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可期急急想擋, 卻還教戴羽凌看去了。可期只怕戴羽凌又要發作，只得賠笑說好話。戴羽凌道：“她們嫌憎我，你以爲我不知？什麼詬誶謠諑我不曾聽過？罷了罷了。你朋友說得不錯。你若跟我做了一路人, 只怕你也要討人嫌了。尚不知她們要在背後怎麼排擠你呢。你我這便散了罷。”可期忙道：“這是說哪裡話？席豐旺那撥人排擠我, 也毋須背地做。她們就是光明正大地排擠我, 折騰我。這也不是什麼秘密了。”戴羽凌眉頭一蹙, 道：“她們怎麼排擠你來？——慢着, 這也不是個說話的地兒。這麼着，你朋友既這般點撥你，咱倆還得找個避人眼目的地方說話纔好。”
因可期午間不便去遠地吃飯, 兩人便在朱食匯找了個僻靜的角落落座。兩人要了芹菜丁並魔芋絲兩樣素菜，又添了一個蛋花湯。可期方將席豐旺如何教訓她的事慢慢說了。戴羽凌聽罷, 嘆道：“也難爲你了。席豐旺這個人, 我是知道的, 柿子盡揀軟的捏。你道她是個一張嘴似刀子的破落戶，只因沒看見她在領導跟前的媚態。多少攪了蜜糖的馬屁話你沒聽見呢。”可期待要問戴羽凌她如何使媚, 那戴羽凌卻忽的住嘴不說她，只道：“這茬事，不說也罷。她們湊作一處說我們的壞話，我們湊作一處說她們的壞話，有什麼意思！她們願搬弄毒舌, 盡去弄好了, 我也不短胳膊少腿兒的。我何必跟她們一般見識？”
才說着話, 忽見一個身材高挑、鬢髮斑白的老頭走過來。戴羽凌忙起身叫道：“甄總！”原來是集團管理學院的院長甄武全。甄武全點頭道：“好孩子, 你坐着吃飯。我瞧見你在這兒, 過來看看你們。一會兒還會我那包廂去。”戴羽凌道：“甄總是有飯局？”甄武全道：“哪天沒有飯局的？後生小子要來孝敬我，那我也沒辦法, 只好在他們跟前裝裝佛。其實請我吃飯有個屁用？我若能頂個屁用，太見也不該是眼下這個爛攤子！化肥公司底下工廠胡亂裁人，這會子都鬧起來了，來底下靜坐，咱樓裡二層的透露社的人可樂壞了，天天抗攝像機來圍觀。這會兒你想拿錢賭人家的嘴，該使錢安撫工人的時候你死哪去了？怕是那錢都送天上人間去了。你瞧瞧你瞧瞧，這臉都丟得國際化了！”說罷搖頭嘆氣，自在可期身邊的沙發椅上坐下。
戴羽凌道：“甄總您消消氣！這太見，哪天沒一點事兒的？也見慣不慣了。”甄武全指着石可期道：“這個小姑娘瞧着眼熟，似哪見過。”戴羽凌道：“您必是見過的。她是我們開油的前臺。您走過路過，必是見過。”甄武全對可期道：“你就是傳聞國子監出來坐前臺的？”可期點頭。甄武全道：“開油的這幫小子，越發不像話了！淨叫那些沒識幾個字的睜眼瞎子去攬項目，叫好好念過書的娃娃做坐前臺。我跟你說，這太見就是一烏鴉，你們開油就是這鳥上最黑的那個洞兒。近來我聽說你們公司又在搞什麼頁岩氣。那一幫二百五，還不知是美國人在忽悠他們哪！當心錢砸進去，連個屁也沒搞出來！也不知裡頭有什麼貓膩，收了他幾個錢。藏污納垢的事，數也數不完了，一時也道不盡。你若得了旁的機遇，趁早高就，早離這是非之地。”又衝戴羽凌道：“當年是我把你招進來，如今想來，卻是害你了。”戴羽凌忙道：“您說哪裡話？能認得您，也算我的福份了。”
甄武全嘆道：“哎，你就莫跟我來這套了。好聽話都收起來。咱挑明兒了說。咱在這兒，個個都是混日子。我也不過是老來無事，過來打發打發日子；你們也趁早去忙你們的人生，趁着太見還知道給女人產假，該成家的成家，該生娃的生娃。什麼願景未來，什麼全球地位，那他媽都是扯蛋！我一條老寄生蟲，你們兩條小寄生蟲，攀附着這主兒混口飯，也就完了！”他吐了幾句高水平的槽，心滿意足地走了，回去他的飯局繼續做佛。
可期道：“這老兒真有意思。年紀一把火氣挺大。”戴羽凌抿嘴笑道：“咱太見的人，哪個不是奇葩？”
可期與戴羽凌如是吃了飯，交了心，關係從此不比尋常，更不必說。單說可期自結交了戴羽凌後，周圍人的眼色似全變了一番。湘兒一下子就冷了，也不像往日，有空沒空就來前臺找她說話。花山原是極拿可期當妹妹看的。如今路上兜見，竟面無表情，話也沒一句。幾次三番，可期欲與花山說句話，花山也是愛理不理，尋個藉口匆匆就走。可期幡然醒悟，自道：“啊喲，她與戴羽凌是水火不容的。往日她還當我的面說戴羽凌的壞話。今日我跟戴羽凌親近，她豈有不知？她必是道我將她說戴羽凌的壞話全傳了過去。可我又豈是這樣的小人？只是若說我不曾傳話，又有誰信？她們個個道我跟戴羽凌結了幫派，必是要與我兩立了。我在公司，豈不是更難立足？”
