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時節，西湖之上，早已是“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粉白的荷花盛開，亭亭玉立於水中，蜻蜓時不時的停留在那小荷的尖尖角上。碧綠的荷葉大片大片的包圍着粉白，微風吹來，清雅的香味飄散在湖面之上。
不遠處，幾隻小舟漂進荷花叢中，採蓮女們嬌笑嬉戲，歡聲笑語，邊採着蓮子，邊唱着江南小曲。大約有十幾只小船，舟上的採蓮女們都是漁家的短打扮，布衣短裙，赤着雙足，用布巾包着長髮，雖然容貌不豔麗，但勝在青春年少，紅頰烏髮，鮮豔活潑，猶如帶着晨露的的山間野花。她們唱的是南朝樂府詩集中的《西洲曲》：“採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越語呢儂，柔媚動人。
“這些女孩子倒是好興致……”沉香看着船外的景緻笑道。
船老大是個五十歲上下的老漢，笑道：“公子，這些都是咱們這些船老大家的女娃子，沒多大見識，公子切莫見笑啊！”
“老漢說笑了，我倒是羨慕她們活得這般的輕鬆自在呢……”沉香笑道，“想必老漢的女兒也在其中吧？”
“可不是？”船老大笑逐顏開，“我家那女娃子也是淘氣得緊，成日裡和別家的女娃子去抓抓魚，采采蓮，都快找婆家的人了！”
“那老漢倒是可以享享清福了？”楊戩合上摺扇，笑道。
船老大也是一臉的滿足：“那是……媒婆已經說了好幾家人人家了，不過我那閨女說了，一定要挑個肯照顧我的人家，讓我也不用再出來忙活了！”
楊戩笑道：“這也是兒女的一番孝心啊！”
“可不是……”船老大點着頭。
沉香默然不語，華山下的母親已經被困了十五年了，自己的孝心呢？就現在的這個情況，冒然要玉帝釋放母親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就連舅……他……也在爲此事犯愁不是嗎？
“在想什麼？”楊戩輕聲問。
沉香回過神來：“你……可曾去看過三聖母？”
楊戩沉默了，良久，才嘆了口氣道：“我不敢見她……”他低聲道，“她是我的親妹子，我如此待她，我怕……她會怨我……”
“你這樣做……也是爲了她好……”沉香道，“若是被其他人發現……說不定後果更糟糕。”
“還能比我做得還要絕麼？”楊戩苦笑道，“我的外甥和劉彥昌都葬身於華山之下，這件事我沒有告訴她……若是她知道了，一定會恨死我！”
沉香知道三聖母會的，丈夫兒子皆喪命與兄長的手下，怎麼能夠不恨？可是……他知道母親是善良的，如果她能夠理解他的苦衷，說不定能夠……沉香道：“要不要去看看她？告訴她你的苦衷，畢竟是兄妹，你們當年又是一起死裡逃生纔到了現在這個地步，她會理解你的。而且……趁着天庭現在還不知道這件事情，要是她真有悔過之心，你也可以趁早放她出來……”這是現在最好的辦法的，既可以放出母親，自己也可以隱瞞住自己的身份。
楊戩心裡自然也是願意的，便點頭同意了：“知我者……莫若沈檀也！”
沉香笑了一笑：“事情成了再謝我也不遲！”
楊戩忽然想起一事，問道：“怎麼……現在從未聽你喚過我呢？之前你管我叫‘真君’，後來咱們結拜了管我叫‘楊二哥’，現在呢？”
沉香聽了心中大窘，隨即也道：“你不一樣，過去叫我‘沈檀’，後來叫我‘八弟’，現在呢？”
楊戩知道兩人的稱呼都是一塌糊塗的，也不再計較，問：“你可有字？”
沉香一愣，隨即點了下頭：“父親……有爲我取字。”
“哦？”楊戩問，“是什麼？”
沉香看向窗外，許久道：“我表字……心節……”心節，乃是整塊沉香中質地最密集，香味最濃厚的部分，又有心中氣節不可移的意思，故而父親以此爲自己的表字。
楊戩先是不解是哪二字，沉香以指尖沾了茶水在桌上寫下，楊戩方知：“心節？倒有氣節不移之意，但是和你的名字又不相聯，可有什麼緣故不成？”
沉香搖頭：“沒有，就是父親希望我切莫忘了心中之本，不可移了氣節。你呢？”
