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棄的區域, 街道上散落着零落的碎片。
一家藥品店,大門殘破,裡面的貨架七零八落。木質地的夾板在棱角上磕出淺的木色。
當鏡頭繞過橫着豎着遮擋視線的障礙物, 可以看到靠牆躲着的兩個人。
黑色捲髮的少年穿着皮質拖鞋, 潮流的花襯衫。此時他正扁着嘴, 縮在兩膝之間的大腦袋上掛下兩滴眼淚。
“再哭就把你扔出去。”紗容有些頭大。
“要……忍耐。”藍波吸了吸鼻子, “你還沒告訴我你的名字呢……唔!”藍波的頭被大力按了下去, 額頭砸在地上,尖銳的木渣、玻璃碎片硌到皮肉裡,腿也被不溫柔的壓迫扭得很疼。然而藍波還沒來得及發出痛呼, 一陣比煙火更絢爛的爆破聲從頭頂發生,距離過近以至於耳朵不能分辨而發出轟鳴。玻璃連着窗戶木邊框以及碎石磚被衝擊波掀飛, 有些直接鑲嵌進對面的牆壁、貨架, 有些在撞擊中爆炸成更細小的顆粒。
隨着轟爆聲的迅退, 磚塊伴着碎片像是垃圾鬥傾倒灰塵般兜頭而下。鋪在地上迷起一層薄霧。
“咳咳……”好不容易將令人疼痛的姿勢轉回,藍波趴在地上咳嗽。
紗容擡起頭看向爆炸傳來的方向, 原本還算得上完好的窗戶現在就像是直接在牆壁上開了一個洞,已沒有窗戶的模樣。裸/露出紅色磚塊的粗糙傷口還往下脫落粉塵。
按住藍波,紗容挪近洞口側耳傾聽一會兒,再小心上移觀測外面情況。一邊的藍波大氣不敢出。確定附近可視範圍內沒有追兵,紗容拎起藍波選擇視野障礙而易於隱藏行蹤的小巷。
疾速而輕盈的腳步聲旁跟着踉蹌倉促的雜音。像是不同調的協奏潦草地被書寫在狹窄的英語練習本的三線格上。
“我我……跑不動了!”藍波甩開紗容的手, 撐着膝蓋踹氣, “難受……死了, 肺、肺都要炸了……”說話的聲音不像是吐出來的而是抽氣的縫隙裡的一陣陣泄露。還有因爲恐懼、慌亂而撩撥得疼痛的神經, 疲憊和委屈順着額角的汗水滾落, 在地上砸出的溼點像是夏季暴雨的前奏抑或是積蓄過多而墜落的眼淚——很想十代目,只要他在的話一切都會順利的吧, 不會像那個丫頭只會兇他……
“我准許你停下了嗎?”紗容一步一步走到藍波身邊,一把抓住對方軟軟卷卷的頭毛——手感不錯——揪着走。
“疼疼疼啊!”
藍波彎着腰七扭八拐地跟着頭皮上傳來的力道跑路。
偷眼看頭上的女孩,沒有紅暈的臉色可以稱得上蒼白,只有額頭微微沁着汗水。
一想到對方不過是個10歲出頭的小女孩,在戰鬥後連續一天一夜帶着他跑路還可以臉不紅氣不喘,藍波鼓了鼓臉,邁開軟綿綿跟踩着棉花似的腿,也跟着悶頭跑起來。
不過……
可以不可以把抓在他頭頂的手放掉啊!
他又不是牛不需要牽着的啦!
