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信息時代之前,政界就流傳一個段子:美國總統肯尼迪有一百個保鏢,其中一個要暗殺他,但他不知道是誰;法國總統密特朗有一百個情人,其中一個有艾滋病,但他不知道是誰;蘇聯主席戈爾巴喬夫有一百個經濟學家,其中一個是正確的,但他不知道是誰。這個段子深刻形容了信息的重要性。其實還可以加一個人上去:明思宗朱由檢有一百個忠臣,其中一個真的是,但他不知道是誰。
毫無疑問,明思宗接手的是一個爛攤子,慢性病已成絕症晚期。但人都有求生的本能,更何況一個曾經偉大的王朝。十六歲登基的明思宗從小接受皇室教育,認爲皇帝的勵精圖治是王朝興盛的關鍵,他立志要用自己的一生操勞,換回太祖太宗留下的大明王朝。
但書上沒有教他,皇帝的勵精圖治也只是其中一個因素,而且是在某些限定條件下才有效的因素,他現在已經不符合這些條件了。那現在到底該怎麼辦?他只能自己慢慢去咂摸。等他咂摸透了,大明已經亡了——其實到最後他也沒咂摸透。
明思宗一上臺就剷除魏忠賢及其閹黨,大快人心,但他自己卻有幾件事堵在心裡很難受。首先就是在剷除閹黨時沒有抄到他們的家財,歷史上查抄貪官,大車小車裝不下的盛況不復再現。要說閹黨全是海瑞,家無餘貲,明思宗是無論如何都不信的——換誰也不能信。那是貪官死前就轉移了財產,還是抄家的人吞沒了?其實歷史上不乏抄家時吞沒贓銀,事發也獲罪的情況,但這事兒得有證據。更讓明思宗堵得慌的就是這事兒,他想查一查卻沒人動,一說要查全都一臉無辜的樣子。最讓他堵得不可理解的是,他明明找了韓爌、錢龍錫這幾個閹黨的大仇人來牽頭處理閹黨案,他們卻都推三阻四,一副害怕得罪人的樣子。所謂有仇不報非君子,那他們肯定就是小人了。但閹黨的對頭是小人,那誰是君子?明思宗已經完全混亂了,官員們似乎全都處於既是君子又是小人的量子疊加態,只有某個行狀被外界觀察到的一瞬間纔會坍縮成其中一個確定態。其實以明朝的情況,忠臣和姦臣區別不大,反正體制在,全都是忠臣,體制一倒,全都要叛國,這是明朝體制的內在特徵。但清官和貪官、智者和蠢貨、老成謀國和牛皮大王還是有區別,作爲皇帝還是得把這幾類人分清楚了才知道大致怎麼用人。但從一杯清水中找到一滴墨水容易,從一杯墨水中找到一滴清水就難了,他現在根本不知道到底誰說的話可信,這樣的問題對於明思宗來說已經智商欠費,但就是沒有人來給他充值——因爲他沒錢充啊!
不過明思宗也顧不得爲這些小事兒添堵了,他還有更大的問題需要解決,總結起來說有以下幾條:
一、黨爭造成巨大撕裂。這是明中後期始終存在的問題,並且越來越嚴重,尤其令明思宗揪心的是,即便閹黨覆滅,黨爭的形勢似乎並無改變,新上臺的人還是很快立起了新的陣營繼續鬥。新任的兩位宰相周廷儒、溫體仁在短短十年間又掀起了一波黨爭的**,雖然他們沒有分別取一個黨名,但其實鬥爭之激烈,不亞於閹黨和東林黨之爭。
二、海量白銀涌入造成貨幣體系失控。這是明中後期最宏大的一個社會問題,當時全世界貴金屬供應量暴增,其中大部分又都涌入了中國,明**原有的貨幣體系已經失控。當然這是一種很客氣的說法,不太客氣的說法是其實它原來根本沒有貨幣體系。張居正的“一條鞭法”又堪稱是向“銀泵”投降,明朝**徹底失去了對經濟社會的掌控源,這回直接點不客氣地說:社會已經開始覺得既然沒有掌控源,那就不需要這個**了唄。關於這個問題我還是那句話,什麼封建社會、農耕文明都不是理由,這個問題放在宋朝是機遇,放在明朝就成了挑戰,這是明朝自身公共管理水平拙劣的問題,需要明思宗從根子上解決。
三、嚴重的小冰河期造成農業減產,農耕和遊牧的分界線突然大幅南移。宋朝的北方邊界比唐初南移了不少,其實這不是什麼強唐、弱宋的問題,原因很客觀:地球從唐末宋初(約公元900~1000年)進入了一個嚴重的小冰河期,全球氣溫變冷。氣象學家竺可楨認爲南宋是這一次小冰河期的末尾,平均氣溫比北宋低3℃,北宋比唐初的差距則會更大。氣溫變冷會減少陸地和海洋間的水汽輸運,造成氣候乾旱,北半球而言越往北越嚴重。這樣農耕和遊牧的分界線就會南移,所以每逢這樣的時期,中原王朝的北方邊界就會南移,有時候頂不住遊牧民族南移潮,會把分界線衝到更南方的位置。約從明世宗嘉靖年間起(約從公元1522年起),地球又進入了一個嚴重的小冰河期。竺可楨認爲前幾次小冰河期都導致中國人口減少80%左右,明朝這一次只減少了50%。竺可楨當然不會認爲這是因爲明思宗厲害,他認爲只是因爲碰巧當時從美洲輸入了土豆、甘薯和玉米等抗旱高產作物而已。農耕區已經南移,但由於強大的長城防禦體系,明朝頑強地挺住了北方邊界,然而這也形成了軍事防線和社會經濟分界線的錯位。明初修建長城實質上是按當時的200mm等降雨量線來規劃的,到明末這裡的實際降雨量已經降到140mm以下,長城附近已經不產糧食了,農戶紛紛南遷,這道最重要的國防工程其實已經失去了當地的經濟支持,是一道遠遠懸在農耕區之外的孤牆。理論上講拆了長城,恢復北宋的鎮、定、高陽三關防禦體系(約在北京以南220公里)倒是個辦法,但你也知道明朝不可能這樣做,明太宗“天子守國門”的祖訓已經把京師牢牢地釘在了北京,朝廷每年都只能投巨資通過運河勉強向北京運輸資源,並且投更巨的資維持長城防禦體系的基本運行。而這樣的巨資有多少進入了貪腐的盤子,這就是天文數字了。這個問題其實沒有人類指望明思宗能解決,但至少可以指望他挺過去,挺到玉皇大帝來解決,大明就能迎來中興。
四、後金(滿洲、清)的崛起。其實在當時看來,這未必能單獨列出來作爲一個問題,因爲當時的後金(建州女真衛)只是東北諸多小部落中的一個,算不上很強大,比傳統的瓦剌、韃靼、甚至朵顏三衛都小多了。不過當時後金髮展很快,再加上有宋朝“靖康之禍”的深刻教訓,這個問題也不容小覷。
那麼,要解決這麼多問題,以明思宗的能量不可能一蹴而就,他要先定一個小目標,儘快解決了再集中資源依次解決另外幾個。他會先選哪一個呢?看來看去還是第四個可能解決得快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