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皓天的車飆了好半天,飆得喬小北的心一直提在嗓門眼。但她不發一言,神情清冷,連抗議的心情都沒有。當然,她覺得這種肆意奔弛對她而言也是一種釋放。
只要交警不追上來就好。
車最後停在了一家酒吧門口,下車,替喬小北拉開車門。喬小北平靜地凝着他,不下車。
“小北?”雲皓天不明白。
“我沒力氣,想吃點東西。”她說。她記得他來晚了,什麼也沒吃,不該空腹飲酒——這種情況想必他會喝個不醉無歸,可她沒有力氣扛他回去。
“嗯。”沒問什麼,雲皓天聽話地上車,轉身開出一段路程,停好車,進了酒樓。
已經過了午餐時間,酒樓人很少。雲皓天訂了包房,
沒有客氣,喬小北跟他進去,主動點了好幾樣吃的,靜靜等菜上桌。
雲皓天呆呆地看着喬小北鎮靜地拆開碗碟的包裝紙,她素雅的容顏間有着淡淡的哀愁,這種從心底發出的哀愁讓她用笑容也無法遮掩。他眼睛有些溼潤,輕輕地:“對不起。”
用開水洗漱着碗碟,喬小北看着開水細細地燙過每根筷子,才揚眉淺笑,輕聲地:“皓天,有什麼事等吃完了再說。”
想必,等下說完了也沒心情吃了。還是先吃了。吃飯比皇帝大。
“好。我聽小北的。”雲皓天從善如流。漆黑的瞳一直凝着她的手,看她受此重創依然力持鎮定,即使臉色蒼白,即使手有些打戰,依然認真地燙好每一要筷子,每一個調羹,每一隻碗。
她一直就是個認真的人,認真地對待每一樣東西,每一個人,每一件事。就是她的認真讓人覺得,她是世上最美麗親善的女人。他永遠記得第一次去子傑家裡時,洗衣做飯都是她動手,累得半死坐在桌上時卻笑:“子傑的同學啊,真不好意思,沒有什麼好菜,也做不出來好味道。”說着說着她臉紅了。
當然,這話她絕對沒有過謙,因爲她下廚還真有點勉強。例如這一次,她就放多了鹽。雲皓天多尊貴的人,一吃,菜還沒進胃就先吐了出來。
“天啦,我做的好事。”喬小北覺得沒臉見人了。弟弟第一次帶回來同學,她卻讓人家嘔吐……
喬小北的臉紅得像只煮熟了的蝦咪兒。
雲皓天先是愕然,然後大笑,實在沒見過這麼大的姑娘會這麼害羞,而且這麼臉紅,他這富貴大少爺覺得特別稀奇。從那以後總找藉口留下吃她做的飯,有時還故意找碴,一道湯會讓她回鍋兩三次。她總是那麼耐心,一次回鍋,不是加水就是加鹽,有時候還加味精,加蔥花,加醬油……凡是能想象得到的,他都會想法兒讓她重做。
花季少年迷上了折磨二十歲的姑娘。直到有一次她一碗湯送到桌上後,竟一個沒站穩摔在地上。他這個紈絝少年才知道他折磨的姑娘除了照顧家裡,還要把一切空閒時間抓緊,去掙她的生活費。
她就是生活裡的一隻轉動的陀螺,永不停歇。
十六歲的少年怦然心動,知道了真善美的存在,知道了美源於心靈,不由自主開始暗暗資助她,留錢留禮物,可都原封不動被推回來。於是,以物質生活爲人生第一要素的他的觀念被顛覆,也開始追求精神生活。
如果說他沒有走上尋常富二代的糜爛之路,也許就是在關鍵的時刻遇上了這個有着天使一般心腸的好姑娘。
“皓天!皓天!”喬小北在喊他。
“哦?”這纔回神,知道自己又看着她出神了。雲皓天順着喬小北的眼光,才發現叫的幾樣菜都上了桌:小炒肉,清蒸鯇魚,紅燒茄子,麻婆豆腐,紫菜蛋花湯,上海青……都是普通的菜,實惠的菜。果然是喬小北的風格。
“吃吧!”喬小北瞄着他笑笑,自己先動了筷子。
實話說,她剛剛也一直沒有吃,反而空腹喝了一大杯酒,灌得現在胃裡還不舒服,感覺就像一個大杯子裝了半杯水,一直在裡面空空的蕩悠盪悠……
雲皓天叫了酒,自己一個喝。卻喬小北叫了瓶飲料。
喬小北瞄着那酒瓶子微微蹙眉,那名字不知道用的是哪國語言,她完全不熟悉,不知道酒精濃度高不高……
不由得想,難道他還真想借酒壯膽?