夕陽在身後暖暖地罩在廢棄的街區,照出溫暖的顏色。
像是遠古的歌聲,簡陋的樂器。
天黑不過一瞬間。
折掉半截的樹,老式的房屋退潮般朝身後涌去。
紗容猛地一甩胳膊,把藍波甩了出去,自己耷拉着肩膀,在疲憊感中尋找最適合的呼吸。藍波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喘氣。
現在離那片廢棄街區已經有一段距離,他們來到了遠離公路的樹林裡。
紗容伸手摸了摸後背,再放到身前張開手心——潮溼的液體染紅指尖,帶着不新鮮的深色。果然不是汗啊……
在硝煙中隱卻的血腥味在空氣中隨着蒙在布料中的汗水嫋娜蒸騰而出。
那些漫灌而下,濡溼襪子的鮮血讓人像是腳踩在泥濘裡一樣不舒服。
“你還真是奇怪啊,”一邊爬起來的藍波找一棵樹靠坐着,“跑的時候不累,現在休息了一會兒反而開始喘了。”
紗容睜開眼,飄忽地眯了藍波一眼。
“我去洗個澡,你不要偷看。”
“藍波大人才不會幹偷看女生洗澡那種事情呢。”
〉〉〉
穿着背心在溪水中浸泡一會,不過溪水太涼,紗容也不敢泡太久。
升直手臂,將那件背部早已被血藍色的背心慢慢往上掀。
蒼白的指尖細微顫抖,冷汗從鬢髮裡和着溪水流下。
衣料已經和背部黏在一起了,微微用力,重新撕裂的傷口就會從破開的幹血塊中溢出新的血液。
急促而淺地吸氣呼氣,然而緩慢地一點一點地剝離,像是慢慢蠶食、齧噬……紗容惱火而暴躁地將背心從正面撕裂。布料發出脆弱的裂帛聲,帶着細微的脫線。
伸手夠到背後,拉扯着布料的邊緣繼續拉扯。
一邊疼痛的顫抖,一邊更加煩躁地繼續。
背後的水突然發出嘩啦聲,是誰摔進了小溪裡。還腳底打滑地整個摔坐了下去,打破的水花甚至撲濺到她的頭髮上。
紗容冷冷地轉過臉就看見藍波一身狼狽地從鵝卵石和泥巴混雜的溪水底部爬起來,手裡還抓着岸邊的雜草以及連着斷裂的根部的一點未被洗乾淨的泥巴。
水珠從他的捲髮裡滾落,在他的臉上滑下。
打溼的襯衫和西裝褲黏膩地貼在身上,一隻拖鞋懸懸地掛在岸邊。
“對、對不起!我沒有要偷看!”一瞬間對上對方漆黑的眼睛,藍波從失衡的落魄中反應過來,急忙捂住眼睛側過身,一張臉漲得通紅,“我只是一個人有點害怕……不,我就是過來散散步,不小心腳下滑了一下……”
一邊急速地語無倫次地爭辯,一邊開始尋找回正常的肢體語言。
藍波揹着身想爬回岸邊,然而不到腰部的溪水像是有什麼魔力吸住了他的腳步。
那些如菸絲般纏繞而過的紅線真越過他遠去、消逝。
像是落入盤中的潑墨,一點點地煙雲消散。
手指插.入冰涼的溪水中,似乎還殘留着一縷一縷夕陽的虛幻的溫暖。
光片的晃盪中,有什麼在流逝。
藍波感到有什麼爬上眼睛喉嚨,像是水泵抽出身體內的水分。
在溪水中流淌的紅色原來不只是夕陽的餘暉。
隱約地在害怕什麼,不敢轉過身,因而脖頸像是生鏽了一樣,並懷疑自己聽到了咿呀咿呀的金屬摩擦的雜音。
面前的女孩正用手撩起散落到背後的長髮,避免它們黏上傷口。
在夕陽光的塗抹下,那片血肉模糊的背部顯得並不太可怕。
只是再定睛一看,那些殘留着黏掛在傷口和血肉混雜在一起的碎布料,以及從舊的深的傷口上翻涌出的新的淺色的傷口讓人頭皮發麻。
那樣稚嫩的肩膀似乎隨時都可以倒下,讓呼吸跟着風聲一起散去。
“你受傷了……什麼。”
問話戛然而止,藍波突然想起那聲爆炸。因爲擋在他身後所以受傷了嗎?或者是上一次手榴彈爆炸她踹飛他的時候?
藍波吸了吸鼻子,眼淚含在眼眶裡。
“怕了嗎,垃圾。”紗容撈起水撲過肩膀,讓那些水沖洗傷口。
“那樣的傷口要好好處理才行,這樣子會傷口感染的!”藍波急忙靠近。
“我有帶繃帶,”紗容轉過頭看藍波,“能幫我把傷口上的東西處理掉嗎?dare?”
像是撕扯一片一片的皮膚,而不是布料。
因爲那些連着肌理的人工材質下是裸.露的血淋淋的傷口。
藍波不管怎麼小心、怎麼放輕不聽使喚地顫抖着的手指也無法避免那些傷口。那些鮮血就像是詛咒一樣無可避免地染紅了他的指尖,溫熱、鹹溼。
在眼角的余光中,感受到一次一次的肌肉緊繃,和他額頭同時滑落汗水的手臂、肩胛,還有緊摳着掌心的手指。像是用自己的呼吸模糊出對方神經的紋路。
“……你不怕嗎?”試圖用說話來轉移注意力,減輕對方的疼痛感。
而未知的恐懼感一直淡淡地縈繞在藍波的心頭。
“有什麼好怕的。”紗容轉用餘光掃視了一下藍波,打溼睫毛的汗水讓她的眼神變得有些潮溼,“如果我有恐懼的話,它應該已經死去了吧。”
