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的紛爭太多,當一篇《軍人之尊貴》引得天下譁然時,在所謂的“士林”中在那裡紛爭不已,在那裡討論着軍人尊貴與否,討論着士人與武人之間的將來以及界限的時候,遠在數千裡外的戰場上,隨着一聲令下,剛剛越過疏勒河的大軍在北山下停止了進攻。
戰爭在這一刻終於落下了序幕。再往西,有要塞堅守的峽谷、隘口阻擋了明軍的進攻腳步,而從西安到疏勒河數千裡之遙的征途,同樣也是明軍後勤的極限,年久失修的道路,使得物資運輸變得極爲困難。
大規模的進攻在疏勒河停了下來,瓜州,這座古絲綢之路的重鎮,又一次回到了主人的懷抱之中,想必千年前,漢代的張騫、唐代的玄奘前往西域,也一定在這裡留下過腳印。
現在這裡是大明最西端的領土,在這座沒有幾個漢人居住的古鎮中,到處都是風蝕的夯土堆,也許是漢唐時的遺蹟,就像千里豐碑一樣,告訴着世人,這裡真正的主人是誰。
無論世間的風雲如何變幻,它們永遠屹立於此,等待着主人的迴歸。現在它的主人終於歸來了。也讓這裡重新煥發生機,作爲前線的最西端唯一的“城市”,這座古鎮在過去的一段時間裡,一直瀰漫着一股怪異的氣氛。
傷兵!
從前線撤下來的傷兵,都被撤到了這裡的野戰醫院中接受治療,儘管有着領先時代的野戰救治體系,但是醫療水平卻是有限,藥物同樣也是原始。因爲沒有止痛藥,所以傷員只能用意識對抗傷痛,實在受不了的時候,纔會發出一聲慘叫。再受不了的時候,他們不過剛一掙扎,伴着一聲慘嚎,血就從包裹着傷口的紗布下方涌出,血染紅了他們的繃帶,甚至牀單。
還有一些傷員,因爲發燒,使得他們的意識模糊,在呻、吟聲中發出一些模糊的話語,這些意識模糊的傷員往往是在那裡喃喃着“娘”、“媳婦”之類的話語,往往都是對家人的思念,有時候,一些戰士會在對家人的思念中慢慢的失去生命。
當然,還有一些戰士會在睡夢中喊着“陛下萬歲”之類的突擊詞,甚至像是犯了癔症似的在夢中喊叫着殺光韃子……
戰爭不僅僅只給戰士們帶來身體上的創傷,同樣還有心理上的創傷。
在野戰醫院裡找了一圈,都沒有找到戰友的張國東,終於在陣亡名單上找到排長張平的名字時,神情顯得有些黯淡。
排長死了!
班長丁相守也死了,
還有……
一個個戰友都戰死了,不知爲什麼,他甚至想不起有些戰友的模樣,不過才幾個月而已。怎麼能就忘了呢?
就在神情失落的張國東想要返回營地的時候,從一旁邊的帳篷裡傳來一陣呻吟聲音,接着的又是一個極其微弱的聲音。
“長……長官,勞、勞駕給倒我一杯水……”
扭頭朝敞開的帳篷看去,看到一個腿被炸斷的傷兵躺牀上呻吟着,他的雙腿都被炸斷了,甚至連大腿都不見了,下半身包裹着繃帶,繃帶處滲着些血。
也許是被地雷炸斷的,清軍在在戰場上埋下了不少地雷,不過他們的地雷威力很大,人一踩上去,往往代價就是粉身碎骨。其實,這倒也是一件好事,要是腿被炸斷了,人活着,可人世間就多了個殘廢,即便是有功田又能怎麼樣呢?一輩子還是個殘廢。
其實,話說回來,活着總好過死了。
死了,就再也見不着了。心底有些感傷的張國東,看着傷後,便取出了自己的水壺,然後彎下腰去,扶着那個傷兵喝水,傷兵的臉上帶着些感激。他喝的很急,就像是很渴似的。
“慢點、慢點!別喝這麼急!”
叮囑着傷兵時,張國東又問道。
“怎麼渴這麼厲害,護士呢?下次渴了就喊護士知道嗎?”
“嗯……”
喝了半壺水的傷兵,閉着眼睛,就像是很舒服似的,然後他睜開眼睛,看着張國東說道。
“謝謝!”
