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從家裡走出來,渾渾噩噩地回到了浦東。

房間裡冰冷空蕩,我直接躺上了牀,把毯子裹住了身體。

心裡卻還是覺得冷。

樂楊那時,元宵節的晚上,也是像我現在這麼冷嗎?

他會走上那一步,終究還是怪我吧?如果不是我喜歡上他,如果不是我硬要和他做那些事,如果沒有那場軒然大波……

如果不是我,樂楊可能現在也不會喜歡上男人。

蔣濟橋……他應該也很愛樂楊吧。

事到如今,樂楊做過什麼已經不重要了。至少,那讓他遇到了蔣濟橋。

兩個人相愛,纔是比什麼都重要的事吧。

也許,我是該祝福他們的。

這麼想着,心裡又是一陣緊抽。

真他媽痛苦。要做個偉大的人,絕不是件容易的事,對我這樣的人來說。就在昨天,我還那樣粗暴地對待了樂楊。現在想來,那些惡毒出口的話,對他來說,又是另一種傷害吧……

不知道樂楊現在怎麼樣了。

終於還是沒忍住,我拿起了牀頭的電話,撥通了爛熟於心的那個號碼。

“楊楊,是我。”聽到他的聲音,我竟有些緊張。

電話那頭,樂楊叫了我聲,“哥”。

“你……還好吧?”這話問出口竟相當的艱難。

“我沒事。”樂楊的聲音有些疲倦。

然後是一陣沉默,我聽到他的呼吸聲,卻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很久,倒是樂楊突然先開了口,“哥,我們見一面吧。”

“好啊。”我忙說,是該見一面吧,即使結束,也該是個像樣的結束,道個歉,再給一些祝福。

程序應該是這樣的吧。

“我明天去你們學校找你。”我說道。

“你明天不上班嗎?”樂楊的聲音聽來又猶豫起來,“還是……過兩天我去找你吧,你下班後。”

“那好吧。”如果是結束,我希望這一天來得越遲越好。於是說了個工地附近華山路上茶坊的名字,樂楊說他兩天後在會在那裡等我下班。

掛了電話。心裡一片空蕩蕩的感覺。

接下來的兩天,我過得又是渾渾噩噩。最近似乎和這個詞形影不離,連監理單位的老王都問我是不是失戀了。想想自己也挺不容易,連工地上粗線大條的大老爺們都能看出自己的落魄。

看來這詞今後很長一段時間還將跟隨我。

好不容易,熬到了和樂楊約好的那天下午。

在工地跟工程儘管對設計院的人來說屬於發配xing質,但其實比起在辦公室給設計師做些下腳事來說,優越許多。業主、監理、施工單位的人對自己都挺尊重,每天提早下班躲過上海那可怕的交通高峰期更是常事。

所以,爲了不讓樂楊久等,四點剛到,我就收拾好了圖紙,跟工地的人打了聲招呼,準備早些下班。

只是沒想到,人算不如天算。

我還沒踏出工地的大門,後面就跟着聽到轟一聲的巨響。

才建到九樓的建築物三樓四樓朝馬路一側的腳手架竟塌了下來,直直地砸在了我剛路過的工棚附近。

用鋁合金鋼板搭起來的簡易工棚被壓得坍塌下來,所幸工人們都在外面工作,裡面應該沒有人被壓。但當時在三樓四樓施工的大概八九個粉刷工人卻跟着腳手架的倒塌被甩了下來。

一時間,工地上一片混亂。

所有在施工的工人都跑了出來,砸下來的竹竿和綠色維護網把當時在三四樓的幾個工人嚴嚴實實的包裹了起來,一片狼籍中,有的已經昏迷,有的被壓着還在不斷呻吟。

直接扔下手上的圖紙,我衝回了工地。這個時候,救人要緊。

所有的人一鬨着圍了過去,七手八腳地開始拖人。

施工單位的項目主管滿臉焦躁,拿着電話直吼120,吼完又喊那些圍在一起的工人如何調配分工。監理在一旁一臉黑線,拿着個喇叭大叫疏散人羣,怕樓上的腳手架有可能繼續坍塌。

