穀雨前後雨水多, 顧青竹矇頭睡了一夜,次日眼兒還沒睜,就聽到雨滴噼噼啪啪砸屋瓦的聲響, 等她披着外衫坐起身,一個驚雷打下,雨像簾子似得撥都撥不開。
頌平端着剛調好的傷藥幫她抹了, 肩頭落着巴掌大的紫青印, 顧青竹本就白皙的很,瞧起來更是觸目驚心,頌平端碗的手顫了幾顫, 最後把藥放在牀邊兒小櫃, 擦了把眼說:“真真兒欺人太甚!”
出了這等事瞞不得家裡人, 李氏安頓好顧青竹, 陪着她睡下才往長鬆苑去,顧老太爺和老太君歇下又起來的, 把各房叫在一起, 顧同山當場摔了茶盞,一雙兒女是他心頭肉, 誰家的誰心疼, 簡直生生拿鈍刀割他。顧老太爺也氣怒不輕,手裡頭柺杖重重敲着地,執意連夜進宮面聖討要說法,大爺顧同林再三相勸才作罷。
“姑娘今日穿厚實些。”頌安從櫃裡找出件夾棉小襖,顧青竹嫌熱, 衣衫比她們褪的早,四月雖暖和了,偶爾也會吹股子涼風:“將養不好受寒氣,以後落下病根怎麼辦。”
“我去催催廚房,把早膳擺好了。”頌平接到頌安遞的眼色,明白自己說錯話,聽竹苑的只她倆清楚昨兒的事,連黃姑姑都不曾告訴,講的多沒甚用,還平白給姑娘添堵。
“你倆不必話說都陪着小心。”待頌平出了門,顧青竹擡起胳膊,頌安展開小襖給她套上去:“我又不是琉璃瓶子,聽兩句嘴能碎了去。”
頌安搖搖頭,從盆裡撈出棉巾子擰乾遞給她,認真道:“婢子說句逾越的話,府上主子們都善,咱們做下人的沒一個不豎拇指,姑娘更有顆菩薩心腸,您寬容,卻總有那心腸歹毒恩將仇報的,越待她們客氣,越得寸進尺,您是天生的鳳凰,何必委屈自個兒?”
顧青竹攥着棉巾子,遲遲未動:“你瞧着我很委屈?”
“屈,我都替您叫屈。”頌安從小在她身邊伺候,感情自沒得說,嘆上一嘆道:“但又知道姑娘便是這樣的人兒,真心看開不放在心上,遇着難事,撐撐過去了,從不與人記仇,我生怕日後出個什麼閃失您吃下大虧。”
盧氏過世早,顧青竹幼時就是讓人省心的孩子,沒了母親,身後還有個胞弟,即使有祖母和各房幫襯,許多東西仍沒法子替代,日久天長,脾性朝着一邊兒養,才成如今這般樣子。
“我知你爲我好。”顧青竹一寸寸的把臉擦淨,想了想,對着她點了頭:“日後你和鬆平多提點着我,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見她認同自己的話,頌安眼兒一熱,真心以爲汴梁城找不到比自家姑娘更好的閨秀,也不知怎麼接口,垂了眼說道:“我給姑娘梳頭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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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裡,聖人在御書房接見了顧老爺子。
硬要論的話,顧老爺子於聖上還有半師之恩,聖人敬他,早前顧青竹婚事對不住顧家,眼下李珠居然犯下這麼重的錯,更愧疚不已。
可事也不是一句話定奪,誰都有私心,聖人再想補償,也不會真拿六公主開刀,話裡話外先安撫着顧老爺子。顧英今年六十有八,差不多快該致仕,而顧大爺官位仍在四品上停着,家族興旺說到頭還得祖上蔭庇,好在顧英桃李天下,不至於人走茶涼,但影響多多少少會有。聖人隱晦意思,可以把顧同林的官位往上提一提。
顧老爺子可不糊塗,自家兒子官位不升,乃聖人有意制衡,早晚有上去的一天,顧氏還沒到用子孫換前程的地步,所以並不吭聲。
聖人沒談成,龍顏不愉,皇后命人燉過銀耳雪梨羹親自送過去,開解了番,最後道:“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六公主這次過錯極大,借得機會懲戒了反磨礪她性子,然朱家姑娘挑唆皇女罪加一等,臣妾以爲,六月她成了婚,隨夫家回江寧府就極妥。”
朱鳳珊在汴梁呆不下去,一句話,連同徐淮後半輩子仕途俱斷送了。
“還是皇后深知朕意。”聖人撫額,朱家勢焰大早該壓壓了,他對此無異,但頭疼道:“李珠那邊你便多操勞,只是怎樣安撫顧氏,朕總不能再寒了顧老的心,未曾思量好。”
皇后執着勺子攪攪碗裡的羹,淡淡笑說:“這還不易,您幫顧家姑娘尋個如意郎君,豈不兩全其美?”
