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師名爲常勝軍之長,但諸營皆強,花榮所部漢兵和至多於他,渤海兵又被大忭分了不少去,因而其權威亦不算太高,凡事都是大衆商議而行。再加上座中都是刀頭舔血的武夫,說話自然也不會象中原文人那麼文縐縐地拐彎抹角,史文恭這麼當衆和郭藥師大唱反調,居然也沒什麼人出來管他。
花榮坐在一旁,並沒開口,卻看出點問題來。起初這支常勝軍只是郭藥師的一幫接受高強糧食援助而存活下來的渤海民而已,後來遼東亂起,花榮等人入遼東,常勝軍纔開始擴張。在這個階段,常勝軍的組成結構還是類似於諸部落聯合的形式,大家分頭去招撫零星部民,擴充實力,並沒有遇到什麼難以應付的大敵,故而這種模式還算應付的來。
然而隨着女真的崛起,若是從地圖上看,就會發現女真從北面的鹹州、泰州一線,東面的曷懶甸一線,對東京遼陽府形成兩面夾擊之勢,在女真大勝契丹之後,這種戰略上的優勢愈發明顯,如果常勝軍再延續這樣的鬆散狀態,恐怕無法應付女真這樣的大敵。
“如今時事一日一新,常勝軍若要有所作爲,非得再上一層不可。此事須得急速奏請相公定奪,遲則不利……”花榮一面想着,一面看郭藥師和史文恭比比劃劃,各執己見,彼此相爭不下,郭藥師已經有些不悅了。便插言道:“郭大人,史將軍,事關係遼女真諸部。何不問問張暉?論起知此中利害,莫過於他。”
花榮在常勝軍中地位特殊,一方面中原諸將所部都惟他馬首是瞻。其實力在常勝軍中穩居第一,郭藥師也要敬他三分;但花榮本人爲人隨和。凡事不爭,與郭藥師之間相處亦頗融洽,郭藥師這常勝軍之主地地位也有賴他的扶持。故此他這一開口,衆人都要敬他。
張暉好容易有機會開口。心中感激花榮不已,忙上前來向郭藥師等人行禮,便道:“列位大人,論起曷蘇館路女真,歷年所積不下數千家。皆強宗大姓。若計其丁壯,盛時無慮十萬人。即便是連年紛亂。飢相繼。某計其丁壯亦不下五萬人,且其留居曷蘇館路日久,子孫膠固於此。業已生根矣。某以爲。此輩長於此間數百年,戀土難離。亦無力自立其國,只須佔據此地者依其風俗,許其自守故地,便可安撫其衆。我常勝軍連月來招撫系遼女真五千餘戶,曷蘇館路女真斯有其半矣,是爲明證。亦是列位大人善理民政之故。”說着向郭藥師等人又施一禮,以爲致謝。
“而今女真雖起,其兵威尚未到此,離此最近者斡賽部正與高麗相持,未暇西顧,誠爲我軍一舉而鎮服曷蘇館路諸女真之良機也!愚意我軍若要行此大事。有兩件難關,一者高永昌竊據遼陽府,招諭渤海,裹脅諸族,練兵聚糧,顯是心存不軌,那曷蘇館路女真兵多糧廣,自難脫其野望。我兵若要盡吞蘇館路女真,高永昌勢必不能坐視,此其一也。”
見張暉侃侃而談,對自己又甚是恭謹。郭藥師的臉色也好看了許多。待得聽他說及高永昌,不禁冷笑道:“高永昌所部向稱勇銳,旁人懼之,我卻視爲豚犬爾!今番若要大舉,不如索性將東京遼陽府也佔了,豈非乾淨?”
這就是純粹武夫地想法了。其實從軍事上來說,常勝軍眼下可動員的兵力已經達到五萬人,對付高永昌區區萬餘人,確實不成問題;然而攻打遼陽府卻不是那麼好耍的,這就涉及到政治問題,這等於是對遼國豎起反旗了,你以什麼名義,什麼理由去打?這個問題不解決,就會影響到遼東各族對於常勝軍地認同問題,隨之而來的甚至是常勝軍中那些新附部族地向心力也成疑問。
然而這樣明顯的問題,苦於在座都是武人出身,雖然也覺得有些不妥,卻無人能將這個問題說的明白透徹。一時之間,帳中的氣氛頗有些沉悶。
花榮見郭藥師一開口就弄僵了局面,暗自搖了搖頭,正要開口時,忽聽帳外有人高聲道:“旅順口都統武松大人到!”
