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章

“去見一見他吧。”然而蘇瓔卻固執的勸道,“或許你這一生,只怕是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季綿一怔,看着女子眼中流露的悲憫,知道對方的確所言非虛,呆呆的坐了半晌,這才站起身推開了房門。

“阿綿,我以爲你不肯見我。”才推開門,便聽見這樣哀慼的話語。

季綿笑了笑,看着眼前的男子,竟然說不出話來。

“哥哥聽說我要娶你做側妃,氣的在王宮裡發了好大的脾氣。”那個年輕而英俊的男子眼神落寞,有些無奈的看着季綿,“可是他不懂,我對你的心意,便和他對王后的心意是一樣的。”

“王室血脈尊榮,不是我能高攀的。”

“浮王,您回去吧。”然而織錦暗紋百褶裙在地面滑過水一般的痕跡,季綿轉過身,看見天際一輪滿月清澈,曼聲道:“一個戲子罷了,不值得鬧到這樣。”

“德浩,不要這麼固執。”看着那個站在自己面前紅了眼眶的男子,季綿也不覺有些心軟。

“阿綿,爲什麼你不肯給我機會,也給自己一個機會?”德浩站在原地,固執的問道,這世界上很多事都沒有緣由,就像他初初在街頭遇見季綿,就覺得整個人似丟魂落魄,不再屬於自己。

季綿一怔,冷風習習,她漆黑的長髮在夜空中隨風亂舞,沉默了片刻,季綿終於嘆了一口氣,“或許是……德浩,我們相見的時間太晚了。”

太晚了,幾年前她痛不欲生的時候,這個男人在哪裡?她受人羞辱的時候,她醜陋不堪的時候,這個人又在哪裡?她不是怨他,只是真的晚了。

孤身一人跌跌撞撞,他沉迷她的婀娜多姿靈動美貌,然而今日這一切,都不是完整的季綿。她會愛的,能愛的……永遠都只有她自己。

他還想再說什麼,然而季綿已經無聲無息的轉過了頭,“你明明知道我們之間毫無必要,德浩,去找一個溫柔賢淑的名門女子吧。”

答應他麼?或許從此以後,她的人生就真的圓滿無缺,再也沒有一絲遺憾了。然而,眼前的這個男人永遠都不會知道吧,現在站在他面前的女子,到底有一張怎樣真實的面孔。這樣貪婪而熱戀的目光,凝視的不過是一點幻影罷了。

這些年來,揹負着惶恐和不安活着的自己,從來就沒有逃脫過那種隨時會失去一切的恐懼感。就好像站在戲臺上的自己,一齣戲再久,終究還有退場卸妝的時候,然而這張臉,卻成了自己一生的無法卸下的面具和束縛。

是的,這就是她的魔障。蘇瓔早就對她說過,如果只是單純消去傷疤重新開始,做個尋常婦人嫁人生子,她或許不會日日從噩夢中驚醒,害怕自己一朝被打回原形。

這就是她要付出的代價,一生一世,再也做不會真正的季綿,那個十七歲笑意盈盈的天真少女,最終被自己逼死在了那條陋巷之中!

推開門,卻看見一襲白衣在窗前微微煥發出一層柔光,季綿不免尷尬,開口想要解釋什麼,然而蘇瓔卻截斷了她的話頭,“我方纔都聽見了,他是真心待你好。”女子笑意溫潤,然而卻還是有種說不出的哀憫。

明知結局悲涼,那麼此情此景,又叫人情何以堪。

“是麼?”低低的嘆了一聲,季綿看着窗外無邊的夜色,眼中有說不出的黯淡,“可是,他究竟愛我什麼呢?德浩他喜歡的,是我在戲臺上扮虞姬,扮玉環……扮那些風流嫵媚惹人憐愛的女子,然而真正下的臺來,他依舊是王孫貴胄,我不過卑賤之軀。”

“更何況,姐姐……你知道,這些都不是我該得的東西。”季綿微微上揚的眼角敷了淡淡一層胭脂,那種紅像是開得快要凋謝了的花朵,色澤斑駁,卻極襯她象牙白的膚色。她顫抖着伸手撫上自己的臉孔,那張傾城的容顏,甚至沒有一塊皮膚是屬於她自己的。

這種偷來的榮耀和喜悅,是她終生的噩夢!

窗外花木扶疏,銅壺更漏點點滴滴,像是流不完人生逆旅,點滴都敲打在心頭,蘇瓔忽然閉上眼睛,喃喃道:“或許是我的錯,假如當日我不應允你,今時今日,一切不至於到如此地步。”

“不是的蘇姐姐。”見到蘇瓔自責,季綿連忙搖頭,“姐姐,我知道你不是普通人,所以姐姐肯定也不明白,作爲一個凡人……這一生本來就是這樣充滿了無奈與不甘吧。”

“姐姐,我真的很感激你。七年前若你不曾出現,我可能永遠都只是個任人打罵的乞丐。今時今日,我能站在戲臺上,無論有怎樣的成就,都是姐姐給的。”

