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次日週五, 辦公室組織人手忙不迭地給新來的侯總騰屋子。可期隨同旺姐、貧哥，第一次進了總經理辦公室。見那屋中寬廣敞亮，一側落地窗將十里街市盡收眼底。一側是紅木辦公桌及真皮轉椅, 另一頭又有環圍的沙發並茶几花瓶等物。這一回換大領導, 那侯萊尚是集團下來的, 要爲他騰出原來裴總的屋子；然而裴總卻沒個實在去處——照集團的意思, 裴金光是學石油勘探出身, 太見需要裴金光的地方，也不過是開油，故裴金光的辦公室還得在開油。然而又不能騰個旁的領導的辦公室與他。辦公室臨時訣議, 將那接待室改作臨時辦公室，給裴金光暫居。
那接待室是平日裡旺姐跟貧哥互相按摩的地方；他兩個不按摩時, 又有其他嘮嗑的、午睡的、嗑瓜子員工進去使；及正常上班時間, 接待室又該當是接待外來賓客使用。前臺人聲嘈雜, 那門也不是個隔音的，如今竟要給裴金光當辦公室, 連可期瞧着都替他委屈。
也不能置一個新的紅木桌給裴金光使，就拿了接待室原先會談用的橢圓桌子，權充辦公桌。平日加班，開油的員工都拿那桌子當飯桌似，泡麪呀、火鍋呀也不知吃了幾回, 更有斑斑油跡；書架自也沒有了, 那一摞摞文件資料也只好往茶几上擱。秘書辦公室自也得騰出來；沒有地方安置他, 便在辦公室的工區找了個空着的工位給陶玉坐。
及下午, 旺姐、貧哥並侯萊尚的秘書, 名喚小徐的，又吭哧吭哧地將侯的東西從十一層他的辦公室往八層挪。旺姐又急召來物業的, 叫他們將門上的牌子都給換了。接待室的牌子拆了，叫改作“總工程師裴金光”；總經理辦公室的牌子又叫換作“總經理侯萊尚”；以及卜德仁那“常務副總經理”也換了作“副總經理”。再有通訊錄啦、人員名冊啦、網站資料啦，也都急催着一併更新。
如今裴總工程師的辦公室就在前臺之後，進門出門，去上個廁所什麼的，都與前臺的兩人打照面；比不得原先那總經理辦公室，還有御用衛生間。裴金光原來宅不宅，旁人並不知；然而自打他從總經理辦公室挪來接待室，半天幾乎都不出門一步的。不但宅，而且宅得沒有存在感。
每每裴金光出來上廁所，與可期打上照面。可期老覺得她全家都欠他錢似的，又是問好又是賠笑臉。殊不知落了平陽的虎見了誰都道是犬，要不是對他不懷好意，要不就是目光中飽含同情。時日久了，裴金光自覺減少了每日的進水量，上廁所的概率直線下降。越發宅得沒有存在感了。
往日幾個副總辦事，事事都要請示裴金光；如今集團給他新設了個虛差，來請示的就少了，且人員等級降低了一個檔次。原先過來請示的，無非是領導班子成員，又或傳喚的部門總經理；而今過來的請示的，不是那幾個管技術的領導，就是他自己的秘書陶玉，偶爾還有苑春家過來以示慰問。過個三兩星期，當真便也無人問津。然而倒也稱不上門可羅雀。因那前臺到底是熱鬧的地方。裴金光不但宅，而且安靜，幾乎什麼存在感；來來往往過路的時常忘了這接待室坐着的乃是原來的一把手，想嘮嗑、睡覺、嗑瓜子的，冷不防便推了進去，瞧見一個頭發白花花的老頭子坐了裡面，只道見了男鬼似的，嚇得叫一聲，忙退出來。
再說新來的侯萊尚，不過四十開外，年輕有爲，見了的人個個都稱是高富帥，也不知是什麼皇親國戚。只聽人說朝裡如今裴家的勢力不比以往；因聖上寵愛楊貴妃，便有反楊黨要弄她。然而直接弄難度是比較大的，動人不行，也動他的走狗。故挑了裴家下手。果然，過不幾日，聽說是將作監開了次會，便將那太見集團的裴光光也給下放了，換了一個姓邢的上來，說要興改良。
侯萊尚到了崗，果然也有三把火。第一步是參加當月的員工生日會，發表了一通演講，大意就是“你們是公司□□點鐘的太陽，我是你們的新任太上皇”。第二步是開座談會。每個部門輪着開，任誰都可以提意見。如此開了一轉，得到的意見，用簡潔的話概括一番，也就兩句，第一句是“裴金光不是人”，第二句是“我們都聽您侯總的”。第三步是將所有領導都給撤了——要求所有崗位領導重新競聘上崗。這種競聘上崗從本質上來講沒有對公司的格局造成裨性影響——人家做財務的，你也沒法將他調了勘探開發去；人家做採油的，也沒法叫他做人力。較之之前唯一的不同，是原先卜總的人都給打壓了。那個叫姬楚門的，原管採油工程的，就此落了崗。悄悄尋好下家，遞了辭呈走了。再有那席旺豐，馬屁得體，辦事有功，深得新領導好評，趁機也升了辦公室副主任。
