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衛卿冷笑。
那還說什麼?她此生所求,也不過“放她走”這一個條件而已。他不許她提,她跟他便沒什麼可說的了。
顧衛卿很平靜的道:“草民不過是自救而已,對王爺而言實在談不上什麼救命之恩,所以王爺大可不必放在心上。”況且跟他這樣的人,也沒什麼“救命之恩”可講,她不樂意費這等精神,不如就當什麼事都沒發生的好。
賀琮見不得顧衛卿這要死要活的樣子,卻又沒辦法,只能道:“你整日裡病懨懨的,太醫都說你整日心情鬱郁,不利於養病,於胎兒也不好,不如本王帶你去別處逛逛?”
顧衛卿還是兩個字:“不必。”半晌,她忽然道:“這個孩子,橫豎也吉凶未卜,草民不想保了。”
“什,什麼?”賀琮以爲自己耳朵失聰了,整個人都坐起來,重複了一遍問:“顧衛卿,你剛纔說什麼?”
顧衛卿睜開眼,卻並不看他,眼神清透而堅定,顯然不是心血來潮,而是深思熟慮後的結果:“草民很感激王爺對我們母子的仁慈和恩德,可現在,草民不想要這個孩子了。”
“不行”兩個字就在嘴邊,賀琮卻說不出來,他只能使勁揪着身下的牀單,問顧衛卿:“爲什麼?”
顧衛卿再度閉上眼,道:“沒有爲什麼。”
想要理由麼?很多。這孩子來得不是時候,她和賀琮正在磨合期,連彼此的性子都沒摸透呢,她便妄動,說到底是她過於心急了些,以爲憑自己的小聰明小伎倆,能夠從他這偷得十個月的時間,偷偷把孩子生下來隱秘的撫養。
結果就是聰明反被聰明誤。
還有,這次中毒,連孫太醫都不敢保證到底這孩子會受到多大的損害,能不能保住也只能看天命,她忽然就累了。
其實想想,她整個人就是一悲劇,正常的生活不敢想不敢有,又和賀琮這個羅剎綁在一起,更沒有“未來”可言,她又爲什麼非得執着於再生一個小的出來。就爲了讓他或她爲了所謂的顧家家業和父親的一句承諾,就重複自己的悲劇麼?
賀琮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誰能想到出了這樣的事,她竟然前所未有的想要放棄這個孩子呢?
可他總不能說,這孩子就是他的。
因此賀琮只能一慣的無理取鬧:“不行,你說留就留,說不要就不要,你當本王是什麼?”
就因爲他是閻羅王,所以只能由他說留才留。
顧衛卿見說不通,不由煩躁的道:“既然王爺不同意,那就當草民沒說。”從來她也沒有選擇權,他還好意思說他不是“逼良爲娼”?
賀琮:“……”說話又不是放屁,怎麼能叫說了當她沒說?
他磨着牙道:“說到底,你就是在怨恨本王罷了……”讓他說“對不起”,他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可不說,他和她的關係是不是就凍結在這兒,永遠也不可能再有所緩和了?
賀琮恨不能捶誰兩拳。
都怪那個蘇朗,媽的,早知道他不是個好東西,當初就不該留着他,這纔是真正的養虎爲患呢。
顧衛卿厭煩的轉過身來,將長髮往耳後掖了掖,目光咄咄的直視着賀琮,道:“既是王爺不依不饒,那索性今天就把話都說清楚。”
賀琮一頓,也不甘示弱的道:“好。”說就說,誰怕誰?他倒想知道,她到底在怨什麼?
顧衛卿卻並沒討伐他,反倒是很客觀很平靜的陳述道:“草民從沒怨過王爺。”她咬着脣,一時沒能繼續說下去。
泛白的嘴脣有些紫,看得賀琮心尖一陣絞疼,他真想掰開她的牙齒,叫她別這麼自虐。她心裡疼,他明白,可她的疼和他的疼沒關係,因爲她一意在和他撇清。
他也疼,倒不是多心疼這孩子,橫豎孩子還會有,他只是心疼她。偏這份心疼,成了不可言說的痛楚,說了她也不信,還只會覺得他虛僞。他不忌憚擔上虛僞之名,可她對他只會在從前的厭惡和懼怕上再加十倍的厭憎和嫌惡。
他不願意。
他甚至都不能和她挑明瞭說,這孩子是他的,否則他有意縱容曹珠的事就要真相大白,殺害親子的兇手從蘇朗換成了他。
顧衛卿有多決絕,從蘇朗那失魂落魄的情緒上就能窺探一二,換成自己,她不定使出什麼樣的手段來呢。他不敢冒這個險。
她對蘇朗還有一分歉疚,對於自己,她只有怨和恨。若不是她沒那能力,怕是她早就一刀捅破自己的胸膛了。
說什麼從沒怨過他,怎麼可能?
賀琮只能苦澀的道:“是麼?”
顧衛卿鬆開牙齒,眼裡蒙上了一層水霧,神情哀傷而悽絕,卻又帶着刻骨的自嘲:“草民自己也有錯……”
孕期敦倫,是她縱容的,有她對賀琮的屈服,也有她對欲,望本身的迎合,更有她性格中一向的自私,她默認這是一種交換,想利用自己能利用的,以換取她從賀琮那得到的最大利益。
也許在某種程度上,她便沒當這孩子是多要緊的事,所以纔會在權衡之下選擇了屈服,老天從而就順了她的意思,用這孩子來考驗了她一回。
說出來只有“可恥”二字可以形容。
她當然恨賀琮,也恨蘇朗,可可更恨的是自己,她過於看重她向賀琮屈服能帶來有限的自由的結果,所以便忽略了這件事對孩子的傷害。
所以長輩們的話,縱然嘮叨卻是有道理的,一旦主母懷孕,都要給男人塞兩個通房,說起來是怕分去外頭胡混,可實質還不是怕他胡來,從而傷了孩子麼?
女人就是女人,心軟又沒主見,男人三兩句甜言蜜語,稍加撩撥就昏了頭,一個“半推半就”不知道誤了多少事。
她自以爲這樣的蠢事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結果現實就甩了她一個響亮的耳光。
正是因爲她的縱容,纔給了曹珠和蘇朗的可乘之機。蘇朗大抵很早就在籌謀着要害賀琮了,因爲沒有門路,所以主意一直打在她身上。
真論起來,賀琮不過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都有錯,最錯的是她自己,顧衛卿沒法用自己的錯誤去懲罰賀琮,同理,她拿什麼來恨賀琮?
可這種懺悔的話,她說不出來,越說越羞恥,越想越羞憤,竟是連觸摸都不能,否則渾身都疼。
所以她見不得他,一見到他,就提醒她曾經多麼愚蠢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