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內燭光暖帳,月光如水,傾瀉在一角窗縫上。更夫的更鼓穿透了濃濃的夜色,迴盪在偌大的閨房之中,像是江南煙雨峭壁中小船潸過河面的漣漪。
無憂啜泣着回過頭來,男人的眉目在朦朧的紗帳中變得模糊,只記得他的眉很濃,眼睛狹長,眼尾驕傲地上挑,有幾分熟悉,可她想不起來。
";不要......";她顫抖着瑟縮了下。
男人按在她肩膀的大手驀然縮緊,掐得她肩頭生疼。
";你是被逼賣入青樓的?";低沉的聲線,男人的聲音很穩重,一點也沒有登徒浪子的輕浮。
無憂怔了怔,疼痛讓她稍微清醒,還未回答,男人已經收回了手:";放心,我不會碰你。";
他轉身,在屋內的圓桌邊坐下,煩躁地抓起茶壺,一杯冰涼的茶水下肚。
";錢塘鎮的縣太爺年年都玩這花樣,也不嫌累......這樣的官,早該免了,也不知他通了多少財到上面。";
無憂在被子裡止了顫,她隱隱約約地聽到走廊上說話,他們稱呼這個男人大將軍,那他的身份定是極高的。
於是試探着問:";將軍,你能帶我走嗎?我要去建康城......";
";建康......?你是帝京人?";男人眉毛抖了抖,一下子轉過身,忽然又自言自語般搖頭,";我不能帶你走,我有要務在身。況且你白紙黑字簽了賣身契的,我拿什麼帶你走?";
無憂拼命地搖頭:";我沒有賣身......我是被人販子抓來的,我還要去建康城找我兒子......";
男人入口的茶水";咕咚";一聲滾過喉嚨,他輕聲重複了下:";你兒子......?";胡三娘果然沒一句實話啊,口口聲聲清倌,結果人家連兒子都有了......看來這女人真是被強擄來的。錢塘鎮那幾條地頭蛇他也略有耳聞,海砂幫、金瓜寨,勾結了縣太爺,多是做些見不得光的事情,拐賣婦女大概也是其中一樣。
這種事情搬不到檯面上來,各州各縣也普遍存在,那是郡縣的事情,他一帶兵打仗的,不能管得太寬。要不是每年行兵必然經過這錢塘鎮,也不至於年年被縣太爺這點齷齪事給煩擾。說起來,他倒是幸災樂禍地想看縣太爺什麼時候栽跟頭。
無憂翻了個身子想繼續請求,一張光胳膊就從被子底下露了出來。
男人慌張別過眼,抓起件衣服扔了過去:";你先把衣服穿好。";
";哦......";帳子那邊,傳來無憂微弱的迴應。
悉悉索索的聲音維持了好半晌,男人估計該穿好了,才轉過身,誰知眼白眼黑一翻,大片珍珠般潤澤的肌膚就展露眼前,被紅紗帳映着,還微微泛着粉澤!
男人倏地閉眼,咒罵:";你是女人嗎......?折騰這麼久連衣服都沒穿好?";
那邊無憂不吭聲,男人閉着眼睛想了一會,忽然又睜開銅鈴大眼,轉身大步邁了上來。無憂還光着半個身子,趕緊拿衣服遮掩。
男人毫不避嫌地拎起她一隻光膀子,觸手的皮膚,莫名的光滑柔膩,還帶着超乎常人的熱度,讓他心神一蕩。隨即卻咧着嘴罵開了:";該死的,你被下了藥?這幾個兔崽子,還怕本將軍不舉?";
他露骨的話讓無憂臉上一紅,身體更加發燙。男人忽然俯身,胡亂地把被子往她身上一裹,然後隔着錦被把她抱了起來!
在無憂的驚呼聲中,男人像裹蠶蛹一樣抱着她,走到了房間的屏風後面。是一間浴房,木桶裡還嫋嫋升着熱氣,";嘩啦";一聲巨響,連人帶被子一起被丟入了桶裡!
