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章

那是個極其豔麗的女子,側過頭來的時候,有明月一般清冷的姿態,眉梢眼角陡然綻出一縷妖異的笑容。她欲拒還迎的被那人拉近懷中,立刻伸手從袖子裡掏出一柄鋒利的匕首,與此同時,在匕首插進對方胸膛的剎那,女子已經推開對方,迅速的混進了人羣之中。暗中守護的侍衛這才反應過來,立即施展輕功追了出去。

大廳中一時混亂不堪,那些臉上戴着面具的人將整座青樓團團圍住,不肯放走任何一個人。蘇瓔與兼淵相視一笑,知道都猜出那女子究竟藏身在了何處。而那個地方,恐怕這羣人無論如何也是找不出來的。

果然,就算將整座青樓都翻了個底朝天,那個神秘的女婢卻像是蒸發了一半再也尋不到蹤跡。蘇瓔和兼淵旁若無人的走進了一間客房內,方纔這間房也被人搜過了,只是沒什麼異樣。然而此時此刻再進去,卻發現原本羅衫半褪的花娘此刻正不急不緩的撕扯着自己的麪皮。

那是一張做工精細的人皮面具,和那個被打昏的花娘相貌差別也不算太大,用胭脂水粉遮蓋一下,那羣人便看不出絲毫異樣。誰又想得到,早早就被客人拉近房中的花娘,會是在衆目睽睽之下殺人的女殺手呢?

沈康輕輕摟住那個紫衣的女子,低聲說:“月希,你怕不怕?”他本來以爲自己是沒有心的,然而當自己擊暈那個花娘,小心翼翼的聽着樓下陡然發出的尖叫聲,還有在月希推開窗戶躍進來的剎那,他才知道,他不是沒有心,是讓他的心能夠活過來的那個人,一直沒有出現罷了。

“我怎麼會怕呢?”懷中的女子仰起頭來,她有一雙微微上挑的鳳眼,笑起來都有千種風情,難怪那人初見她便想要動手動腳。然而這一刻,她並沒有笑,但臉上的神情分明卻是溫暖的。

畫面一點點往前拖,只是不似這一幕清晰罷了。年幼的孤兒們被聚攏在一起,殘酷的殺戮和競爭,連睡夢之中都要提防同伴會否將自己扼死。在修羅地獄般的地方,沈康便是這樣認識月希的。

在那樣血腥而污濁的煉獄之中,沒想到也能開出純淨而無暇的花朵。兩個人互相扶持,並肩完成了一個個任務,不想任人宰割,就只能用自己的鮮血打磨手中殺人的兵器。蘇瓔暗暗嘆了一口氣,陽信來的時間太晚了,晚到她愛上的,只不過是沈康的一副假面。

那個翩翩如玉,丰神俊朗的少年郎,不過是他另一層僞裝罷了。那個人骨子裡的狠決和曾經沾染過的血腥,她其實全都一無所知。這注定是一場不得善終的戀慕,陽信卻爲此耗盡瞭如此漫長的時光。

蘇瓔抽回手,轉身離去。

夜色已深,然而陽信卻毫無睡意。今夜的星光閃爍,隱約有風吹動樹梢發出嘩嘩的聲響,玄禮依舊是個和尚的樣子,只是不再穿僧服,執了酒壺懶洋洋的靠在松樹上。陽信微微笑了笑,她並沒有因爲沈康在就特意盛裝,她也不曾圍在她身邊嘰嘰喳喳的說話,只是那樣靜默的看着,彷彿看一輩子都看不夠似的。

她不知道,卻是在今日黃昏,玄禮收到了一封來自風雨樓的信。風雨樓有自己傳信的一套方法,那些訓練有素的信鴿能夠尋找到聽雨樓中的每一個人,樓主自信沒有人能夠脫離自己的掌控,很大一部分原因也來自於此。

這些信鴿帶來任務,上面寫着要暗殺的人姓名與詳盡的資料,同時,還有一顆紅色的丹藥。這是暗殺組織控制下屬最常用的一招,給他們服食毒藥,定時賜予解藥以便讓下屬不敢叛變。