楊戩道：“父親去得早，沒有爲我取字，後來……是師傅爲我取的。”說罷，也沾了茶水，在沉香的表字下寫下兩字。
“清源？”沉香一笑，“你還說我，你這表字與你那姓名也無多大關聯，想必是你的闡教封號而來？”
楊戩點頭：“差不多，師傅懶得厲害，想了老半天就索性取了這個。反正也沒有多少人知道，師傅也直呼我戩兒，也省事。”
“清源，清源……”沉香低喚了幾聲，又偏頭看着楊戩，“以後……我就這般喚你可好？”
楊戩微微點頭，脣角露出溫柔的笑意：“我也便喚你心節了……”
心節……多好，你叫的是我，是劉沉香，而不是沈檀……沉香心中也非常歡喜，不管怎麼樣，你呼喚的……還是我……
華山之上雲霧繚繞，朝陽、蓮花、落雁、雲臺四座山峰遙相對峙，又有三十六小峰羅列八面，亂石凸起，形態各異，氣象壯觀。在那華山腳下，梅山兄弟正守着洞口，不許任何人靠近。
這日，見楊戩和沉香駕雲而來，梅山老大急忙迎了上來：“二爺，八弟！”不禁有些奇怪，自從三聖母被壓在華山下之後，二爺就沒有再來過華山，今日怎麼來了？
“三妹……怎麼樣了？”楊戩看着山洞的方向，問道。
梅山老大看了看，搖頭：“總是不說話……”
楊戩知道妹妹是傷心欲絕，不禁有些怯步，十五年了，自己十五年沒有再來看過她。身後，沉香推了推他，朝着那方向示意，楊戩又看了看沉香，終於下定了決心，朝着洞口走去。
梅山老大問道：“八弟，二爺這是……”
“他與三聖母，畢竟是親兄妹，他也是不忍心啊……”沉香輕聲道。
銀色太極相交的大門緩緩打開，身穿藍色衣裙，跪坐於池中光柱內的女子緩緩轉頭看去，只見來人一襲玄衣，額上的銀色花紋在黑暗中閃着一抹銀光，散發微卷，神情冷峻。看見自己，對方輕輕擡眼，直視着自己，三聖母心中不知是喜是恨。
二哥很久沒有來看自己了，自己敬愛着這個哥哥，畢竟，他們一起經歷了苦難，一起經歷了死亡，二哥一直保護着自己，是自己唯一的親人！可是……當愛情來臨的時候，有些事情，是無法控制的……自己也知道人神不能通婚，可是自己還是犯了天條，自己明明知道二哥是司法天神，這樣做無疑會讓他爲難，但是……自己還是選擇了愛情……
二哥來抓自己的時候，自己當時反倒是鬆了一口氣，自己不必再那麼提心吊膽的了，索性兩人痛痛快快地打上一場！即使落到了現在這個地步，也是自己咎由自取，有人無由，但是……二哥他不該……他不該殺了彥昌和沉香！自己與他當年就是因爲這樣失去的父親和大哥，他也是眼看着母親因爲此而瘋狂憎恨，他怎麼下得去手！怎麼下得去手……
“三妹……”楊戩嘆氣，看着平靜的三聖母，“你恨我嗎？”
三聖母凝視着兄長：“這是我……咎由自取，怨不得別人……”
楊戩走到池邊，輕聲道：“我們畢竟是一家人，你是我唯一的親人！所以……我沒有把你的事情上報天庭，三妹，你知錯了嗎？”
三聖母只是問：“我丈夫和兒子在哪裡？”
楊戩轉身看着他，頓了頓，喉結動了一下，還是開口：“劉彥昌和沉香已經死了。”
儘管已經猜到了這件事情，但是當自己親耳聽到時，三聖母還是瞪大了眼，難以置信地喊道：“你在騙我！是不是？你是騙我的……”
楊戩打斷她的話：“我沒有騙你！他們不死……你的心怎麼能死呢？”看着淚盈於睫的妹妹，他又道，“如果你知道錯了，我馬上就放你出來，天上永遠不會有人知道這件事情，你依舊可以安心的做你的神仙……”
三聖母的淚珠滾落了下來，她啜泣着，轉過頭去：“我永遠……不會原諒你……”
楊戩看着倔強的妹妹，深深的嘆息了一聲，隨即，轉身離開了。
銀色的大門再度合上了，三聖母坐在池中，低着頭，眼淚一滴滴滾落在那藍色的衣裙之上……
楊戩一出來，守在洞口的沉香便迎了上來：“清源……？”他輕聲問。
楊戩看着他，搖了搖頭：“她怨我……”他緩步走到洞門口的一塊大石邊，看着那雲霧繚繞，低聲道，“她說……她永遠都不會原諒我……”
沉香也是一驚，他不知道母親會這麼說……母親，就那麼恨嗎？
“她應該怨我，應該……”楊戩苦笑着，“我殺了他的丈夫和兒子！我和當年殺了我們的父親和大哥的天庭有什麼區別？！”
