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的一生,總會有幾個難以忘懷的日子,或大喜大悲,或知事成長。2014年7月8日,便是我到目前爲止,最難以忘懷的日子。那一天,是高考過後的第二十八天;是成績公佈後的第十五天;是填志願後的第八天;是一個農村少年,也可以說是一個農村家庭,命運發生改變的一天。即使過了四年,那一天的情景依然歷歷在目,甚至每一個細節我都記得清清楚楚。
那天下午,同村的蝶兒來找我,她只比我小兩歲,我和她從小玩到大,關係很好。我倆玩着玩着,感覺天氣越來越熱,便商量着去買雪糕吃。我們村只有一個商店,就在村委會附近,既是商店又是診所,主人在家裡排行第三,村裡小一輩的人都管他叫三叔。其實吧,這次去三叔那裡,我不僅僅是爲了買雪糕,還想借他家的電腦用一用。
我家離村委會只有一里地,而且全是下坡路,我和蝶兒走得又快,沒過幾分鐘就到了。三叔家裡養了一條獅子狗,個頭不大,脾氣卻不小,除了主人見誰咬誰,即使是三叔家的常客,像我們這些天天來買零食的人,它也全當是壞人。這回也不例外,我們剛過路口,離三叔家還有十來米,那隻狗就又開始了,一直“汪汪汪”地叫個不停。三叔聽到聲音,也從屋裡出來了,他知道,這狗一叫,就一定有人來了。
我們走到門口。蝶兒衝着三叔說:“三叔啊,你家的狗真的好煩人噢,好幾年了還不認識我。”
三叔罵了那隻狗幾句,回頭笑着說:“你們還沒習慣喲?我可早就習慣了。”
“我也習慣了,我記得第一次帶妹妹來買東西,這狗忽然衝出來,把我妹妹嚇了一大跳,從那以後她就再也不敢來這裡了。”我指着那隻狗說。
“原來是這樣啊,我就說剛纔叫她來她說什麼都不願意。”蝶兒對我說。
三叔大笑,“哎呀,那次可真是不好意思。快進來吧,這次又來買什麼?”
我們走進屋,買了雪糕和辣條,我也不知道爲什麼要雪糕辣條一起買,只覺得少一樣都不行。蝶兒沒有停留的打算,她拆開雪糕含在嘴裡,跑到門外逗狗去了,那隻狗雖然脾氣火爆,但被鏈子緊緊拴着呢,大一點的孩子都不會怕它。
我已經跟着蝶兒,慢悠悠地晃到門口了,糾結以後才轉身。我本不好意思麻煩三叔,但村裡只有他家有電腦,來都來了,就厚一次臉皮吧。我說:“三叔,求你個事唄。”
“什麼事啊?”
“能不能借用一下你的電腦,我想看看錄取結果出來沒有。”
“當然可以,我也想看看我們村是不是終於要出大學生了。”三叔衝我一笑。
我也對三叔一笑,然後對着門外說:“蝶兒你等我一會兒。”
“好。”
三叔帶我到隔壁房間,來到電腦桌前,他說:“這電腦配置不行,啓動很慢。”
“三叔謙虛了,再慢也是村裡唯一的電腦啊。”
這臺電腦確實很慢,比學校機房的電腦還慢,過了好幾分鐘,電腦桌面的圖標才全部顯示出來。三叔雙擊了瀏覽器,又把座位讓給我,我道了謝。電腦加載了一會兒才跳出主頁,我還算比較耐心,借別人的東西怎麼好意思嫌棄呢。過了一陣,我登上了教育考試院的網站,又加載了一會兒,我纔可以輸入姓名和准考證號。幸好我在學校上過幾節電腦課,也去過一兩次網吧,操作打字還熟練,但這臺電腦,或許應該說是網速,實在太慢了。
我點擊了“查詢”,但屏幕似乎卡住不動了,只看見表示網速的圈圈一直在轉。我看着屏幕右下角的時間,從五點十七分變成五點二十一分,終於等到了新的頁面。然而,看到頁面上的字,我驚訝得一下子站了起來,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上面寫着:“恭喜你,你已經被北師錄取了。”
