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五章 舊案(一)

在韓順的攙扶之下,張賢艱難地走出了牢房,初次見到太陽的時候,便覺得一股熱浪撲面而來,這與牢裡的陰暗潮溼簡直就是兩樣的天與地,一時之間,他的眼睛都無法適應,只覺得眼前一片得光暈,白茫茫一片,什麼也看不清楚。過了半天之後,在刺眼的光線之下,張賢首先看到了一臉殷切的張義,在他的後面,夏陽與邸連長也跟了來。

張義急走兩步,扶住了自己的大哥,看着張賢血淋淋的樣子,心裡頭卻是說不出來的難受,但是卻又不能過於表現出來,只能強忍着心頭的悲憤,默默無語地架住了搖搖欲墜的張賢。

“他身上好幾處都爛了!你們先把他送醫院裡去看一下吧!”韓順關切地告訴着張義。

張義點了點頭,準備背起張賢離開,但是張賢卻把他推開,硬撐着轉過身來,立直身體,卻是向着韓順莊重地敬了一個禮。對於他來說,如果沒有小韓在這裡的照顧,就算是他的身體再硬、再強,都可能永遠地爬不起來了,如今他是一無所有,能夠感謝這位還有些正義之氣的警衛的,也只剩下了這個能夠代表一個軍長最高禮節的軍禮。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便是連帶着張義一夥過來、站在監牢之外宋明亮也愣住了,他的心猛然一抖,忽然有一種油然而生的仰,面前的這個小排長,纔是一個真正的軍人,這纔是一個真正勇士。

韓順面對着張賢的軍禮,也頗爲感動,馬上立正起來,也還以張賢一個莊重的軍禮。投之以桃,報之以李!

也許是剛剛從牢獄裡出來,還沒有適應外面熱辣的天氣,張賢也只是稍作堅持,便眼前一黑,攤倒在了地上。

張義連忙向前一步,托住了張賢要倒將下去的身體,一股辛酸涌上心來,眼睛在不知不覺中便溼潤了。他用力地把大哥整個身體抱起來,在韓順的幫助之下,就要背到自己的身上,夏陽很是歉疚,趕將上來,攔住了張義,自告奮勇着:“我來揹他!”

張義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沒作理會,背起張賢向外走去。

夏陽愣愣地望着張義揹着於得水離去的身影,心裡頭便如同是鑽進去了千百萬條的蚯蚓,紛亂如麻而又來回翻騰着,他咬了咬自己的脣,說不出來的一種悔恨。於得水被審查,其實是源出於他,而從另一個方面上來說,如今七十二軍裡許多的人在互相揭發,難道不也是因爲他的這一舉動所影響的嗎?現在看來,便是連他最要好的朋友張義也不願意理他了,這真得是他事前所不能預料得到的。也許,在這一件事之後,他的信譽與威望只怕也要在第一營裡大大地打個折扣了。

也許是委屈,也許是內悔,在不知不覺間,夏陽的淚水也流了出來,他生怕邸連長他們看到,於是高昂起頭,伸出雙手來在臉上做着洗臉的動作,就只當是被太陽刺傷了眼睛!

※※※

張賢被張義送到了位於西山腳下,滇池之畔的軍區醫院裡,也就是當初熊三娃住過的這家醫院,王金娜就是這個醫院的名義院長。

看着傷痕累累的丈夫,王金娜心如刀絞,卻還是要裝作冷酷無情的樣子,好在她穿着白色的大褂子,戴着一個可以罩住整個臉只留一雙眼睛的口罩,沒有人能夠看到她的表情。對於許多的醫生和護士來說,在這個醫院裡能夠讓王醫生親自出馬的病人還不多,這個叫做於得水的兵只不過是皮肉傷,雖然有些傷口感染了,但是還不至於要人命,王醫生卻親自出馬,就有些奇怪了。倒是小蘭替王金娜作了一番解釋:於得水是徐小曼的救命恩人,而徐小曼又是張義的妻子,而張義呢?又是王金娜的小叔子,這樣的關係並不複雜,也就很好理解了。

王金娜安排着張賢住進了當初熊三娃住過的那個單間病房,打針上藥都是由她親自進行,便是她不在的時候,也是由徐小曼來接替的,這種待遇便是連軍長劉興華也未曾有過。

張賢很快就清醒了過來,對於王金娜的這種特殊照顧,他還是有些顧忌的,在房間裡沒有別人,只剩下他們兩個人的時候,他不得不把自己的這個顧慮說出來。

“我不管!”有的時候,一個女人的決定就是衝動的結果,王金娜並不在乎地道:“你是我的丈夫,我不能看着你受罪,別人我又不放心!”

張賢嘆了一口氣,道:“娜娜,這樣做很危險,我也知道你心裡對我放心不下,不過現在你看,我不是已經活過來了嗎?你還擔心什麼?”

“我擔心什麼?”聽到張賢如此輕率的口氣,王金娜的眼淚不由得流了下來,又是恨又是愛地道:“我擔心什麼?我天天都在擔心,便是作夢也在擔心?我擔心什麼?你說我能擔心什麼?”

張賢默然了,的確,這是一種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夫妻相對卻不能相認,父子相對卻不能相認,兄弟相對卻不能相認,自己剛纔隨口的話語一下子刺到了王金娜的痛處,也同時令他心意翻轉,難以平復。半天之後,聽着王金娜的輟泣之聲已然小了,這才語重心長地安慰着她:“娜娜,再堅持一些日子吧!如今看來,我當初沒有暴露身份還是對的,如果那個時候暴露了身份,只怕早就已經被他們拉到刑場上去了!”

