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在涼州之地韓遂正召集一場秘密會晤。得知程閔意欲討伐張魯,關中乃至涼州各部蠢蠢欲動,程閔討伐張魯根本就是個幌子,想打下西涼纔是真的,如今交權臣服借道讓行還是放手一搏,這個節骨眼上大家必須保持一致,因此韓遂才把大家召集起來商量對策。不過現在是敏感時刻,各部首領都不便走動,程銀、侯選、樑興、馬玩之流皆是委派心腹代爲與會,只有楊秋親自來了;至於馬騰,因爲不願戰事,根本就被排除在外。
大帳內的氣氛格外沉悶,雖然韓遂備了好酒好肉,但沒人吃得下,也沒人主動發一言。無論如何,地盤是大家千辛萬苦打出來的,雖然他們時常內鬥,時常廝殺,但畢竟算是同一股勢力。若要交權歸程,半輩子的拼殺化爲烏有;若要抗爭到底,程閔勢力太強,除非大家齊心協力下必死決心,或許能鬥上一鬥。可誰拍得了這個板?
大家不說話看着韓遂,可韓遂也不明確表態。他縱橫捭闔幾十年精明得很,明白在座之人是什麼想法——所有人都不甘心交權,但又沒膽量自己出來鬥,都希望他來挑頭。可這個頭不好當,雖說一致對程,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心眼,倘若打起仗來各顧自己,勢必功敗垂成。天塌了砸大個的,到時候這幫人往程閔眼前一跪就算投降了,自己這挑頭會是什麼下場?
這與其說是一場會晤,還不說是試探。韓遂在試探大家的誠意,大家也在試探韓遂的決心。沉默良久楊秋先開了口:“大家別愣着,咱邊吃邊談,莫要辜負老將軍一番款待。這事也不要看得太重,畢竟還只是傳言,丞相也沒定下出兵的具體時日。今天咱就是隨便聊聊,大家回去後跟各自的將軍商量一下,明確了主意再來跟老將軍詳談。乾坐着管什麼用呢?”
楊秋勢力雖小,但畢竟比這些人高着一層,大家也不好駁了面子,這才紛紛舉酒:“是是是……敬老將軍。”
韓遂頗爲欣賞地瞄了楊秋一眼,心裡熱乎乎的——莫看勢力小,可人家敢來親自赴會,比那幫縮頭縮尾的強,原先還有些看不起他,現在看來這纔是個硬骨頭。真是日久見人心。
酒一下肚,自然而然就有人說話了:“依我看,咱們都是瞎操心,程閔討的是張魯,未必會把咱如何。八字還沒一撇呢,慌個什麼?”
話音剛落就有人反駁:“你太想得開了,真有這麼簡單?倘若程閔兵過潼關,下一道命令,叫各家將領不帶兵馬到他軍中報道,那時咱去不去?”
“沒錯。”有人附和道,“即便程閔真討張魯,到時候克定漢中,回過手來就該收拾咱們了,這叫假、假什麼來着……”這幫涼州粗人大多肚子裡沒墨水。
韓遂身邊一箇中年將領說道:“假道滅虢。”此人名叫成公英(成公,複姓),涼州金城人士,曾讀過一些書。韓遂本身也是讀書人出身,世事無常才走上割據之路,因此他對成公英高看一眼。
“成公兄,您有何高見?”楊秋倒是不顧身份,捧起酒罈親自給成公英滿了碗酒。
“不敢。勞您屈尊了。”
“咳,都是自家兄弟,哪有這麼多規矩?”楊秋大大咧咧落座,邊啃羊腿邊道,“我們都是一幫大老粗,就想聽聽您的高見。”
成公英聽他這麼恭維自己,一股豪氣上涌,索性打開話匣子把話挑明瞭:“諸位恕我直言,你們各自的將軍到底是何想法?要說打,咱就豁出命來幹。要說不打,趁早乖乖投降程閔。如今打又不敢打,降又不願降,生生擠對我們老將軍出頭。若是打輸了,你們一個個都能投降,我們怎麼辦?這是豁出兩代人命的事,哪兒這麼簡單?我把話撂這兒——願意幹的,叫你們將軍來歃血爲盟,一個也別想跑;不敢幹的就他媽滾蛋,別兩面三刀跟着起鬨!”
這算是把韓遂的苦衷徹底道破了,又靜了半天,成宜派來的心腹說了話:“您說得對,是不該難爲老將軍。可我們也有難處,韓老將軍德高望重,兵強馬壯,確實不假,我們也承認。但誰不知道涼州是兩家共同做主,別忘了馬家手裡還有兩萬兵呢,馬家是何態度還不知道呢!若是程閔大軍一到,我們衝鋒陷陣,他在後面把老巢一端,全完蛋!老將軍惹得起他,我們可惹不起他。”
這確實是個問題,這事還不能直接找馬騰商量,馬騰膽小如鼠不願戰事,萬一他不幹,連這邊消息都泄了。而且馬、韓兩家也有心結,昔日西京朝廷以韓遂爲鎮西將軍,馬騰爲徵西將軍,二人結爲異姓兄弟,繼而失和,部曲相侵,韓遂甚至殺了馬騰的前妻;現在兩家雖大面上和睦,私下裡也較着勁。
成公英沒詞了,其他人也沒話了,韓遂面無表情呆坐在帥案後,楊秋一碗接一碗地喝着酒,這場會晤再次陷入尷尬。恰在這時,忽聽外面一陣亂,緊跟着帳簾一挑,有兩人廝打着闖進帳來。一個是手執大戟的守門兵;另一人三十出頭,面如冠玉,身量高大虎背熊腰,頭戴亮銀盔,身披亮銀甲,外罩白色戰袍,手中擎一口佩劍——來者正是馬超!
