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一章 武鬥(二)

在熊雄和杜娟的幫助之下,王金娜與徐小曼,帶着小紅一起跟着王芹來到了她的家裡,王芹的家位於省委大院,因爲有警衛把守,那些紅衛兵不是隨便就可以出入的,所以相對來說,這裡還是比較安全。

王芹的家是一個只有三間房的獨門小院,院子不大,但是十分乾淨,裡面還種了些常綠的竹子和花草。靠近院子的左廂是廚房,右廂原本是王芹收整出來的書房,此時卻堆的是一些雜物;三間正房的中央是一個堂屋,兩邊各有兩扇門通往兩邊的內室,左邊一間是王芹的臥室;右邊一間是武解放的房間。南方的屋子不同於北方,北方的正房除了開有相通的門之外,一般情況下每間屋子還有單獨的門可以出入;而南方的屋子只開一個大門,相連的兩間屋並沒有單獨的門,出入都要通過這間堂屋。因爲王芹此時是省婦聯主席,這也就相當於是廳級以上的幹部了,所以纔可能分給她這麼一套帶有小院的房子。

王芹招待着王金娜和徐小曼等人在充作客廳的堂屋坐下,親自給她們端水泡茶,杜娟看到自己的老師已經安排了下來,她放下了心來,在這個陌生的環境裡還有些拘束,連茶也未喝,便要回學校。王金娜生怕她在路上出了什麼事情,於是讓熊雄把她送回學校裡去。

看着這兩個年青人離去,徐小曼又讓小紅自己去外面玩,回到屋裡的時候,不由得嘆息了一聲,自言自語地道:“這種日子要到什麼時候,纔是個頭呀?”

王金娜怔了一下,這個問題也是她一直在默問的。

王芹坐到了她們的身邊,勸解着道:“放心吧,中央也不會讓全國的局面一直這麼亂下去的,總會有個頭!”

王金娜的心裡卻不以爲然,對於這個社會已經悲觀到了極點,就算是這一場轟轟烈烈的紅衛兵運動真得被叫停了,那麼毛澤東還會不會再發動別的什麼運動呢?這位全國人民所敬仰的領袖,根本就是一個閒不下來的人,他自己也說過:“與天鬥,與地鬥,與人鬥,其樂無窮!”,看這個樣子,只要毛澤東活着,那麼各種的鬥爭,鬥來鬥去也不會停歇的。

王芹卻又象是想到了什麼,忽然又問着王金娜道:“王醫生,那個鬥你的紅衛兵頭子是叫作王小賢?”

“是!”王金娜答着,隨口問着道:“王姐,你認識他呀?”

王芹想了一下,道:“我記得當初我在七十二軍裡的時候,也曾負責過後勤的事務,好像王大虎有個兒子,就是叫這個名字!”

王金娜和徐小曼都愣了一下,王金娜道:“這個學生的確是一個高幹子弟,但是,我沒有去打聽他的父母是誰,我的學生我向來是一視同仁。我不知道他爲什麼會考軍醫大學,他在學校裡的學生中很有煽動性,而且十分好鬥,根本就不是當醫生的料,屬於那種調皮搗蛋的角色。他在上我的課時,就是因爲搗亂,被我趕出過課堂,所以他纔會對我懷恨在心。”

“這個叫王小賢的,左邊的眉角上是不是有一個疤?”王芹問道。

王金娜點了點頭。

“那就不會錯了,他就是王大虎的兒子!”王芹肯定地道:“那個疤我記得的,他媽帶着他剛剛從南京到武漢的時候,他和錢雄風的兒子錢朝陽爭當孩子王,錢朝陽把他的眉毛那裡打破了,他把錢朝陽的腿給打斷了,這件事最後還是我替他們兩家處理的。”

王金娜和徐小曼相互看了一眼,王金娜有些奇怪地道:“要說七十二軍的家屬院裡,很多人家的孩子我都認得,怎麼就沒有聽說過王大虎還有一個兒子?”