幽幽嘆息,卻非常用心地吃飯。偶爾一瞄雲皓天,還好,雖然在喝酒,但還記得吃飯,應該沒那麼輕易醉倒。
但服務員一直在旁邊候着,雲皓天惱了,想要把人攆走,擡頭看了看喬小北。卻笑了:“小北,這地方吃飯沒氣氛,我們回家吃。”
“啊?”喬小北不明白,菜都點好了,飯也沒吃幾口,他就嫌這裡不少。就說他是大少爺。
知道她惜食,他笑:“不會浪費,我們打包。放心,不回我爸媽那兒,我還不想看到我媽呢!”
哪有不想看到做媽媽的呢,他就是這麼率性,讓人放不下心,也沒法讓人把他當成長大的男人。
他愛怎樣就怎樣吧,這些事都是小事,大事上才堅持原則。喬小北依言,果然讓服務小姐打包,連青菜都打了包,只是湯碗端不動才捨棄。
果然提着飯菜上車,狂飆,這次專往熱鬧地方鑽,還真被交警逮住了。可是是在避人耳目處,雲皓天居然說:“喬首長因案情需要,急需我上門服務。”那交警可能向來膽小,也聽說過喬首長這號人物,當時一懵,雲皓天就衝過去了。
“皓天!”喬小北自然有些不樂意。原則還是要堅持的,別把她老爸拉下水。
“沒事。”雲皓天還笑,“大不了真查上門來,到時我出面全認了。”
“皓天……”本來鬱悶,這會兒又哭笑不得。這個孩子呀!
到了一處小區。一進去喬小北就知道,這是雲皓天的獨有的住處——因爲裡面亂七八糟。倒不是擺得亂七八糟,而是東西多,好象開了雜貨鋪。玩的唱的學的都有。光雜誌就有幾十種,都不知道他說爲了公司瘦了十幾斤是真的還是假的?
也看到了其中有弟弟的東西,想必弟弟不見的這些天兩人都窩在這兒。
“吃飯。”雲皓天把椅子搬開,手腳飛快地擺好桌椅,攤開飯菜,這才長吁一口氣,“小北,這纔像一家人吃飯。”
一家人吃飯?喬小北一愣,搖頭,卻無語,埋頭吃飯。等下才有麻煩事,他到底還想說什麼?這些年斷斷續續地把該說的話都說了,可恨弟弟居然支持他。
“小北,對不起。”只吃了一點兒,雲皓天就忍不住了。
“吃完再說吧!”喬小北堅持,有些事情要用力氣才能辦好。她的運氣一直不行,只能靠好身體支撐着自己。
果然接着吃,至少喬小北吃得很用心,惜糧的女人把自己的份兒吃得飽飽的。等她停下的時候,才發現雲皓天只吃了小碗飯,但面前一瓶酒已經見底了。
好在,他面前的一盤小炒肉也見底了。不會醉吧?
不過同在就算醉了也不要緊,在家裡,他想醉死沒關係,橫着躺豎着躺她都不用着急。
說實話兩人這一頓吃得夠久,但終於還是吃完了。喬小北不得不承認,吃了幾十年的飯,這餐飯吃得最辛苦。未知讓人煎熬啊!
雲皓天的臉越來越嚴肅,這讓人心驚,她還是習慣那個嬉皮笑臉的少年。他開玩笑,她便不用當真。
可是如今好像什麼都變了。
只是,表面仍然淡淡的,好象沒什麼的樣子。結果雲皓天還沒說,喬小北先說了,清清冷冷,沒什麼溫度,卻無比的真摯:“皓天,你媽媽很關心你。”
沒必要把何香琴的卑鄙說給雲皓天聽,那樣改變不了任何現狀。而且不管怎麼說,何香琴的出發點確實是站在爲兒子着想的份上。這時換任何人在何香琴的位置,想必也會想辦法讓自己的兒子遠離她這個帶了個孩子的二婚女人——更何況雲家本屬名門世家。
何香琴何錯之有!