我盯着頁面盯了好幾分鐘,一個字一個字地看,一筆畫一筆畫地數,那十來個字,確確實實就是那十來個字。可是,我依然認爲是自己看花了眼,以爲自己是在做夢,於是我關掉瀏覽器,重新打開,重新登錄,重新查詢。電腦速度同樣的慢,等待的時間同樣的多,而頁面顯示的結果,竟然也是同樣的結果,我真的被北師錄取了。
北師是我的夢想,但以前只是個夢想而已,我從沒想過某一天會實現。記得在高考成績出來的那晚,幾個同學和班主任先後打電話來祝賀我,說我分數很高,一定能去想去的學校。我自然也開心,因爲考得很好,所以肯定能去個好學校,但我不是特別地開心,北師前幾年的錄取信息告訴我,我的分數和它還是有些差距。填志願那天,我把經過深思熟慮的幾所高校先後填進本一批和本二批,唯獨剩着提前批沒有填。北師是提前批,我一想,反正也不影響後面的志願,不如填着玩玩,就當是爲夢想做個紀念。就這樣,我把北師填進了提前批,當時誰能想到會有今天。
五點四十分,身後傳來了蝶兒的聲音:“你還沒有查到嗎?我雪糕都吃完了。”
我回過頭,露出最舒適的笑容,對着門邊的蝶兒和三叔說:“查到了,謝謝三叔。”
三叔一邊向我走來一邊問:“查到了,考上哪裡了?”沒等我回答,他就已經到我身邊,看到電腦上的顯示,他拍着我肩膀說:“哇,天哪,北師啊。”
“北師?聽起來很厲害。”蝶兒小跑過來。
三叔對蝶兒說:“是啊,在北京呢。”
蝶兒一臉羨慕,“哇塞,首都啊,我也好想去。”
聽了三叔和蝶兒的對話,我更加確信我沒有看花眼了。我半開玩笑地對蝶兒說:“想去啊,以後我帶你去。”
“你說的噢,不許反悔。”
“我掙錢了就帶你去。”
“算了吧,來點實際的,你再給我買個雪糕。”
“這個容易,多買兩個。”
我關掉瀏覽器,三叔和蝶兒一直說着恭喜,我也一直笑着說謝謝,那一刻簡直就是我人生的一個小巔峰。是的,我已經是一名北師新生了,我就要去首都上學了,無盡的喜悅感和自豪感包圍着我。我迫不及待地想把這個好消息告訴爸媽,我好想知道他們會高興成什麼樣子,謝謝上蒼眷顧,我總算沒有辜負他們的期望。
我和蝶兒又去買了四個雪糕,外帶兩包辣條,臨出門我又謝了三叔一次,若不是有他的電腦,現在的喜悅不知道要推遲多少天了。說來也真是奇怪,我和蝶兒離開的時候,那隻獅子狗竟然不咬我們了,難道它也知道了嗎?呵呵,暫且不管它吧,我只想飛回家裡,和爸媽分享我的驚天壯舉。
回家的路上我們都很歡樂,蝶兒要我在北京多拍幾張照片,帶回來分享給她,她也想見識一下首都的繁華,畢竟我是她身邊唯一一個將要去首都的人。七月的白天很長,六點多了天還十分明亮,但是月亮已經出來了。蝶兒的爸媽叫她回家,我和她在岔道分開以後,便獨自走着上坡路,不知怎的,我總覺得今天的村子比以前美麗得多。
離家還有一百米,妹妹一看見我就衝我跑過來了。我抱起五歲的妹妹,親了她的額頭,原地轉了兩圈,飛速衝回家裡。妹妹特別喜歡我抱着她轉圈和奔跑,她說這是世界上最好玩的遊戲,我想每個小孩子都喜歡吧。我小時候爸媽也這樣,但他們現在不抱我了,可能是因爲我變重了,抱不動了吧。
母親坐在院子裡擇菜,見我回來便問:“怎麼去了這麼久?蝶兒回家了嗎?”