水花四濺,男人急速地跳開幾步,無憂被水嗆到,頓時在桶裡猛咳了起來。
裹在身上的被子浸了水,傾刻變得沉重無比,無憂好不容易撥開溼重的被褥,對着外面喊:";你......能幫我一下麼?";
男人彆扭地側着頭走進來,不悅地問:";幹嘛?難不成還讓我幫你擦背?";
";幫我被溼被子拿出去......";
男人頓了頓,然後緩慢地挪開步子,接近浴桶。無憂整個身子都沉在浴桶裡,熱氣瀰漫,其實根本看不到什麼,但男人伸手的時候,古銅色的皮膚上還是泛起了一絲紅。
被子上浸透的水滴到男人的衣服上,沾溼了大片,男人快速地衝出浴房,大聲在外面說:";你慢慢泡啊,泡到水涼了,有力氣了再出來。";
浴房內迅速恢復了靜寂。無憂四肢無力地沉在水裡,等水溫降下去,涼水刺激之下,她身上的媚藥就會被解除了。
朦朧的思緒裡,無憂還是隱隱感到了一絲慶幸,慶幸今晚所遇的是個耿直的武將。但她只是逃過一劫,如果那將軍不願帶她離開,她便還得留在這火坑裡,往後就未必有今晚這麼幸運了。
外間,男人煩躁地來回踱步。以往遇到這種事,他總是毫不猶豫地把牀上的女人劈暈,然後丟到一邊,自己上牀呼呼大睡。今晚,不知是哪根筋不對,居然還大費周章幫她解除藥性。而且那女人看起來麻煩的很,自己真不該多管這樁閒事。
正想着,門外有輕微響動,狀似蟬鳴的聲音在靜夜裡迴響。
";格沒腦子的,這季節哪來的知了?";男人大手在腦後一捋,一腳踹開了房門:";你就不能換個聲音叫叫?出去別說你是我的人,丟臉!";
雕花木門空蕩蕩的晃悠,門外哪有人?過了一會,卻在屋內窗下跪伏一個黑影,一本正經道:";將軍教訓的是。";
";嗤,";男人冷笑了一聲,";你小子身法倒是快了,腦子就不見長!";
跪在地上的黑衣人猛一擡頭,一雙圓眼眯縫着笑,脣紅齒白,嘿嘿地站起來去關門。
浴房內,無憂聽到響動,緊張地問了句:";誰......?";
坐在外間的男人臉色驟變,由白到青,最後黑壓壓一片烏雲。
黑衣人摸着下巴怪笑:";屬下就覺着現在來不好,原來打擾將軍好事了。";
男人眉毛抽搐幾下,拳頭握得咯吱作響,半晌咬牙切齒道:";廢話一堆一堆的,你半夜來能有什麼好事。";
黑衣人收了笑,走近男人,側手掩在口邊,壓低聲音道:";主子的船今晚將在錢塘鎮靠岸。";
男人神色一僵,不由自主地反問:";這麼快......?";
";聽說是押回帝京的女人失蹤了,好像就在錢塘鎮出的事......主子就連夜趕過來了。";
男人眉心微蹙,連主子都來了,錢塘鎮今晚可熱鬧了。忽而展顏一笑,在錢塘鎮出的事,縣太爺的烏紗還能保得住?
