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憂捂住了嘴巴。是炎之陌進城的日子?此刻,他也許就在建康城的郊外......
那軍人似有一些不耐煩:";娘娘,您不得不去。您的僕從,還有孩子,都在這裡......";
";曦兒怎麼樣?";無憂猛然站起身,直視他。
";小公子還好。由宮女們在照顧,雷大人吩咐要好好照看他。";
他轉身,背對着門外,低聲說:";娘娘,屬下昔日受皇上恩惠,只能言盡於此。娘娘在這裡,是坐以待斃。去城樓,也許還有轉機。";他的話說的很輕。可這句話結束,含霜就停止了哭泣。她不明所以的望着這個軍人。
無憂玩味他的話,不知他所指的轉機是......難道要她親自去城樓看着血腥的場面?炎之陌只能帶三千親隨進京,但內宮的侍衛隊和帝京城的禁衛軍加起來也有三萬衆,這無異於自投羅網。但是,她必須去。即使犧牲自己,她也要竭力一搏。
";保證所有人安全。本宮可以去。";
他低頭:";這不是一個普通士卒可以保證的。但臣會向上轉達。娘娘,請吧。";
無憂從牀畔取出炎落宇臨走時交給她的劍,握在了手中。軍人只是看了一眼,並沒有說什麼。像她這樣的弱質女流,即使手握利刃,也施展不了什麼。
離開寢宮的時候,含霜跌跌撞撞爬過來,抓住她的裙裾的下襬:";娘娘,您這一去,以後不知能否再見面。奴婢這輩子有能跟着娘娘,這輩子......值了,娘娘......千萬保重。奴婢這裡拜別了。";
無憂掏出自己的手絹給她:";含霜,別再哭了。你自己保重。";她泣不成聲。
無憂獨自一人被帶上車,周圍的人,全部是新面孔。這些人,不過是十**歲,長着少年的樸實面孔。他們作爲士兵,是沒有選擇權的。將來,他們都會被定義爲叛軍。成千的生命,填補的只是幾個人的欲壑和野心。
無憂坐在車內,捏住了自己的手心,她想起炎之陌曾經鄭重地對她說:重活一次,我的命便是你的。上窮碧落下黃泉,我炎之陌此生,只爲你一人而活。
無憂在脣畔反覆地念着這句話,越念下去,心就越靜。恐懼好像隨着這句話的魔咒消散了,心中只有一個信念:要活下去,不管發什麼。炎之陌也會安然無恙的,所有人都會沒事......
城樓之上,起了鼓聲,一陣陣,無憂跟着死神腳步般的節拍走到城樓之上。城頭下,好奇的老百姓們探出頭來,仰望這個國家最尊貴的女人,和年輕有爲的王爺。當無憂出現時,他們歡呼起來,聲震雲天,沒有人知道,現在的她,是一個受威脅的傀儡。
日輪的輝煌裡,好像映着炎之陌如火的笑容。雖然他還未出現,但無憂好像已經看到了他的笑容湮滅在鮮血之中的模樣......
他們要逼迫她在城頭之上,看着他死去?
當然,如果她沒有出現,炎之陌肯定會知道情況不對。
無憂的手心攥出了汗。她不可能坐視炎之陌踏入圈套,可她怎麼樣才能讓他知道情況發生了變化呢?無憂環視着四周,在城頭的每個空洞裡面,都閃着金屬的黑色光澤。那些隱秘的草堆裡面,凸現出尖利的箭頭。在老百姓的聲音背後,是一種殺氣的冥想。只要炎之陌進入這個城門裡面,四面八方的埋伏就會發動。
朝華初現的時候,無憂看到了他。他的白馬,在大軍的最前方率先進入外城。大旗飛卷,整齊的隊伍裡,戈矛甲冑,染上一片金紅色。只有他,沒有穿鎧甲,只是一身火紅色的錦袍,劈開晨光,迎着凜烈寒風衝了過來!