武松手握着所有南來物資地轉運和分配大權,常勝軍諸將都敬他三分,只是他素常只在旅順口留守,時而又乘船往返登萊,幾乎是足不出蘇州關,故而乍聽他前來此地,諸將都是幾分驚異。
少停,這白髮頭陀大步進帳,團團一個合十,算是給諸將都行了禮,便笑道:“某今番來的魯莽,叫列位大人見笑了,只是今日有中原來使書前來,說及幾樁要事,某見茲事體大,只得親身送了前來。”說着將身一閃,諸將才見他身後又有一人,穿着遼東漢人常穿的左衽儒衫,樣貌清癯,約莫四十不到年紀。
待通了名姓,諸將方知,此人名喚朱武,向爲高強身邊書吏,所齎書信即是高強手書。在常勝軍中,下層軍將多半隻知本軍能以旅順口與南朝貿易,至於常勝軍和南朝的實際關係,則很少有人能確切知曉——那些捕風捉影的傳言當然是少不了地,不過在如今地遼東,傳言恐怕比人的舌頭還要多,又何必在意?真正知道高強對於常勝軍意味着什麼地人,也只有如今帳中地這些人而已,其中張暉、王伯龍和召和失也只是猜到些而已。
待朱武取出高強書信來宣讀時,才說幾句,花榮心中便是一喜,適才他纔看出來的常勝軍組織上的問題,居然已經在這封信中說及了,莫非高強與此間有神人感應不成?
這當然不是現實,高強身上雖然發生過靈魂穿越附體這樣地靈異事件。然而也僅僅這一樁而已,其他時候亦和神人不大熟稔。常勝軍在組織上地問題,其實他從一開始就已經意識到了。這麼一個成分複雜地組織,如果要面對強敵地挑戰,不出問題那就怪了。是以在得知女真與遼國即將展開決戰時←與參議司宗澤等人商議後,便即請記室寫就這一封書信。命朱武帶來宣講。
“常勝軍諸將不可向女真妄開戰端,當遣使先致交好之意,至於其餘,權且不論。東京之事。高永昌野心勃勃,覬非常,當遼主敗績之時,必將有所異動,諸將可趁此進取東京。以爲契丹討叛爲名。可安衆心,仍以招撫安集遼東各部爲要務。待取遼陽之後。東則開州、保州。西則乾州、顯州,可相機進取。軍中諸事,以郭藥師爲主。花榮輔之。諸將計議而行,毋得擅專。小心,努力!”
高強這封書信中,將常勝軍未來一段時間的大略都定了下來,即以高永昌爲口實進取遼陽府,亦可趁此機會炫耀武力;對女真則採取兩不相干的政策,避免主動挑起衝突。重點仍舊要放在搶奪人口和土地資源上頭。
郭藥師聽得仍舊以他
心中大是滿意,他亦不是什麼有大志之人,但求一己已,跟隨高強以來←已經從一個區區白身地渤海部族首領,一躍而成爲數十萬百姓、五萬勁兵的魁首,拔興何其暴也?對於緊緊跟隨高強這一點,郭藥師始終不曾有任何動搖。而今高強的態度,亦證明他選擇這條路的正確性了。至於其事權是否被旁人摯肘,他倒不大放在心上,只須其本身的實力也隨之擴張,日後榮華富貴自然少不了他的份,怕的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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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下與諸將謝過了朱武送信,請他一旁坐了,郭藥師和顏悅色地向張暉道:“張千戶,適才所言首件爲難處乃是高永昌,今已有定計,諒不爲難矣。尚有何事?”
張暉適才聽朱武讀信,說高永昌好似有叛逆之心,只是將信將疑,心說這等事如何做得準?只是見諸將竟都不以爲意,他也不敢亂說,便應了一聲,道:“次一件,便是這曷蘇館路諸女真中,有一路甚是特異,此族在諸系遼女真中最號強盛,有甲士近千人之衆,其長者撻不野,便是當日曾爲高永昌向郭大人下書之人,如今在東京留守司幹事,爲高永昌副將。其族中之事由其子胡十門掌管,前日小將遣使前去議款,那胡十門不加理會,出語甚是無狀。小人恐他將投高永昌,便命人暗中刺探,不料此人前日聽聞女真大勝契丹之後,便即招集部衆,自稱與那阿骨打乃是同宗,有意舉全族往歸曷懶甸撒改之衆。此族若去,諸系遼女真恐望風而從,於我軍大事不利,故此小將以爲,若要用兵,亦當以此部爲先,責其不禮我軍使者之罪,逐胡十門於族外,分其部衆爲百戶以治之。”
郭藥師皺着眉頭聽罷,撇了撇嘴道:“說來說去,若不用兵,這系遼女真終是不服,與我適才所議有何異同?此部不過甲兵近千,不足一,哪位將軍願往?”