說實話,我真沒見過這陣勢。

幫着把被壓的一個工人擡出來時,只覺得一陣發慌,那人的大腿被一根竹竿生生地刺穿,大家只能連着那根一米多長的竹竿把他擡在半空中,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小李,我這裡現在太忙了,走不開!等會120來了,你去醫院幫看着!家屬過去的話,你安撫一下!醫療費先掛我們一建的單……喂,指揮部嗎……”監理老王衝我大喊,這邊還沒喊完那邊又在和區工程指揮部通話。幾個小時前還在嘲笑我爲情所困的他此時已是焦頭爛額。比他更焦頭爛額的是施工單位的項目經理,拿着手機和業主委員會的人說得滿臉漲紅。

我深吸了口氣,繼續幫着工人們擡傷員,等救護車過來。

不一會兒,好幾輛120的急救車開進了工地。趕鴨子上架,我只得跟着車走。其實,對於之後要怎麼個掛號、聯繫家屬、開報銷單我腦子裡一點概念都沒有。

看了看手錶,大概四點半。樂楊不知道現在有沒有到約好的茶坊,這個情況我肯定是要遲到……

摸了摸口袋裡的手機想給他打個電話,纔想起好久沒用的手機早在那天在HOME的時候就一直沒拿回來。無奈只得厚着臉皮向救護車上的小護士借了個,誰知,樂楊的電話竟撥不通。

很快,浩浩蕩蕩地一路車隊開到了離工地不遠的東南醫院。

跳下車,跟着醫務人員打仗似地擡傷員。看着那些血淋淋地工人,我心裡真是倒吸一口寒氣。和我一起來醫院辦事的一個工頭,看着擔架上一個摔破頭滿臉是血的工人,竟然突然滿臉煞白,扶住我的肩膀就要昏倒。

——又多一傷員。

我忙把他扶到醫院大廳裡的候診椅上,讓他休息,然後一個個去問那些還清醒着的傷員的名字和親屬的聯繫方式。跑來跑去地把問來的東西告訴暈血的工頭,讓他只管坐在那兒打打電話。

算了一下,連着當時在被砸攪拌機旁的工人,一共傷了十個,有一個似乎快不行了。醫院不小,但一下涌進這麼多外傷病人,整個大廳也是一片混亂,搶救室和急診室已經被擠了個嚴實。

一連掛了十個號,因爲只有設計院的工作證,醫院不讓開一建的單,磨了半天差點要和那人吵起來,最後還是那個稍微緩過氣來的工頭決定先去外面自己取點錢來墊付。

事情終於辦得差不錯,再跑到二樓搶救室門口,已經有四五個的家屬等在了門口,又是哭又是叫。其實,因爲受傷的好幾個都是外地民工,所有能通知到的都是妻子跟着在上海打工的。看着那幾個女人哭得快要虛脫的樣子,我心裡一陣發寒。

生命有時真的是脆弱得不堪一擊。

到外面幫她們訂了幾份盒飯,回到醫院時天已經全暗了下來,離和樂楊約好的五點已經過了快兩個鐘頭,我想着他大概還在那茶坊等我,不由加快了腳步。

還沒走到一樓的樓梯口,就看見樓道旁服務檯前一個熟悉的身影。離我不過五六米的地方,樂楊蒼白着臉,手裡握着手機,焦急地在翻看着護士小姐遞給他的值班登記簿。

看來他誤會我受傷了,竟找到這裡來。正想上前叫住他,才發現一旁,蔣濟橋站在他的身邊。

“樂楊,你鎮靜點,也許他沒事。可能只是受了點輕傷……”蔣濟橋的手按在樂楊地肩膀上,不住地安慰。從我這個角度,只看得到他的側臉,但那關切的樣子一點也沒逃過我的眼睛。

一旁的樂楊,則是滿臉的緊張。

他咬着嘴脣,一言不發,只是看着那本登記簿。

他的樣子,讓我本來邁開的腳步,停在了那裡。

“只是這些嗎?今天下午送來的,只有這七個病人嗎?”樂楊翻完那本子,又擡頭朝護士問道。

“這七個是一樓門診部的病人,還有三個直接送到樓上搶救室了,因爲太急,我們還沒來的急登記,你可能要去那裡問一下。”一個護士小姐回答說。

樂楊一聽,手裡拿着的登記簿抖動了一下,“搶救室……”,跟着就有點站不住,蔣濟橋一把扶住了他。

“別緊張,不一定有他,你別自己嚇自己!”