他的眼睛,如同鑽石璀璨。傳說中,即使在迷霧中,也指引人們歸航的燈塔,也比不上他的光明。
你終於肯回來了,可是,爲什麼你在這個時候回來?
無憂手裡的劍柄被握得咯咯作響。炎之陌好像看見她了,於是在成千上萬人的喧譁中,他靜止下來。擡起臉,遞給她一個笑容。那是鳳凰重生的笑容,在烈火之前,藐視神靈,傲視凡間的純粹笑容。
怎麼辦?
無憂看着他,決定了。生死由命,只要沒有遺憾。
一橫心,無憂拔出了手中的寶劍,避開身邊的軍人,忽然將劍鋒擱在自己的脖子上。
";都別亂來,不然我死給你們看。";無憂說話時手還有些哆嗦,畢竟這是她第一次拿劍,而且不是指着別人,還是對着自己。";我死了,炎之陌絕不會進城,揚州城的十萬大軍也會攻進建康!";
士兵們本欲撲上前,無憂手一顫,寶劍的鋒刃就在脖子上劃出一道血痕。冰涼的感覺滲入肌膚,無憂";啊";地尖叫出聲。如此一來,士兵反而被怔住,怯怯地不敢上前。
百姓們本來在歡呼,漸漸有人發現了城樓上的異動。無憂摘下頭上的珠冠,朝樓下一扔,迎着城門樓上的寒風,面向百姓,將長劍橫於面前。
她已經聽不見自己的心跳聲。因爲成千上萬的人同時尖叫起來。炎之陌的馬受驚後騰。他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她。桃花深邃,在嚴冬挺秀色於冰塗,歷貞心於寒道。
百姓們橫衝直撞,潮水般分割了城樓和外城。這時候,炎之陌的眼光,迅速的掃過了無憂身後的城頭垛子。那裡有箭矢反射的寒光。
他對於這個,太敏感了。一瞬間,他的眼光又回到無憂的身上。大風吹亂了她披散的頭髮,無憂站在高處,遠遠地對他笑了笑。也許就是永別了。
這時候,第一支箭射了出去。有人聲嘶力竭的大喊:";殺了他!殺了炎之陌!";
恍惚間,無憂覺得一切又只是一場噩夢而已。這個帝京城,再沒有了皇帝之後,皇后與允王就是最尊貴的人,可他們現在,一個成爲被伏擊的對象,一個把劍架在自己脖子上以死相逼。
城樓上箭弩齊發,頃刻間,戰場之弦在建康城內繃緊。無憂用手指扒住城牆,往下俯身。箭如雨下,有一瞬間她不敢再看,但現實卻逼着她一定要看。
炎之陌的身邊,有幾個親隨應聲摔下馬。他抽出寶劍,迎着太陽的劍刃,發出妖紅色的光芒。他的後面,有一羣士兵飛快的跟進,圍繞着他組成半月形的屏障。鐵甲中煥發出殘留的騰騰殺氣,他們的頭盔上的羽翎,還帶有着未洗去的征塵。
這些便是他當日帶入四川的親兵,他們跟隨着炎之陌征戰數月,已經成爲他麾下的子弟兵。他們顯然有備而來,不然面臨驚變何以毫無慌亂?可炎之陌的面孔,爲什麼又顯出了迷亂?難道是因爲她拔劍欲自刎的行爲出乎了他的意料?