女真兵都在史文恭麾下,這一仗又是爲了威服那些尚未降順的系遼女真,因此史文恭當仁不讓,請令願往,郭藥師便命他以本部出戰,張暉爲前導,剋日興師即可。至於那東京高永昌,前因劉參議落入其手之故,花榮已經命當地細作緊緊盯牢此人,日前得知其拒納遼主使者、樞密直學士柴誼,致使遼國原本部署地南路偏師不能如期招集兵馬,由此已經看出其心存異志了,只是一直未有以應對。如今既得了高強的書信,郭藥師便與花榮商議,將大兵從海上以舟師運入遼水,潛至八口左近屯駐,以備不常,從此水路進兵,可收奇兵之功。
當下計議已定,諸將便散。朱武跟着花榮回到帳中,覷見左右並無旁人,袖中取出一封信來,向花榮道:“花統領,此乃衙內密函,言明只交於你一人開啓。”
這原是花榮意料之中,便伸手拆開看罷,只見信中說起,聽聞所招納生女真阿海部,今可使阿海往遼國上京一行,迎女真阿鶻產大王東歸,以分女真之勢。花榮所不解者,這什麼阿鶻產大王從來不曾聽聞,爲何卻在遼國上京?
把這話語來問朱武時,這神機軍師笑道:“花統領,小人來時亦曾問過衙內,得知此人乃是星顯水紇石烈部大人,曾與那完顏部爭長女真族中,其時乃是阿骨打之叔頗拉蘇用事,此人兵敗奔遼,幾次欲回奔族中而不得。及至阿骨打起兵之時,每每以遼人不遣阿鶻產爲言,以此數遼人之罪,其實女真乃遼屬國,每有爭競皆由遼使主之,阿骨打何能與遼爭此雄長?徒以此爲口實而已!”
花榮聽到這裡,也算是明白了,點頭道:“這阿鶻產既曾與完顏女真爭雄,想亦是女真族中豪傑一員,相公倘若以兵護送其回本族稱兵起事,勢必可分女真之勢。只是相公先前信中曾說,不得與女真擅啓兵爭,如今卻要遣兵護送阿鶻產迴歸,豈非自相矛盾?”
朱武笑道:“花統領,衙內說你必有此問,果然不錯。衙內亦交代言語在此,道如今遼國變亂,上京紛擾,契丹諸軍不知誰屬,那阿鶻產時時以迴歸本族爲務,必當趁此時機起兵。此人爲女真豪傑,大凡女真之不容於完顏而入遼者皆遣爲其部,現今亦有女真甲兵三百餘人,倘再裹脅沿途部衆,自可完顏部之側,卻不消我兵助之。衙內所欲者,只是待那阿鶻產東歸之時,暗地以兵攔截遼兵,再以阿海等人爲其嚮導,佐以糧草,使其得能安然從上京返抵曷懶甸之境。倘能謀劃周詳,只怕直到那阿鶻產回返故地時,尚且不知我軍對他有如此大恩哩!”
原來高強這兩封書信,又是佔了他預先知道歷史的光,高永昌的背叛不用說了,不但是歷史上所發生地,現在亦有許多跡象表明其異志,可翹首以待之;至於阿鶻產大王,此人頗爲傳奇,歷史上與完顏部爭雄失利後,遁歸契丹,然而契丹人卻被完顏部的詭計迷惑,使得阿鶻產不得歸還本族,因而長留遼國上京中,稱爲順國女真。
當耶律章奴謀反之時,打到上京左近,就是被這位阿鶻產大王以三百騎一擊而敗,隨後阿鶻產大王自我膨脹的厲害,居然裹脅了契丹本族兵要去攻打阿骨打的女真國,結果走到半路就被契丹人給攔了下來,兵權被奪,投閒置散,直到遼國被金兵打破,他被金兵俘獲,人家問他是誰,他自稱乃是破遼之鬼,蓋因女真起兵便是以此人爲口實,每次與遼國書信往還必定要求遼國送還此人。不過當真抓到了他之後,阿骨打卻僅僅是打了他一頓板子就了事了,這位破遼鬼的命運顯然比遼國要好上很多,這其中固然是因爲女真只是以他作爲起兵的口實,但阿鶻產自稱破遼鬼,顯然也極大滿足了女真君臣滅遼之後地自滿情緒,未始不是他保命全身的一個小小把戲。
如此人物,當日讀史書時便叫高強擊節不已,現今正是他躍上歷史舞臺的最佳時機,這一着棋子如何不用?至於這阿鶻產率軍東歸之後能給完顏女真帶來多少麻煩,這就不是他所關心的了,反正把水攪的越混,對於女真這個新興的國家就越不利,左右不過是女真人打女真人,關高衙內甚事?
見朱武講地明白,花榮便即放心,只是如此一來,對於完顏女真國的交涉問題就要提上議事日程了,但看高強信中的意思,卻又不大允許遼東常勝軍自行擬訂對女真國交涉的策略,如之奈何?
朱武聞言又笑道:“花統領,你事事周詳,卻盡在衙內意料之中。衙內來時說及,此事不消我等操心,那女真自當設法來與本軍交涉,甚或是遣使來與大宋通好,亦未可知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