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五年三月,蘇州,望亭鎮
自從去年十二月,紅十軍團橫渡太湖登陸蘇州以來,這裡就成了紅色政權與白色政權對峙的最前沿。
很顯然,紅軍朝着上海的狂飆猛進,勢必會導致國民黨軍隊的瘋狂反撲,而他們也確實是這麼做的。
但是,在經歷了最初幾場短促的交戰之後,國民黨軍隊就因爲紙幣風潮而陷入了自行崩潰,之後又陷入了激烈的高層政爭——何應欽若是想要從軍隊裡清洗掉蔣介石的影響力,就非得要狠狠開刀幹掉一批方面要員不可,但蔣介石的嫡系也不會任人宰割——而上海紅軍又把主攻方向對準了敵人力量薄弱的浙江省,而不是蘇州以西地區,所以暫時也沒有打過望亭鎮,席捲無錫、鎮江、常州一線,乃至於直撲南京的打算。
結果,自從日曆翻到一九三五年以來,蘇州的望亭鎮前線就陷入了一場奇怪的靜坐戰爭之中。從一月到三月初,青天白日旗和鐮刀錘子旗只是靜靜地在戰線兩邊飄揚,幾乎連槍聲都沒怎麼響起過。
此時此刻,不久前剛剛晉升爲連長的董小山,正在望亭鎮的狹窄街道上慢慢地走着。
江南的春天,一向比北方來得早,纔剛到早春三月,空氣中就已經不再有多少寒意。而街邊的小樹也已經抽出了新芽。望亭鎮上那些用青石板鋪砌的古老街道上,現在都是溼漉漉的,在很多坑窪處都有積水——因爲從昨天晚上開始就淅淅瀝瀝地下起了春雨,到今天的白天還是飄個不停,真是有些惱人。
儘管天氣不佳,但街上的行人卻並不見少——揹着鋤頭的農夫趕着出城去勞作,各處作坊的工人也擺開架勢開始做工,包子鋪裡瀰漫出騰騰的蒸汽和香味兒,豆腐作坊的大嬸吱呀吱呀地搖着手磨,烈火熊熊的鐵匠鋪裡不斷傳出一連串叮叮噹噹的的音符。街道上還不時還飄過一兩聲清脆的笑聲,然後便有水靈靈的江南妹子從身邊擦肩而過,或者去小菜場討價還價,或者去小河邊洗刷衣服。
而雜貨鋪的夥計也在大肆吆喝,推銷他們從蘇州或上海弄來的各種“新款洋貨”,比如迷你鬧鐘、塑料打火機、圓珠筆、保溫杯、過濾嘴香菸、化纖布衣服、解放牌膠鞋、摺疊雨傘、甚至是小型收音機等等,看着很像是八十年代的南方小商品市場,又或者是二十一世紀黑非洲的華商集市。
——自從上海被紅軍佔領之後,這些店鋪原本還在擔心這幫紅腦殼泥腿子趕跑了上海灘的洋人,會導致自己沒處去辦洋貨……誰知在黃浦江畔插上了紅旗之後,上海那邊市面上的洋貨反倒是更多了!
儘管都是些沒聽說過的牌子,但架不住這些東西既便宜又好啊!尤其是過去看着挺洋氣的打火機,如今居然賣得比一條鯉魚還便宜,而手錶的價錢也跌到了原來的一半,實在是讓店主們驚詫不已。
因此,從今年開始,鎮上已經陸續有不少人,開始把土氣的火柴換成了洋氣的打火機,落後的捲菸換成了先進的過濾嘴香菸,穿上了色彩鮮豔的化纖布衣服,一副自以爲很體面的模樣。
而一些生活無着的年輕人,甚至是不少大姑娘,也都被宣傳鼓動得參加了紅軍。每次看到那些紅軍女戰士和女幹部在街上大模大樣地拋頭露面的時候,總有那麼些老學究嘀咕着“傷風敗俗”之類的酸話。
至於紅軍推出的各種“紅票子”和“紅角子”,在被抵制了一段時間之後,也漸漸地有人願意用了——街角有一家原本就是地下黨員開辦的鋪子,還掛上了“蘇維埃貨幣兌換處”的牌子,店內則堆了成箱成筐的袋裝精鹽,專門負責回籠貨幣,給那些對蘇維埃政府“紅票子”缺乏信任的人兌換食鹽……據說鎮上有幾位死心眼的老太太,硬是把到手的“紅票子”全都兌換了,結果家裡的鹽堆得連下輩子都吃不完。
嗯,雖然有着種種的不如意之處,但無論如何,隨着上海蘇維埃政府的逐漸穩固,根據地範圍內的老百姓也就漸漸接受了這個紅色革命政權的統治——沒辦法,在這樣一個無限悲哀、生不如死的煉獄時代,不革命還有別的出路嗎?反正都是死,革命還有一線的生機。哪怕就是想活下去,也要革命!從清末開始,不僅窮人要起來革命,就連富人也革命。然後就是革命者成了反-革-命,被新的革命者打倒推翻……如此往復,無休無止。所以,自從民國開創這麼多年來,全天下的老百姓早就已經習慣了這個每年“城頭變幻大王旗”,政府三天兩頭倒臺換人的動盪亂世,對於造反和革命早已是習以爲常了。