無憂癡癡地放下手中劍,眼前的一幕已經不是她一個人的生死能阻止的了。城門下的場景比純然的戰爭更加血腥。成千上萬的老百姓擁擠在炎之陌的軍隊與雷風的禁軍之間。突如其來的鉅變,讓百姓們惶恐。箭矢無情,毫無裝備的庶民在血花飛濺中倒下,死去的人引發騷亂,後面的人急於進入城牆的庇護。如同盲目的動物,每個人的求生意志佔了上風。數不清的人瘋狂的推搡中,婦女孩子的哭喊,淹沒了扣動弓弩的機關聲。老弱的人們被推倒在地,衆人無情的從他們背上踐踏而過。這時候,城門大開,捉拿炎之陌的騎兵從永定門蜂擁而出,卻爲人牆所阻隔,難於前進。
在盲目的混亂之中,有個彪悍的軍人一馬當先,用鐵蹄撥開人海。大叫:";皇上有旨,允王趁上在外,帶兵入京,意圖謀反,其罪當誅!";
男人們粗啞的嗓音共鳴着。一聲比一聲驚心動魄。
";關上城門,不要讓炎之陌跑了!";
";殺死炎之陌!";
炎之陌的眼睛最後盯了無憂一眼,說不清那是什麼樣的眼神。他挺直身體,勒住馬頭。迅速的往後退。零星的騎兵們,率先交鋒,刀劍聲中,人馬闢離。在一片爲馬蹄揚起的灰塵中,同樣穿着南楚鎧甲的士兵們相互廝殺。彼此的紅纓,羽飾,在狂風中晃動,好像荒瘠原野上的枯草。兵器搏擊,火星迸發,血的顏色,將那些生命之間的縫隙填滿。
許多人倒下去,一些人衝上去,炎之陌在左右的掩護下慢慢的後退。不時有人爲流箭和長矛射殺。無憂的眼前爲血色所模糊,她回想起那日在炎迴雪靈堂時的預兆......血的預兆,正預示着今日的慘烈殺戮嗎?
就在這時,遠處,猶如在地心的深處,響起了整齊劃一的聲音。眺望而去,白茫茫的曠野處,黑色的洪流在震撼的鼓聲中,鋪天蓋地。地平線的凹陷處,飄起了血染般金紅色的大旗。建康城外,是十萬大軍。從那血肉的長城裡面,有一隊人馬如天神的劍,徑直殺入外城。
原來炎之陌並沒有聽命將十萬大軍滯留在揚州城。今日他進城的三千親隨只是先頭部隊,十萬大軍就在不遠處跟着!
情勢立刻有所轉變。
本來以爲禁軍部隊會棄械投降,可突然,萬箭齊發!雷風的人還要做垂死抵抗。無情的箭矢鋪開一張死亡的網,他自己的軍人,逃不開的百姓,都成了下面這個死亡之網的俘虜。
帝京城經歷了一場浩劫。
無憂已經筋疲力盡。在她最後倒下的時候,眼前依然是一片血紅。無邊無際的紅,帶着腥臭的味道,將人淹沒......
*
那裡都是血腥。無憂太累了,不願醒過來。可就在這遠古的沉寂中,她看到了一絲曙光,她追尋着那道光線而去,殷紅的盡頭,有一枝桃花開得正豔。
什麼樣的花能開在血色荼蘼中?
無憂愕然睜開眼,已經是晚上了。無憂躺在熟悉的御清宮偏殿裡,牀榻邊,有個男子坐着。他的容貌,不復是若干年前,那個明豔無瑕的少年,桃花被血染透,更顯一股滄桑的俊美。
";你怎麼在這......?叛軍都投降了嗎,百姓呢?傷亡嚴重嗎?還有曦兒......";無憂一醒來,就問了一連串的問題,撐着手臂要坐起身。
炎之陌忽然按住他,他的雙手在她肩頭顫抖:";別動......";
";你一個人......?";無憂像是做夢,被他攬到了懷裡。劫後餘生,能聽到他的心跳聲,變成人生最幸福的事。
他把下巴放在無憂肩上,輕聲回答:";嗯。我來了。";
無憂身體一顫,抱着她的炎之陌,旁若無人,把臉埋在她的頸項裡,像個孩子一樣放聲痛哭。
無憂摸摸他的頭髮。眼角也涌出淚珠。隨着眼淚,他瘋狂的表情成了無數碎片。
他用力地抱着她:";以後千萬別做傻事!如果你......我一定踏平帝京城,然後自刎向大哥謝罪!";
紅日東昇,昨日已經死去。傷害成爲歷史,不能再彼此傷害。
*
聖旨發往鄴城的三天後,樓萬里依然固守不出。戰報一封一封發往御軍大營:
";報--鄴城西南角爲北軍攻破,燒燬民宅二百七十一處!";
";報--鄴城百姓不堪忍受飢餓,夜逃出城被北軍截獲!";
";報--鄴城東面城牆出現坍塌,恐不久將被全線攻破!";
炎落宇甩手扔掉手裡的戰報:";樓萬里到底想幹什麼!";一封封,全是鄴城告急。難道他要一直守到城門被破?
