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就像絢爛的星空只屬於黑夜一樣,你也只屬於我。
他說,我愛你,比那已經消失的時光還要長。
他說,用一萬年,等待你姍姍來遲的愛,再用一萬年,忘記你眼中的神采。
在夢中,他總是這麼一往情深。
然而我們的愛,只有擦身而過那微不足道的短短的不到一秒鐘的時間,說一句“我愛你”的時間。
是的,他從來沒對我說過一句“我愛你”。
這是在亞培走後才逐漸顯露出來並且變得越來越刺眼的問題。
而在當時,把他當成神明一樣來愛的我,根本不用去問“你愛我嗎?”這種幼稚可笑的問題,因爲他的每個眼神,每個動作,每句話甚至每個背影,每張沉睡的臉龐都無不向我透露着這樣的信息:他愛我,愛到想把我生吞活剝,愛到想吸乾我的每一滴血,愛到想與我合二爲一,把我的全都變成他的,愛到想取走我的靈魂,一邊奴役它,使喚它,一邊又膜拜它,貢奉它……所以你說,我何必還要他說他愛我呢?
現在,我開始嘲笑我的這種無比自戀的信仰體系。那個在我眼裡對我如癡如醉的男人,連屁股都沒拍一拍,就帶走了所有的雲彩。
現在,所有的人都可以嘲笑我,我成了最大的笑柄。
一羣人齜牙咧嘴,七嘴八舌地在我身上指指點點,刻薄的八婆和猥瑣的八公圍着我,盡情扭曲着他們的臉,一副鄙視且又幸災樂禍的表情,我在讓人窒息的氣氛中醒過來。
我竟然感到一絲輕鬆。
並不是因爲發現那只是個噩夢——我現在依然安全地處於這個密閉的車廂裡。而是因爲,我知道自己終於肯認清事實,放棄自欺的麻醉藥了。這不管怎麼看,都具有積極的意義。
我的肩膀沉沉的,甚至有些僵硬得發疼。原來是身旁的高材生將頭靠在了我的肩上。他靠了多久,不得而知。經過了
這麼多次旅行,對這樣的事情已經見慣不怪了。只是以前,我總會通過這樣的畫面想到亞培,想到我們耳鬢廝磨的樣子,既難過又委屈,但是今天,我清楚地知道,這是另一張面孔,罩着一副有兩塊像酒瓶底一樣的鏡片的透明眼鏡,頭髮的線條簡單流暢,不帶任何添加劑。他跟亞培,有明顯不同的氣場。一個是書卷氣息,一個是商業氣息,怎麼能一樣呢?
我轉頭望向窗外,外面的黑暗已經被驅散了六七成的樣子,天空一副睡眼惺鬆的表情,這應該是它惹人憐愛的模樣吧?你可以在它的臉上隨意塗抹,畫你所愛,畫你所樂,就像你捉弄身邊熟睡的人一樣。
我伸手拿水喝的時候,高材生醒了。
“啊,不好意思,睡得太死了。”他發現自己從我肩上醒來時有些慌張地說。
我淡淡地一笑:“沒什麼。”
“咦,天快亮了,如果準點到達的話,你還有機會看到海邊的日出呢!”他略帶興奮地說。
“恩,我知道。這趟車早上六點三十五到站,可惜看不到太陽剛剛露出眉毛的樣子了。”
“那沒關係,反正你會在這裡呆很多天吧?慢慢看嘍,一來就把美景看光了,反而沒意思呢。對了,你打算去哪兒玩呢?”
“想去周圍的小漁村轉轉。”
雖然窗戶是封閉的,此時的車廂裡也滿是旅客們的體味混成的污濁的氣體,但我卻彷彿聞到了海邊小村莊裡沒有受過污染的純淨的海腥味。
“去漁村?你是說像百嶺這樣的旅遊景點?”
“大概是吧,反正挨着走,把那條海岸線走完。”
“哈哈!”高材生髮出了爽朗的笑聲,這笑聲差點驚醒對面沉睡着的那對鴛鴦。對方動了動身子,繼續保持原來的姿勢睡了下去。所以高材生只好壓抑着驚訝的神經,放低了聲音說道:“那估計你到明年都走不完了。咦,你不會是驢友吧?”他上
下打量着我,然後搖了搖頭。
“呵呵,不是。我在這個月底前也要回去的,能走多遠算多遠吧。”
“這樣,我給你個電話。”他一邊說,一邊掏出他的手機翻查號碼。“我有個同學家就住在一個小漁村裡,你要是路過那兒,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地方就可以打電話給他。喏,這是他的,還有我的。”他遞給我寫了號碼的卡片,善良地笑着。
“你不怕我是個騙子嗎?”我接過卡片時這麼問他。在路上,遇到過形形色色的人,像這樣既大方又沒有心機喜歡樂於助人的人不在少數,但我還是像往常一樣,追問這一句。
“哈哈哈……”這次他笑得很輕,“誰會到小漁村裡去行騙呢?再說,你怎麼看也不像個壞人。”
“謝謝你,高磊同學。”他的名字清楚地寫在卡片上,還有他同學的。我把卡片放進了小挎包裡。
火車到站的時候,陽光已經給這個剛從夢中甦醒的城市輕輕地散上了一層金色的粉末,頭頂的天幕中是鑲着金邊的棉絮,邊緣的纖維向着各方伸展着,捲曲着,風淡淡地吹動,周圍到處都瀰漫着一股鹹而不膩的海腥味。真像是飄在天堂的城市啊,真好!不過,這裡並不是我的終點。
和高磊在火車站外告別。也許,這輩子我們都不會再見面了。人生中,有一些人是用來愛的,有一些人是用來忘記的,有一些人是用來忽略的,有一些人是用來相遇的。相遇,短暫交集,然後各奔東西,就像一陣微風,一場暴雨,一場大雪,一次天文奇觀,一顆劃破夜色的流星。
他叮囑我路上小心,多去人多的地方,偏僻的海灘就別去了。我只是微笑着點頭,他不知道我已經是在這場廣袤無邊的大地上摸爬滾打的老手了,他也不需要知道。
“再見!”他揮了揮手,轉眼沒入站內涌出的人流,溶入了屬於他的這座飄浮着的美麗城市。
再見,陌生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