“不會的,我哥他一定有事,他不接我電話……工地的那個人說他在醫院……”樂楊搖着頭,甩開蔣濟橋的手就往二樓衝。

在他們後面,我也跟了上去。

二樓的樓梯口,蔣濟橋終於拉住了樂楊,抓着他的肩膀強迫他鎮定,“你到這裡等着,我幫你去看!”

樂楊激動得渾身發抖,“我自己去看!我哥我自己去看!”說着又甩開蔣濟橋,往走廊盡頭的搶救室跑去。

搶救室的燈已經滅了,病人大概被推進了病房,整個走道空空蕩蕩。樂楊跑到搶救室門前,已經喘得不行。

隔着一條長長的走廊,我站在樓梯口,遠遠地看着這樣的樂楊,雙腳卻像定在了地上,無法向前一步。

蔣濟橋走過去扶住樂楊,在他耳邊說了些什麼,樂楊卻像什麼也沒聽見,只管推開他,往旁邊的病房走。每個病房,他都推開門去看,看完了左邊的,然後看右邊。

我看不見他的表情,但是,有些東西我已經沒辦法感覺不到。

終於,我走了過去,朝樂楊,越走越快。

樂楊像是沒聽到我的腳步聲,直到我走到他面前,他關上某間病房的門轉過身,纔看到我。

我看着他,沒有說話。樂楊仍握着手機的手緊了緊,眼中閃過一道驚喜的目光,站在原地,重重的叫了我一聲,“哥!”

我深呼了口氣,拉住了樂楊的手腕,“你跟我來。”

蔣濟橋在一旁拉住我,“你要幹嗎?”

我一把推開他,眼睛直直地看着樂楊說,“我問你一些話。”

樂楊有些驚慌地躲閃我的注視,嘴脣被咬得蒼白。

“有什麼話在這裡說。”蔣濟橋攔在我面前。

我轉頭看向他,一字一頓地說,“你以爲,你有什麼立場介入我和樂楊之間的事?”

果然,蔣濟橋再說不出一句話來,看着我把樂楊拉下了樓。

醫院外是一片大草坪,估計平時是供病人們散步休息用的。晚上,空蕩蕩地沒有一個人。我把樂楊拉到了草坪中央,然後放開了他。

“你剛剛在幹嗎?”我問他。

“我……在找你,”樂楊還是不敢看我的眼睛,“去茶坊的路上看到那個工地出了事,我跑去問裡面的人,他們說你在醫院……我一直打你的電話都打不通……”

“如果我今天真的被壓在下面了你會怎麼樣?”沒等他說完,我繼續問。

樂楊茫然地搖了搖頭,“不會的……”

“你今天爲什麼要見我?”我嘆了口氣。

“我……想跟你說聲對不起。”

“你有什麼對不起我的,該說對不起的是我纔對。”我笑。

樂楊底着頭,看着手上拿着的手機,並不說話。

“除了說對不起,還有別的什麼要說的嗎?”我又問。

“還有……”樂楊皺着眉,半天卻開不了口。

“還有什麼,你說。”我看着樂楊,慢慢等着他開口。

“還有……我和蔣濟橋,雖然是在HOME認識的,但是……我是真的……喜歡他。”樂楊不看我,聲音卻越來越小。

“是嗎?”我聽見自己笑出了聲,“到現在你還按自己編好的臺詞說?到現在你還把我當傻瓜嗎?”樂楊還是低着頭,牙齒不住地咬着下嘴脣,再一點點地鬆開,之後繼續咬住。原本沒有血色的臉上,兩片脣卻被咬得通紅。

一時間,我竟無法控制自己,猛地上前抱住了他,吻住那脣。樂楊被咬過的脣灼熱而潮溼,從嘴上傳來的小段溫差,讓我越加迷亂。我心裡的情緒完全無法表達,痛心,懊惱,怨恨,……還有更多的是喜悅。

樂楊大概是瞢了,竟沒有推開我。等我放開他的時候,還是表情呆呆地站在原地,微微喘着氣。

“你看着我的眼睛,跟我說,你愛誰。”我握住樂楊的肩膀,強迫他看着我。

樂楊眨着眼睛,看着我,呼吸越來越重,卻始終發不出一個音。

我搖着他的肩膀,心裡的話一句句終於出口,“楊楊,你是愛我的,對不對!你是愛我的,爲什麼不說!爲什麼要離開我!爲什麼要用蔣濟橋騙我!我真傻,居然差點要‘成全’你們!楊楊,我再也不會放開你!我再也不會離開你了!”