";連朕的聖旨也不接?他想造反麼?";
負責送信的士兵戰戰兢兢跪在地上,牙齒一個勁打顫:";樓、樓將軍只說......他、他自有打算......";
";混帳,朕到要親自去問問他,到底有何打算!";炎落宇大步邁出營帳,";來人,替朕備馬,朕親自到鄴城督戰!";
原野上捲過一席煙塵,五千騎兵緊隨聖駕,奔赴鄴城。
千山萬嶺,白茫茫一片。嵐翠時分,飄絮如雪。荒蕪的廢都郊外,積雪未融,冉冉斜陽,照在連城的白骨之上,美的詭譎人寰。
聖駕親臨的消息在兩個時辰前傳到了鄴城樓萬里的耳中。他的表情依然平靜,只是嘴角微微地上浮。
他披上鎧甲,走向軍營,朗朗道:";各位艱苦守城三十六日,終於等來了今天!如今皇上就在城外,各位有什麼不滿,都可以趁此向皇上提出。諸位都是不怕死的鐵血好男兒,我們在外血戰保國,卻有人趁聖駕在外,意圖圍攻帝京,犯上叛亂。內憂不除,如何平定外患?爾等這就隨我前去見駕,清君側,肅朝綱!";
密密麻麻的軍陣中迴盪起山洪般的響聲:";清君側,肅朝綱!清君側,肅朝綱......";
轅門外一聲號角,茫茫大軍跟隨在樓萬里的身後,馳出了鄴城東大門。
平原上忽然起了一陣狂沙,衆人皆用手遮擋,唯有炎落宇褪去了披風。
黃沙散盡,地平線的盡頭上躍出了一人一馬,夕陽烘托出他身經百戰的雄姿。他凌厲的目光深藏不露,偶然亮鋒,刺得人骨內一寒。
待那一騎距離聖駕還有十米左右,馬上的男人";籲";了一聲,駿馬停住。男人翻身下馬,單膝跪在地上道:";皇上御駕親臨,臣有失遠迎。";四周的空氣凝滯一般,只有旗子在風裡打着旗杆的噼啪聲。
炎落宇的眸子溜在他的周身,冷然一笑:";值此大戰之際,樓將軍還特意出城相迎,是朕勞煩你了。";
樓萬里的背脊壓得更低:";臣,不敢。";
炎落宇輕撫着身下駿馬的鬃毛,只是一笑,並不說話。半晌,有馬卒過來,匍匐在馬下。炎落宇本是騎射的好手,但爲顯天子尊貴,規矩上仍要踩着馬卒的背下馬。
炎落宇走近,並不賜樓萬里平身,只是俯視他,輕問:";樓將軍隻身一人前來接駕嗎?";
樓萬里跪在地上,不卑不亢地回答:";三軍都侯在十里以外。";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炎落宇的胸口卻忽然猛烈起伏,瞪了他半晌,怒斥道:";你究竟想幹嗎?帶這麼多人來,你想造反嗎?";
依然是平靜無波的回答:";臣不敢。臣只是爲了傳達數十萬大軍的心聲,皇上若覺得臣以下犯上,可以就地將臣處斬,但將士們的請求不會變!";
彷彿爲了應證他的話,遠處的地平線以下,響起山崩地裂般整齊劃一地吼聲:";清君側,肅朝綱!清君側,肅朝綱......";
許久,那聲音才平靜下來。炎落宇的臉色鐵青,太陽穴鼓鼓跳動着:";反了,一個二個都反了......朕身邊有什麼奸佞小人,要讓你們清君側?";
";允王受皇上寵愛,恣意妄爲,大戰在即卻屯兵四川不肯出戰,如今在皇上出征後,又向帝京集結人馬,其心可誅。臣懇請皇上聽從將士們的心願,大義滅親!";樓萬里一字一句擲地有聲,聽在聖駕隨行的親兵耳中,引起了一陣騷動。
