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詡也不反駁,微笑着等他把話說完才緩緩道:“將軍說我顧念家眷倒也不假,但歸附曹操也是爲了將軍您着想啊。”
“哼!”張繡白了他一眼,拾起槍來繼續擺弄,“現在說別的也沒用了,反正是袁強程弱,又與曹家有舊仇,以後的日子不好過!”
哪知賈詡忽然仰面大笑道:“哈哈哈……將軍何其癡也!”
這一笑倒把張繡弄懵了:“別跟我故弄玄虛,您什麼意思吧?”
“正因袁強曹弱,您又與曹操有仇,我才主張歸附程閔。”賈詡手捻鬍鬚踱着步道,“那曹操、程閔奉天子以討不臣也好,挾天子以令諸侯也罷,反正天子在他手上,歸順他,自道義上說得通,即便日後真戰敗也有迴旋餘地。可袁紹雖強卻背了個犯上的名義,您若是跟着他幹,萬一戰敗了,那叫‘獲罪於天,無可禱也’。自絕後路的事萬不可行,這是歸順程閔的第一個原因。”
張繡也不發火了,靜下心來聽他分析。賈詡笑了笑又道:“其二,咱們只有四千人馬。而袁紹兵力不下十萬,多咱們不多、少咱們不少,將軍從之必不得重用;可程閔本來人馬就少,咱們投他,他喜不自勝,日後必當厚待將軍。”
張繡半信半疑,但滿腹怨氣已消失得無影無蹤。賈詡侃侃而談:“至於這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將軍與曹丕有殺兄之仇,又曾數次大敗曹軍。”
“這叫什麼話?”張繡不明白。
賈詡繼續道:“夫有霸王之志者,固將釋私怨以明德於四海。程閔必定要借您表現他和曹丕的心胸,讓世人看看,只要肯歸順到他們腳下,即便有血海深仇都可一筆勾銷!他不但不害您,還得給您加官晉爵,把您保護得週週道道,因爲只要您在,他的好名聲就在。另外若是曹昂還活着,那曹操的位置還真就輪不到曹丕,而且程閔現在把持這一切事宜,如果曹昂還活着,曹昂尚有些許戰功說不定輪不到程閔主事,所以程閔還得謝謝你。”
張繡心裡安穩些了,但還是忍不住問:“果如賈叔父所言嗎?”
“望將軍勿疑!”賈詡目光深邃地望着他,“您與曹家和程閔的恩怨已經一筆勾銷,您若是不信,咱們到了許都便見分曉。”
另一面,官渡!
經過周密的籌劃,我命劉延坐鎮白馬縣、于禁坐鎮延津渡口,作爲抗拒河北的第一線;自己率領大軍撤至官渡屯駐,靜候袁紹大軍開至。但是苦苦等候了兩個多月,卻連敵人的影子都沒看到。
原來袁紹回到鄴城後,撤銷總監軍,以郭圖、沮授、淳于瓊爲三部都督,重新規劃兵馬,三部各典一軍。而就在這緊張的備戰時節,又冒出了新麻煩——幽州舊部鮮于輔、領烏丸校尉閻柔公然不服從調遣,遼東太守公孫度勾結海賊圖謀青州地盤。
被公孫瓚殺死的前任幽州牧劉虞生前對少數民族頗有安撫,因而其舊部也與烏丸、鮮卑等部落交好。劉虞遇害後,鮮于輔等幽州舊將爲了給劉虞報仇,聯合烏丸人一同起兵,協助袁紹打擊公孫瓚;又串通鮮卑人殺死了朝廷任命的烏丸校尉邢舉,改由廣陽勇士閻柔代理此職,督率鮮卑、烏丸各部落人馬,誅殺公孫瓚派遣的官員。如今公孫一黨已經殄滅,這些幽州將領又有烏丸部落支持,漸漸開始不買袁紹的賬了。
遼東太守公孫度本小吏出身,戰亂之際受同鄉、董卓部將徐榮提攜成爲遼東太守。赴任以來誅殺郡內豪族、積蓄兵馬、任用避難人士,東侵高句麗、西驅烏丸,甚至把扶餘國都納爲了自己的領地。他擅自把搶佔的外邦地盤設立爲遼西、中遼二郡,自封“遼東侯”,儼然一個海外天子。眼見東北已再無地盤可榨,公孫度又打算越過海峽搶佔青州東萊等地。
前方未戰後方又出了問題,長史田豐、騎都尉崔琰等力勸袁紹罷南下之議,專務後方諸事,改用穩妥之計對付我們。但袁紹已被我北侵黎陽破壞營壘一事激怒,拒不接受意見,僅以安撫之策穩固後方。派使者矯詔,將遼西烏丸首領蹋頓、遼東烏丸首領蘇僕延、右北平烏丸首領烏延都任命爲單于,給三人送去安車、華蓋、羽旄以示尊重;又提升幽州諸將軍職,正式任命閻柔爲烏丸校尉;默認遼東太守公孫度爲遼東侯……以一系列的辦法緩和矛盾,給足好處使他們暫時老實下來。作了這些安排之後,袁紹以次子袁熙爲幽州刺史、三子袁尚爲冀州刺史、外甥高幹爲幷州刺史,各統一州穩固地盤,又調長子青州刺史袁譚率部到鄴城隨軍聽用,暫由別駕王修攝政青州。而他這三子一甥各據一州的主意又引起了沮授等人的反對。