黑衣人退開少許,輕問:";將軍要不要去接駕......?";
男人反問:";你徹夜趕來通風報信不就是讓我去接駕的嗎?";
黑衣人摸摸後腦勺訕笑:";如果我知道將軍正在幹’正事’,就絕不會來了。將軍,**一刻值千金啊。反正主子是微服私訪,不去接駕也沒什麼,要是主子問起,您就說不知道,屬下絕不拆您的臺......";
";混帳!";男人猛力掌摑桌子,唰地站了起來。
這一聲巨響,嚇得剛穿好衣服走出來的無憂一個激靈,頓時呆在了原地。
黑衣人轉過頭來,帶着笑意打量無憂,半晌得出結論:";將軍,好貨色啊。";說完,捂着嘴巴一副看好戲的神情。
被稱作將軍的男人本來想張口破罵的,乍一見無憂青絲逶迤,溼漉漉地搭在肩上,眉目沾了水珠,猶如梨花帶雨一般,空靈雋秀又楚楚可憐的模樣,竟不好意思粗言穢語了。
無憂見他不說話,小聲問:";不好意思,我是不是打擾你們了......";
黑衣人";咯咯";怪笑:";不打擾不打擾,是我礙着你們了纔是。";
男人臉色怪異,狠狠瞪他一眼,黑衣人才收了聲。半晌,輕咳兩聲道:";你好了就早點休息吧。我正好有事要辦,今晚就不在這裡了。";說完,指了指早已沒了被子的牀鋪。
無憂方纔在浴房裡也隱隱約約聽到他們說要去見什麼人,此刻這男人若走了,她不就孤立無援了?於是果斷跪下:";求將軍帶我離開......只要出了這地方,小女子定不會再糾纏將軍!";
以他的身份,要帶走她輕而易舉。而且他怕的不是縣太爺,應該只是怕麻煩而已。無憂從簡短的幾句對話,推斷出這些,只要她保證不作糾纏,要這男人救她出去,應該只是舉手之勞。
果然,一直在旁看好戲的黑衣人出聲道:";將軍,這個該不會又是逼良爲娼的吧?";說着,同情地看了眼他們的大將軍,貌似這種";閒事";總是被將軍碰到,難怪將軍已經將近而立之年,還尚未娶妻。
";將軍,你只要一句’喜歡’,胡三娘還不巴巴地把這女人送上門?";黑衣人再次提議。
男人沉默半晌,終於開口對無憂道:";你先起來,去收拾收拾。我去跟胡三娘說說,等會回來找你。";
無憂立刻在地上叩首:";謝將軍救命之恩。";
男人不再說話,轉身出了房間。留下黑衣人和無憂四目相對。
無憂現在纔有空仔細看那黑衣人的長相。眉淡目清,下巴很尖,薄脣上翹,脖子稍有點歪,一手叉腰,嘻嘻哈哈的樣子。
趁男人不在,黑衣人湊過來和無憂搭話:";喂喂,我叫雷風,你呢?";
";啊......?";無憂愣了一下,這人好自來熟,";我叫秦無憂。";
";秦無憂......?";雷風摸着尖下巴重複,";我好像在哪聽過......唉唉,對了,你有沒有跟將軍那個啥?";他擠眉弄眼的,頗具神秘感,";就是那個,那個......";澡都洗了,八成那個了吧。雷風越想笑得越歡。
";哪個......?";無憂不是不知,而是要表現出普通民婦的遲鈍無知。心裡倒是覺得這一對上司下屬有趣的緊。
";嘖嘖......看來是還沒有了。";雷風惋惜地搖頭,忽而眼睛一亮,提議:";要不你出了這裡,就跟着將軍吧?咱們家將軍是不解風情了點,不過你跟了他,保證你吃香的,喝辣的,絕不會委屈了你,怎麼樣?";
雷風大膽的提議還未得到答覆,門口已傳來森冷的呵斥:";雷,風!";
";哎?將軍,你這麼快就回來啦?";雷風一臉無辜地轉過頭。
";我再不回來你是要把我的終身大事都給定了?";
男人臉色黑得嚇人,雷風只好吐吐舌頭,又不忘衝無憂眨眼,用脣形無聲道:條件不錯,你考慮考慮吧?