沈康要殺的人十分麻煩,所以他不得不在開福寺落髮爲僧,等得就是那一刻得手的機會。他是武林盟主下一任最有力的競爭者,便有人暗中請了風雨樓來殺掉對方。這樣棘手的暗殺對象,要價自然是個天文數字。誰也沒料到,中途會出來一個陽信公主攪局。

陽信因爲母親病逝,所以請願到佛寺中吃齋唸佛一月,以慰魏後的在天之靈。沈康出手救了她,卻沒料到最後在被人聯手圍攻的時候,卻也是陽信出手救了她一命。

自從住到這座私宅中養傷,他就已經很久沒有收到組織的迷信了。小小的竹筒裡沒有藥丸,沈康的臉色一變,連忙打開了那張密令,只得手掌大的一張白紙上寥寥只有幾行字。然而一向鎮定的沈康臉色卻變得更加難看,一雙不知道殺了多少人的手此刻也忍不住微微顫抖起來,那上面只有一隻月希慣用的耳環,那是她母親留給她的遺物,平日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還重。

那上面寫着王室珍藏的鳳眼菩提子手串,三日後務必取來風雨樓。

“我聽說,鳳眼菩提子佛珠一直被魏國的王室寶庫收藏着。”沈康緩緩說道。

陽信微微一驚,隨即坦然承認:“的確,可惜那樣東西是鎮國之寶,連我都從未見過它長什麼樣子。”

耳畔似乎依稀傳來蟬鳴的聲音,陽信擡起頭,悠悠的看着那一株長勢茂盛的槐樹,正想叫玄禮一起來看今夜月光皎潔,灑在樹葉上微微晃動,就像是一池波光粼粼的深潭一般。然而那一句親暱的呼喊還未及出口,脖頸處便已經抵上了一抹冰冷的刀刃。

陽信不可思議的回過頭來,卻只見到一雙冷冷的眼睛:“如果我用你作人質,魏王會不會將鳳眼菩提子交出來?”

陽信忽然笑了笑,她的笑容此刻猶如蝴蝶幾近透明的羽翼,帶着說不出的傷感與悲傷,“沒有用的,舉國上下都知道父王是一個怎樣的人,他不會和任何人做交易。如果你押着我入宮索要菩提子手串,最後只會落得一個下場。”

風勢陡然間打了一些,吹得那樹木發出嘩嘩的聲響,蟬鳴也變得有幾分淒厲,她緩緩仰起頭,一字一句的說道:“如果你堅持,最後我們都會被王宮的守衛亂箭射死在城門外。”

“玄禮,你的手爲什麼在顫抖?”陽信靜靜的看着她,的確,這雙手握住這柄匕首的時候,不知道毫不留情的割下了多少人的頭顱,他甚至能在陽信感覺到疼痛之前隔斷她的咽喉,讓她毫無痛覺的邁入死亡。可是……這雙手,此刻竟然再一次顫抖起來。

陽信緩緩擡起手反過來按住沈康的右臂,那個姿勢在外人眼中看來說不出的親密,就像是一對身處熱戀的情人。女子的手一分分收攏,她淒涼的笑了笑,“玄禮,我沒有鳳眼菩提,你是不是,要殺了我才能罷休?”

鋒利的刀刃隨着女子的施力,赫然割出了一縷淡淡的血痕。沈康一驚,立即甩開了對方的手,倏然向後退了一步。她想死再他手裡,一顆心像是跌墜到地面的琉璃酒杯,碎成千片流光幻影。然而一向殺人無數的男子卻在這一刻抽回了刀,默然的站在一側看着他,眼中有激烈而複雜的情緒在心中起伏。

“陽信,我並不想要你的命。我接到的任務,一開始便與你沒有關係……甚至,和這串鳳眼菩提也沒有關係。”沉默半晌,沈康忽然開口說道:“或許是風雨樓的密探收到消息,知道我與你在一起,樓主纔會動了索要國之秘寶的慾望。”

那個帶着面具的男人,一直圖謀的便不僅僅是金銀珠寶,他要權傾大魏,隻手遮天。一旦得到鳳眼菩提,便可名正言順說自己承襲天意。沈康比任何人都瞭解那個男人的心思,所以這一刻纔會覺得渾身發冷。

如果自己沒有如期帶着樓主要的東西回去,那麼,月希究竟會受到怎樣殘酷的刑罰?