屈指算來袁紹決定南下已有四五個月,但按下葫蘆浮起瓢,後方的問題總是沒辦法徹底解決,人心也無法統一起來。加之士卒疲憊抱怨不休、許多將領對軍隊改編有意見,袁紹自己又缺乏快刀斬亂麻的魄力,致使整個備戰過程緩慢混亂,起兵日期一再延誤。
我早就作好了準備,可眼瞅着袁紹還在鄴城磨磨蹭蹭的,等得都有些不耐煩了,索性留下大軍屯駐官渡,帶着親隨回許都佈置後方。我剛剛回到京師,就有消息傳來,穰縣張繡順利歸降朝廷,並在賈詡的提議下離開穰縣率部北上,準備到官渡協助背戰。我聞知後立刻致書請他們到許都會合,待袁紹起兵之際一同北上。
張繡是懷着惴惴的心情來至許都的,雖然賈詡爲他剖析過形勢,郭嘉磨破口舌極力擔保,但他還是怕我記恨舊仇。哪料離着許都甚遠,就有朝廷使者齎詔趕來,晉封他爲揚武將軍;接着又有不少關西籍貫的官員也奉我朝廷之命陸續前來,說說笑笑備加安撫;我本人更是在行轅準備了盛大的宴會,隆重歡迎他的歸附。
箜篌齊鳴羌笛啁哳,樂人演奏皆是涼州曲調。朝廷官員大袖翩翩揖動似雲,滿營將校便衣武冠頷首如林。西涼部歷來飽受世人鄙視,董卓亂政以來更被官員世族視爲仇讎,張繡是禍亂之臣張濟的侄子,而今受到這般禮遇,足見世道變更,舊日功過皆已勾銷。當張繡踏着熱烈的氣氛步入行轅大帳時,忐忑的心緒似有緩解,但擡頭間看到威風凜凜的太尉大人,不由自主跪拜在他腳下:“末將拒抗天威多年,還望明公……”
“過去的事不要提了,”我不待張繡說完就攙他起來繼續道:“將軍既深明大義肯于歸附就是朝廷的功臣。”
張繡站起身慚愧地凝視着我,而我也略帶幾分遺憾地望着他,我們兩個人四目相對竟半晌無語。張繡深悔自己因一時之憤旋而復叛,殺了曹昂等人跟着劉表掙扎了三年,最終還是得向人家低頭。
對我而言,雖然有些怏怏之感,但張繡此來畢竟是件大好事,一則南陽的危機就此解除,二則又多了一個對抗袁紹的幫手。他兵力不足袁紹一半,現在哪怕多來幾個兵都是求之不得的。張繡一口氣拉來四千人馬,其本人更是一員難得的虎將。想至此我露出些笑容,一把拉住張繡的手,將其讓到首席同坐。
張繡再三推讓,我自然不允,只得如坐鍼氈地歸坐下來,心裡越發緊張,猛一眼看見郭嘉正拉着賈詡入席,憶起賈詡囑咐過自己,見到曹操要主動要求遣送人質,這樣才能化解嫌隙。想至此他趕忙開言:“明公,末將家眷尚在軍中,是不是……”
我笑道:“哦!將軍不必牽掛,本官已命人送去飲食了。”
“多謝多謝。”張繡見他理解錯了,又解釋道,“末將日後隨明公征戰,家眷老少……”
他話未說完我就端起了酒,放聲道:“在座列位,張將軍率部遠道而來,咱們先敬他一盞,慰勞他鞍馬勞頓。”這一嗓子把帳內官員、將校都調動起來了,大家紛紛起身敬酒,張繡趕緊避席謙讓,說了一半的話又咽下去了。
與衆人客氣老半天,張繡纔回歸座位把酒灌了,用衣袖擦了擦嘴角,又要提人質的事。哪知曹丕忽然伏到他耳邊,低聲道:“聽說將軍新近得一女兒,可有此事?”
張繡眨了眨眼睛,不明白曹丕什麼意思,恭恭敬敬回答:“確有此事,此女尚不滿週歲。”
“甚好甚好。”曹丕笑道:“我那周姨娘剛產下一子,名喚曹均,與令嬡同庚。若是將軍不棄,可否將令嬡配與吾弟,使你我兩家永結秦晉之好?”
張繡驚得瞠目結舌,萬沒料到會有這樣的好事。我暗暗想道:兩家本有殺兄之仇,現在曹丕主動提議結成親家,一方面昔日仇怨一筆勾銷,張繡無須再心有不安;另一方面女兒算是人家兒媳,將來留在曹家理所應當,這比觸及尷尬的人質議題強多了。曹均娶張繡的女兒,這門斷了的親戚也算續上了,虧曹丕是怎麼想出來的!張繡懵了片刻,趕緊抱拳應允,樂得喜笑顏開:“吾女得配公子族弟,求之不得,求之不得啊!”