王芹笑了一下,對着她解釋着道:“當年七十二軍在雲南的時候,你也在雲南,跟大家住在一起,自然是知道的;呵呵,那個時候王大虎並沒的把他的家屬帶來,因爲那個時候他的家屬在南京也有工作;後來七十二軍調到了湖北,家屬們都安排到了武漢,王大虎也當了軍長,這才通過調動,把他的家屬從南京調到了武漢,他愛人叫作邱萍,也是一個老革命,如今是省檔案館的一個負責人。他們後來還生了一個女兒,叫作王小芳,比你們家的張勝紅還要大兩歲。王大虎的家屬到武漢來的時候,你已經調到了軍區醫院,小曼也跟着你去了軍區醫院,自然不認識他們!”

“原來是這樣!”王金娜這才恍然大悟着,卻又皺起了眉頭來,忍不住地道:“說實在的話,王小賢在我們系裡的男生中,也算是長得比較英俊的一個,但是我怎麼看也沒有看出他跟王大虎長得有哪一點兒象的,要不然看到他的模樣,如何也能猜出什麼來的!”

王芹又笑了笑,對着他實話實說地道:“王醫生呀,這要怎麼跟你說呢?呵呵,我實話告訴你吧,王小賢並不是王大虎親生的,他的老婆邱萍原來嫁過人,王小賢其實應該叫作雷小賢,他真正的父親你肯定認識的!”

“是誰?”王金娜連忙問道。

“雷霆!”王芹告訴着王金娜:“就是當年淮海戰役的時候,被敵人打中了頭,是你爲他開顱取子彈的那個華野的團長!”

“是他呀?”王金娜只覺得自己好像是如墜雲霧之中一樣,同時還感到了陣陣地心悸,依稀記得當年那個時候熊三娃曾跟他講過,那個叫作雷霆的團長,原來曾是張賢最要好的同學,只是這個人在她爲之開顱之前,她還從來沒有見過。“那個雷團長怎麼了?”王金娜忍不住地問道。

“在解放福建的時候,犧牲了!”王芹告訴着他,語氣十分平淡,對於他們這種經歷過戰爭歲月的人來講,見過了太多的死亡,所以也便見怪不怪了。

王金娜默然了,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張賢來。

“王姐呀,你怎麼知道這麼多的事呀?”徐小曼忍不住好奇地問着。

王芹露出了一絲得意之色,還是如實地相告着:“呵呵,這件事在七十二軍裡,沒有幾個知道的,其實我呀,也是好管閒事才管出了這麼多的事來。當年七十二軍從朝鮮拉回國內,那麼多的師長、團長都結婚的結婚,生子的生子,但是這個王大虎卻始終單身,我就替他着急,一個勁兒地爲他介紹對象,他卻死活不同意。王醫生,你還記得曹爽嗎?就是張義的副團長,在朝鮮打斷了腿的那個!”

王金娜和徐小曼一起點了點頭,曹爽回國後便因傷殘而復員,據說回到老家當了糧站的站長。

王芹接着道:“這個時候,曹爽找到我,要我不要再去煩王大虎了,當時聽了這話我就來氣,所以罵他沒有良心,看着自己的師長打光棍也不着急,他被我逼得沒辦法了,只好跟我說了實話。原來王大虎一直在追求邱萍,而邱萍卻一直相信她的前夫雷霆還活着,所以一直也沒有答應王大虎的求婚。後來經不住曹爽的說合,出征朝鮮之前,兩個人就說好了,如果王大虎從朝鮮能夠活着回來,那麼她就嫁給他!我在替王大虎操心的時候,王大虎正在焦急地等着邱萍的信。”她說到這裡的時候,停頓了一下,又笑道:“這兩個人的信說出來也很意思,王大虎給邱萍寄過去的時候,只是一個信封,裡面一個字都沒有寫,就是一張破舊發黃的紙。而邱萍回的信也是如此,她更簡單,連張白紙都沒有寄,只是在信封上貼了一張帶着小燕兒的郵票。然後,王大虎收到這封信的時候,歡歡喜喜地便跑去向老熊請假,再回來的時候,給我們帶了一堆糖,同時告訴我們他已經結婚了!”