炎落宇嗤笑了一聲:";五弟造反?怎麼可能!朕要是不肯,你們又打算如何?";
";那微臣和衆將士們只能繼續守在鄴城內,等着城破之時,自刎以謝南楚的百姓。";樓萬里神色絲毫不見慌張,彷彿四十五萬士兵的生命只如螻蟻一般輕賤。
";樓,萬,裡!你這是在威脅朕嗎?";炎落宇猛然甩袖,";大戰當中,你們不思退敵,反而對朕實行兵諫,枉朕過去如此信任你,你......簡直叫朕太失望了。";
";皇上,";樓萬里以額頭觸地,久久不起,頭埋在地上大聲說,";只要皇上答應,將士們立刻就拿起兵器上陣殺敵,而臣......將自刎謝罪。";
";你......";炎落宇手指顫抖的指着他,氣得半晌說不出話來。
遠方漸漸傳來沉鬱的響聲,如同山崩的前奏,近了,才聽清那是整齊劃一的行軍腳步聲。軍人們的靴子整齊地踏在黃土地上,一步一個沉重的響聲,向着御駕親軍的方向而來。
";皇上,你能考慮的時間不多了。";樓萬里忽然擡頭,冰寒的眸子裡發出蒼鷹一般的光芒。
";笑話,朕絕不會下旨賜死五弟,朕到要看看,你們能拿朕如何?";
";皇上,請不要拿國之存亡作兒戲。";樓萬里沒有允許,徑自站了起來,逼近了炎落宇。
數十萬的大軍已經出現在地平線上,他們在廣袤的平原上圍成一個圓,不斷地向圓心收攏,黑壓壓的人羣將御駕完全包圍在了中心。
炎落宇的目光鋒利,眸子飛快地掠過周圍情形,表情倏地釋然:";樓將軍,你我君臣也有十年的感情。朕知道今日情形已經無法收場,讓朕親自賜死自己的弟弟,朕絕對做不到。但朕有幾句肺腑之言,希望能與樓將軍私下商談......";
樓萬里猛地擡頭,眸光閃爍,半晌,低聲道:";一切但聽皇上吩咐。";
炎落宇也不再與他拘泥君臣之禮,兀自朝一個方向邁開步子。樓萬里垂着頭顱,緊跟其後。當炎落宇走到大軍包圍的圈子時,無需言語,擋在他面前的士兵們就自動地讓開一條通道。或許這就是君王與生俱來的氣勢,即使這些士兵想要通過兵諫來反抗改變,但當他們直面帝王時,仍然無可逃避的選擇了順從。
夕陽落照,在未融盡的積雪上籠罩一層魏紫霞光。鄴城的風沙,熱情的歡迎着早已敗興的人們,倒是鄴城的殘陽,在褪盡最後一絲光熱時,仍能讓人感到燦爛明媚。
天下,是一個人人看得見的池子,人人似乎對它的興亡有責。可即使有才之士,也往往在命運的倒錯和他人的掣肘中被天下淹沒。
那一次的離去之後,再也沒有人見過這位南楚國曆史上最後的皇帝。關於他的去向,成爲歷史上的一個謎。有人說,他在和樓萬里私下商談時,因爲一言不和,被樓萬里拔劍刺死,推下了山崖。有人說,他既不肯殺死自己的弟弟,也不忍心看四十五萬大軍在自己面前自刎,眼看南楚氣數將近,他選擇了黯然離開。還有人說,樓萬里私慾膨脹,逼死南帝,欲取而代之......衆說紛紜。
當歷史歸入塵土,對錯已經無法分辨。
當然,這都是後話。
*
