的中學。結果,樂楊當時的班主任告訴我,他在那年的第二個學期就辦了轉學,至於轉到哪家學校,他們也不是很清楚。

我心裡稍微塌實了一點。至少,樂楊沒有休學,那他應該還是參加了高考……於是,我又找了那一年,全市所有大學醫學院的錄取名單,因爲樂楊說過,他要學醫。

其實,還在德國的時候,我就託過大毛,讓他幫我查樂楊高考那年,T大醫學院的新生名單裡有沒有他的名字。但是,當時大毛告訴我沒有。

而現在,那些什麼F大,上醫大,二醫大,上大……所有的有醫科專業的院校,甚至大專中專,我都沒有找到樂楊的名字。

我又猜樂楊可能是回了黑龍江,於是專門向單位請了幾天假,騙家裡說是出差,跑到齊齊哈爾姑姑以前工作的醫院,想找到姑姑。結果,醫院的人卻告訴我,她在三年前就已經辦了內退手續。

一時間我發現,所有我能找到樂楊的線索都斷了。無論是上海還是齊齊哈爾,樂楊像蒸發了一樣消失在我的視野裡。

我開始後悔,狠狠地後悔。

是我低估了大人們的能力吧,爸爸那時說的話又在耳邊響起,“以後你不要想再在我們家提到他的名字,我們也不會再告訴你他的下落。”還是我不該太相信樂楊,在我們分開的那一剎那,他對我的點頭,並不代表承諾,而只是爲了安撫我情緒的一種欺騙?

我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剛去德國前的狀態,迷茫,失落,慌張,懊喪……只是現在,似乎還多了一樣東西,那就是隱隱的絕望。

樂楊……樂楊!你到底在哪裡……

整整兩個月,我都陷在這種惡劣的情緒中。我沒有回家,害怕爸爸媽媽又看出些什麼。每天,我昏昏沉沉的上班,然後渾渾噩噩地回到住處。路上遇到的每個穿高中生校服的男孩都讓我心驚肉跳,每次我都不由自主地追上去想叫住人家,但很快,就又自我解嘲地笑自己,樂楊,現在已經不會再穿高中校服了吧。

就像,我也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二十出頭的毛頭小夥了。這種感覺在參加了當初大學同學的聚會後,更加的明顯。

十一過後的那個週末,以前T大建築系的同學一起邀着,到學校附近的湘菜館聚會,慶祝畢業一週年。順帶,他們也拉上了我,說是畢竟同學過一年。我當時真怕自己再不和人羣接觸精神會出問題,於是想也沒想就直接去了。

中午我到的時候,大家已經滿滿地坐了一大桌。當時班上五十來個同學,留在上海又有空出現的大概來了十八九個。

除了幾個繼續讀研的看上去還有點學生味,其他人都已經社會氣息十足。以前瘦不啦嘰的大毛,肚子已經撐着皮帶暴了出來,一見我就大聲吆喝,“二毛!!你小子終於是回來了!當初連個招呼都沒打就一個人跑德國去了,你躲誰呢你!今天非讓你喝趴下不可!”

“你不會,是爲了躲我們林大小姐吧!”一旁,不知誰嚷了一句。大概是因爲離開學校一年,特懷念在學校的感覺,不用像在社會上一樣戴着面具,所以大家說起話來也沒了輕重。也是因爲這句話,我才注意到,原來今天林小蕾也來了,就坐在離我隔了兩個位子的地方。

以前的長頭髮剪短了,倒也顯得挺幹練,其實她本來就是女強人那型的。見我看她,倒也不閃躲,直接拿了酒杯就站了起來,“李衆酩,乾一杯吧,爲了我們過去那四年交情。”我拿起酒杯一口喝了個乾淨。這女的,我到現在還是覺得挺對不起她。而且,一看到她,我又忍不住想起了樂楊。我們分手那晚,她哭着在我身後說的那句話,此刻又被回想了起來,她說,你們都是男人,你們是兄弟。

“樂楊他……”林小蕾坐下後,想要再說什麼,被我舉起的酒杯頂了回去。

“小蕾,那時候,是我對不起你!現在,什麼也別說!我喝三杯,你能原諒我的話,也乾一杯!”說着,我拿起酒杯,猛地灌了自己三杯。

林小蕾笑了笑,“我早就原諒你了。你們,也挺不容易……元旦我就準備結婚了,到時候有空的話,來喝杯喜酒。”說着,她也一口喝掉了杯子裡的酒。

大家又開始四處起鬨,說着誰又和誰在了一起,誰馬上也要成家……只有我,突然覺得很失落。大家,都有了各自的歸宿吧,有了事業,慢慢成家。可是我,卻連樂楊現在在哪裡也不知道。

不想在介入別人的喧鬧,酒席散場,大家嚷着要去玩第二扒的時候,我找了藉口溜了出來,一個人鬼使神差地跑進T大的校園,也算故地重遊。

學校裡的變化挺大,從密雲路上的後門進去,一個新的食堂不知道什麼時候建了起來。食堂對面的玻璃房子裡,我過去一直去鍛鍊的健身房還在。

沿路一直往前走,以前的“黑松嶺”不知什麼時候樹了個孔子像,這學校越來越有創意了。然後走到了西南一樓,我以前住過的地方,在樓下,我和樂楊還被“音速小子”拉去踢足球。這次聚會音速小子沒來,聽說當公務員了,估計現在已經不那麼音速了吧。

第五街的奶茶鋪還在,音樂廣場前的野貓越發多了。

操場上,正在上足球課的男生們集合了,估計馬上要下課。他們站的那塊場地,就是那次我爲了樂楊打羣架的地方。不知道學校現在讓不讓外校的學生進來踢球了……

我漫無目的地往前走着,不知不覺,來到了醫學院樓前。

“楊楊,以後不如考我們學校的醫學院吧!”

“我怕自己考不上,你們學校的分數挺高的。”

“別謙虛了,你都前十了還怕什麼,好好努力!”……

那次,和樂楊在這裡的對話又浮現在了腦海中。不知爲什麼,只要是和樂楊有關的記憶,一切都那麼清晰,像發生在昨天一樣。那天,陽光和今天一樣燦爛,他仰起臉看着眼前這幢樓的眼睛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爲什麼,不遵守當初的約定呢……

站在樓門口,我有些失神。直到幾個學生說笑着從我身邊擦過,纔有些恢復過來。然後發現,越來越多的學生從大樓裡走出來,他們似乎是下了什麼課。

聽見有學生抱怨,“解剖老師果然變態,週末也沒個停。”

我心裡暗暗笑了笑,學生們的煩惱,不過如此吧……

正轉身想離開,突然,一個身影出現在了我的視線裡,幾乎是看到那身影的一瞬間,我呆了。

那是一個剛剛從樓裡走出來的男生,穿着一件淺藍色的襯衫,袖口的扣子一絲不苟地扣着,手裡拿了兩本厚厚的書,和一旁的同學說笑着慢慢走下臺階。男生很瘦,襯衫被塞進了牛仔褲裡,皮帶系出纖細的腰圍。他的臉色有些蒼白,但精緻的五官下表情卻很柔和,專注地聽着身旁同學的話,一走進陽光裡,頭髮便被照出淺淺的褐色光澤,微風吹過,露出漂亮的前額。

我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難道說,我已經出現了幻覺?

這時,他的身邊跑過另一個男生,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說了聲,

“這次解剖作業就靠你了,樂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