“我不會殺你,這件事情,原本便與你無關。”他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淡淡的,聽不出喜怒。

“你爲何非要鳳眼菩提不可?”她睜着一雙眼睛看他,裡面依稀有淚水盈睫。

“因爲……他們抓走了一個對我而言,非常重要的女人。”他沒有必要騙她,沈康沉默半晌,才說出這句話。

“是麼?”陽信用手按住眼睛,感受到一點點的淚水從指間流瀉而出,“那麼,我在你心底又算什麼呢,萍水相逢的陌路人,或者僅僅是個身份尊貴的公主?”

一片黑暗中,身側的那個男子卻始終一言不發。陽信苦笑出來,“你不要妄想能夠憑一己之力出入王宮的密室,那個地方,除了父王,誰進去都是死路一條。”

微風裡,沈康的聲音依舊溫柔而清澈,但是他的眼神卻已經變冷,不像是在開福寺時那樣溫潤如碧玉深井,他低聲說道:“是麼,我有自知之明,王室寶庫看管得那樣森嚴,看來,我只有一個人去將月希救回來了。”

隱隱有夜風吹起,她看着他一步步遠去的身影,像是一隻欲往南飛的鳥,沒有絲毫的留戀與遲疑,陽信終於紅了眼眶,一滴滴滾燙的眼淚順着臉頰滑落,她喃喃問道:“玄禮,如果我請求你留下來,你會答應麼。成爲我的夫君,不要再去江湖上過刀口舔血的生活,成爲駙馬,不好麼?”

“月希姑娘,她性子那樣乖張。就算日後你們在一起了,過的也是被人追殺逃亡的生活……”陽信痛苦的閉上眼,她從未說過這樣卑微的話,但這一刻,是真的顧不得了。她不肯,也捨不得就這麼看着眼前的人離去。

他腳步一頓,半晌,才笑了起來,“陽信,爲什麼你到現在還一直叫我玄禮呢。的確,月希性子乖張,我們兩個如果脫離了風雨樓,引來的只會是無窮無盡的報復。她沒有你漂亮,甚至額角還有一條刀疤,但是,她卻比你更懂得一個真實的我啊。”

玄禮不過是陽信癡迷的表象罷了,他猶如貴公子般清冷的氣質,還有俊雅溫潤的面孔。因爲不曾受人輕視,所以纔會對冷淡的玄禮越挫越勇。甚至從一開始所謂的傾心,也不過是因爲陽信愛慕他俊美的容顏。但是在這具皮囊之下的沈康,那個過慣了亡命生涯的男子,一刀隔斷別人的喉嚨,鮮血碰上自己衣袖的那個沈康,卻只有月希能夠明白。

玄禮的身影越走越遠,陽信無力的癱倒在地。明月清冷,芳草萋萋,她終於失聲痛哭。有些人其實不過是驚鴻一瞥的過客,蘇瓔覺得十分感慨,沈康這樣的男子有着謎一樣的氣息,尋常人被吸引也是理所應當的事。可是陽信未免太過投入,遲遲不知道抽身而退。由此可見,人與人之間的確是有緣分一說,只是很多人看不清楚那究竟是千里姻緣一線牽的緣分,還是……一場孽緣。

我並沒有看到這個故事的終結,因爲蜃怪的力量已經無以爲繼。它上次吐出了蜃珠,此刻結出的幻境不過也只有米粒大小,能支撐這麼長的時間都已經算難能可貴。從幻境中出來的剎那,蘇瓔依舊覺得有些頭暈目眩,反倒是兼淵揭下了陽信額頭上那張符籙,這才起身告辭。

他恐怕是不想讓陽信看見自己站在這裡,畢竟窺探一個人的過去,只怕陽信看見自己也會尷尬,他起身回房之後,過了大概一盞茶的功夫,陽信才悠悠皺眉呻吟了一聲。她睜開眼睛,看不出什麼喜怒,只是淡淡的。

蘇瓔將東西一樣樣收拾好,開口問道:“你覺得可還適應?”