越門庭顯赫,越不能接受辱沒門庭的事兒。雲皓天戀上她喬小北,本來在世上眼中就已經丟人現眼。
雲皓天搖頭:“小北,她沒有在關心我。她就是想讓我遠離小北。”
淺淺笑了,喬小北不由有了淚意:“遠離我,是她做媽媽的職責所在,就是她關心你的表現。她再做過分點都不爲過。皓天,你本來就該有你自己的生活。”
“沒有小北,我雲皓天談何生活。”雲皓天言辭激烈起來,“她就是不懂我的幸福。她永遠只知道打麻將,只知道在一堆貴婦人裡面擺闊,只知道刷金卡,根本就不知道她兒子心裡要什麼。”
這樣要怎麼談下去呢?喬小北咬脣,雙手緊緊抓着玻璃大杯,實在無法可想,最後忍不住喝下一大杯飲料。
好象這場景,這四年來一直就有,總是不了了之。要談什麼呢?談不出結局來……
“小北,只要你肯,我去求我媽,好不好?”雲皓天軟了語氣,低低哀求。
心驚,表面從容,喬小北搖頭:“皓天,你都說你不是孩子了,所以別說孩子氣的話。皓天,你如果想讓我成爲你們雲家的罪人,想成爲你們兄弟之間的不齒女人,你就去和你們雲家的長輩去說。”
“小北——”雲皓天幾乎怒吼,“那我就永遠只能在背後看着你……看着你受苦,看着你一人拉扯着喬浪,看着你和別的男人走進結婚禮堂……”
“皓天!”喬小北嚴厲起來,“姐最希望的是能開開心心地看到你帶着適齡的姑娘走進結婚禮堂。”
“姐?”雲皓天低吼,“你不是我姐,那個和蘇庭雙宿雙憩的纔是我姐。小北,從見到你第一天開始,我就沒當你是姐。小北,我雲皓天是個堂堂正正的男人!”
就說沒法談下去。沉默,喬小北雙手又抓緊了杯沿,緊咬紅脣,一生最大的錯誤,是讓雲皓天走進她的生命……
“皓天,你需要冷靜。”她已經勸得有些乏力了。
雲皓天聽着她有氣無力的聲音,慢慢平心靜氣,默默地牽起她的手:“小北,是我急了。沒有考慮到你的立場,我知道,我媽那種人如果知道你的存在,一定會和我姐一樣給你難堪。小北,是不是我媽和我姐給你難堪了?”
這還用問麼?喬小北淺笑,卻有着淺淺的淚意。她也是今天才知道,雲皓天的父母竟對她的存在如此反感,反感到動用另外的男人奪她的心,要她的身。如果她不是回到父親身邊,如果這一堆人不是忌憚喬天洪的身份,都不知道她喬小北現在還能不能有命坐在這兒和雲皓天說話。
這還是次要的,更重要的是她差點就真的失身給雲弈了。謝謝那碗水,老天父當時一定可憐她,纔有一杯水擺在牀頭櫃。
一片靜默,喬小北已經喝了三大杯飲料。和雲皓天說聲,進了洗手間。完了卻在裡面不願意出來,只瞪着鏡子裡臉色蒼白的自己發愣。
她是怎麼活的呀,把自己活到了進退兩難的境地。想來爲了大家好,結果怎麼做都讓大家過得更加不好。父母因爲她與雲漸鵬夫婦幾十年的情分就此擱淺,喬浪依然沒有爸爸,還讓他親眼看見自己的媽媽被別的老人指着鼻子罵,讓孩子想起了白雪公主裡的老巫婆……
也讓雲皓天墮入愧疚的深淵。
雲弈……唉,雲弈!
他是第二個把她打趴下的男人。是她第二個不會忘記的男人。這無聲的一耳光讓她夢醒,也讓她絕望。也許,好長一段時間她不會再有心思替喬浪找爸爸。
可憐的寶貝!你媽媽真無能。
雲弈……心中默唸,只覺得心裡空空的,覺得自己不知道該再相信誰。她是好不容易纔下空決心跟着他的啊,爲了這個決定她失眠了多少個夜晚,拋了多少次硬幣,默默給自己祈禱了多少次。結果仍是一場空!
正出神,手機鈴響。她打開,看着那個號碼,無聲地笑笑,掛掉,卻多了顆晶瑩的眼淚。可是對方卻一個勁的撥打過來,她接了,輕輕地,淡淡地:“雲總,北京才女如雲,美女如雲,請雲總另覓良緣,我爸媽會不勝感激。”
雲弈的聲音第一次失了溫和鎮定,而是多了急躁,聲音高揚起來:“小北,我知道我今天表現不好,我知道葉青雲的事我沒處理好……”
“我知道雲總的好心,從第一天開始我就覺得雲總是個好人,從來沒有懷疑過雲總對我的好。但是雲弈,這都過去了。有些事,其實根本就沒必要開始。”打斷他的話,喬小北無力地靠着門,閤眼,深呼吸,才淡淡地,“雲總別辜負了雲奶奶的好心!”
說得誠心誠意。不等對方回話,她掛掉電話,關機。仔細地替自己的臉進行了清潔,讓它看不到一點兒淚痕。抽身往外走時卻愣住了。
原來這麼多年她一直就在原點。想當年在東方集團員工大會時,她也是躲在洗手間。沒打算哭,只是自然會掉眼淚,這麼多年她就沒長進。真可恨,怎麼她喬小北就這麼倒黴呢!
“小北……”雲皓天在外面喊了。
鎮定地走出去,淺笑:“你要不要上洗手間?”