男人轉過臉來對無憂時,才稍微平和:";你東西都收拾好了吧?我已經跟胡三娘說好了,你這就可以走了。";
無憂默默點頭,她本就是被擄來的,根本沒什麼行李可收拾。跟在兩人身後下了樓,胡三娘在後麪點頭哈腰地跟着,縣太爺還在春閨裡做着美夢,因爲男人交待了不必驚動,所以胡三娘並未通知縣太爺。胡三娘臉上頗有不甘,好不容易迎來的大人物,怎的才待到半夜就迫不及待的走了,不過因爲這臨時擄來的姑娘,她也大賺了一筆,也算有所補償了。
外面夜風清涼,無憂擡起頭看這青樓的名字:留君醉。
呵呵,留君醉嗎?恐怕老鴇胡三娘本人也在酒醉中不曾清醒呢。她狠狠咬牙,記住了這個名字。
空蕩的街道上,黑暗籠罩,除了他們三個,再沒一個人影。長風吹起無憂還溼着的頭髮,帶起無邊冷意。
出了這扇門,她就變成一個人了。沒錢、沒車,她要靠一雙腳走到建康城,去找曦兒。
男人從走出留君醉就開始沉默,臉色繃得難看。雷風訕訕地看了許久,不知如何開口。
半晌,無憂先邁開步子,與兩人隔開些距離,垂頭道:";將軍大恩大德,無憂定會牢記心中。就此......告辭了。";
話落,漠然轉身,欲行。身後,男人板着的臉上有一絲鬆懈,好像想說些什麼,卻被一旁的雷風先插話道:";將軍,這半夜三更的,一個女人在街上走,要是再被人擄走了怎麼辦?";
男人立刻點頭,深感有理,出聲喚住無憂:";你......等等。";
無憂轉過頭來,只見男人不自然地偏着頭,快速道:";你是要去建康城吧?正好也順路,就跟我們一起走吧。不過今晚我要先去見一個重要人物,要委屈你扮成侍女跟在我身邊......嗯,你只要不說話就行了,也不會很難......";
他還沒說完,雷風已經接過話茬:";將軍,你想得還真周到哎?不過這是個不錯的辦法......秦姑娘,你跟我們一起走吧,主子脾氣很好,不會介意的。";
無憂心中暗喜,能跟着他們一起走,路費就不用擔心了。而且他是將軍,沿途安全肯定不用說。只是他們口中的主子,似乎有些神秘......是他們今晚要見的人嗎?
邊想,邊躬身道:";多謝將軍。那小女子就厚顏打擾了。";
夜幕中,三人徒步往錢塘江岸行走。無憂與男人都寡言少語,唯獨雷風好像對此決定非常滿意,一路嘻嘻哈哈說個不停。
一輪圓月升上正空,海潮的聲音越來越清晰。雷風提着領子向遠處瞻望,忽然大聲道:";來了來了,你們看!";
無憂伸起脖子,遠處是有條船駛來,船上火把通明,有膀大腰圓的大漢站在船頭。
無憂猛然回頭,竟見身側的男人和雷風早已利落地跪下,單膝着地,頭顱恭敬地彎曲低垂着。
剛抽芽的柳條兒隨風微動,雷風的話好像就在耳邊,卻再也沒有迴音了。
無憂被冷風一吹,腦子裡渾然清醒,他們這主子是何人?她尚未反應,身旁的雷風用力一拉,她也跪了下來。
大船靠岸,船上走下一行人,爲首那人的蟒紋黑靴在狹窄的視線裡一點點接近。
";雷風,我說你怎麼跑得這麼快,原來趕來通風報信了。";頭頂傳來一人的渾厚笑聲,無憂覺得耳熟。
";樓將軍,你不必如此見禮吧。快起來。";那人繼續道,好像在彎身扶身邊的男人。
江上冷風習習,無憂髮梢上的水珠好像都凝結成了冰粒。她猛地一抖,好像什麼都明白了,又好像只抓住了一知半解......樓將軍......
彷彿爲了驗證最後一絲疑問,那聲音頓了一下,繼續問道:";這位是......?";
";哦,她是屬下的婢女。";男人出聲替無憂解釋。
";哦?我還不知樓將軍有帶女眷出行的習慣。";
頭頂那笑聲更帶調侃,那種洞悉一切的自信,和高高在上的語調......難怪她會覺得聲音熟悉,是了,不會錯的,一定是他......
無憂在江風吹拂下,緩緩擡起頭,目光對上那蟒紋靴子的主人。他淺褐色的眸子此刻也正在打量自己,琉璃般通透的眸子一轉,眸光瞬間凝聚,變得犀利......
無憂臉色一滯。這時候她該感嘆人生何處不相逢嗎?雷風和男人口中的主子,竟然是他......南帝炎落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