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舊時鐘滴滴答答地響着,時針已經指過兩點,但是厲天行好像一點都沒有睏意。
“海潮,你快講講,那個女孩兒怎麼不一般?”
黎海潮別有深意一笑,“她掌心裡有薄繭,指腹之間力度與其他女孩兒不同。”
“哦?你是說……她也玩槍?”
黎海潮搖搖頭,“我不確定,只是……她解釋的理由是常年拿畫筆,所以……”
厲天行將勃朗寧舉高,藉着燈光左右看了看,時而搖頭,時而又點頭,好像在欣賞一件藝術品。
他酷愛玩槍,從進部隊開始,這就是他此生最大的愛好。
他愛槍,惜槍,更善打槍,也重視槍法好的人才。
“黎海潮,我看你是老糊塗了,那麼一個嬌滴滴的大姑娘,你看那小細胳膊,我估計她連步槍一半都拎不起來……”
黎海潮摸摸鼻子,憨笑道:“也是,也是……是我想多了。”
“行了,你去休息吧,明天陪我好好會會這個小兔崽子。”
“好,厲老您也早點休息。”
書房裡很快恢復到平靜,厲天行負手而立在落地窗前,窗外啾啾蟬鳴,月影婆娑,明淨的玻璃上,倒映着他的模樣。
曾經的意氣風發,已經被此時的風燭殘年取代,昔日一頭黑髮,如今已是滿頭銀絲。這雙眼睛,依舊犀利,只是眼角深刻的皺紋,見證着他走過的風聲歲月。
孫子來看他,其實厲天行的心裡是高興的,只是……老人到了他這個歲數,有時候固執起來就像個孩子。
他明明很想像別人家的爺爺那樣,抱抱大孫子,噓寒問暖一番,又覺得這與他嚴肅了一輩子的性格不成正比,所以……他纔會“害羞”地用暫時不見,掩藏自己的雀躍心情。
其實,厲懷風能來看他,厲天行很開心。
不過……厲懷風怎麼會選這麼個時間段來看他?天亮以後他可得好好問問這個臭小子!
突然,桌子上的電話響起,這是他私人專用的內線電話,能打通的都是自己的家人。
厲天行不急不慌地坐下,穩了穩心神,這才淡定地接起。
“爸,你最近還好麼?”打電話的人是厲建遠。
厲天行看了眼時間,心道今天這對父子是怎麼回事兒?一個深夜前來,一個下半夜電話問候?
不對勁!非常非常不對勁!
“我還行,暫時沒死。”厲天行沒好氣答道。
“……”厲建遠知道父親對他有怨氣,不過……總這麼以“詛咒自己”的方式,噎他,這……讓他有點糾結啊!
“爸,最近懷風搞不好會去你那兒,要是他帶了女孩兒,對你提出任何要求,你都不要答應!”
厲天行腦海裡簡單回想一下景南風的樣子,心道那樣一個弱不禁風的女孩子,至於讓厲建遠怕成這個德行?
“你說什麼,我聽不懂,你還有事?”厲天行有點不耐煩。
厲建遠對父親的秉性十分了解,心道老爺子雖然已經八十八,可是耳不聾、眼不花,說他糊塗,那可真是笑話。
厲天行現在這麼一說,擺明就是心裡明白的跟明鏡似的。
“爸,實話跟您說了吧,有個女人懷了厲懷風的孩子,可是您孫子打死不負責,這還弄了個叫什麼什麼風的姑娘做擋箭牌,就是爲了氣我,爲了逃避責任!”
厲天行雙眼一瞪,顯然這件事鑽進了他的心裡。他關注的重點倒不是懷風負不負責,而是……有個女人懷了他的小玄孫孫!
“懷孕的女孩兒是誰家的?叫什麼?”
厲建遠一聽這話,頓時心裡亮起了一盞明燈。
“爸,那女孩兒叫夏沐琳,是……是我朋友的女兒。”
夏鵬輝一直想再往上爬爬,奈何朝裡無人,辦什麼都難,好不容易以爲攀上厲家這個高枝,誰知道夏沐琳還捅出這麼個簍子。
現在,他們也只能先下手爲強,搶在厲懷風搬救兵之前,他們搶先一步。
“這事兒我知道了……你那個朋友,怕是現在很難過吧?”厲天行淡然道,他豈能聽不出來厲建遠的弦外之音。
厲建遠眉心一展,心道父親大人果然英明神武啊!
