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瞧時辰，是早晨七時，離正式上班的點還有一個半小時。柯琴琴見可期睡意朦朧，道：“這大半夜，也苦了你了。瞧你也確是累了。你這便回去休息罷！”可期半夜來公司，不明就裡，什麼也不曾幹得，只矇頭睡了一大覺，還狠狠抱了領導一番，實在問心有愧。一則爲將功贖罪，二則也想探聽公司出了何事，故曰：“不曾累！不曾累！昨夜辛苦了領導。您請回去歇着。我仍守着前臺罷！”
柯總點頭，意示鼓勵，又囑道：“三號會議室現在歸HSE部使用。如果裡面人有什麼吩咐要求，你盡滿足他們。”可期點頭，柯總便自去了。
可期起身去洗手間洗了回臉，又略略描妝。回得前臺來，悄悄湊到三號會議室門口諦聽，不曾聽得一點動靜。可期略推了推門，眼睛往門縫裡瞅，見裡頭約摸七八個人，也是橫七豎八睡了一桌。
正偷眼瞧着呢，忽的門開了，倒嚇了可期一大跳。眼前是個高高瘦瘦、面孔清癯之人，約摸三十五六年紀。可期平日裡背照片背得熟了，知道此人乃是HSE部門經理南濤豪。可期早聽聞得，HSE是近幾年新設的雞肋部門，專管健康、安全與環境，平日裡打打醬油，誰也不把他們放眼裡；出事了承擔責任，寫事故原因分析報告和總結。可期一見南總在三號會議室，就知道公司確是出了什麼事。
忙不迭地叫了聲；“南總！我……我只是……”她想胡謅幾句話解釋自己爲何在此偷窺。那南濤豪並不以爲意，只淡淡地笑了一下。瞧他面色倦憊，卻仍打起十二分精神。聽他道：“昨兒一夜，難爲你守前臺了。”
可期臉上一紅。昨夜分明是柯總守了一整夜；她自己則一夜呼呼大睡，想來被過往的人都瞧見了。嘴裡只得道：“哪裡、哪裡。領導辛苦。”
南濤豪道：“這事一時半會還沒完。你若接得媒體電話詢問此事的，一概將電話轉到我的手機上。明白了？”可期想問“此事”是什麼事，又想起柯總訓她的話，“不該知道的不要問”，便只應了：“知道了。若有電話皆轉至您的手機。”南濤豪點頭，又道：“三號會議室今日不要安排旁的會議。由HSE部的人輪流值守。”可期應了。
南濤豪微微一笑，道：“我知道我不該直接給你佈置任務，但事出緊急。我已跟柯總說了，她也同意你暫時聽從HSE調遣。早晨八點會有一個領導班子的碰頭會，有集團領導參加。要準備桌籤和茶水。我即刻將參會人員名單發給你，並轉發給柯總。你如不確定會議的具體細節，可跟我部的童秋確認。”可期道：“南總放心，我理會得。柯總已囑咐我了，說你們的要求都照辦。”南濤豪點頭一笑，匆匆去了。
可期當即準備茶水桌籤。不久花山也到了，一併幫同準備。七時半來了個電話。可期接了。耳聽對方說：“您好。請問是太見油氣開發有限公司麼？”可期極有禮貌地按流程回答道：“您好。這裡是太見開油公司。請問有什麼可以幫助您？”對方道：“我是《舊長報》記者。我們獲得消息，稱昨夜凌晨一時，印加當地時間正午十二時，太見油氣開發有限公司在當地的石油區塊有四名員工被印加人民革命解放軍的地下武裝組織綁架。請問此事是否屬實？”
可期吃了一驚，道：“什麼？綁、綁架？不知道啊！”擡頭時瞧見花山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當即知錯，急改口道：“您稍等。馬上爲您轉接我公司HSE部總經理南濤豪。”說着忙轉接了過去。
原來是綁架。可期初來乍到，對這個公司的人也說不上太有感情，但是綁架這種平日裡新聞上纔會看到的事竟發生在這公司，倒是種說不上來的滋味。可期便問花山：“你可知道這事？”花山道：“也不是太清楚。”語氣平淡，倒似不放在心上一般。可期道：“這……這可是綁架啊？對方想來是要錢，應該不至於撕票罷？”花山冷笑一聲，道：“他們要錢，我們難道便給他們麼？”
可期道：“總不能不給？若不給，對方惱羞成怒……”花山道：“你呀，完全在狀況外呢。”可期不解。花山道：“你以爲是咱自己公司的人被綁架了？”可期道：“難道不是麼？都有記者打進電話來了。”
花山道：“你這孩子，也沒好好看公司的宣傳手冊。咱公司通共百來號人，哪有人會下油田幹活去的？在印加帝國，雖則也有那麼幾個辦公室——那都是坐辦公室的人。你瞧哪個是切切實實下地打井採油的？”可期道：“沒人挖油？那是誰在幹活？”
花山道：“這年頭，所有苦活、累活、重活都是外包出去的——重活包出去，責任也包出去。你我算運氣的了，是跟太見籤的合同。樓上樓下的前臺，你問問，哪個不是跟第三方籤的合同？這幾個被綁架的民工，不是唐石油，便是唐陸油底下的承包商。他們的死活，我們不會管，唐石油、唐陸油也不會管——因他們都不是正式員工。誰會爲了民工花錢贖人咧？好比說，你僱了一個保姆來家幹活；過兩天，保姆得了重症，要花幾十萬才能救治。這錢，你出是不出？”
