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大梁吧唧吧唧吃着小籠包, 一面還將湯汁嘬得咗咗有聲。可期聽了，覺得有些饞；見那未收拾的碗筷尚有綠眼蒼蠅過來招乎，又是搓手又是磨腳又是捋頭的, 噁心得不行, 哪裡敢動筷？閒着無聊, 只好觀察金大梁的五官來。幾日不見, 人越發的清健, 見他：身軀凜凜，相貌堂堂；氣度雍容，氣象萬千；渾身散發着能電死人的氣質, 滿臉密佈着打持久戰的痘點；一雙眼光射寒星，幾多痘斑交相映；此臉過眼君不忘, 十萬痘痘入夢境。早有後人作歌贊曰：
一閃一閃亮晶晶, 滿臉都是小痘丁。
長在臉上放光明, 好像許多小星星。
可期平素也不是個極毒舌的，不過是一般般的毒舌；對於一般般的事情, 她也不開口毒它。但是望着這張挑戰審美極限的臉，她也終於忍毒不禁，苦道：“近來我瞧南國紅豆產量下降，原來全長你臉上了！善哉！”
石可期說完這話，旁桌一對小男女當即看過來, 手捂着嘴吃吃地笑。大梁見毒, 也不以爲意, 擡頭呵呵一笑, 道：“相思的嘛！”
可期道：“你是怎麼瞅上我的？咱也沒見過幾回面。你怎就瞧我入眼了？”大梁呵呵笑道：“咱見了好幾回面。新員工培訓時我便坐你邊上。那時只是瞧你順眼, 卻沒與你搭話。及至後來跌進黃河——事後回想，實則也算不得什麼險境——只是在當時, 因浪頭打來，被猛灌了幾口水，眼前模糊一片，道是自己真要丟了性命。水中胡亂撲騰，竟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後來睜眼一瞧，便是你在我面前。便是你了。”說罷收了笑，只定定看她。
可期睜大眼睛道：“黃河漂流那日，你是跟我們一道的？我怎不記得？”大梁嘆口氣，道：“你還揍過我，你記不記得？”可期道：“我們又不認識，我幾時揍過你？”大梁咽口唾沫道：“我原先只道什麼韓劇美劇都他媽的瞎扯蛋，原來失憶這茬竟是真的！——你真不記得？你確定？”
可期支吾道：“……唔，如果非要說……我……我當日酒醉，似乎確曾夢見自己拳打鎮關西來着……但那是發夢！我這般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自打生下來，從沒打過人！”大梁嚥下一口包子，道：“從未打過人？從未打過人？你確定？”可期極堅定地舉右拳發誓道：“從未打過人！……呃，除了七八年前，可能有那麼七八次，出於正當防衛，踢了七八位男同學的小雞。那是正當防衛！我從沒打過人！”
旁邊那對小情侶再也憋不住了，哈地一聲笑出來，又急忙捂住嘴。大梁連聲道：“太丟人了！太丟人了！咱們換個地方說話！”結了帳，就來拉可期的手。可期忙掙脫開，道：“太快了！太快了！”大梁呵呵一笑，道：“快什麼！我的腿也讓你摸了，你的手還不讓我摸？”可期死活不讓，道：“你以爲你是我的誰？”大梁道：“我肚子裡那條蟲子還沒吐出來。”可期仰頭長嘆一聲道：“蒼天哪！”
大梁道：“走吧，咱換個地方。”可期問：“去哪？”大梁道：“你家。”可期道：“……開什麼玩笑！”大梁道：“不開玩笑。我送你回家。沒別的想法，真的！呵呵。”
坐地鐵換了一次車，至兵事陳列館。大梁同可期一道下了車。出了地鐵，兜眼便是一個全副武裝的士兵。大梁道；“好傢伙。你們這兒還有軍隊駐守的？”可期道：“可不是！這兒兵部對着鐵道部，旁邊還有個拍AV的，不遠又是驛站。來往人既多又雜，又有不安好心，來靜坐來生事，還有來割鼻子的。不多站幾個兵，這兒的人哪裡安得下心來？”
離了主道，拐進那條通向西驛的、極是熱鬧的小街。見街上人來車往，熙熙攘攘，左右又有各式小攤小鋪，各有招攬吆喝聲、討價還價聲，熱鬧非比別處。大梁道：“你這住處不錯。吃的多，玩兒的也多，交通又便利。下回換房子，我也想着搬過來。”可期道：“我就到家了，也毋須你送。你這便請回罷。”大梁道：“送佛送上西，怎的半途就回去？”可期指指前面的小區，道：“我就住那兒了。你快請回罷。”大梁執拗不肯。
及送至樓下，可期又道：“這回是真到了。你快回罷。”大梁道：“渴得緊。”可期道：“街上有糖水棒冰，有綠豆湯，有冰鎮可樂。你自去買便是。”大梁道：“我前些日被你白白打一頓，爲你生吞下一隻菜青蟲，今兒將你從那大食毛人虎口中救出來，方纔又親自大老遠送你回來，你這狠心的女人，如何連水也不給口喝？”
