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心那顧歃銅盤,沐猴徒自辱衣冠·(晉`江獨家)
“留大人這是什麼意思?”
只聽得嘩嘩一響,似乎是留夢炎從袖子裡掏出一卷紙。
留夢炎道:“這是司天監昨日剛剛完成的星象記錄,還沒來得及上奏皇上,恰好讓臣看到了,因此抄了一份,請太子過目。”頓了頓,又解釋道:“這上面說得很清楚了。十一月,土星犯帝座,疑有變。”
真金接過紙張,看了看,沒出聲。
留夢炎繼續道:“本來臣以爲,如今國家長治久安,百姓安居樂業,危機何在?司天監那班人定是大驚小怪,杞人憂天了。可今日便聽到了王大人這一番說辭。倘若聖上真的依王大人所奏,將文天祥放虎歸山,不正應了司天監的這份日誌了嗎?兩者的時刻恰好對應,不得不讓臣起了些別的想法。”
司天監便是掌管天文曆法的官署。蒙古人素來迷信,太子雖然尊崇儒術,卻也對占星術數之類篤信不疑。留夢炎此言一出,王積翁等人立知不妙。謝昌元連忙跪下,道:“老臣以性命擔保,王大人……一心盡忠,絕無他意,絕無他意啊。”
奉書幾乎要哭出來了,心中已經將留夢炎狠狠殺了幾百次:“混賬!怎的如此不擇手段,連司天監都搬出來了!我爹爹和你有仇嗎?還是你怕他這樣的人活着,更襯出你卑鄙齷齪?”
王積翁朗聲道:“陰陽術數之說,不可盡信。臣可以對天起誓,絕沒有一絲一毫的不軌之心。”但聲音已經微微發抖了。
謝昌元低聲道:“王大人先別說了。”
奉書心中雪亮:“王積翁已經引火燒身。他爲什麼還這般袒護爹爹,做費力不討好之事?看來師父定是抓住了他的什麼把柄,或是向他施加了什麼威脅,讓他不得不堅持到底。”心中忽然有些可憐起王積翁了,對留夢炎的恨意也積累到了極致。突然心中衝動,只想衝出去將留夢炎一刀抹了脖子。
可是杜滸告誡過她:“不管他們說了什麼,都不許出聲,不許動,不許暴露自己。”
她竭力平復着幾乎要炸開的情緒。只聽留夢炎開口,一副勝券在握的口氣:“那好,那請王大人再看看這一份文書。”
沒人說話了,只聽得紙張傳遞的簌簌聲響。隨後突然咕咚一聲,什麼人倒在了地上。
幾個人連聲大叫:“王大人,王大人!”
幾個人將王積翁七手八腳地扶了起來。只聽王積翁連連磕頭,不敢說話。
真金翻着紙張,淡淡道:“中山府薛寶住聚衆起事,聲稱要興復大宋,攻破大都,來取文丞相,‘先焚城上葦子,城外舉火爲應’。王大人,在這當口,你提議將文天祥釋放?讓他去做盜匪的軍師嗎?”
王積翁聲音中帶了哭腔:“太子明鑑,太子明鑑!臣不知留大人是如何得到這份情報的,但……”
留夢炎厲聲道:“王大人的意思,這情報是我僞造的?”
王積翁道:“不敢,不敢!只不過,這只是小股百姓鬧事,決計無傷大局啊。江南地方,人心思舊,哪一年沒有幾次流寇作亂,哪一年沒有……”
他被留夢炎逼得幾近口不擇言,就連奉書也知道他這話說出口來,頃刻就要糟糕。他當着太子的面,居然說出什麼“人心思舊”,說什麼流寇作亂乃是尋常,豈不是當面打朝廷的臉?
果然,他還沒說完,真金就勃然大怒,嘩啦一聲,將手中的茶盞摔在地上,道:“夠了!”
半晌的寂靜。終於,留夢炎開口,又回到了圓潤恭敬的語氣:“太子息怒。夢炎也是爲了國家社稷着想,並非有意爲難同僚。若是有得罪了王大人的地方,夢炎這就請罪。”說着斂了斂衣襟,似乎是向王積翁作了個揖。
但任憑誰都能聽出來,他這話其實是勝利的宣示。自從方纔太子摔了茶盞以後,廳中的局勢就很明朗了。
和王積翁一同來的曹大人、倪大人、馬大人,先後猶猶豫豫地站了起來,請求太子恕罪,說他們此前贊同王積翁的提議,要將文天祥放虎歸山,實在是思慮不周。文天祥到底該如何處置,他們不敢妄議,還是要請太子示下。這麼一說,算是向留夢炎倒戈了。
和禮霍孫也說:“王大人的初心想必是好的,只是過分慈悲,未免考慮得有些欠周。還請太子念在他忠心侍奉聖上的份上,莫要再追究他那些愚蠢的話了。”
真金用手指叩着楠木椅身,慢慢笑了幾聲,道:“我怎麼會追究王大人?我一開始就說了,今日請大家儘管直言,不要有顧慮。大家說出的任何話,都不會傳到這房間外面去。”
王積翁似乎是明顯鬆了口氣,喘息着爬了起來,立到了一邊。
真金道:“大家毋須再多言,我心裡已有數。文天祥已經讓聖上頭疼不少次了,我會找機會進言,請求聖上再召見他一次。是做人臣,還是做忠鬼,讓他自決好了。至於什麼和尚道士之類的主意,再也休提。天色不早了,大家回去休息吧。”
奉書心中一涼。她幾乎可以肯定,父親會做出什麼樣的選擇。心中飛快地盤算:“王積翁今日大敗虧輸,連自己也差點陪了進去。可要趕緊告知師父,趕緊想些別的辦法。唉,師父千算萬算,可怎的就那麼巧,什麼司天監的星星、什麼流寇作亂,偏偏都趕在了這個時候?”