聖人豁然開朗,託皇后留意汴梁的青年才俊,有合適的還要保上一媒。李盛在家拘了三日,革職罰俸祿,第四天被拎出來扔到京郊一處舊院思過,景王心疼的要命,景王妃還在氣頭上,把世子府後院的鶯鶯燕燕清了一遍,再到佛堂前唸經消罪。
顧家上下爲顧青竹奔走,顧父也時刻惦記女兒,從前忙起來許幾天見上一面,如今不論多晚,到府先去聽竹苑瞧瞧,顧青竹若歇下,隔着屋子瞧見燈滅才放心。
事情糾察到大半,到了顧二爺返瀘州的日子。
雨仍未停歇,細濛濛的漫天灑着,地上水窪接連成片,不時還能聽到蟲鳴。
顧青竹肩膀好的差不多,連着在屋裡不動,身上勁兒都鬆散了,這日起來,下廚給二伯炒了些辣鹹菜,用罐子封住喚小丫鬟送到二房裝車。
瀘州路途遠,雨水多耽擱在路上的時間就長,顧二爺沒多呆,用過飯既準備上路。劉氏大着肚子,老太君讓她留在家裡養胎,瀘州住的再久終究不是家裡,生產沒個老人鎮着,誰都放不下心。
車馬備在府前,車簾子外頭罩了層雨布,顧青竹站在門檐下面,明卓和明元兩個小的圍着她。
顧同生和顧家大爺仍在說話,由遠及近傳來陣急促的馬蹄子聲,街頭巷尾出門的人少,更別說騎馬淋雨,顧青竹側臉朝雨中瞧了瞧,只見位都帶斗笠的郎君往府前奔來,單手一勒繮繩,那黑馬靈敏的拐了個頭,不多不少停在她面前。
“師父返程爲何不告知弟子。”沈曇長腿一擡,從馬背翻身而下,姿態輕盈像極了鷂子翻身,他眼中帶笑的走上前朝顧二爺作了揖,再問候過衆人:“若不是我那隨從清晨來府上取書,弟子怕趕不及過來送您。”
“本意就不讓你送。”顧同生皺皺眉,把他讓進檐下:“師徒不在意虛禮,你那幾位師兄也不曾如此。”
沈曇取了斗笠,帽邊兒的水珠子順着淌到他臉頰上,滴滴落落:“師兄們是事務繁忙,便我一人清閒,再說,還有些好酒專爲師父路上解乏,商陸馬上送到了。”
顧二爺沒甚別的喜好,唯獨對酒中意的很,聞言朗笑幾聲:“心意我收下,其他待你到瀘州再敘。”
一行人目送顧同生遠去,李氏招呼沈曇進府換件衣裳,方纔瞧不覺得,這會子才發現是袍子顏色重,看不見溼的透徹,沒一會兒,腳下水滴落個不止。
顧青竹多日沒着畫,餘玹夫人布的課業還未完成,兩人順道往海納堂走。
“這幾日休息的可好?”沈曇對她牽掛,藉着多打量幾眼,看顧青竹倒還是副雲淡風輕的樣子,笑了聲自問自答說:“看來不錯。”
顧青竹發覺從見在府前見了沈曇,自個兒心裡生出股暖意,就像夏日裡頭喝了口冰涼透心的甜井水,從喉嚨到腹中,再從腹中流轉到心間,一時晃了神,不知怎麼的就說起日常起居,驚覺後趕緊合上嘴,不好意思道:“我太囉嗦了,都挺好,可以明目張膽的不練音律棋藝。”
“青竹說的再多,都不是囉嗦。”沈曇微不可聞的笑了,食指彎曲,看似隨意的將頰邊掛的雨滴盡數勾去:“容我先去換件乾淨袍子,晚會兒找你討茶喝。”
顧青竹自不攔着,停了會兒,反吩咐小廝備足熱水,百川居有地方沐浴,浴桶皂莢均是現成的,沈曇簡單泡了澡,從書架上頭拿了塊茶餅包着,留商陸在屋裡收拾殘局。
百納堂裡。
立在桌前小半個時辰,顧青竹手裡毛筆反反覆覆的蘸墨,卻一筆未落。
再過一月她足滿十四周歲,正是情竇初開的年齡,和傅長澤解婚時,顧青竹以爲自己再有這等愛慕之心,怕要過些個春夏,不說相處的久,總要費一年半載的,誰知心動陡然而至,反映過來真真措手不及。反思這些日子相處,沈曇助她良多,好幾次緊要關頭護自己周全,說是報答,能做的只在他求學時,多送點兒茶點吃食,保證後顧無憂而已。
但只這樣,又覺不甘,難道人家不幫自己,她就毫無想法了麼?
定然也不是。
掰起指頭算,沈曇出身、樣貌哪點不出挑?連之前引人說道的才學,能拜入顧二爺門下便非池中物了,雖說言行隨意不羈的些,總好過面上斯文,其實道貌岸然。
可他,可他卻是那種對女子無感的人。
顧青竹對着光禿禿的宣紙愣神,頌平還擔心擾她畫意,往外間退上幾步,準備清洗茶具,剛轉了身子,見沈大公子換了身藍色錦緞的長袍,出現在門前。
沈曇衣品尚簡,很少做華服玉冠的扮相,百川居他留下換洗的衣衫不多,都是商陸一手打理的,挑也沒得挑,那錦衣套在他身上,襯得派龍章鳳姿,頭髮尚帶着水汽,毫無章法的挽在腦後,眉眼風流。
他腳步極輕,要有意不想讓人知道,很難察覺屋中已然進來人了,在顧青竹身後駐足良久,蹙了眉道:“什麼畫能讓你半天不落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