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云：
青青園中葵，朝朝待日開。良馬廄中候，只爲伯樂來。
伯樂久不至，流年摧我懷。謀生無一技，空自有文才。
少壯讀文史，老大做前臺。
——《長歌行•青青園中葵》
卻說那日可期面試，先經了自我介紹；又設了一題作小組討論，論題曰如何結合企業文化組織一場文體活動；又有半個時辰的筆試，題曰如何理解公司司訓、崗位職責云云。可期一一答了。吳聖直遂令衆人各自回去等候結果。
過了三日，可期接了一個電話，叫她到太見園再面試。可期依言去了。接待她的是人力那吳聖直經理。吳經理領她到一小屋裡坐了。前臺的姑娘拿一次性紙杯替她沏了杯茶來，熱水上頭浮着三兩片茶葉。吳經理待前臺出去，便誇獎可期一番，聽得可期心裡很是受用。
吳聖直道：“三位領導都很看好你，因你是個可塑之材。論理你讀書不少，又是國子監下頭的學校出來，算是半個監生，不比旁的私學混出來的那些孩子，本該伺個好崗位。只是公司現在別的人也不缺，現如今單招這個前臺。工資待遇自然也不比別的應屆生稍差，戶口一節卻還須商榷。較尋常前臺的好處，是有編制，算是編制內的人。名分雖不好聽，該有的卻都有。也不知你願意不願意？”
可期猶猶疑疑，終於開口道：“不敢問薪水何如？”吳聖直道：“應屆本科畢業生的基本工資，聽着是不多，就兩千八百元。六百交通補助，六百伙食補助。五至九月每月有降溫費一千，十至四月則有取暖費一千。年底雙薪。頭三年剛畢業的學生每月另有一千房補。另按績效發放獎金。五險一金自然是全的。福利一時間也說不清楚，總是有電影券、購物券、圖書卡、美容健身卡之類——這些卡你可自用，不用也可賣了，也值萬把塊錢。平均下來，剛進來的學生，第一年每個月到手的總有六千光景罷。”這番話說得可期不由得心動。吳聖直又壓低聲音道：“這待遇是苑總給的。原來這崗開不出這麼多。只是這事你自己知道就好，卻不能聲張。”可期問他：“苑總是哪個？”吳聖直道：“是管辦公室和人力資源部的大領導。她也是剛從樓下的太見信託公司調過來的。你若應承下這前臺崗，一會便見着她。”
可期遂低頭思忖：“求職本不容易。對一文科生而言，這兒的待遇開得極好，何況又是這樣炙手可熱的皇企。之前只聽說進這等公司只能憑關係。如今我既無左親右戚可攀借，也只能從基礎崗做起。到底這學文史的，比不得學數學、學物理，學化學、學西醫，學商業、學管理，學金融、學經濟，學新聞、學法律，學鳥語、學翻譯，學唱歌、學演戲，學修車、學廚藝，學理髮、學IT，學軍事、打飛機。”
石可期只道她學國文的悽慘，殊不知學文科的個個悲慘。早有（一堆）後人做了（一堆）詩嘆曰：
我學中文我變態，男做同志女二奶。我學哲學我可愛，賣完豬肉賣白菜。
我學歷史我無奈，求職處處被人踹。我學政治我拜拜，機關盡是官二代。
我學經濟我傻逼，□□只看GDP。我學法律我悲劇，□□不需此領域。
我學新聞我着急，媒體難進工資低。我學設計我便秘，天天創意不給力。
我學人力我無聊，空頭理論算個毛。我學公關我傻冒，陪吃陪喝□□覺。
我學社會我拉倒，有口難開牆頭草。我學英語我算鳥，老頭都上英語角。
可期自思道：“想來我上輩子沒能好好積德，故這輩子只能學國語，做文秘。正是：工作不好找，offer沒得挑。不論其他，先應承下這一樁來，待見有別的機遇再論不遲。”欲開口應承，轉念又想：“好公司不假。只是畢竟是前臺崗。哪個姑娘做不得前臺？既無技術性，亦無專業性，但凡有長着人臉、口吐人言的，皆可做得。做了這不招人待見的活，也不知怕不怕被同學笑話？”是以又猶疑。因道：“只容我解手回來。”
可期問了路，自去如廁。不想見那洗手間直如皇宮一般。入室但覺耳鼻生香。妝臺明淨，池水清盈，更有水仙數莖點綴於旁。那明鏡，冰壺月朗；那龍頭，銀鳳呈翔；那池子，春愁盪漾；那馬桶，美玉無雙。可期自坐在那皓玉一般瑩潔的馬桶之上，只覺座下冰清玉潤，如坐蓮臺一般。忽想起人云“寧在寶馬車裡哭，不坐腳踏車上笑”，但想：“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侍。石可期如廁，也須擇個好馬桶。我堂堂監人，寧坐皇企屙屎，不在私企喝湯。”
主意既定，便回洽談室中。見吳聖直劍眉星眼，英氣逼人，果真帥得閃閃發亮，更不多疑，只應聲道：“若能效以犬馬，必嘔心瀝血，肝腦塗地。”吳聖直喜道：“如此甚好。請稍等片刻，可與領導一會。”