可期不過叫他自去買水喝，不想他編排出這樣一大通話來，倒似欠他的一般。只得道：“罷了。你跟我上樓。”兩人雙雙上了樓。可期拿鑰匙開門，一面回頭道；“你在這兒等着，我進去拿水給你喝。”大梁伸腳就要進。可期忙攔了住，道：“你是什麼人？哪個讓你進門了？”大梁道：“先前你救我出黃河；我亦對你以身相許。你百般地摸了我的臉，留下許多痕跡，我也沒哼得一聲；今兒你又盡情地摸了我的腿，我也沒道一句不是。你這絕情的女人，你我既有性命之交，又有□□之緣，如何連門也不讓進？”
可期捧住自己的小心臟，長嘆道：“媽——呀！”大梁跟着推門要進去。可期忙道：“你等着。我屋裡亂得很。單身女孩兒的屋裡，哪能隨便進的？你等我三分鐘。待我收拾一下，容你進來。如何？”大梁聞此言有理，於是收回足來，道：“行，你先去收拾。”可期見大梁退出門外，當即擡腳自進了門，“砰”地一聲關了門去。
金大梁果然乖乖等在門外，掐着表數到三分鐘，於是敲門。裡頭有人回道：“甭敲了！沒人！”大梁道：“我收電費的！”裡頭有人回道：“我頂你個肺！滾！”大梁受了傷，沉默半晌，平復一番，又敲門，道：“石可期，你對我究竟有什麼不滿意？你說出來，我也好死心。”裡頭也沉默半晌，果然這問題費思量。隔了一會，裡頭人回道：“你……滿臉都是痘痘！”
大梁拿手機，對着走廊上的燈光照自己的臉，滿臉痘疤不說，鬍鬚碴子也沒幹淨，吃包子又往衣上沾了些油膩，果然是一副民工扮相。照了一會兒，道：“最近是痘痘是生得有些茂盛了。”又衝門裡頭喊道：“等我痘消了再來尋你！”裡頭那人回道：“你下輩子吧！我等你！”
下樓走回街上。忽聽得前面有人一聲呼喝，小攤販一鬨而散，四下作逃。前後都聽得有摩托隆降聲，又由警燈絢亮，由遠至近。有一干未及逃走的，便即有警察上來問詢，或收或繳，處置不一。攤不大的主兒早捲鋪蓋跑得遠了。不過五分鐘光景，一條熱熱鬧鬧的街竟做了鬼街般的冷清，只餘烏幽幽的警燈，在街上一字排開地閃。本朝詩人白居不易，做了一首詩，單記那其中一個小攤販，是個賣衣服的老嫗，題曰《擺攤婦》。記如下：
擺攤婦
苦城管也
擺攤婦，當街擺攤賣衣服。
滿面塵灰憔悴色，起早貪黑眼圈烏。
擺攤得錢何所爲？一雙兒女正讀書。
可憐身上衣衫舊，不忍換新有如無。
豔陽高照何廕庇，暴雨傾盆少穹廬。
擺攤一日無所入，尚須繳款有房租。
翩翩摩托是誰來？執法城管行公務。
手把警棍口稱令，回車圍堵不容出。
一攤衣，千把塊，城管沒收惜不得。
兩聲訓斥一罰單，老婦將哭淚也無。
遠遠聽見幾聲呵斥，又有哭爹罵孃的聲音。隔了一會兒，街俱冷闃，大梁不明所以，想着沒好事，也不敢再往前走，只怕惹上什麼事情。於是往回轉，又上了可期那棟樓，找着她門，敲門道：“街上一時走不了人！你容我避一避。我瞧風頭過了就走——你別不信。不信你往窗外瞧瞧！街上連個人也沒了，都是警察！”
門果然開了。可期道：“這一帶是挺亂的，誰都來擺攤賣東西。想是上頭管的嚴了，故今兒城管傾巢出動，說是整肅，我猜也只是嚇唬嚇唬他們罷了。”大梁道：“常有這事？”可期道：“也曾撞着一回。只是這回城管多些。你說得對，先避了風頭，一會兒再走纔是。”遂引他進了屋。那門廳是極小一個走道，一頭廚房，一頭主臥，中間廁所，旁邊可期的小臥。那門廳也無處可坐。
可期令他除了鞋，延他入屋。那小屋不過十來平，牀一張，桌一張，椅一把，此外尚有一堆衣服，也不知髒的乾淨的，凌凌亂亂地堆在角落。大梁又咽口唾沫，問道：“這個……有男人住這麼？”可期道：“哪有男人！我一個人住。”大梁道：“真的你一個人住？你確定？”一面自思道：“家務紛爭已成爲威脅婚姻的頭號催化劑。這般樣的老婆娶回家，將來怎麼過日子呀？”
可期也知屋裡不整，臉一紅，道：“我又沒料得有客人會來！平日裡也不是這樣的。”大梁道：“平日裡怎樣？”可期道：“平日裡接客，就把衣服塞了牀底下去。”大梁趕緊扶住牆，又問：“你那地上堆的衣服，是洗過的還是沒洗過的？”可期道：“有的洗過，有的還沒洗，我哪記得清！”想着也有些不雅，忙道：“你坐着，我收拾。”大梁問：“坐哪？”原來那椅上也堆滿了衣服。可期指地上，道：“地上呀！這木地板可不是白鋪的。我都擦過了！乾淨得很！坐吧！”
大梁扶扶眼鏡，仔細尋找地上可坐之處。終於在一堆衣服、一隻熊貓、一張紙、一包海苔、一塊香蕉皮、一張冰淇淋的包裝紙、一瓶喝了一半的橙汁、半碗吃剩的麻辣燙、半碗吃剩的方便麪、半碗吃剩的牛筋面、半瓶老乾媽、半包吃剩的梳打餅乾和半杯隔夜的菊花茶之間找到了可以容下雙股的空地。正是：
窗畔豆豉千秋醬，門前泡麪萬年湯。
他四下張望一番，默默感嘆兩次，拿起那張寫了字的紙，奇道：“咦，這是什麼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