王金娜停止了小泣,睜大了眼睛看着他,的確,此時的形勢逼人,鎮反運動、土改運動以及反美運動正在全國上下聲勢浩大、轟轟烈烈地進行之中,對於大多數的中國普通老姓來說,根本就分不清那麼多的是是非非,只知道跟着號召集會、鬥爭、運動!實際上更多的是看熱鬧!誰都願意得到一些實惠的東西,而共產黨正可以通過這些運動,達到他們的滿足。於是,分了地主的土地;分了資本家的財產;殺了那些自命清高的遺老遺少們,有病的可以去沾些血饅頭來作藥,沒病的還可以看一看熱鬧。殺人殺得痛快!看的人也拍手叫好!

見到王金娜終於清醒了過來,張賢嘆了一口氣,只能如此地希望着:“等一等吧,這次運動總會過去的,我想我們七十二軍也快要解散了,到時候再想辦法我們全家重聚吧!”

“我們全家還能重聚嗎?”王金娜卻是有些苦澀地道。

張賢看着自己的妻子,心裡頭實際上也是紛亂如麻,在這種時候裡,全國上下哪裡都差不多,除非是出了國門。可是談到出國,又非比往昔,幾乎是不可能的事,除非私越出境。而私越國境,還要帶着家小,那無疑是在冒險。

“也許會有這麼一天的!”無奈之中,張賢只好如此地回答着,在這個時候,他對自己的未來也看不好了。

“如果真得有一天的話,哪怕讓我馬上死,我也願意!”王金娜吐出了自己積鬱在心頭以久的話語來。

張賢愣了一下,一時之間竟然無言以對,只好緊緊的、緊緊地抱住自己的妻子,任憑他在自己的肩頭上再一次低聲地哭泣起來。

這個時候,守在門口外面的徐小曼敲起了門來。

王金娜連忙從張賢的懷裡出來,同時用手抹去了臉上的淚珠,迅速地戴上了自己的口罩。張賢也重新坐回到了牀上,斜倚着枕頭。

門“吱”地一聲被打開來,徐小曼探出頭來,對着王金娜說着:“院長,宋主任又來了,他要見你。”

“知道了!”王金娜裝出了平時冷漠的口氣,應了一聲。

徐小曼沒有再說什麼,轉身離去。

“我要去看看!”王金娜對着張賢道。

張賢卻有些奇怪,問着:“是宋明亮嗎?”

“是他!”王金娜點着頭。

“他過來找你爲什麼?”張賢問着,對這個把自己抓進偵訊處裡去的宋主任尤其警惕。

“他有個人已經昏迷三天了,我聽周醫生說,是被打的腦顱出血,只是這兩天我一直心情不好,也沒有過去看,一直是周醫生在治療。姓宋的過來一定又是求我過去看一下的!”王金娜告訴他。

張賢點了點頭,沒有再問下去。

王金娜離去之後,張義悄然而至,一聲不吭地坐到了張賢的牀邊。張賢此時正躺在牀上閉着眼睛,處於半夢半醒之間,任憑着輸液管把冰涼的消炎水緩慢地滴進自己的血管裡,猛然睜開了眼睛,感到身邊有一個人,先是嚇了一跳,及至看清是自己的弟弟張義的時候,這才放下心來。

“你醒了?”張義問道。

張賢點了點頭,沒有答話。他心裡其實也明白,他之所以能夠走出那個牢籠,張義肯定使了很大的勁,只是自己的親兄弟,謝不謝的,沒必要那麼客氣了。

“好些了嗎?”張義又問着。

“還好!”張賢答着。

一時之間,兄弟兩個再沒有別的話可說了。

張義坐了半天,替他削了一個梨,但是張賢接過來,並沒有放進嘴裡,而是放以了邊上的桌子上。

又坐了一會兒,張義站起了身來,對着張賢道:“我先走了,明天再來看你!”說着,轉身就要離去。

驀然間,張賢就有了一種空蕩蕩的感覺,他不由得叫着:“等一下!”

張義馬上轉回身來,問道:“還有什麼事嗎?”

張賢點了下頭,把目光投向牀邊的凳子上,張義明白過來,再一次坐到了他的身邊。

“三娃和大興怎麼樣了?”張賢問着。

張義沉默了一下,有些猶豫,想了想,還是如實地道:“他們兩個還沒有出來。”

“爲什麼?”

“他們兩個跟你不一樣,有人證明他們是特務集團裡的一員,連熊政委也被牽連進去了,軍區的王司令和劉軍長正在調查這件事!”張義告訴他。

張賢愣了一下,忽然想到了在獄中韓順告訴過自己的那番話,是有人想要讓熊三娃、陳大興死,小韓應該知道那個人,但是卻不敢亂說。如果這個人證的指控真得成立了,那麼無疑,這項罪名在這個時候,足可以令熊三娃和陳大興死上幾回的了。

“這肯定是誣告!”張賢十分肯定地道。

張義也點了點頭,再一次告訴着他道:“連宋明亮也是這麼認爲的,那個人證是在耿彪的威逼之下咬出的三娃和大興。”

“這個人證是誰?”張賢不由得問着。

張義搖了搖頭,無奈地告訴他:“老宋不說。不過,這個人證據說快被打死了,現在還在搶救之中,真得不知道能不能救活,要是救不活那就真得麻煩了!”

張賢當然明白這種結果,他忽然想到,宋明亮剛剛又來找過王金娜,難道就是爲了那個被打得快要死了的人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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