可期聽得，忽覺得心裡頭一涼。被綁架的人，她不曾見過，亦不是她公司的，實同她毫無瓜葛——公司裡哪個人不跟她一般呢？又有哪個替他們說話的？可期道：“然則……然則他們竟是要死的？”
花山道：“死不死，看他們自己造化了。關了五六年還活着回來的，據說也是有的。”
可期起身要出門。花山叫住她：“你做什麼去？”可期道：“我要去跟南濤豪說，叫他務必把這幾個工人救出來。”花山道：“你傻呀？南濤豪都自身難保了，你還尋他？”可期道：“他又爲什麼自身難保？”
花山道：“南濤豪的背景，你知道不？”可期道：“我略聽聞他是外企的。原在不列顛安格羅-波斯石油公司安全部門的。”花山道：“不錯。AP公司。一個人從世界排名第三的石油公司，跳槽到名不見經傳的太見油氣開發有限公司。你以爲他爲的什麼來？”可期道：“想來是咱們開的條件更好嘍？”
花山道：“傻！咱一個皇企能開出什麼好條件來？他那是在AP公司混不下去，才巴巴地跑來本公司呢。兩年前的瑪雅灣漏油事件，你知不知道？”可期並不知道，但想着一會兒儘可以擺渡一下麼；便道：“似是聽說過。”花山道：“因着那漏油事件，AP安全部門清出來一批人。南濤豪便是其中之一。大唐石油企業一直想挖外企的人，不曾挖回來幾個；既有自動送上門來的，便要了他。可你想，作爲一個安全官員，他在AP公司，AP發生了漏油事件；他一來太見，太見就出了綁架事件。你以爲他將來在太見的日子會好過？”
可期沉默半晌，道：“天有不測風雲。這事又豈能怨得他的？”花山道：“可不是？天有不測風雲。他既撞上，運交華蓋，總是倒黴了。”
七時差一刻，可期在一號會議室作會議準備，佈置桌籤，端放茶水。南濤豪過來檢查，又對可期微笑以示鼓勵。因他微笑之鎮定感人，可期心中忽的一動，叫了句：“南總！”南濤豪“嗯”了一聲。可期道：“你……你們會把人質解救出來的，是不是？”南濤豪仍是那樣淡淡一笑，道：“我們在印加帝國沒有軍隊，沒有武裝，怎麼救？”
可期道：“他們想要的不就是錢麼？咱太見有的是錢，儘可給他們，拿錢換人，不就妥了？”南濤豪微笑道：“這錢，一分都不能給。”可期急道：“這卻是爲何？”
南濤豪道：“你道他們要了錢做什麼？”可期道：“強盜要錢做什麼？自然是大吃大喝，大賭大嫖。”南濤豪道：“他們□□。”可期一愣。
南濤豪複道：“他們最終目的，是要推番印加帝國統治。可是我們在印加的石油業務之所以能夠開展，便是因爲得到了印加帝國的支持。一旦向反帝國武裝提供贖金，我們就失去了印加帝國的支持，也失去了當地的石油作業區塊。這涉及到不光只太見一家公司，還涉及大唐所有石油企業的海外拓展。倘若揹負上支持反對政府武裝的名聲，哪個國家政府還會支持你？那當真是什麼生意都不用做了。在非洲也好，中東也好，南美也好，你必須站隊。一旦站隊，你就須得準備應對來自敵對面的威脅。”
一席話將可期說得心愈發涼了。復問：“然則……然則他們是沒救的了？”南濤豪道：“希望不大。”他說這句話時，臉上的笑容亦沒有了。
被綁架的人與可期毫無瓜葛。但是可期可以設身處地地想，若在海外出事的是自己，父母該有多麼着急。可期道：“他們有父母妻兒……”南濤豪道：“是，撫卹金一節，太見倒不會吝嗇。既是賣命，得了錢家屬便也無話可說。拿錢贖人的事我們做不了，拿錢堵嘴的事總是可以做做的。”
八時開會。可期只道這次會議氣氛將格外嚴肅沉重。誰知衆領導進來，倒有好幾個喜氣洋洋的。只聽有位女領導道：“今早新聞看了沒有？中間電視臺新聞聯播可播了綁架這事兒咧。”說話的是財務總監張彩全，因是管財務的，地位次於裴精光、卜德仁、史高忍，坐着開油公司第四把交椅。裴精光道：“剛我那秘書小陶啊，替我上網瞧了，啊，這親孃網，啊，月馬網，啊，手瓜網，啊，並大小十來個網站，啊，皆發了報道。”卜德仁點頭道：“嗯，這壞事呢，原來也變做好事。綁架呢，雖則是壞事，卻從側面給咱們公司呢，增加了曝光率，並且呢，提高了我司的社會影響。”史高忍道：“好！”
可期倒完水，當即回前臺上網瞧了。那親孃財經頻道果然有篇報道；除去描述綁架事件的一段文字，剩下一大堆皆是介紹太見開油公司收購的附屬公司與併購區塊的文字。可器回思花山、南總那番話，終於確定人質活着回來的可能當真不大。嘆口氣，自道：“被綁架的親，你們自求多福罷。”又不禁腦補道：“或者，設若那幾個工人患上了斯德哥爾摩綜合症，人質愛上綁匪，用人間大愛感化了兇惡的匪徒……”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