太子既下了逐客令,和禮霍孫、麥朮丁立刻躬身退出。留在客廳內的幾個漢臣各自無趣,客套了幾句,也一個個告退。走到門口的時候,謝昌元忽然冷冷道:“留大人跑遍了司天監、樞密院,從公文堆中翻出了那兩張紙,可花了不少心血工夫罷?今日是該好好休息,養養精神。”
留夢炎輕輕一笑,道:“多謝謝大人關心。”
謝昌元的聲音壓得極低,但奉書耳力敏銳,將他的話完完整整地捕捉到了,心中登時恍然:“司天監隨手記下的星象,還有小股百姓鬧事的諜報,本都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也不至於驚動太子、皇帝。可偏偏留夢炎將這兩份文件從公文堆中揀了出來,又在今日這種場合單獨列出一看,就變得刺眼之至,讓人不得不生出聯想。留夢炎爲了置爹爹於死地,可也是千算萬算,下了不少工夫呢。倘若沒有他這番阻撓,說不定王積翁早就將太子說動了!”
奉書以爲自己會勃然大怒,可心中卻出奇地平靜,聽着衆人離去的腳步聲,閉上眼,暗暗道:“留夢炎,好好享受你現在的舒坦日子吧。早晚有一天,我會替爹爹取你這個漢奸的狗命。倘若做不到,教我文奉書……”
她對留夢炎恨到極點,咬了咬牙,決心發一個最狠的誓:“倘若做不到,教我被胡麻殿下捉去做小老婆。”
客廳裡生着爐火,奉書所在的櫥櫃卻緊閉着,裡面像冰窖般冷,她的手指腳趾有些僵硬,鼻孔裡也不時冒出打噴嚏的衝動,頗不好受。她有心鑽出來溜走,可聽聲音,真金卻還留在客廳。櫥櫃邊上來來回回地響着腳步聲,七八個丫頭僕從進了來,又是擦桌子,又是搬椅子,又是清理摔碎的茶盞。有人撤下剩茶,有人送來了新茶。真金則從書架裡取了本書,一邊踱步,一邊慢慢翻着。
奉書心裡直起急:“怎的太子還不走?難道他還有其他客人要會?他也忒忙了!”卻不敢發出任何動靜,用心壓低自己的呼吸,耐心等着。
不一會兒,便又有人進了客廳。真金放下書本,打蒙古話笑道:“纔來?”
來人笑道:“父親又在見那些囉裡囉嗦的漢人老頭了,我就知道有的好等,先在妹妹的書房裡睡了一覺。”
說曹操曹操到,奉書剛剛在拿胡麻殿下發誓,下一刻就把他召喚了來。她全身一個激靈,懊悔不迭。
只聽真金笑道:“漢人老頭雖然囉嗦,可肚中的經驗道理卻也不少。你以後也要多跟他們學着點。”
胡麻殿下回了句笑話,奉書也懶得用心去聽。她又冷又累,煩躁不堪,心中只規劃着晚間如何脫身去見師父。斷斷續續的,只聽胡麻殿下的隨從來回走動,聽到他們父子倆在寒暄談笑,說了一會兒天氣,說了一會兒忽必烈最近的健康,又說到太子妃闊闊真即將到來的生日,越聊越起勁。
胡麻殿下忽然朝奉書的方向走近了幾步,似乎是倚着大理石屏風,笑道:“兒子早早就派人到江南,給母親蒐羅生日禮物。可巧讓我尋到一串紫水晶雕成的葡萄,可愛之極,天下罕有。只是我想着好馬配好鞍,美食配美器,兒子府上寒酸,也沒個像樣的盛具。忽然想起來祖父前年賜給父親的那個和田羊脂玉盤子,正好配這串葡萄。父親要是捨得,可否將它借我一陣子,等我送禮時,裝點下門面,也好給兒子長長臉?”
真金大笑道:“這是你的一番孝心,難道我會小氣嗎?那盤子我平日也不用,給你便是了。”說着喚過一個男僕,問道:“那個御賜的羊脂玉盤子放在何處?給拿來,我們瞧瞧。”
那男僕道:“那玉盤是皇上賜下之物,奴才們生怕髒了摔了,不敢放在明面上,一直是鎖在屏風後面的櫥櫃裡的。只是……”
真金道:“只是什麼?”
那男僕誠惶誠恐地道:“只是那櫥櫃的鑰匙,奴才平日一直帶在身上的,可今日卻偏偏……呃,忘了,忘記帶了……請太子稍等片刻,奴才這就去拿備用鑰匙!”說畢,見真金並沒有責備的意思,趕緊一路小跑,回去拿鑰匙了。
奉書聽到真金和胡麻殿下的腳步聲和談笑聲越來越近,心頭隱隱生出一陣極其不妙的預感。櫥櫃裡黑漆漆的,伸手不見五指。她伸出左手,往懷裡摸了摸,正摸到一串硬硬的鑰匙,是剛纔師父塞給她的。又伸出右手,往旁邊一摸,摸出身邊正是一個一尺來寬的大盤子,兩端雕着花,通體光潔暖滑。那材質,可不是和田羊脂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