“爸,我那朋友……因爲女兒未婚先孕這事兒,已經……反正影響很不好,其實我有提議過讓他們家把孩子打掉,錢我出就……”
“孩子必須留着!”厲天行高聲打斷,“無論什麼事,都在於談嘛!你給我記住,無論怎麼樣,孩子都必須留下!”
“是!爸,那這事兒就拜託您了!”
厲天行率先切斷電話,將電話扔會遠處,先是一臉的嚴肅模樣,不過……他的脣邊那朵逐漸放大的笑容,出賣了他的心。
翌日,景南風聽着小鳥的歌聲,悠悠醒來。
幹休所地處半山腰,空氣新鮮,草木豐沛,安靜悠閒,在這裡會讓人覺得特別輕鬆自在,清新泥土的香味,是住在城市裡格子樓中的人們感受不到的……
景南風打了一個哈欠,揉了揉亂蓬蓬的長髮,緩緩起身準備起衝個澡。
早餐被安排在院落正中,聽厲懷風說過,厲天行喜歡就着天地,品嚐一日
三餐。
換上昨天的“乖乖女”裝扮,景南風在試衣鏡前轉了一圈,雖然是乖巧的模樣,可她的眉梢眼角里,處處跳躍着明豔和歡動。
“南風,你再照下去,鏡子要碎了……”厲懷風突然出現在門口,突然開口,嚇了南風一跳。
“你怎麼出現也不說一聲?走路都沒有聲音?”
厲懷風踏進屋裡,二話不說先來了一個長長的早安吻。
“唔……”景南風輕拒着,推了好幾次都沒成功,最後還是厲懷風良心發現地放開她。
“南風……一夜不見……”厲懷風深情地凝視着南風,他昨夜還擔心景南風會睡不習慣,不過今早看她起色這麼好,他終於放心。
景南風不自然地別開頭,躡嚅道:“不過幾個小時,你不會說想我了吧?”
“你說呢?”厲懷風微微粗糲的指腹摩挲過她的耳垂,將她耳旁的碎髮輕柔地掖回耳後。
兩人正你儂我儂之時,一聲特意地咳嗽,打破了甜蜜的二人世界。
“咳咳……懷風,南風,黎叔不得不做個黑臉人,叫你倆去吃飯……”
黎海潮老臉微紅,在部隊待了大半輩子,清一色的男兒身,嫌少能見到幾個小丫頭,現在厲懷風領來這麼標緻的女孩兒,按理說倒沒啥,不過幹休所裡幾乎沒有女同志,所以黎海潮有些不適應。
南風微微一笑,“讓黎叔見笑了。”
三人繞過長廊來到前院,厲天行正在伺弄一株文竹。
“爺爺早。”厲懷風和景南風同時開口,兩人相顧一笑。
厲天行就正好看到這倆人“眉目傳情”的一幕。
“一大清早的,注意點影響!”厲天行背對着他們,卻將身後的景象猜了個十成十。
黎海潮一看氣氛有點不對勁,心道老爺子昨天晚上還挺期待的,怎麼一早上就變臉了?
“爺爺,吃飯吧。”厲懷風主動走到厲天行的身邊,接過他手裡的修花剪刀,攙扶着厲天行往飯桌這邊走。
厲天行揮開厲懷風,大聲道:“我還沒老到不能走的地步!你這是什麼意思?”
景南風斂去笑意,若有所思地看着厲天行,她對厲天行不是一無所知,這個老人家雖然有點冷硬的不講理,但是骨子裡絕對是個熱血硬漢,雖然現在人老了,但是基本的秉性,不會變這麼多的。
可是這次見他,景南風總感覺有些不對勁。
“爺爺,您說什麼呢!我這不是怕……”
“怕什麼?怕我死了?就沒有人能收拾你了?”厲天行吹鬍子瞪眼睛的樣子,神韻一點不輸當年。
厲懷風無辜地看向黎海潮,心道爺爺今天這是腫麼了,一大清早就這麼大的火氣?