聽着王芹當笑話來講王大虎與邱萍之間的愛情故事,王金娜卻一點兒也笑不出來,她是一個有心人,馬上便猜出了王大虎和邱萍互相寄信的意思。王大虎去信實際上只是告訴邱萍:“我心依舊!”,而邱萍的回答更加含蓄,告訴着王大虎:“既然無可奈何花落去,那麼就似曾相識燕歸來吧!”失去的無法再挽回,只能珍惜現在得到的。

“既然是王小賢那個小兔崽子在整事,那就好辦了!”王芹道:“王大虎是軍長,肯定不好找到,我這就去找邱萍,讓她好好管教管教她家的這個小霸王!”說着,便站將起來,就要往外走,可是剛剛到得門口的時候,便聽到院子裡“咚”地一聲,靠牆邊的一個木樁不知道被誰碰倒在地。“誰?”王芹喊着,推開了門,一眼便看到了一個人影正從敞開的院子門口跑出去,她馬上認出了來,跟着追出去,邊追邊喊着:“解放!回來!解放!快回來!”

王金娜和徐小曼都不由得站了起來,不用想了,那個躲在外面偷聽她們說話的人,定然就是武解放了。

※※※

一直到天黑之後王金娜和徐小曼纔在張義、小強和熊雄的保護之下,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家裡,此時這個家又成了一片狼籍的垃圾場,那些紅衛兵在沒有找到王金娜和張義之後,把所有的氣一股腦地撒在了這個屋子裡的所有東西上,把沙發打爛了,把衣櫃推倒了,便是連電燈炮和作飯的鍋碗瓢盆之類,也摔得稀爛,走進內室,牀上的被褥、枕頭也撕扯開來,棉花和穀殼滿屋子都有,要說整個家裡唯一保存完好無損的一件物是,就是擺在客廳最顯眼的正中央的毛主席的石膏相。

徐小曼不知道從哪裡找出了蠟燭來,燈炮被打爛,大晚上的也沒有哪個商店可以買,一家人只能靠着這點亮光來照明,對於王金娜來說,他們彷彿又回到了抗日時期裡一樣,那個時候,只要一聽到空襲警報的聲音,整個城市就是一片得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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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十分漫長,但是對於這一家人來說,卻又是相對最安全的時候,這又不得不令張義回憶到了朝鮮的戰場,而如今,他們在這裡,在這座城市中,不也是一種戰鬥?不也是一種奮鬥嗎?

第二天的天剛剛亮,張義第一個醒來,按照慣例是準備去掃街的,纔到大門口的時候,便聽到了街上傳來一片嘈雜的腳步聲,他的心不由得一陣緊張,他想,一定又是那些紅衛兵們不依不饒地找了來,正在猶豫着是不是馬上將家裡的人都叫起來,再去躲藏的時候,門外已經響起了沉重的敲門聲,他不由得全身打了一個哆嗦。

敲門的聲音越發得急促,張賢壯起了膽來,心想着反正總要面對這一切的,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還不如坦然地面對。

他打開了門,卻又馬上愣在了那裡,因爲站在他面前的並不是那些紅衛兵,而是一隊穿着草綠着軍裝,戴着草綠色軍帽,帽子上彆着紅五星的真正軍人,他們的手裡還拿着槍。

“你們?……你們?……”張義一時之間不知道應該如何來問了,只覺得自己的頭都大了起來,還以爲這些當兵的人又是跑來抓人的。

爲首的一個幹部模樣的人見到他,臉上帶着笑容,問着:“這裡是王院長的家嗎?”

“是!”張義答着,同時問道:“你們……你們這是要做什麼?”

這個幹部道:“哦,我們是奉命前來保護王院長的,這是軍區下的命令!”

驀然,張義一顆懸起來狂跳的心,終於沉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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