當然,在貌似平靜的水面之下,還有很多被打倒的地主老財之類既得利益者,整天嘮叨着什麼“紅腦殼的窮泥腿子翻不了天,各國洋老爺的大兵很快就會把他們宰了”……不過,在西洋兵馬真正打過來之前,他們似乎也沒有主動跳出來揭-竿造反,或者跑到戰線那一邊去當帶路黨的本事和膽量。
總而言之,如今西線無戰事,兩軍對峙前沿都是一片祥和太平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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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這一派熙熙攘攘的日常街景之中,董小山連長卻並不開心,準確的說是相當地鬱悶,十分的懊喪。
——自從帝國主義列強的炮艇和炮艦,開始襲擊上海革命根據地之後,爲了應對國內外反-動-派即將發動的圍攻,紅軍就立即開始着手佈置根據地的防禦戰。董小山在晉升爲連長之後,被緊急調動到最有可能爆發激戰的望亭鎮,帶着他那一個連的新兵蛋子一邊訓練一邊挖工事,準備迎擊國民黨軍隊的新一輪反撲。
誰知戰線對面這幫白狗子比想象之中還要膿包,在發現自己的軍餉積蓄全都成了廢紙之後,就全都對硬拼紅軍防線失去了勁頭,反倒是對聚衆鬧事和打家劫舍充滿了濃厚的興趣——於是搞得無錫、江陰那邊雞飛狗跳,而望亭鎮的對峙前沿卻是一片寧靜,甚至有些不甘荼毒的老百姓從西邊逃過來。
再後來,蔣介石政府內訌倒臺,日軍渡江南下,南京的局勢是亂上加亂,聚集在無錫、江陰前線的國民黨軍隊也是風雨飄搖,三天兩頭爆發火拼,還有人拖着隊伍不辭而別,自然就更沒心思跟紅軍幹仗了。
另一方面,儘管國民黨打不過來,但紅軍同樣也沒想要打出去——且不說紅十軍團在這段時間的攻略重點,是在南邊的浙江。僅僅以實力對比而言,如今紅軍在蘇州只有兩個不滿員的師,約摸一萬六千兵力。而戰線對面的國民黨部隊暫且不提,光是在江陰的侵華日軍就有一個師團,足足三萬日本兵!
雖然紅軍革命戰士從來不怕犧牲,但是像這樣雞蛋碰石頭的事情,如果沒有必要的話還是少做爲妙。
問題是,對於董小山連長這樣的基層指戰員而言,從早到晚待在這條成天聽不到槍響、聞不到硝煙的安靜前線,望着遠方那一面面飄揚的青天白日旗乾瞪眼,同時卻聽着其他戰友們在南線打得熱火朝天,一個捷報接着一個捷報……那滋味可真是太難熬了!這狗-日的“西線無戰事”啊!
然而,身爲一名小小的基層指戰員,他也沒有辦法帶着自己的連跑到南邊去打仗,更沒有辦法改變上面的作戰計劃,只能默默地厲兵秣馬、養精蓄銳,等待着下一次上戰場立功表現的機會。
就這樣,董小山連長有些無精打采地慢慢地走出望亭鎮,踩着江南初春時節的泥濘小道,穿過一片片綠意萌發的田野,走了足足兩個多小時,纔來到炊煙裊裊、紅旗飄揚的前沿陣地。
然後,他還沒來得及走進自己的住處,就被一位上個月在上海招募的瘦高個兒文書給截住了。
“……連長,這次鎮上的師部裡開大會,到底講了些啥啊?能不能給咱們說說?”
戴着圓圓眼鏡的文書一臉探詢地問道——作爲一名剛剛加入紅軍的新丁菜鳥,很有上進心的他一在直努力尋找着立功表現的機會,怎奈眼下西線無戰事,他就是再怎麼想要立功,暫且也沒處表現。
“……也沒啥大事,就是慶祝紅十軍團升級爲紅五方面軍,全體官兵每人發紀念幣一枚!”
董小山撇了撇嘴,摸出一個鼓鼓囊囊的布帶,塞到文書的手裡,“……你把自己的那一份拿去吧!”
聽着原來是這等小事,文書也就變得意興闌珊起來,隨手摸出一枚硬幣對着陽光查看。只見這硬幣依然非金非木非陶瓷,而是用那種不知什麼來路的“塑料”製成,但並非是像其它硬幣那樣的鮮豔紅色,而是看着頗顯貴氣的淡雅紫色。正面是一個大大的阿拉伯數字“5”和一行小字“中-國工農紅軍第五方面軍成立紀念”,背面是裝飾了麥穗的鐮刀錘子黨徽,還有兩個頗爲醒目的漢字:“五毛”。
“……才五毛錢啊,上面還真是吝嗇……哪有這麼少的犒賞……”他有些不滿意地咂嘴道。
——按照上海蘇維埃政府的兌換標準,一塊銀元可兌換塑料“滬票”三十元,一元滬票抵精鹽一斤,所以區區五毛錢的含金量自然是可想而知,難怪這位新入伍的上海人會有不滿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