就在張國東想要說不用謝時,他看到傷兵不知道從那弄來了一把刺刀。
他想幹什麼?
“娘啊……”
傷兵哭喊着的同時,握着刺刀猛的一下從喉嚨刺了下去。
“不……”
在張國東的喊聲中,傷兵捂着噴血的脖頸倒下了,他的臉上帶着解脫,在身體的抽搐中,雙眼慢慢的失去了神采
“不要……”
嘴裡喊着,驚恐的看着自殺的弟兄,他往腰後面一摸,這時張國東才發現,那刺刀是傷兵趁他喂水的時候,偷的他的刺刀。
張國東愣愣的站在那裡,看着醫生和護士跑過來,看着醫生在那搖頭嘆息,在軍醫把刺刀遞給他的時候,那軍醫看着站在的張國東,“好了,人總是要死的!”
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後說道。
“死了,對他也許也是個解脫!”
“哦。”
點了點頭,張國東看着死去的戰士,然後問道。
“他的傷很重嗎?”
“雙腿炸沒了,就連下面的也沒了……活着……”
搖搖頭,醫生嘆息道。
“走了,反倒輕鬆了。”
是啊!
走了,也許就輕鬆了!
只是他的家人呢?
“長官,他……到時候會怎麼報告?”
張國東之所以這麼問,是因爲戰場上戰死或者戰場上自殺,與在醫院自殺是截然不同的兩個概念,誰都知道,前者是戰死,至於後者。
軍醫看了看張國東,打量了他一眼,然後問道。
“你們是戰友?”
“不是,就是想問問,畢竟,畢竟……”
朝周圍的那些的傷兵看了看,軍醫壓低聲音說道。
“放心吧,肯定不會寫自殺的……”
然後軍醫的聲音變得有些低沉。
“畢竟,當兵的不容易啊……”
當兵的不容易啊……
離開野戰醫院後,張國東的臉色一直不太自然,傷兵的模樣一直在他的眼前浮現着,他的模樣,尤其是最後解脫似的笑容,更讓他感覺後背發涼,到最後傷兵的相貌發生了變化,在他的腦海中變來變去,變成了陣亡的戰友,變成了身邊的戰友,甚至到最後又變成了自己。
“我有寶刀真利市,快活沙場死。短衣匹馬出都門,喇叭銅鼓聲。戰地臨大敵,戰袍滴滴胡兒血。自問生平博容名,頭頗一擲輕?……”
在這靜夜之中,雖然歌聲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但仍然聽的很清楚。
“阿孃牽衣向兒語,吾今不戀汝。愛妻結髮勸夫行,慷慨送一程。斬殺敵軍將,戰死容名出人上。軍不凱旋歸何顏,偷生要幾年……”
藉着些許星光,張國東可以看到幾名已經喝醉了的戰士,在那裡放聲唱着這歌,最後,聽着這首不知誰從報上學來的《祈戰死》,他只覺得的眼眶一熱,微微傾着頭,硬是不讓那淚水流下來。
朝着遠處看去,另一邊,一堆篝火燃的正旺。走近了之後,張國東才發現,這裡是臨時的火化場,就是把一具具屍體上堆在乾柴上,然後把戰士們的屍體燒成骨灰。
馬革裹屍還,從來都只是詩人的想象,古往今來絕大多數戰士都是埋骨荒山野嶺,甚至落個暴屍荒野的下場。也就是陛下仁義,命令必須要把陣亡將士的骸骨運回,運回屍體是不可能了,所以只能在戰場上火化,然後把骨灰運回交給其家人。
在火化的時候,隨軍僧穿着一身黃色的僧袍,站在火堆的前面,手捻着的佛珠,口誦着經文,
幾名野戰醫院的士兵,一起坐在火邊,他們吸着煙,不時向火裡投塊木柴,他們要整夜在這裡守着火堆,直到把這些屍體焚化。
漆黑的夜,漆黑的荒野之中,沒有一點燈火,只有幾處焚燒屍體的大火吐着紅色的火焰,只讓人感到所有的一切都是陰森森,冷梭梭的。
也許是心理作用吧,站在這片荒野上,看着那火堆,張國東只覺得一陣寒風蓋過一陣,風寒刺骨,讓他忍不住縮往了肩膀。
“老哥,到這裡躲會風。”
正加着木柴的戰士,瞧着張國東說道。
