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南濤豪道：“這石頭果真敗家麼？”可期復以官話道：“石不敗家家自敗, 色不迷人人自迷。自古而今，哪枝花是不謝的？哪個人是不死的？哪個朝是不亡的？可知這烈火烹油、鮮花着錦之盛，只是一時, 都是要敗的。這石頭不過是趕巧兒, 敗了兩家罷了。若挪去第三家, 一直擱着不動, 那第三家也是要敗的。”
南濤豪道：“你這石頭的故事說得雖有意思, 卻不是說給外邦人聽的。你的外語我聽了，是極好不錯。只是你到底是辦公室的人，你領導也沒在這兒, 我們也做不得主張。你既有這個意思，我們同人力, 還有辦公室, 都招呼聲, 且看旁的領導怎麼說。”可期嘆道：“你們要我領導拿主意，那左右是沒戲了。我不過隨口一說, 先前做過導遊罷了。這導遊你們從外邊聘也是一樣。不必勞煩了。”說罷怏怏告退。
隔了三五日，許慈旨便來前臺同可期講道，這事領導許了。可期那日在會上說了自己意願，其後想着到底不是前臺的活，必是沒戲, 故早拋了腦後。此時許慈旨來說允了, 她倒是一愣, 道：“當真？苑總允了？柯總允了？旺姐兒亦允了？”許慈旨道：“柯總旺姐允不允我不知。只是苑總一聽便應了。只說正想你有什麼機遇鍛鍊鍛鍊。如今正巧有這樁事。又聽南總左右誇獎你外語不錯。這便準了。那一週的文化體驗課, 也全要你張羅準備。經費是有的。你花了錢, 只管開□□報銷去。其後還有另外的課時補貼，我到時一併發了給你。”
可期聽了, 不由心花怒放，奇道：“怪哉，怪哉。咱公司個個會說鳥語，說得好的多了去了，怎這樁吃喝玩樂的好事落在我頭上？”許慈旨笑道：“事業發展部那些人外語確是極好的，只是個個有任務在身，皆走不開。我們人力忙着招待前招待後，哪個有力氣帶他們在京城旅遊？這回你既毛遂自薦，有你接客，自然好過外頭聘來不知太見底細的導演。領導允你還來不及呢。你只好生跟他們說話。只要不衝撞人家，怎麼着都是成的。這兩日回去，瞧瞧有什麼初級官話教材來，預備着給他們上課罷！”
可期道：“我若給他們上課，誰來坐這前臺。”許慈旨道：“這我便不知。不過想來領導自有安排。你問你領導去罷！”
過了小半日，果有旺姐來找她說話。聽她囑道：“我知你下個月要帶那撥大食來客。既是領導排的，你只管用心準備去——只是前臺的事也不可落下了。授課那幾日下午你去授課，下午我或叫項一詩來替你。早上的班卻還得你自個上。聽明白了？”可期點頭稱是。旺姐又道：“這一撥一共來十一個人。名單我稍後發了給你。賓館訂在民族飯店，你一會去落實。接機有他們項目部的人去，你不必操心。下下週的週一他們來開油。那時須將各人姓名的桌籤備妥了，另還有些領導也參會。名單等確定了便告知你。待他們來時，咖啡與茶水都須備妥。萬不可出一點半點差錯。都明白了？”可期又點頭答應。
其後幾日忙得不可開交。金大梁來瞧她，可期也沒空搭理；約她吃飯，她也推說忙回絕了。隔數日接了旺姐的郵件，裡頭附了十一位大食來賓的姓名。可期一打開那Excel，登時被那一串名字鎮住了。第一位的名字擱Word裡用四號字佔兩行無壓力。第一個名字是“穆罕默德”——十位男賓中有七位姓名裡包含“穆罕默德”，兩位男賓姓名裡雖然沒有“穆罕默德”，但是分別有“穆罕默德”的變體“穆哈媽的”（Muhammad）和“媽哈穆的”（Mahmood）。剩下一位男賓名字與穆罕默德沒有關係，叫作“歡他媽的”（Juan Tamad），後來知道此是東海呂宋島人擱在大食國的後裔。剩下還有一位是女賓，名叫“媽哈（Maha）”，意爲美麗的野母牛。
這一干賓客姓名的平均長度遠遠超過了京城醫院看病的排隊時間，如何能容納在長僅二十公分的桌籤中？可期無法，只得取各人姓名的首個名字；末了打印出一堆“穆罕默德”來。旺姐來查工，見了只是搖頭，道：“總得把姓氏添上纔像話。”可期道：“那一行字肯定排不下，字體不知得變得有多小。”旺姐道：“只能做兩行打印。你瞧着辦罷。”
過得一週，果然有一行大食人來了。那當頭的一個身長足有兩米，頭上包着大頭巾，頦下長着長鬍子，瞧着總得有四十歲光景；不笑的時候看起來直如凶神惡煞。此人名字比他的身長還長，叫作“薩伊德穆罕媽的波啊卡啊卡啊哥”，當然這種程度的名字跟他的同伴比起來只是一般般的長。可期看他一眼，覺得他不好應付。