曹丕也笑了:“吾弟得娶虎女,我也很高興。哈哈哈……”
話說到這個份上,張繡不得不爲曹丕的寬宏大度所傾倒,由衷感嘆:“公子胸懷廣闊有如瀚海,末將深感恩德,日後定當效犬馬之力竭誠以報!”
“咳……”曹丕推開他手,又端起了酒盞,“既然將軍允諾婚事,咱們就是親家了。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日後同舟共濟乃是理所應當,何談報答之言。來來來,你我滿飲此酒,賀一賀這樁婚事。”
一盞酒下肚,仇家變親家,張繡心裡踏實多了,不禁向賈詡投去感激的目光——賈叔父沒騙我呀!
這心裡一踏實,舉動也不再那麼拘束,三言兩語間張繡已與我們論起了對抗袁紹之事。拒絕袁紹使者之事一出,張繡已無反悔的可能,加之此刻又與曹家結了親,因而自請爲大軍前部,願率四千人馬屯駐在官渡一線,充當對抗袁紹的先鋒。我也甚是領情一概應允,我三人越說越親近,實已將當年恩怨拋到九霄雲外了。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又有樂人歌伎上來獻藝,官員掾屬頻頻往來敬酒,涼州諸將嬉笑歡暢沉浸在女樂當中。我正與張繡閒談涼州舞蹈時,猛然看到留府長史劉岱焦急地立在帳口,似有要緊事彙報,趕緊起身道:“本官更衣,張將軍稍候一時。”
我一起來,在席的所有人都陪着站了起來,繞出桌案抱拳行禮。我點頭致意,見賈詡也恭恭敬敬站在一邊,心中頗感得意。這個人給我留下的印象太深了,後世對他的評價本就頗高,而如今也是親眼見他是慫恿李傕、郭汜禍亂長安的罪魁禍首,但卻在天子東歸之際幫了大忙;曹操三討南陽不下,與其說張繡善戰,不如說是賈詡善謀劃;如今張繡投降,又是這個人一手包辦,其趨利避害手腕之高實是世間少有。
“賈先生,這一路上可好啊。”我特意笑呵呵踱到他近前。
賈詡不苟言笑:“戴罪之人蒙赦而歸,既感忐忑又有欣喜。”
我覺得這話說得實在是妙,圓得摸不到棱角,搶上前一把拉住他的手道:“您豈是戴罪之人?使我信義重於天下的人,就是您啊!”他知賈詡是個聰明人,所以直言不諱。賈詡勸張繡歸降,也就給了朝廷一次向天下人表現的機會,只要肯歸順朝廷,仇人都可以原諒,其他人就更不在話下了。所以我說賈詡使自己信義重於天下。
賈詡聽出他有拉攏之意,連忙辭讓:“明公莫要謬獎,在下實不敢當。昔日曾隨李傕、郭汜,獲罪天下;後有幸跟從張繡將軍,言聽計從待我深厚。今日歸降之議,不獨爲朝廷大計,也是爲張將軍謀條出路。”賈詡早算好了,以我之愛才,必要設法拉攏自己。但自己一者有禍國殃民的臭底子,二來不是起家之人,進幕府必有嫌隙,不如保持一個不即不離的關係,在朝裡當個閒差,安安穩穩混口飯吃。
我聽他這麼說也不好強求,想想道:“先生既來此間,那就要聽朝廷的調遣任命。我先上表任您爲執金吾,先熟悉熟悉許都的官員,以後另有職分。”執金吾乃是可以與九卿比肩的官職,負責典司禁軍和保衛京城、宮城的安全。現如今我主政自然沒什麼禁軍可典,但是每月繞宮巡察三次、預防火災的工作還保留着。每當執金吾巡城之際,都要穿上錦繡之衣,手執象徵祥瑞的金烏鳥,屬下二百緹騎光彩華麗,故而執金吾也是京中最體面的官。當年光武帝劉秀有言“仕宦當作執金吾,娶妻當得陰麗華”。我把這個風光的美差給了賈詡,籠絡之意不言而喻。賈詡明知我的用意,卻小心翼翼答覆道:“在下謹奉朝廷調遣。”
我聽他只提朝廷,心下不禁冷笑——這傢伙果真滑得溜手,不過既來許都,我以朝廷詔書調你隨軍聽用,你又豈能不遵?想至此微微一笑,也不再說什麼,緩緩步出帳門。
劉岱早在外面等急了,王必隨軍官渡,現在有什麼差事都得他負責。見我與賈詡嘀咕半天才出來,也顧不得禮儀了,一頭扎到我眼前就道:“主公……出事了!”
“哦?”我一陣興奮問到:“袁紹起兵了嗎?”
“那倒不是……”劉岱面有難色。
我繼續問道:“說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