看着女子哀憫的目光,季綿深深行了一禮,真心實意的說道。她一直在感激蘇瓔,從未有片刻的忘懷。如果不是蘇瓔,自己永遠都不會有今日。

“我知道你吃了多少苦頭,才走到了今日。”蘇瓔嘆息,她的目光悲憫而柔和,靜靜的注視着那個一身倦意的豔妝女子,或許正準備出臺表演,那妝容化了一半,她竟有些看不清她的臉了。

窗紙上畫了一幅柳絮春景圖,如今再暗夜中看不清楚,只是一團淡濃不定的墨團,蘇瓔思索良久,終究嘆息道,“其實,此時此刻再回頭,不是沒有法子的,我可以不再收回你臉上的金簪,縱然法力衰敗,不能維持今日模樣,但至少……至少,終究還是能保得住性命。”

從前的樣子?那個面目卑賤醜陋的少女,一生都沒有可能登上舞臺的機會。今時今日,真的還回得去麼?然而那一句話哽咽在脣齒間,卻怎麼也說不出口了。

“我明白了。”季綿笑了笑,眼中一片溫柔清淺,人人都有自己要堅持的東西,她到底放不下,“姐姐,我已經不是從前那個季綿了,我會好好照顧自己,你不要擔心我。”

“那麼……你好好保重。”蘇瓔也微微笑了起來,求仁得仁,她也無須再勸了,輕輕擡手覆住了女子的額頭,在她細長的指間,有金紅相間的光芒如水流動,等她將手抽出來的時候,蘇瓔的額頭已微微沁出了細密的汗珠,在她的手中,靜靜握着一根鎏金的步搖,鳳凰展翅的雕工精細,更難得是那一串珊瑚流蘇,顆顆圓潤細密,色澤光鮮,是難得一見的珍品。然而此刻那鳳凰的眼珠裡竟然有着淡淡的藍,越發顯得高貴雍容,上面的靈氣也遠比初送給季綿時要濃郁得多。

“如今髮簪取出,至多也還能再維持一日。這一日,你有什麼未了的心願,便都去做了吧。”

“姐姐,我今晚還有最後一場戲要唱,不知道姐姐可否賞臉聽一聽呢?”季綿看着那枚銀簪出神,然而哀傷不過是片刻,她的眼底漸漸露出了歡愉的神色,“這麼多年撐下來,我也算盡了力,如今總算可以歇一歇了。”

“好,難得有機會。”生意已結,兩人本來再無牽扯,然而蘇瓔卻難得的應允了下來。

燈光華麗,鑼鼓密集,唱腔悠揚悽切。一襲白衣的女子靜靜的坐在人羣中,看着戲臺上容光煥發的女子,忽然低語道:“你瞧,她是不是比華榮幸福一些,我自見到華榮,從未見過她這樣快樂過。”

“她比華榮更懂得死心。”沉默片刻,頤言終於嘆了一聲。蘇瓔的脣角浮出一縷苦笑,終究神色復歸平靜。

“霸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音色漸漸拔高,身姿柔婉的女子一把長劍舞的猶如水銀乍泄,季綿輕輕折過身去,將長劍架在自己的脖頸上。

在滿坑滿谷的人羣中,她竟然看見了一抹熟悉的身影。他還是穿着初見時那件藏藍色的衣服,正目不轉睛的看着自己。季綿微微一笑,緩緩低下眉去,愛麼?愛的究竟是這張皮囊,還是皮囊下的這個人呢?

眼中陡然有淚涌出,季綿悄然別過臉,貼着皮膚的森冷劍鋒輕輕割破了皮膚,她華麗的一個轉身,如一朵花開到了極致,終於無可避免的走向了枯萎。底下叫好聲一片,然而蘇瓔卻悄然站了起來,頭也不回的走出了大廳。

這一出霸王別姬,恐怕再也不會有人能忘記了。

看着舞臺上靜靜閉上了眼睛的女子,蘇瓔悄然嘆了一口氣,或許這樣也好,這世上的事,難得有幾樁是圓滿的,她在這個時候死去,好歹將這份情意推倒了巔峰。

日後,無需再看見彼此交惡的醜陋容顏,世人想起她來,也是此刻舞臺上那羞煞牡丹的豔麗面孔,千古絕唱。

繁雜入耳,一顆心卻越發沉寂了。她在這世間遊走,看過許許多多的人,也見證了許許多多的事。世上的女人多數逃不過情愛癡纏,她所收取的感情,最多的無外乎也不過是男女之間的情愛。然而這個名喚季綿的女子,她最後卻是爲了自己的夢想竭力而死。

她終於在七國之中揚名,數百年後梨園都會傳誦這個女子的事蹟,但她從未愛過任何人,她愛的,永遠是戲臺之上水袖輕揚蓮步輕移的自己。所以這一刻……她寧願提前結束這場生命,也不願意半年後繼續醜陋卑微的活着。

“你們,一個個都走了啊……”推開長門,蘇瓔的神色竟有着難以言表的哀慼。一步步走入中庭,只聽得見長風烈烈,吹得滿院繁花如雨。或許是剛剛送別了一位故人,又或許是自己的心起了波瀾,蘇瓔竟然沒有嚮往常一樣迅速離開。而是站在庭院中,任憑落花沾衣,一襲白衣在風中颯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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