黎海潮豈會不明白厲懷風的心思,當下走過去打圓場道:“來來來,今天阿鳳做了您老最愛吃的薰臘魚,還有剛冒頭的見手青,鮮得很!”
“哼!”厲天行不甩厲懷風,忿忿地坐到桌前。
景南風除了剛剛問好之外,就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見厲天行坐過來,她跟厲懷風才緩緩落座。
“你叫景南風?”厲天行趁景南風給他擺碗筷時,突然出聲道。
景南風不卑不亢,淡淡道:“我叫景南風。”
“嗯,先吃飯吧。”厲天行將白瓷酒杯裡的酒,首先倒在地上,這是他多年吃飯養成的習慣。
他每天會喝一小盅白酒,但是每次再喝之前,都會先往地上灑一杯,祭奠那些曾經跟他並肩作戰的戰友。
他能活下來,厲天行心裡一直很感恩,感恩的同時,又是無盡的感傷。如果自己那些戰友現在還健在,是不是也都該含飴弄孫,享受天倫之樂了?
“唉……”厲天行又是一嘆。
厲懷風知道爺爺的心結,給他夾了一筷子菜,緩緩道:“爺爺,鳳姨手藝越來越好了,您能天天吃到她做的菜,真是幸福。”
“哼!幸福又能怎麼樣?沒有小玄孫,我就不幸福!”
一提到孩子,景南風俏臉微紅,這麼一看……厲天行雖然脾氣臭了點,不過還算可愛。
厲懷風別有深意地看了眼景南風,景南風權當沒有看見,兀自低頭喝着白粥。
“爺爺,昨晚我跟南風來,就是要跟您談談……關於您玄孫的事情。”
厲天行正要喝酒的動作一頓,連帶着黎海潮也放下手裡的粥碗,催促着厲懷風繼續。
厲懷風沒有讓這兩個男人等太久,淺淺一笑繼續道:“爺爺,我跟南風要結婚了,希望婚禮當天,您能跟黎叔來參加婚禮。”
黎海潮心裡當然是同意的,不過他見老爺子一直繃着個臉,不知道是什麼心思,所以那個“好”字,就得咽回到肚子裡。
“嗯。”厲天行吃着新鮮出爐的見手青,這是一種帶有毒性的菌類,被當地人叫成毒蘑菇或者藍蘑菇,因爲其菌體受傷時,菌肉會變成藍紫色。
阿鳳是厲天行的夫人翁婷雅嫁人時,帶過來的陪嫁丫頭,後來全國解放,哪還有丫頭主子這一說,翁婷雅和厲天行都希望阿鳳能嫁個好人家。
誰知道阿鳳是個認死理的姑娘,非說要陪翁婷雅一輩子,這話當時他們也沒當真,之
當是阿鳳沒有意中人。
然後……就是四十多年的相伴,曾經水靈靈的大姑娘,現在已經是個六十多歲的小老頭頭了……
見手青是厲天行很喜歡吃的一道菜,翁婷雅活着的時候,也經常給厲天行做,但是做的味道總差那麼一點點,有幾次因爲處理不當,厲天行還中毒……
往事總會不經意間,出現在腦海裡,然後像海潮一樣,一波又一波地,涌向你的心口,涌進你的心間。
“爺爺,你又想奶奶了?”厲懷風又夾了一塊薰臘魚放到厲天行的碗裡,在他看來,爺爺其實更有愛,至少比父親厲建遠活得真實。
“你小子說不當警察就離職,說經商就下海,完全沒把我對你的期望放在眼裡啊!”厲天行重重地將筷子拍在桌上,“可是你不該連厲家男人該有的擔當都忘了!”
厲懷風一聽爺爺這話,頓時有點費解,看向黎海潮,希望能得到點暗示,黎海潮也是搖搖頭,示意他不清楚狀況。
“你別看海潮,別以爲我常年不在你們身邊,你們辦出什麼事兒,我都不知道?”
“爺爺,您……是不是誤會什麼了?”
“誤會?我倒希望是誤會了!”