週一上午在一號會議室有歡迎式。開油公司總經理裴精光同志致辭，集團也派了領導下來表示歡迎。中午在公司地下一層朱食匯設了歡迎午宴。午宴後上來時，許慈旨便領着一干人來見可期，指着可期以鳥語介紹道：“這位石小姐是諸位的漢語老師兼導遊。這幾日有什麼不便宜的，或找我，或找她，都是可以的。”那穆罕媽的波啊卡啊卡啊哥便操着口音極重的鳥語，問道：“這個難道不是你們公司的接待小姐？”許慈旨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解釋讓前臺來當老師這事。可期當即流利答道：“因爲是接待小姐，我對公司的日常事務非常熟悉，又負責公司後勤與人事。我本科主修國文專業，對我大唐國曆史文化均有心得。我相信無論您是想了解我太見公司，還是想了解我大唐國，我都會是一位很好的導遊。”說罷露出個禮貌性的標準微笑。
卡啊卡啊哥聽了，倒似教這小丫頭嚇了一跳。隨即也笑了，道：“你不錯。”許慈旨聽了，也在一旁接口道：“是啊是啊。她很不錯。她非常瞭解，各方面都瞭解。有什麼問題都可以問她。你們可以交換一下手機號。在長安期間有什麼事都方便聯繫。”卡啊卡啊哥於是跟旁邊一個比他矮了四個頭的包頭男說了嘰哩咕嚕一堆話。於是旁邊那矮些的包頭男掏出手機來，轉向可期，念那手機上的號碼道：“One free night sex sex sex oh free sex tonight...”可期道：“對不起。沒聽懂……”那矮包頭男又慢慢念一遍，還在幾個字上加了重音，道是：“One free night， sex sex sex， oh， free sex tonight...”可期一臉黑線，道：“你能把手機直接拿給我看麼？”拿過來看，原來是13966603629。
接下來幾日便天天與這一干大食國民上大唐語言文化課。美其名曰文化體驗課。其實質內容並不比幼兒園大班高級多少，顛來倒去地念漢語拼音。偏偏學生並非幼兒園小朋友，不但是成人，而且是無法溝通的成人。先時兩課，衆人對博大精深的大唐語言文字還算興致盎然，動不動舉手問可期“草泥馬”是什麼意思，還要求她教授七十二種對於Fuck的不同表達。學了兩課，聲母韻母沒有弄清楚，幾個對於Fuck的不同表達已經個個爛熟於心。
到底可期是個臉嫩的，年紀又小，也鎮不住場子。再說是些須得好吃好喝伺侯的老爺們兒，一個也開罪不起。他們愛學學，不愛學你也沒法子降他。又不當真是學生，還作興考試的。第一天四節課，兩節課在討論Fuck和Mother Fucker的各種表達與變體，剩下兩節課，可期照着一黑板的拼音念，愣是沒人跟他。卡啊卡啊哥還在思考“草泥馬”究竟是名詞、動詞還是形容詞；穆哈媽的和媽哈穆的使用新學的漢語詞——你他媽，我他媽，你妹妹，你媽媽——進行配對練習；兩位穆罕默德在電腦上聊天；兩位穆罕默德在電腦後面聊天（以爲老師看不見）；還有兩位穆罕默德正在唯一的女性大食人媽哈小姐跟前殷勤。只有那個呂宋後人，名叫“歡他媽的”，靜靜坐在後排角落。可期說一句啊，他果然跟一句啊；可期說一句撥啊八，他果然跟一句撥啊八。真是好學生呀。
頭日課下來，可期去跟許慈旨反饋意見，說是學生都很可怕，一個都不聽話。許慈旨嘆口氣，道：“沒事，你把他們哄開心就成，也沒指望他們真學什麼。”可期道：“不都是國家石油公司的工程師麼？好歹也算有文化的。來都來了，怎麼就不肯聽課？”許慈旨道：“要不你安排個考試給他們。軟件課是有考評的，最後結果會交回給他們自己公司。你也打個分上來。回頭我跟他們說。幸許他們對你的課程略認真些。”
事實證明，許慈旨的建議還是很……多餘的。任她怎麼苦口婆心，任她怎麼拿考評作要挾，思考的還在思考，瞌睡的還在瞌睡，聊天的還在聊天，泡馬子的還在泡馬子。思考和瞌睡的也就罷了，至少也不影響旁人；一直說話的算什麼事呢？這時穆哈媽的和媽哈穆的深情接吻的波波聲已經穿越時空的阻隔，完全徹底地蓋住了她的撥啊八得啊嗒。可期登時火了，準備像當年的中學老師一樣朝壞學生扔粉筆頭。這裡儘管沒有粉筆，但是有馬克筆。她一手拿起了馬克筆，一手拿起了馬克筆帽，高高舉在空中，大聲吼道：“□□！□□！□□□□□□□！”說着兩手握拳，用力一合——還筆入帽。
欲知這些大食學生如何答應，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