樂楊被搖得像恢復了神智般,手機落在了草地上,兩手掙扎着要推開我,不住地搖着頭,“不是的,哥,不是這樣的!……你放開我!”

“到現在你還否認!如果你不愛我,爲什麼要考T大!如果你不愛我,爲什麼想要見我!如果你不愛我,今天爲什麼會這樣找我怕我出事!我再傻再白癡,看到你今天的樣子,也什麼都知道了!你還想騙我到什麼時候!”我近乎瘋狂地喊。

樂楊看着我,眼睛裡慢慢閃出淚光,很久,終於哽咽着說,“就算我愛你,又怎麼樣。我們根本不可能在一起!”

“爲什麼不可能!有什麼不可能的!”

“我做過……”

“那都是我害我的!是我害的!”我抓住不斷後退的樂楊,“我問了我爸!我知道你根本沒住爺爺奶奶家!我知道你沒地方去!那是我的錯!是我害你變成那樣!”

樂楊還是一個勁的搖頭,拼命甩開我的手,“不是的,不怪你……哥你放了我吧,我們都是男人,我們是——”

“你和蔣濟橋在一起就行嗎!你們也都是男人!你以爲你和他就可以嗎!”我大叫。

“我和他……只要不說,沒有人會知道!可是我們不一樣,哥,我們是兄弟!我們是兄弟!外公外婆舅舅舅媽他們都知道了,他們不會讓我們在一起的……”

“我們已經長大了!他們根本管不了我們!有什麼不可以的!只要我們相愛!有什麼不可以的!”我衝上去,把樂楊抱在了懷裡,“我們一起走,我們離開這裡,我們離開上海!等到他們能接受我們的時候再回來!只要我們在一起,不是比什麼都重要嗎!”

樂楊從我懷裡拼命地掙扎出來,有些泣不成聲,“我媽媽!我媽怎麼辦……我媽媽什麼都不知道!她知道會受不了的……我媽——”

“又是你媽媽!兜了這麼大個圈子,還是回到老地方!我們告訴她!我們直接跟她說真相!接不接受這都是事實!我們相愛,我們要再一起!”

我覺得自己要崩潰,四年前的一幕又活生生的重演,幾乎一字不差,那時,我們就是這樣誤會着浪費了四年的時間,差點失去了彼此。如果再重演一次這樣的劇情,我一定會瘋掉!

“我們告訴她!我去告訴姑姑!”囈語般,我說着這話,一眼看到草地上樂楊剛剛掉下的手機。

我衝過去撿了起來,那天晚上我看到手機裡有姑姑的號碼,管不了那麼多,什麼後果我都能承受,除了和樂楊分開!

樂楊衝了過來,一臉煞白地想搶過我手上已經撥通了的手機,聲音完全變了調,“哥!不要!哥,你聽我說,我媽媽她——”

我猛地把他推到地上,電話那頭傳來姑姑的聲音,我不顧一切地對着她喊,像是一種發泄,也像是在爲自己壯膽,說出來,說出來樂楊就再沒有藉口了!

“姑姑,我是小酩,我愛樂楊!我要和樂楊在一起!樂楊和我也一樣!您成全我們吧!我們要在一起!……”

話還沒說完,我轉身的一瞬間,卻看見一旁,樂楊躺在了地上。

他左手捂着胸口像快要不能呼吸似的,剛剛被咬得通紅的嘴脣此刻一片青紫,張口叫着哥,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我呆了,幾乎下一秒,便仍了電話衝到樂楊的身邊,慌張地把他扶了起來。我覺得腦中一片空白,他滿臉痛苦地看着我,想要說什麼,卻喘不上氣。

“楊楊……你別嚇我……楊楊……”我覺得一陣口乾舌燥,兩頰到耳根都是涼意,我不住地叫着樂楊,他卻閉上了眼睛,頭歪向了我的懷裡,捂着胸口的左手也跟着垂了下來。

我的腦子,嗡地一聲,停止了運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