投放在被森林的邊緣割據的天空的視線有一瞬間的空渺。
爸爸說,「人害怕,是因爲活着。」
有一天你失去了一切,你會害怕地死去。或者,什麼也不怕了。
〉〉〉
暮色開始籠罩世界,森林的陰影層層遞進。
沒有篝火,爲了避免引起注意,在開始溼冷的淺夜他們只是身披暮色。
紗容纏着繃帶的身體外是藍波原先嫌熱丟在樹邊的外套,因而還是乾燥的,雖然帶着淡淡的汗味以及硝煙灰塵,但是還是給已經虛弱的身體以安慰。
藍波靜靜地坐在一旁,努力用身體的熱氣蒸發仍舊潮溼的衣服。
“休息一會,馬上趕路。”
紗容靠着樹幹閉上眼睛,手裡緊緊地握着匕首——□□裡的子彈已經用光了。
在還不濃稠的夜色中可以看到女孩那張蒼白的面孔,像是流盡血液的蒼白,混雜着微弱的冷汗。
沒有止痛藥也沒有止血藥,一圈一圈的繃帶繞上去,再一圈一圈被血浸溼成斑斕的紅色。現在套上那略微狼狽的西裝外套,似乎一切安好。只是不安穩的呼吸還是細語般泄露秘密。
紗容感覺到藍波一直像是守夜人放哨一樣看着她,想說什麼但是又懶得說,被昏昏沉沉的意識所牽扯,在迷惘的黑海里沉浮。告訴自己應該看看時間是否該趕路了,但是又想要多幾秒閉眼,太疲憊了,疲憊到了極點以至於不想要清醒過來。因爲那種疲憊也是一種折磨。
再次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凌晨,大概兩點左右,天空沒有曙光,但是原本黑黢黢的顏色中開始發灰髮藍。紗容是在反反覆覆的寒凍之中醒來的,四肢像是被抽去了溫度,腦子卻忽冷忽熱。連呼吸也變成了一件耗費力氣的事情。
不能再停留了……至少在自己到達極限之前……
紗容爬起來,卻發現藍波不在附近。
他什麼時候走的她一點也沒有發覺。
〉〉〉
憑藉藍波留下的足跡、印痕,紗容追到了原先剛逃出來的廢棄區。
不能理解好不容易纔跑出來,那個白癡爲什麼又折回,但是紗容還是不得不一頭扎入迷亂的小巷去尋找藍波。
除了按原路返回的尋找沒有別的辦法。
隨着時間的流逝,以及體力和精神力的逐漸消耗,紗容感到自己越來越煩躁——雖然她的表情是越來越冷漠。
當看到藍波偷偷摸摸、賊頭賊腦地從那家廢棄藥品店貓着腰跑出來的時候,紗容在一邊扯過他就是一拳頭砸他臉上。
藍波因猛然的擊打而側摔在地。
與此同時那原本鼓鼓囊囊塞在他懷裡的東西也亂七八糟地滾落出來,散在紗容腳下。
紗容這纔看清楚藍波可笑地把襯衫下襬系在腰上,扎得緊緊的。而那些藥品就被他塞在襯衫裡兜住。繃帶、止血藥、止疼藥、感冒藥……雜七雜八有袋裝也有硬紙盒的。少年敞開的衣襟露出的胸膛被咯得紅紅的。
“要、忍、耐……”藍波垂着腦袋坐在地上忍耐一會,默默地把已經打死結的衣襬再勒緊一點,跪在地上,毛毛躁躁地將藥品撿起來、塞回去,再抱着鼓鼓的肚子有些慌亂地站到紗容面前。
“喂……你不要哭啊……”藍波驚得把塞不下了而抓在手裡的一盒創口貼抖在地上,然而除了抓耳撓腮團團轉卻一點辦法也沒有。
“我沒有哭。”
眼淚從發熱的眼眶中滾落,而除了眼眶微微發紅,紗容的神色一直安靜着。
從那一刻起我就開始懂得,要理所當然地去承受生病和傷口帶來的痛苦。因爲失去依靠的孩子喪失了哭泣的資格。
所以我一直都不去在意。
只要不在意就不會那麼疼了。
可是現在……
好疼啊。
受傷的地方,很疼。
“對不起是不是我臉太硬了?要不……你輕點打?”藍波惴惴不安地小心地瞟了一眼,然而那雙漆黑的安靜卻不斷滾落淚水的眼睛叫他不敢直視。他只能像是做錯事的孩子一樣低下頭,扭了扭因爲在夜晚跑得太急而丟了拖鞋的光腳丫,可憐兮兮地央求,“不過能不能先上藥再打啊……”
一道反射的光線掠過紗容的眼角,來不及確定情況,紗容猛地撲倒藍波。
耳朵捕捉到機關槍掃射的聲音,在地面迅速拉近的瞬間,紗容想,也許她要被突突突,突成馬蜂窩了吧。
然而並沒有追擊而來的子彈,代替機槍的突突聲的是男人的慘叫。
紗容護住藍波站起來警戒着。
在晨曦的光輝中,一個拉長的身影從牆角的轉折處泄露出。
纖長的影子中依稀可辨飄蕩的帽檐和垂直下來輕輕搖晃的斗篷。
“誰?”她的聲音沙啞而虛弱。
“……我只是路過。”瑪蒙說。
他抿着嘴角站到那個狼狽的孩子的面前。
“瑪蒙……”
一瞬間放鬆下來的眼神,然後就那樣閉上眼睛倒了下去。
世界被放空成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