那辦公室便要辦宴會替她慶祝。在底下朱食匯訂了宴吃火鍋，又喜慶又熱鬧的，恭祝她福壽與天齊。可期心中不爽，臉上也不冷不熱。席豐旺看在眼裡。吃了火鍋後來前臺又囑咐一番道：“如今新領導在，不比往常，萬事不可麻痹大意。尤其是你，石可期，在新領導眼皮子底下出岔子，我第一個饒你不過！”又點着她鼻子道：“你那點小心思，我全瞧在眼裡。你要犯賤犯懶，別在這前臺犯。左右領導瞧見，看我不扒你的皮！”
其實旺姐說話自有一番氣骨。當真不仔細出了錯，她也不會真扒了可期的皮。這幾句略帶威脅性的話，翻譯成一句不用任何修辭的直白的話，便是：“乖妹妹呀，好妹妹呀，算俺求你啦！新領導上任盯着俺看哪！俺剛升職全公司都盯着俺看哪！你行行好千萬別出岔子吧！你出岔子他們找的不是你可是俺哪！”只是旺姐向來威風慣了的，又看多了穿越宮鬥劇，以爲對下人只能說狠話，不能說真話，故好話也要往難聽了說。
可期心高氣傲。換作以前，必是忍耐，並不敢還嘴的。然而如今，她早不是那個初來乍到，見了誰都要鞠躬賠笑的小姑娘了。何況有了林典武做靠山，便敢囂張。聽旺姐出口似主子訓奴才似的，當即冷笑道：“你道你在侯總面前吃得開，升了一副總，便敢來跟我作張作勢？你以爲你這屁股是坐穩了的？別老拿自己當主子看。苑總早跟我說了，考慮給我調崗。不在開油也就罷了；若在開油，我告訴你，咱走着瞧，指不定將來誰管誰呢！”
她這一番話，往任何一部宮鬥劇裡一放，一個丫頭說出這樣大逆不道、忤逆犯上的話，莫說她主子饒不了她，身爲一個下人這樣喧賓壓主，觀衆也饒她不過。好在石可期在這部三不三四不四的小說裡充着一個花旦，俺身爲導演也不能趕她下場，所以還給她戲唱。
那旺姐一聽，不料得她說出這樣的話來，氣道：“你……你……”你了兩聲，卻順不過氣來。旁邊貧哥忙扶了她，替她揉胸拍肩，一面朝可期嚴厲道：“怎麼說話的？領導訓話你就這態度？你是不想在這兒幹了？”可期白了他兩個一眼，不吭聲。那旺姐平了平氣，指着她罵道：“小賤蹄子，你敢跟我歪眼珠子！就你這德性，要調崗，哪個部門敢要你！我今兒不管教你，你還真不知道厲害了！我就知道我今兒升了，你是不爽利。中午大傢伙吃得好好的，偏你那難看的嘴臉，我都瞧在眼裡！如今辦公室就指我大，你是哪根蔥，敢跟我使性子？”
可期冷聲道：“旺姐兒，你當你是我大舅子，大姨媽？你升了職，我爲什麼替你高興？柯主任走的時候，你連屁也沒放一個，更別提爲她餞餞行；你升了職倒好，來不及似的拿辦公室的錢下去替你慶功——這還算小的，你春晚往自己兜裡放了多少錢，我是沒替你數着，只怕貧哥也知道。你升得上來，靠的是關係還是馬屁，你自己清楚，也不須我說。侯總來了，跟個狗似的跑去巴結；開油是窮得一滴油水也沒了，一處空地兒也騰不出來了？就給裴總安個接待室，教他坐那你兩個抱着睡覺的長桌子？炙手可熱的，你忙不迭的拍馬；一朝下馬的，更是毫不猶豫地落井下石；當真仗勢的，任他幹活不幹，你也使喚不敢；便似我這樣的軟柿子，你纔好揀來捏，逞你的威風。你是主子是奴才，不錯；想你年輕時，難道就不是奴才熬出來的？你不過是奴才的年數比我多了些，逢迎上下的本事比我長了些，你跟我也不過五十步笑百步，你個王八惡婆娘更年期，你跟我得意些什麼？”
她說得痛快，竟不顧厲害，將憋悶心中許多日的話兒，一股腦兒倒了出來。聽得旺姐花容失色；又聽她抖出這許多事來，破口大罵道：“你這賤貨養的小□□……”可期越發冷笑，道：“旺姐，我奉勸你嘴裡放乾淨些。前臺比不得別處。人來人往都在眼裡呢。”旺姐“呸”了一聲，道：“我今兒還跟你說明白了，你想調崗，除非你從太見滾蛋。你跟我作對，我瞧你什麼下場。”
貧哥忙勸她道：“你歇歇氣，歇歇氣。回頭我跟可期好好講。你兩個在前臺這樣大呼小叫的，給人瞧見，當真不像樣。”好說歹說，扯着旺姐下樓，去超市買糖哄她去了。
可期說了那些狠話，一時間逞強，本是痛快淋漓地爭了口氣的；可也不知怎的，念及素日委屈，眼淚又吧嗒吧嗒掉下來，竟哽咽出聲。她想着在前臺這般哭花了妝容不好，正要去廁所，忽的那接待室的門開了道縫兒，裡頭一個頭發花白的老頭顫顫巍巍地扶着牆，問她：“小姑娘，我在吃泡麪，你要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