可期便在室中獨坐。過了一盞茶時分，不見人來。又過了一盞茶時分，仍不見人來。再過一盞茶時分，還不見人來。可期出門，便問那前臺小姐。那姐姐道：“你莫不是應聘前臺來的？”可期道：“是了。”那姐姐又問：“如何稱呼？”可期因道了姓名。那姐姐道：“我名喚花山。”可期叫了聲“花姐姐”。花山略撇了撇嘴，道：“你回屋裡等我叫領導來。”
只一會，花山便領進個人來。正是那面試時見着的三人中那坐中間的一個。約摸三十五六年紀，個不高，臉微胖，目光灼灼，不怒自威。花山道：“這位是辦公室的柯琴琴主任。” 介紹畢，便出去沏了杯茶。可期對那主任略福了一福，分賓主坐定。這會用的卻是白瓷杯，杯中茶葉多了幾枚，一半沉在水底。
那柯主任話極少，只低頭看可期的簡歷，直看得可期頭皮發麻，怕她若有不合意，便不肯收她。於是可期開口道：“小子乃蜀人，於國子監底下……”柯主任打斷道：“我自會看。”可期便不敢作聲。看畢，柯主任方發話：“你既是監生，怎地當前臺來？”可期應道：“人言鳥擇木而棲，人擇主而伺。又道是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求職一同嫁郎，彼此同相中已是難得，如何敢有挑剔？”
那柯主任名琴琴，原是太見油氣開發有限公司人力資源部那邊的部門副總，今年借她倚仗的公司大領導常任總經理卜德任得了勢，故升爲辦公室主任。她閱人無數，原是明白人，一眼能看破人。心道：“油嘴滑舌，說什麼‘求職一同嫁郎’，當真孩子氣得緊。原只會擺擺文人的花架式。看她到底是個學生，比不得外頭招進來的那些胡來的野丫頭。且收她進來。既是監生，畢竟外頭聽着好聽。裝點下門面也是好的。”打着官腔又問：“你可知道前臺都是做什麼的？”可期恭聲道：“自然是迎來送往、禮數接待之務。”柯琴琴道：“那隻不過是人看得見的。尚有旁人看不見的。”可期道：“領導分配活兒原是提拔我。做得熟絡了，人就長進了。”這些話原不是可期能擬出來的，是看多了面經之故。
柯琴琴板着臉，冷着聲，道：“我這一頭可先把話放給你。你莫把前臺當作花瓶，以爲一朝到晚憷在前頭就完事了。前臺一個，是要伺候全公司的——公司裡頭人人使喚得。誰叫誰到，隨叫隨到。你應付了這個，那邊的人卻也不能冷落了；領導交辦的事做了，同事提出的事兒也得一一應對着令其有着落。我今把話跟你說明白亮徹了罷：縱然一兩年後你由前臺轉了崗，你的起點還是較別人爲低。人家指點起你來，都說：喲，那個監生，雖是名門出身，先時卻也不過是個前臺罷了。你別以爲進來三兩個月就好轉成秘書——現如今國企男領導皆配的是男秘書，你想也不用想，這輩子也做不到領導秘書的。也莫惦着想轉成銷售。這公司是做石油勘探的，賣油這樣不費力的美差，也輪不到你這樣非油田子弟來做。你能做的，不過是轉到辦公室，做行政後勤，又或有造化的，轉作人力。你會做人，會做事便罷；你有一點差池，或時運不濟，又或飛黃騰達，耳根耳後好聽的話可多了去了。這一頭盡是渾水，你趟不趟，還得自己掂量。”
一席話說得可期心涼了半截。柯琴琴瞧可期心高氣傲，有意挫挫她銳氣，是以說了一番話來潑她冷水。冷水既潑，果見她臉色由紅桃子變作爛桔子，當下緩了口吻，吃一口茶，婉言道：“我方纔說的，是做前臺不好的。做前臺也有做前臺的好。公司的通訊錄是你更新的，報紙信函郵件是你發的，公司人員進進出出——大到裴總，小到保潔——各部人員名姓面孔，你都曉得一清二楚；公司的會議也皆須你張羅，上上下下管他哪個部門，開着什麼大會小會，說着什麼大事小事，皆出不了你的眼去；各部門領文具，逢年過節發福利，也往往由前臺經的手。你幹個三五日，公司上下，大領導小會計，皆認得是你。一般的新員工卻沒你這樣的機遇。我這番話的意思，你可明白？”
可期連連點頭，道：“前臺這個崗，可以最快最全地瞭解公司，並有機緣認得各色人等。做得好，公司上下都瞧着；做不好，公司上下也都看見。”
柯琴琴道：“不錯。我能跟你說的，便只這麼多了。這辦公室，我過來也才兩月。我原是人力的。你如有心，做得好，將來我也可照拂你往人力去。你若覺得做不好，又或心裡頭介意前臺名聲的，當趁早另覓高枝纔是。”可期忙道：“做得好！做得好！”石可期一路拾杯具拾得手也軟了；再重頭找工作，哪有這氣力？好容易有個offer，前頭便也虎攔着，也阻不住她。
柯琴琴道：“看你也算是個聰明姑娘。我這裡沒什麼說的了。你讓吳聖直領你去見苑總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