她伸手揉了揉額角,看上去有幾分疲憊,但終究只是笑了一下:“就像是作了一場夢一樣,只是這個夢格外真實一些。”

蘇瓔微微蹙眉,沉吟半晌,側過頭問道:“我在這個夢裡,並沒有見到你。”

陽信從牀榻上起身,走到一邊翻閱着什麼,直到尋到了那張紙條,她才恍然大悟般的笑了起來,“蘇姑娘不必擔憂,這個夢是我自己的,我自然一直都在。”

蘇瓔心底越發困惑,如果回到過去只是希冀求一個答案,那麼,爲什麼現在的陽信遲遲不肯現身呢。還是說,她只是過分貪戀於過去的那份回憶了?

第二日的天氣分外好,白雲在湛藍的天空上變化多端。兼淵與蘇瓔一致認爲既然已經入住長公主府中,那麼靜觀其變會是最好的辦法。然而陽信卻並沒有急着帶蘇瓔回宮爲自己的父親診病,而是在自己房中靜坐了一夜之久。

第二天,她便囑咐下去讓人去請左相與鍾將軍一起到長樂宮來。

小環順利請來了那兩位大人,左相倒也罷了,是在政局中歷任三朝的老臣,然而那位將軍推開門的剎那,蘇瓔和兼淵對視了一眼,都看見了彼此眼中的震驚。對方一身布衣,濃眉大眼的樣子,全然看不出是一位久經沙場的將領。

但是,即便十年時光如蒼狗,那眉眼,分明便是曾經見過的。在他們踏入陽信的夢境中,那個怯懦而溫柔的少年,不就是眼前風塵僕僕的將軍麼?

十年的時間,從十六歲的天真少女到喜怒不形於色的公主殿下。她一生最好的年華都獻祭給了一個不可能的男子,原本豔麗的眉眼被寂寞的時光一點點打磨,最後沉澱出一張看似高貴而寂寞不可言說的空虛面孔。所謂的千金貴體金枝玉葉,不過也和無數尋常的女子一般,一心期待着自己的良人會踏雪而來。但是蘇瓔知道,陽信等的那個人永遠都不會再來了。

她不願意再嫁他人,乾脆搬出王宮獨居。魏王因爲當初不顧風雨之夜陽信的苦苦哀求,始終心懷愧疚,所以纔會特准在王宮外再修永樂宮賜予陽信。這樣天大的恩典兩個哥哥都看得眼紅,可是落到陽信眼中,不過是換了一個更爲華麗的牢籠罷了。

只是十年時光,改變的卻遠遠不是陽信一個人吶。當年膽怯敦厚的少年,如今已經成了縱橫沙場的鐵血將領。鍾家也是權貴之家,與王室聯姻密切,否則鍾鴻從前也斷不會有自由出入王宮的權利了。他如今變得沉默寡言,不再向過去一般喜歡絮絮叨叨的說個不停。只是蘇瓔冷眼旁觀,卻明白歲月的流逝並沒有將當初那個孩子帶走。

他看她的眼神,依舊充滿了眷戀和溫柔,一如當年。

陽信請來朝中兩位重臣,自然是有自己的打算。兩位兄長委實太不成器,當初陽信公主受此刻襲擊,如果不是鍾將軍與左相在長樂宮中商量政事,只怕長公主殿下就要命喪黃泉而去了。她特意壓下此事不去追問,但誰不知道必然是宮中兩位哥哥下的手。

這一次她請蘇瓔爲魏王續命,也是希望魏王能夠賜下王諭,定下下一任能夠承襲寶座之人。年邁的左相與鍾鴻將目光投向一旁的蘇瓔,眼中都有些許的疑惑。

宰相咳了一聲,遲疑的說道:“長公主殿下,這位姑娘當真能治好王上的病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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