就在帳中諸人驚詫的一瞬間,馬超劍下已紅光迸現,將那大戟士刺死在地。最靠近帳口的位子坐着韓營部將蔣石,見此情景立刻起身要與馬超搏鬥,可劍還沒拔出來,胸口已重重捱了一腳,被馬超踢得一溜跟頭,杯盤碗盞摔了一地。
衆人還要再上,馬超把血淋淋的佩劍一舉,大吼道:“都別動!我有話要說,攔我者死!”
在場之人都有兵刃在身,但誰也沒馬超手快,若要拔劍站起來,恐怕命早沒了,連蔣石都趴在地上不敢動。帳外也熱鬧了,韓營士卒正與馬超帶來的十幾個親兵對峙,誰也不敢先動手,裡外都僵持着。
馬超冷森森環顧衆人,最後把眼光鎖定在韓遂身上:“韓將軍好興致,與大家飲酒作樂,爲何不請我吃一碗?”
韓遂擠出一絲微笑,沒有答話,只是朝帳外揮揮手——那些包圍的兵立時撤了,將那具死屍移走,馬超的部隊也列隊站好。
馬超手持利刃步步靠近,二目炯炯逼視着韓遂。衆將見此情形驚得汗流浹背,韓遂卻穩如泰山道:“放心吧,他不敢殺老夫。就這點兒人馬闖我的大營,即便殺了我,他能活着出去嗎?再者諸位都在,殺我一人事小,若是得罪涼州諸部,他還想不想再混了?”
韓遂所言不虛,馬超確實不敢動韓遂,今日之事倘有半分差錯,他立刻會變成衆矢之的,步張猛的後塵。他凝視韓遂,緩緩將佩劍還鞘,點頭道:“沒錯,我不能殺您。方纔衆將不服不忿,那不妨來殺我。”
“何必拿刀動槍,既然來了,不妨一起喝酒。”韓遂說着話把一隻空碗放在案邊,楊秋很識相地幫忙滿上酒。
馬超也不客氣,大搖大擺緊挨着韓遂在帥案邊坐了,笑道:“今日馬、韓同在,諸位有何話講?”
大家都鬆了口氣,但不知馬超此來是敵是友,誰都不敢多言,只是紛紛滿酒:“我等敬馬將軍……”
“少來這套虛的!”馬超把帥案一拍,碟碗蹦起老高,“程閔此來徵張魯是假,奪咱們兵權地盤是真,諸位皆已危若累卵,還有心思在這兒虛虛假假繞圈子?”
“此言有理!”楊秋腦筋一轉,也放開喉嚨,“咱來個痛快的吧,我就問馬將軍一句話,您幹不幹?”
“幹!”馬超脫口而出。
韓遂把碗中的酒喝了,低聲道:“將軍莫要衝動,別忘了令尊可是主張交權借路的,您能替令尊做主?”這話是大家都想問的,誰都摸不清馬超所言真假,一時間所有的眼睛都望死死盯着他。
馬超卻道:“某已經勸好父親了,現在某完全可以做主!”
“你不會是囚禁了你父親?甚至將你父親……”成公英質疑的問道:“父子乃人間至親,將軍就不怕揹負害父惡名?”
馬超冷笑道:“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吳起殺妻求將,樂羊食子之羹,韓信受胯下之辱,光武忍弒兄之恨。我等身處亂世,多年拼殺才有方寸之地,豈可拱手付與他人?我馬氏創業不易,久經征戰,萬不能因一人而廢子孫之業。我父囑咐倘若與程閔交惡,任我自爲之,勿以其爲念。我正是奉了我父之命才這麼幹的!”
“此言當真?”韓遂半信半疑。
楊秋趁熱打鐵嚷道:“在座的聽見沒有?馬將軍已經表態了,你們怎麼樣?到底幹不幹?”
衆人立刻響應:“當然幹,只要二位將軍挑頭,我們什麼都敢幹!”“咱們都湊在一塊有十萬大軍,憑什麼不幹?”“只要二位將軍發話,我們捨命陪君子!”大夥心裡有底了,剛纔還默默無言,這會兒都豪橫起來。
韓遂點了點頭,擡手示意大家收聲:“既然如此,咱們……”
馬超卻信心十足:“大家不用怕,咱們十萬人馬怕得誰來?光自保算得了什麼,大丈夫當謀深遠,咱們不僅要抵抗程閔的進攻,還要打過洛陽進圖中原,一爭天下!”他的志向已不僅僅在於割據一方了。
“對,馬將軍說得對!”楊秋始終跟着起鬨。
韓遂卻看得很嚴峻:“這不是小仗,籌備糧草調動兵馬非朝夕可就。具體怎麼安排,賢侄有何想法?”似乎他覺得叫“將軍”不親近,已換稱“賢侄”了。
馬超痛痛快快把酒一干,順水推舟道:“叔父不必憂慮,我有一計可助成功。”
“計將安出?”
真言不傳六耳。”馬超俯到韓遂耳畔,“我父子有兩家好友,乃是太原和藍田的……”他倆嘀嘀咕咕自顧自商量起來,旁人聽不見便吃吃喝喝。楊秋卻抱起酒罈,很適時地爲二人滿上酒,並趁機把耳朵湊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