“這西北的風,像刀子一樣,別瞧已經是夏天了,這風一吹,指不定就能讓你去半條命。”
這時,張國東才注意到,他們的身後用毛毯紮了個擋風牆,他們就躲在風牆的一面,面對着火堆。
“哎,”
坐到風牆後面,張國東把胳膊架在膝蓋上,然後呆呆地望着火,他的心裡又一次想到那個自殺的弟兄。
也許,他就在這火堆裡吧。
這麼想着,他的心思就變得紛亂起來。想到了自殺的弟兄,自然又想到了排長、班長,還有其它戰死的弟兄,想到他們在這裡被燒成灰。
就這麼胡思亂想的時候,他意識到要壞事,心裡難受得要發瘋。就在這時候,一根紙菸被遞到他的面前。
“來,老哥抽一隻。”
“喲,紙菸……這可不便宜。”
張國東接過紙菸說道,紙菸不便宜,肯定比菸葉貴,弟兄們很少有人抽這個,往往只有軍官才抽這個。
“都是從帳篷裡拿的,你知道的,你們給他們送去,可總有人走,人走了,東西留在帳篷裡,也就糟蹋了,所以,也就便宜我們哥幾個了。”
對此,張國東能夠理解,當然不會說什麼,只是點着那根菸,然後默默的吸着。然後又和他們一起聊着天,他們聊了很多,自然也聊到了這裡正燒着的屍體,聊着他們在戰場上的表現,是勇敢,還是懦弱。
沒有太多的敬意,但是更多的卻是惋惜,對於他們失去生命的惋惜。聊着聊着,張國東聊到了自己的戰友,聊到身邊的弟兄。
“在我們排裡頭,俺是第一個嚇的連銃子都裝不上的,真的,不怕你們笑話,平時我說話的時候,嗓門比誰都大,可是到了戰場上,雙腿打軟,手抖的都裝不進去銃子……”
他突然大聲說道。
“到最後,是排長接連幾個大嘴巴,才把俺給抽醒了,然後才裝了銃子,那嘴巴抽的,那是一個響,到現在俺都記得……嘿嘿。”
對誰講的呢?
是對身這的這幾個弟兄?還是對火堆中的屍體,或者是戰友的靈魂,
鬼知道,張國東也不知道,他壓根也就沒有去想什麼。
其實他心裡也知道答案,與其說是對圍坐在火邊的弟兄們講的,倒不如說是對着坑中被烈火焚燒的死人講的。
他的心裡很明白,儘管心裡不想說,可卻又控制不住自己,甚至忍不住吹起了牛來。
“韃子,他麼的,你瞧着一個比一個軟蛋,可是他們都他麼的會耍奸,會裝死,當時我是第一個衝上去的……原本的我以爲是死人那,可誰知道了,那地上的死人動了,我一刀就捅了過去……還有幾個越來越近,近得都能碰到我的銃口了……投降?韃子兵降個屁,我一扣扳機,就給他們三個穿了糖葫蘆……
最前邊的一個,鼻子冒着血,倒下去了……還有一個居然對我說什麼,我是漢人,他麼的,現在知道自己是漢人了,早他麼的幹什麼去了……還有人說什麼,他是旗人,比咱們漢人尊貴,太他麼的狂了,我就用槍托對着他腦袋,拼命砸着,一直砸碎了,砸的他娘都認不出來才停下來……我告訴你,我殺過十幾個人,還有一個是我活活掐死的……那天我看見他的時候……那小子,還想要反手,我掐着他的脖子,往死了掐……最後活生生的掐死了!”
嘴裡叼着煙,張國東也分不清自己的話是真還是假了,他只是在那裡說着,可能是他的,也可能是別的人故事,反正是說着,說給身邊的這些人聽,說給這些火堆裡的屍體聽,到最後,實在受不了的他,站起身,然後罵了一句。
“他麼的,都是混蛋……爲什麼他麼的都死了,都他麼的給我站起來,起來啊……”
罵着,罵着,他騰地站起來,然後離開火堆,朝着遠處跑去,最後消失在遠處的黑暗裡。羣星在天空中閃爍,夜空如晝,已經擦去眼淚的張國東叉開腿,一邊小便,一邊吧嗒吧嗒地掉着眼淚。
那股難受勁的這會終於過去了,心裡慢慢地好受一些了。他只感到有些筋疲力竭,他擡頭看着天空,最後喃喃着……
“好想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