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三年,葉青梧第一次走出深宮。
煙雨朦朧的雨絲之中,一身煙色長袍,葉青梧緩步走在小巧精緻的窯磚之上。煙雨南國,悲悲切切,葉青梧卻無悲無喜。
三年,似乎她變成了那個冷心冷清的年輕姑娘,這一次,不再疾病纏身,這一次,不再心碎神傷。
然,南國四百八十寺,她願再做一次香客,只爲那人,只爲那人能時時入夢來。
爲何?爲何?
既是心甘情願的救她,爲何三年遲遲不肯入夢?
雨絲密佈,散落在肩頭,葉青梧停住腳步,伸出手將這微涼的雨絲接在手中,暮春時節,春雨紛紛,仍帶着一絲涼意。
身後腳步聲啪啪作響,葉青梧沒有回身,身後之人卻微微朝她抱拳行禮,“姑娘,攝政王傳來消息,加國戰事已起,請姑娘早作打算。”
葉青梧聽完繼續向前走去,身後的人微微搖了搖頭,將一頂油傘撐在她的頭頂,爲她擋去雨絲。
葉青梧仍舊沒有說話,走過拱橋,走過長廊,她靜靜的望着無邊無際的雨幕,似乎天地之間只剩下她一人。
方懷咬了咬脣,不敢出聲打斷,直到天色漸晚,他才輕聲提醒道:“姑娘,我們該回了。”
葉青梧微微點頭,起身再次走進雨霧裡,濛濛春雨,細若牛毛,可走的時間長了,身上難免還是會沾染一絲潮氣。
回到下塌的客棧,方懷問:“姑娘,我們是否要趕去加國?”
此去加國數千裡,若要去,必然要儘早出發,戰事一刻不等人,若是遲了,不知會如何?
葉青梧依舊沒有說話,身上的煙色斗篷被解下來,方懷上前接過,卻沒得到一個答案。
這三年來,葉青梧大多時間就是這樣一個狀態,若非必要,她甚至會一個月不說話。
“下個月便是皇上喪滿三年的日子,太子殿下也該登基了,姑娘,莫要顧此失彼啊。”
這樣的話也就方懷敢說了,換了任何一個人都是不敢說的。
葉青梧幽幽迴轉身來,淡然的眼底無悲無喜,彷彿在說着與他不同的故事,“後天一早出發。”
“那明日……”
“去梵音寺走一遭。”
方懷應了一聲,葉青梧進了裡間的房間休息,三年來,她休息的時間很多,時間久了,反而不怎麼能夠睡着。
睜着眼睛靜靜的望着帳頂,三年前所有的一切再次在她面前鋪陳開來。rx14
三年前,回來之後她曾經去過太醫院的地牢,也見到了洛熠宸讓人特意留下的涼心公主,可葉青梧未曾想到,她見到的涼心公主會是那般模樣。
以前風姿優雅韻味十足的女子,在一個甕中,見到她的那一刻,她腦中忽然想起了甕中之鱉這個詞。
她披頭散髮,長髮覆蓋在翁的周身,只露出一張髒兮兮的臉,再也看不到曾經的美麗。短短几個月的時間,她變成了一個她無法想象的樣子。
她看着她,心潮平靜,可是,涼心公主卻不能平靜,她尖聲大叫,可是,嗓子已經被毀掉了,只能發出乾澀刺耳的聲音,卻無法辨別她究竟活了什麼。
洛熠宸爲何讓涼心公主變成了這般模樣?他對她恩寵有加,爲何也會將她變成這個樣子?
時至今日,葉青梧百思不得其解。
她終究未曾留下她的性命,這樣的一個人,活着還不如死了吧?
她不知算不算做了一樁好事,她了結了她的性命。
“你贏了,你贏了,葉青梧,終究還是你贏了!”尖銳的女聲大叫着,葉青梧看着她的臉,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清晰,“從相識,到如今,十幾年,短短几次的見面不及我十幾年的相伴,你贏了!”
話語的最後,像是低低的抽泣起來,葉青梧無法體會她的悲傷,卻道:“常言道,長情不如久伴,爲何我十幾年的相伴終究還是不能阻止他將你的樣子刻畫在他的心頭?爲何?爲何?”
尖銳的聲音充滿不公平對待的不滿,葉青梧只能冷眼旁觀。
她知道,她又夢魘了,同樣的一個夢早已做了無數遍。
“你是誰?”她問。
“我是誰?哈哈,你問我我是誰?”
女聲瘋狂而尖銳,葉青梧明知故問,這樣的聲音她並不熟悉,但是,她這一生與女人的糾纏只有兩人,一個是她的母親,一個則是涼心公主,前者給了她生命,而後者,給了她無盡的苦難。
“爲何這樣說?”她又問。
“都是宿命啊……”那人幽幽的嘆息着,像是在後悔曾經的作爲,葉青梧不催促,卻在下一瞬醒來。
身上涼颼颼的,竟是又出了一身的冷汗。
裹着被子靠在牀頭坐了一會兒,黑暗之中,她望着自己的掌心,掌心之中,條紋曲折,她早已看了千百遍。
下牀推開窗,雨已然停了,她靜靜的站在窗口,心中一片荒蕪。
摸了摸懷中的平安符,葉青梧微微抿了抿脣。
想了一下,她迅速從房中翻了出去,沿着蜿蜒的街巷一路向前,腳尖點過,積水濺出絲絲水花,在寧靜的夜裡綻放又消失。
從客棧到梵音寺,一直到天明時她纔看到那座佇立在雲端霧靄之中的寺廟,沒了另一人的陪伴,路途似乎格外遠。
她站在山腳下喘了口氣纔開始爬階梯,步步向上,也學着那人的樣子一步一個臺階,一直到拂曉時分,終於站在寺廟之外,和尚們做早課的聲音似乎從裡面傳來,葉青梧輕輕推開廟門,出乎意料,幾年前見到的老和尚正站在門後。
單手持着佛號,“阿彌陀佛……”
葉青梧也忙雙手合十還禮,以往她是不在意這些的,可是,若能爲那人積德,她願意這樣去做。
“大師別來無恙?”
“老僧無恙,有恙的是施主。”
葉青梧一怔,“大師此話怎講?”
“施主若想平安,今日之事,不做也罷。”
葉青梧再次怔了怔,捏緊袖中的東西,她又問:“大師爲何如此說?”
老和尚搖了搖頭,卻沒有說話,他再次唱了個佛號,轉身遠去了。
平安符在手中攥了又攥,葉青梧終究還是朝前走去,站在那一棵許願的大樹前,葉青梧腳尖一點,將平安符也掛在上面,微微垂首合十,心中祈禱了一會兒,再次擡頭看了看那在清風之中搖晃的平安符,轉身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