言下之意卻是雲皓天喝得有點多了,應該去招點清水到臉上,讓自己清醒下。
雲皓天還真有點喝多了,果然踉踉蹌蹌地站起,進了洗手間。
微微嘆息,喬小北走向包房的陽臺,蹙眉。與雲皓天的交談,也許沒必要談下去,這是永遠沒有結論的談論。剛剛就不該跟着他來。可是她剛剛心軟了,不該的,太不該!
在雲皓天面前,她應該一如既往地扮演無情無義的壞女人才對。她總是忘記在他面前做壞事。這可怎麼辦?
正出神,覺得頭頂襲來微微的酒氣,一愣。她微微偏過頭去避開,可是一雙手已經緊緊地摟住了腰。喬小北大驚,趕緊伸手,用力掙開那雙手的禁錮。
這些男人,一個個就是不放開她的腰。她的腰惹他們什麼了?她不就是心事多些,生活壓力大些,就是吃不胖而已。等哪天過上好日子了,不用操心什麼事,吃得肚大腰肥,不知道還有沒有人貪戀這柔弱的腰兒……
可是至今爲止她沒有掙開過任何一個男人。這會兒也是,她氣惱,卻不得不任它停留在那兒。
“小北,讓我照顧。小北好不好?”聲音低低的,多的是懇求。這種懇求這幾年來一直就有。可是雲皓天太年輕,他永遠不會懂得喬小北的拒絕摻雜了人情世故,摻雜了無可奈何。
喬小北仰首,微微笑了,看似無害,看似雲淡風清:“雲皓天,你真想把我和喬浪逼離北京嗎?”
“不。”雲皓天立即鬆開了她的腰,卻又伸手摟住她整個,“我不問了。小北你當我沒說。別離開北京,我發誓以後不再問你。我們是朋友,就是朋友,永遠的朋友。我雲皓天是小北的弟弟。永遠的弟弟,和子傑一樣……”說到最後,年輕男人哽咽了。
無力地合上眼眸,當然是永遠的弟弟了。只有雲皓天才不明白這個事實九年前就存在,一直存在。
交談似乎告一段落,因爲雲皓天又牽着她進去喝酒了。即使是炎夏,可在空調下菜也早已涼透,雲皓天光喝酒。一手緊緊牽着她的手,一手拿酒杯灌自己。
“弟弟也需要照顧的。”雲皓天說,居然又露出大大的男孩式的笑容給她瞧。
瞧得她心酸。明明她纔是需要安慰的人,如今卻不得不打起精神來照顧他的心情。愛的人永遠沒有錯,可是永遠都是受苦的那一個。
雲皓天之苦,她懂,所以才這麼有耐心地陪伴着他。
“還是喝酒好。”雲皓天下結論,“酒才讓人快樂。小北,雲氏集團的銀子買不到快樂。真的,我試過了。我想着遠離小北,所以我堅持了十天去花天酒地,結果發現好痛苦……”
“皓天,你這樣會喝醉。”嘆息,喬小北只能如此說。連掙扎都不敢,不想在一個醉酒的人面前惹起他別樣的情思。
“不會。”雲皓天搖頭,“弟弟也會保護姐姐。要保護小北,我雲皓天可不敢喝醉。”拼命搖頭,如果不是親眼看見他是因爲醉酒而這樣,喬小北幾乎會認爲雲皓天吃了搖頭丸。
“皓天,我知道你一直在幫我和子傑。”喬小北真心實意地說出心裡話,“我們姐弟一直感謝你。”
“我不用感謝,只是小北也應該幫我對不對?”雲皓天說,哭了,醉了,卻站了起來,拉她起身,然後緊緊摟着,像怕她飛了似的,摟得緊緊的,“小北,別離開。留下來,等我長成頂天立地的大男人。等那時你就知道我不是弟弟了。”
“我不會走。”喬小北應承,和一個醉鬼不能較真,只能哄着他。一邊開機,得讓子傑來陪他。這事情註定沒法談清。
如今醉了更是沒法談。
“小北真好。”醉鬼樂了,咧開嘴兒笑,拿着她的手兒摸他的臉兒,“小北,真的呢,人人都說我長得特別帥氣陽光,是個男人了。如果小北喜歡我,說不定我都會是個合格的爸爸,會是標準男人……”
喬小北輕輕嘆息,不得不替這個雲家少年擦眼淚。
雲家少年卻附下身來,一手抓住她纖細的肩頭,一手卻在輕撫她的眼角,凝着她因掉過眼淚的璀璨明眸喃喃着:“小北,別回去。陪我……我的真心話還一句都沒說呢……”
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幸而,此時響起了急驟的門鈴聲。
她趕緊離開雲皓天去開門,按了鈕兒才後知後覺地想到,來的人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