在平定帝京城的叛亂之後,炎之陌毫不猶豫地將雷風和手下上千名親信斬首。無論外界對炎之陌的非議有多少,甚至不斷有人懷疑真正要造反的是他,炎之陌還是以鐵血手段維持了帝京城的秩序。
如今他握有重兵,不再是賞花愛樂的貴族少年,而是經過血的洗禮的老鷹。他不會坐以待斃,決不會給反對者一絲一毫的餘地。
七天內,帝京城就恢復了原貌。街市上照舊經營,人們還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甚至久未執行的宵禁,也重新恢復了。城門下的那一幕血腥,不僅被融化的雪水沖刷乾淨,連帶老百姓的記憶,彷彿也被洗刷掉了。建康城裡,到處一片安居樂業的假象。
炎之陌這位青年元帥,像傳說裡的圖景。霜角轅門,他沙場點兵。建康城下,他挾劍驚風。長江北岸,他壯志凌雲。十萬精兵整裝待發,將要北上支援御軍,就在所有人都壯志籌籌的時候,從前方傳回一個天崩地裂的消息:
樓萬里鼓動四十五大軍發動兵諫,炎落宇在陣前爲親隨刺殺!
消息傳來的時候,是炎之陌第一個看到的。
那天和往常一樣,天空灰濛濛的,飄着薄薄的小雪。炎之陌照例和無憂兩人關在房裡,打開從前方發回的密報。屋裡昏暗,燭火下牆上好像有鬼怪的浮影。炎之陌秀挺的眉蹙起,發出一聲";嗯?";的質疑。無憂看到,今天的密報上竟然繫着黑色的絲帶。
炎之陌看着看着,臉上霎那間比死人還要蒼白。他把信紙攤開放在手裡,用陌生的眼光望着無憂,不堪重負的樣子把他的背脊幾乎打垮。好像整個世界一瞬間都落到了他尚未成熟的肩上。
他定神看着無憂,眼裡有晶瑩閃爍,足足一盞茶的功夫。無憂彷彿看到千萬多桃花在一瞬間枯萎,零落。黑色絲帶安靜地躺在打開的信折上,無力的脫垂着。
";怎麼回事?";無憂本能地感到一絲不祥,連呼吸都不正常了。
";皇上......駕崩了。";炎之陌好像用了好大的力氣,纔將這句話說完。
伺候在房內的宮女太監們立刻跪下,哀聲道:";皇后節哀。";
天崩地裂,莫過於此!
炎落宇......死了?他出發前那樣自信滿滿,他把他的劍留給她,讓她在宮內等他。可是......她等來了他的死訊?她才二十出頭,就變成了寡婦?
無憂六神無主,慌亂地看着跪了一地的脊樑,然後把目光落在炎之陌身上。他的臉色蒼白近乎透明,目光哀愴。
無憂忽然衝進他懷裡,不顧四周的眼光,雙手緊緊地抱住他的腰。她的心裡一片慌亂,當側耳擱在炎之陌的胸膛上時,聽到的卻是沉重緩慢的心跳。
無憂噙着淚擡起頭,看到的只是炎之陌呆滯漠然的表情。他像木偶一般伸出手,緩慢地反抱住無憂,他的手心,一片冰涼。
";憂兒......我只有你了,只有你了......";
他喃喃地重複着,聲音越來越小。無憂握住他冰涼的手,放在自己懷中:";對,你還有我。戰爭,死亡,上天,入地,我都陪着你。";
那個冬天,建康城上空陰雲籠罩,似是一座充滿了絕望的恐怖城市。兩個孤獨的人,擁抱在一起,發誓要一起對抗命運,對抗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