景南風見祖孫二人氣氛不對,本想說點什麼,不過她發現黎海潮一直一言不發,低頭只顧吃飯,她就明白了自己應該有的態度。
黎海潮是厲天行的心腹,厲天行的一舉一動,黎海潮肯定最清楚,要是能勸,黎海潮一定早就勸了,現在他選擇緘默不語,景南風就明白自己該有的態度了。
厲天行故意跟厲懷風吵得很兇,其實也是在暗中觀察景南風的反應,他原本以爲這個女人會弄出一套“維護愛人”的架勢,出來裝好人的維和一番,要是那樣的話……他可有一百句話等着教訓她呢!
偏偏這姑娘看了一圈下來後,沉默不語,臉上的表情還一直溫婉可人,這可不好辦了……
“景南風。”厲天行突然不跟厲懷風吵了,而是改成喊景南風的名字。
景南風正要夾魚的筷子,不得不收回,她穩重地將碗筷放下,乖巧道:“爺爺,您說。”
“你把手伸出來,我看看。”
厲天行提出這個要求,全桌的人都感到詫異,尤其是黎海潮。
“爺爺,您先吃飯,看手相這事兒不急。”厲懷風不怕死地出來維護,結果……
“你吃你的飯!有你說話的地方麼!誰說我要看手相了?我是個軍人,軍人只信自己手裡的槍!”
眼看第二輪批鬥大會又要開始,景南風趕緊伸手,手掌心向上,“爺爺,您看。”
“嗯……”這一聲是賞給景南風的,這姑娘還算識大體。
“哼!”這一聲是賞給厲懷風的,對他的亂講話表示鄙視。
厲懷風無奈地一笑,看了看黎海潮,無語地搖搖頭,低頭開始吃飯。
清晨,空氣裡泛着一絲草木的清香,混合着飯菜的香味,讓人心曠神怡,景南風昨晚睡得很好,今天早上的早飯也很合她口味,諸事順遂,心情自然是不錯的。
這種不錯主要體現在,她現在還沒有反感厲天行的挑剔。
“你這手……”厲天行故意話留一半。
“怎麼了?爺爺您直說就好。”景南風似笑非笑。
厲天行微眯着眼,犀利如到的眼神,透着一抹精明。
“你這畫筆可真是磨手,不知道是柯爾特的畫筆,還是德格林的?難道是伯萊塔?”
這話一出,黎海潮和厲懷風吃飯的動作,同時一頓,他們怎麼也沒想到,厲天行竟然會對景南風說起這些。
再看景南風的表情,一臉的費解。
“老爺子,南風是畫畫的,哪裡知道你說的那些東西?”
“爺爺,你說什麼呢?南風根本聽不懂,來來,吃飯!”
厲天行卻一言不發,他就這麼定定地看着景南風,看着她的眼睛,甚至要看向她的心!
剛剛厲天行說的那幾個名字,都是手槍裡代表性機槍的槍支。比如,柯爾特左輪手槍,德格林的單發手槍,還有全自動伯萊塔m93R式9mm衝鋒手槍。
景南風心裡的警戒線拉的很高,厲天行對她的試探,恐怕昨天晚上就已經開始了!不過……她還真挺佩服厲天行的眼裡,僅僅看她指薄繭的位置,就能推斷出她打過哪些槍,這份功力絕不一般。
不過,她要是承認了,那還有什麼意思?
“爺爺,您說的都是什麼呀?我都聽不懂耶……”景南風乖巧一笑,“我一個美術老師,平時用的畫筆,也就是那幾樣,輝柏嘉、馬利是我常用的牌子,爺爺說的這幾個牌子,我今天第一次聽說,受教了。”
厲天行白眉一挑,不耐煩問道:“輝柏嘉和馬利又是什麼?我也沒聽過……”
“……”集體無語,大家都很想說,老爺爺,您真的是想來試探誰誰誰的麼?不是爲了暴露自己?
“爺爺,先吃飯,吃晚飯再說畫筆的事兒。”
這一局,厲天行和景南風頂多算一比一,打了個平手……
不過,飯後的重頭戲,纔剛剛開始,這之前的早飯小風波,那就是個小插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