再說那一干大食人，如此在太見開油耽擱一月，返期將至。因可期到底與他們相處了片時，又曾領他們遊遍京城風光，故也算有些情份。他們近日來公司，時常來前臺與可期說話。那大食人嗓門原大，鳥語傳得半邊公司的人都聽見。可期與一干大食人在前臺說話，早不知被旺姐瞧見幾回。待大食人一走，旺姐便來發作，道：“石可期，你鳥語說得極好，大家也都知道。你卻不必來這裡賣弄！柯總也囑咐過的，叫衆人不可在前臺聚集閒聊。你日日跟這一干大食人在前臺廝混，像什麼樣子？”
可期早學得乖了，也不敢跟旺姐頂撞。旺姐說一句，她便道一句是；旺姐拿手指她一下，她便用力點一下頭。那一對一答可算得琴瑟相諧，那一指一點稱得上天衣無縫。倒是一出好戲。不知情的，只道她們是親姐妹，還有心有靈犀哩。
及十一月，到得年底，各部門都驟然忙起來。辦公室更是沸得如滾水的鍋一般。因年終會是個大頭，春節晚會排備自十月便早早開始。一切如往年，仍是旺姐牽頭。旺姐報備節目時，着落石可期寫主持辭並詩朗誦。柯琴琴亦找可期說話，道：“這是領導有意提點你。你既是學國文的，這會該好好顯顯身手纔是。”可期原自覺有些許文才的，欣然領命，意欲一展文才。
隔兩日，可期正在前臺分整信函報紙。旺姐忽急急地來喚她，教她往一號會議室旁的貴賓室走。可期道：“容我洗了手來。”旺姐拉着她道：“領導急着叫你了，別忙洗了，快來。”可期問是何事。旺姐道：“去了便知。”推了貴賓室門進去，才知原來是主持人遴選。除苑春家、柯琴琴及人力紀傳智在外，還有兩個陌生面孔。原來這春晚是外包出去做的。節目的編定、排練、音樂燈光，皆由外邊公司來做，演員用的卻是自己的人。
瞧幾個待選的主持人，女的有薄柴雪、項一詩、金貴霞、湘兒等，男的有許慈旨、路易保羅等。女的多，男的少；男的輪流用，跟女的配成一對。旺姐遞了幾張紙給幾對男女，上頭是主持詞。一對一對站到場中間去念。可期先時在發報紙，滿手都是油墨，還往臉上去揩汗，一張臉早花了。又不知這選主持人的事兒，事到臨頭，稀裡糊塗叫旺姐拉了來，哪裡有半分準備？陪她念詞的是路易保羅。她平日見了他，底下步子都邁不穩的，話更是一句說不出來。此時身邊站着這樣一個瘟神，哪裡來念成一句話來？胡亂念幾句，結結巴巴，還串了詞，倒教旁邊那路易陪她倒黴了。
她念完了下場。見得接下來幾對一一上去念。她定了定神，又去跟柯總道：“這選主持人的事，我之前不知。先時沒準備。剛進來神魂未定的，也沒念好。我懇請領導再讓我來一次，不知好不好？”柯總擡頭看苑總，苑總微笑道：“既有此意，自該再來。”可期徑直往許慈旨跟前去，道：“要你陪我念臺詞，你肯不？”許慈旨撓撓頭道：“你擡舉我了！”兩人遂往臺中間一站。
可期唸書時也算半個文藝骨幹，場面的事也勉強應付的來。她這回既定了心，沉住氣，舉手投足間自有一種從容。口齒生脆，字字鏗鏘，將一段啓首祝辭念得既圓轉又棱角分明；還不時衝座上的觀衆傻笑放電，電得那兩個承包公司的老師連連點頭，紛紛說好；幾位領導亦欣然點頭。下了場來，薄柴雪喜道：“石妹妹，我可不知原來你有這般本事呢？這次春晚，只怕你要大出風頭了！”
那旺姐臨時找可期去應試，原是成心看她笑話來。此時見可期得了便宜，心下越發不快。再說隔數日週末有個去大發油田的考察活動。名曰考察，不過是全公司的人一道公款旅遊罷了。可期早聽湘兒說大發那地兒極好，山好水好空氣好。週末藉着戴羽凌的車子出去採購一番，備了旅行用品，還購進了秋裝，只等出去郊遊時拍照玩。不想至出行前一日，旺姐忽來找她道：“咱公司這回人全走光了，可也不能一個不留。你到底是新人。上一年是貧哥留守的。今年只得委屈你。這三五日，便留你在公司職守。有什麼要緊事，隨時請示領導，或找我，或找柯總，可聽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