我依舊抱着妹妹,又轉了一圈纔對母親說:“嗯,她回家了。媽,我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
“你能有什麼好消息?錄取結果又沒出來。”母親看了我一眼,笑了笑依舊低頭擇菜。
“媽,你好聰明,你怎麼知道錄取結果出來了?”
母親停下手裡的動作,她好像意識到了什麼,“出來了?考上了嗎?”
“當然考上了,而且是我以前跟你說過的那個學校。”
“哪個?北師嗎?”母親有點激動了。
我把妹妹舉得高高的,“對啊,你兒子優秀吧。”
母親把膝蓋上的籃子放在地上,站起來了手卻不知道往哪放,她盯着我問:“真的假的?”
我衝母親點點頭說:“真的真的,我用三叔家的電腦查到了。”
“北京那個?”
“不然還能有哪個。”
“老董家的祖墳真的冒青煙了啊。”母親激動得差點掉眼淚,“我去給你爸打個電話。”說着她便進屋了。
我抱着妹妹又轉了幾圈,自打我把她抱起來,她的笑容就沒有停過。
母親在屋裡打電話,我聽見她說:“你還在鎮上吧?”“你拌點涼菜回來,買瓶飲料,再砍半隻雞。”“你兒子考上大學了,北京那個。”說這幾句話的時候她還看着我笑,我想電話那頭的父親也笑得合不攏嘴了吧。我把妹妹放下來,拉着她坐上板凳,又提起籃子放在我膝蓋上,和她一起擇菜。
父親經常在鎮上打零工,一天有一百多塊錢收入,這幾天活很多,他總是早出晚歸。我上學的時候,每次學習累了、考試考砸了、堅持不下去了,總要拿出父親激勵自己,尤其是高三階段,我常對自己說:“再累也不會有父親累。”當然,母親也累,我和妹妹都得靠她照顧,幸好我長大了,她可以少操點心。
將近八點,父親終於回來了,還帶了很多好吃的。妹妹最喜歡喝營養快線,她一看到父親手裡拿着,就一把搶過來緊緊抱着了,誰都不許碰。我們一家人都到廚房弄晚飯,父親還以爲母親騙他,問了我好幾遍,他才相信我是真的被北師錄取了。他們都高興得不得了,一直誇我,感覺把他們所有能用的誇讚詞都用了。妹妹什麼都不懂,只是跟着我們笑,但這就是她最好的誇讚了。
那一晚,我們吃到了只有過節和生日才能吃到的大餐,全家人的笑容從來沒有停過。父親還說,等他忙完了要帶我們去祭祖,感謝祖先保佑,我們家竟然出了一個大學生,這是幾輩子才積來的福分。吃了晚飯,我們又一起刷鍋洗碗,一起熱洗臉水洗腳水,除了上廁所都粘在一起。妹妹睡得早,我和爸媽卻興奮得睡不着覺,三個人出了門,走在馬路上聊天。
母親對我說:“我還記得填志願那天你問我,要是你去北京了我會不會想你,當時我還嘲笑你來着。”
“對啊,你說我不可能考得上,怎麼樣?是不是沒想到啊?”我摟着母親,貼着她的肩膀說。
母親看了我一眼,緊緊摟住我說:“是啊,哪裡想得到,你真的就要去北京了。”
這句話聽起來有幾絲傷感,我也緊緊抱着母親。
父親點了根菸說:“今天回來的時候,那幾個工友聽說我兒子考上大學了,還是北京的,都特別羨慕我。”
“哇,爸,你是不是又炫耀了?”我問。
父親老實說:“是啊,我們供你讀書這麼多年,不就是爲了向別人炫耀炫耀。”
“當初我多怕我考不起啊,壓力超大,要是考不起……”我說。
母親打斷我,“考起了就考起了,哪來的沒考起。”
父親說:“沒考起你還是我們的兒子,我們又不會扔了你。”