“你心裡不忍心，他們忍心，這就是區別。”沉香走到他的身邊，“就算結果一樣，但你的心並沒有變，有的……只是無可奈何……”
無可奈何……這四個字道出了楊戩心中的苦，這些事情都是自己無法左右的，無可奈何，無可奈何……
楊戩靜靜的站着，沉香也靜靜的陪着他。只見那雲霧飄渺，風吹動兩人的衣袂，黑與白翻飛糾纏……
明月皎皎，銀漢迢迢，飛星一閃而逝。楊戩立於庭院之中，不知名的蟲鳴在耳邊響起，螢火蟲在草叢中點點飛舞，微風輕撫過他微卷的散發，楊戩遙望天際，靜默不語。
只見在那銀河的兩岸，兩顆星星發出耀眼的銀光，兩道銀光逐漸延長，聯繫在了一起。在凡人眼裡，不過是那織女星和牛郎星更加亮了一些，但仙人們卻是看得清楚，七夕夜，鵲橋搭起，織女會牛郎。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也唯有靠這鵲橋了……”沉香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了他的身邊。
楊戩點了點頭：“這也是無奈之舉，比起七仙女和董永，這織女已經是幸運得多了……”
沉香奇道：“王母娘娘向來是極恨這男女私情一事的，爲何你那表外甥女倒是能夠得這到一年見一面的法外開恩？”
楊戩搖搖頭：“哪裡是王母的開恩，還不是那大仙女爲了自己的女兒求了又求，衆仙當時也是討論得紛紛揚揚的，鵲仙曾經受過織女的恩，便提議讓兩人一年見上一面。王母原是不肯，但牛郎和兩個孩子本是凡人，留在天庭總是不行的，玉帝便將他升爲牛郎星，這樣他們兩人也算不得是仙凡相隔了。王母自是不樂意，便說二人只能見面，鵲橋雖然成了，但中間還是隔了一段距離，二人只能相望不能相觸——這還不如七仙女呢！”
“也只有娘娘下手會這麼恨……”沉香無奈地搖頭道。索性見不到也就了事了，只能想見不能相聚，那反倒更痛苦！
楊戩望着那銀河：“這一切……都是那天條作祟！若是能夠有一套新的天條產生，倒也不會有那麼的問題……”
沉香搖頭，他是掌管過新天條的：“男女私情這一塊……就算是有了新天條怕也不好處理……”
楊戩不解：“神仙也有七情六慾，這不能堵，只能導，如是天條准許仙凡通婚，豈不是……”
“然後呢？”沉香問，“通婚以後呢？神仙可以長生不老，凡人怎麼辦？神仙捨不得凡人，難不成還要渡人成仙？這仙凡的秩序豈不是大亂了？！”
楊戩倒是沒有想過後續之事，這麼一想，也覺得大大不妥：“的確，還要那些仙凡所生之子，不是更加麻煩？”要是來個心軟的神仙，他的子孫後代豈不是都要成仙了？
“生老病死，原本是凡人的常情，一旦仙凡通婚，這就亂了！”沉香道，“這件事情是許也難，不許也難！”這些事情他當年都是親身經歷過的。
楊戩也犯了愁：“那你說怎麼辦？”
沉香道：“現今的情況，新天條對於天庭的幫助的確不小，不讓王母玉帝一味的獨斷專行，衆仙一起商議朝政，自然是好的。但是男女私情一塊，實在是難以處理得很，除非下了死命令，仙凡通婚只能一世，此後各入輪迴，互不相干。”
“那仙凡之子呢？”楊戩問。
沉香的意見還是自己當年的老辦法：“有仙骨的，日後可歸屬天庭，沒有的，便做凡人，天道倫常，自有其定律。”
楊戩認可此法：“好是好，但是……只怕那些心軟的仙人不同意……”若如同八仙女一般，待凡人壽終正寢後回到天庭，倒是沒什麼要緊，只是……又有幾個仙人能與八仙女一般的通情達理呢？
“所以……即使是新天條也不能面面俱到，令所有人都高興。”沉香道，“十全十美的事情並沒有。”
楊戩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三妹的事情，自己這麼做，三妹會怨自己，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只要能避免三妹再繼續泥足深陷，也已經是一件幸事了。
“是啊……”楊戩看着銀河上的銀光逐漸淡去，織女和牛郎已經分開了，“萬全之策，是沒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