“扔了也會撿回來。”母親補了一句。
三人大笑。我又說:“謝天謝地,總算沒有辜負你們的期望。”
母親對父親說:“兒子要上大學了,可得努力掙錢啊。”
一聽到這類話,我就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是呢,上大學要花錢。
父親說:“老李家的母豬下崽了,聽說養大了,每一隻能賺好幾百塊。”
母親的眼睛發着光似的,“那太好了,你讓他給我們留幾隻,我正好在家沒事幹。”
“嗯,明天我給他說。”父親又抽了一口煙。
我說:“果然還是你們的壓力大些,我的那些壓力根本不算什麼。”
那天晚上,我和爸媽聊了很久,一直到凌晨三點纔回屋睡覺。
沒過幾天,我考上北京一所大學的新聞就傳遍了全村,我也沒有覺得奇怪,畢竟三叔家是村裡的消息集散中心,全村人都會去那裡買東西或者看病,誰家有什麼事基本都瞞不住。我從小學習就好,村裡人都知道我,這次考上大學,名聲就變得更響亮了,因爲我們村好多年沒有出過大學生了。
我考上大學以後,爸媽的腰桿也變直了,出門總是昂首挺胸、自信滿滿,巴不得遇見一個人就說我要去北京了,他們在村裡是這樣,到鄉里趕集也是這樣。我以前在鄉里上初中,取得這麼好的成績,學校也把我拿出來樹了個典範。結果不到一個月,十里八鄉的人就都知道我了,我一上街總有很多人看着我,就像看動物園的猴子似的,而且還有人找我爸媽要我的八字。我真的不喜歡這樣,但爸媽卻歡喜得不得了。
我們村裡有一個像瘋癲又不像瘋癲的老人,我不知道他的全名,從小隻叫他“茂爺爺”。聽爸媽說,他的妻子帶着孩子跑了,老早就是孤身一人,以前他住在我家對面的山上,前兩年村裡給他修了新房,這才搬到大路邊。新房一共三間,他養了兩頭牛,他住一間,兩頭牛各住一間,房子周圍全是牛糞的味道。村裡人都說他是瘋子,都躲着他,我卻覺得他沒有瘋,我平時會和他說話,他除了說大話、語調奇怪、動作誇張以外,我感覺他還挺正常的。
有一天我在村裡散步,正好碰見茂爺爺出門。我說:“茂爺爺,你又去放牛啊。”
“嗯。”茂爺爺牽出一頭牛,咬字有些不清楚,“聽說你考上大學了。”
“是。”
“了不起了不起,可給你老漢老母爭光了。”
“謝謝。”
茂爺爺從來都不鎖門,他牽起一頭牛就走了。我說:“茂爺爺,你還有一頭牛呢?”
“還有一頭在山上。”
“你怎麼沒有一起牽出去啊?”
“我習慣了,一頭一頭牽。”
正常人確實無法理解這種邏輯,我說:“噢,那你上山慢些,別摔着。”
“嗯。”茂爺爺走出幾米遠,又回頭說:“去北京了好好照顧自己啊,要獨立了。”
“好,一定會的。”看吧,我就說茂爺爺沒有大人們說的那麼瘋癲。
爲了慶祝我考上大學,爸媽決定給我辦一場盛大的升學宴,日子就定在8月1日,那一天也是我的十八歲生日。宴席計劃擺二十桌,我的同學、家族的親朋好友、還有村裡的人都會來給我道賀,除了茂爺爺,爸媽說如果請了他,其他人會不高興的,我沒辦法,只好點頭答應。母親見我不開心,便想出一個主意,“到時候我們弄兩碗菜,你給他送去吧,也讓他沾沾喜氣。”我欣然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