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不由得渾身一顫。
杜滸的語氣半是懊喪,半是不甘:“奉兒,你別催我……我已經盡我所能了,我現在一介草民,要打探、理清這些東西,比打仗、練功要難得多…丞相情況怎樣,也是我一日日滲透、一點點拼湊出來的……我知道你心裡着急,可我真的不能告訴你再多了……”
奉書很少見到他這樣難過的神色,心中一酸,萬分過意不去,反握住他的手,反倒安慰起來:“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沒有怪你……”
“我甚至想過,故意犯些偷盜、傷人的罪過,讓他們捉到兵馬司去,親眼看看丞相過得如何,看看那裡的守衛有何漏洞。可後來我聽說,兵馬司關押犯人的去處不止這一個,被捉進去的漢人人犯,動不動就會被斷手斷腳,還有可能……”
奉書拉着他手使勁搖,連聲道:“不行,當然不行!我、我不着急,你也千萬別去冒那個險。”
杜滸苦笑。他控制着情緒,片刻便神色如常,笑道:“該你啦。上都那裡,還有什麼好玩的事沒有?”
奉書想了又想,猶豫着道:“我二姐……”
“二小姐有消息了?”
她連忙又搖頭。要和盤托出自己找到二姐的經過,勢必要自揭瘡疤,把自己被胡麻殿下連番佔便宜的事也扯出來。雖然她覺得這事多半怪不得自己,要怪就怪那個大混賬,可不知怎的,總覺得有些愧對師父,有些怕他生氣,怕他看不起自己。
杜滸見她面露難色,道:“看來在太子府這一年,也收穫不到什麼。不如就別去了吧。夫人和二小姐的事,咱們再想別的辦法。”
奉書忙道:“不、不……我要留在那兒,再給我……再給我幾個月……”
“爲什麼?”
她低下頭,小聲道:“不爲什麼,我只是感覺、感覺……再讓我在那兒做幾個月,說不定就有消息了。”
再過幾個月,說不定就能把二姐救出來。
杜滸卻滿眼狐疑,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好一會兒,才冷冷道:“你有事瞞着我?”
她心裡咯噔一下,登時臉紅過耳,連忙別過臉去,避開他的目光,答道:“沒有啊……”
“什麼事那麼要緊,連我也要瞞?”
奉書知道這下是敷衍不過去了,可又完全不知該如何開口。該不該告訴他二姐現下的處境?她用手指頭摳着身下的瓦片,忽然鼓起勇氣,輕聲問:“師父,要是我……要是我嫁了蒙古人,你會……你會怎麼看我?”
這個問題顯然出乎杜滸的意料。他怔了好半天,才道:“你怎麼突然問起這個?你要嫁哪個蒙古人?什麼時候有的這種想法?”
奉書趕緊說:“我、我不是說真的……只是如果,如果你……你發現我可能嫁了蒙古人,你會……”
杜滸還是不解她意,皺眉道:“你是看上哪個蒙古小夥子了?你年紀還小呢,想什麼嫁人不嫁人……”
“我沒有……”不知怎的,她覺得他的語氣有點不悅的質問。她又羞又急,臉上要燒起來了。
杜滸聲音忽然凝重起來,“那是有人逼迫你了?”
“也沒有……”
“若是有,不許瞞,必須跟我說!”
“沒有!”她後悔向他問這個問題了,但此時已是騎虎難下。她想了半天,哀求道:“我當然不會真嫁……你就假設一番,假設我……嗯,你就告訴我嘛。”
杜滸望着一片漆黑的夜空,許久才道:“你爹爹不會高興。”
奉書咬着嘴脣,道:“我知道……爹爹是大宋丞相,他的女兒要是嫁了蒙古人,大家都會唾罵的,對不對?”她雖然自己也隱隱想到這點,但此時聽杜滸說出來,心裡還是一陣絞痛。
杜滸卻搖搖頭,道:“大宋……早就過去啦……現在天下都是蒙古的,漢人女子也有嫁蒙古人的,又有誰唾罵了?難道國家沒了,大家就都不嫁不娶,全都守節到死嗎?既然漢人男子可以降元做官,漢人女子自然也可以嫁適他族。其中苦樂,冷暖自知,旁人倒也不必多加指責。只不過,你爹爹一生與蒙古爲敵,自然是不願意看到這些的。如果你真的要……”
奉書趕緊說:“沒有,沒有的事!”可聽了他的話,又驚奇不已,道:“所以,你是說,漢人女子,可以……”
她話剛說到一半,心裡已經想得很遠很遠。她想,若是胡麻殿下不幸真的做了自己的姐夫,那麼自己把二姐救出來之後,帶她見到師父,至少師父不會唾罵她,不會鄙夷她。心中一直充斥着的擔憂終於減少了些。
杜滸見了奉書的神色,自嘲地笑笑:“你師父是江湖粗人,向來只懂一個‘義’字,其餘的什麼節啊烈的,也就只好馬馬虎虎的放在第二位。要是換作讀書人,可又有一番別的大道理了,我也說不來。奉兒,你是書香門第的女孩子,我這話,你也就是聽聽便好,可千萬別讓我給教壞了。”
奉書點點頭,心中不解。你怎麼會教壞我?
還是不放心,繼續小聲追問:“所以,要是我……嗯,嫁到蒙古人家裡去,你也不會不高興?你會支持?”
“你?”杜滸忽然臉色一暗,低沉着聲音說:“我會揍你。”
奉書嚇得差點跳起來,臉一下子燒了,結結巴巴地問:“爲、爲什麼……”
“不值!你在太子府這麼久,難道還不清楚?且不說異族夫婦能否生活和諧,漢人女子嫁到蒙古人家,多半也就是個媵妾。就算有人空口白牙的說要娶你爲妻,蒙古男子只娶一妻的,你見過半個嗎?還不是幾十上百,能買多少,就買多少,與買驅口也差不了太多。丈夫若不幸亡故,你多半還得續嫁給小叔、侄兒、甚至庶子、庶孫,全憑婆家安排,全無選擇餘地。你想想,多少漢家女子受得了這些?”
這些事,奉書在太子府確實都有所耳聞,她聽到時,半是害臊,半是不屑,也從來沒細問過。眼下又讓杜滸說了出來,自然是所言不虛。
但見杜滸說得坦然,她卻忍不住臉一紅,吐吐舌頭,道:“那當然不行。”
杜滸的臉色緩和了些,“好啦,你不是老讓我把你當大姑娘嗎?今天我就把你當一回大姑娘,纔會對你說這些,你別不當回事。我說會揍你,自然會說話算話。”
奉書聽到他說把自己當大姑娘,心裡一熱,他那句小小的威脅也就顯得不那麼可怕了,甚至讓她嘴角忍不住抿出笑來。原來他捨不得自己嫁去蒙古人家裡,任人作踐。
杜滸見她忽然魂不守舍了,哼了一聲,加重語氣,“你要是真看上了哪個蒙古小夥子,先想想我這些話。”
奉書剛在心裡樂着,忽然又聽到這一句,登時又生氣了,鼓着腮,道:“我纔沒看上哪個蒙古小夥子!”
“就算你沒看上,你敢說沒人看上你?就你現在這副樣子……纏着要和你來往的,你敢說沒有?別害臊,別瞞我。”
“沒、真沒有……”奉書心中忐忑,卻又忍不住想,難道他生氣了?
“那也快了!你記着,男人家心術不正起來,你可招架不住!以後要是有人跟你花言巧語,許這許那,你都得留着點心眼,省得哪天稀裡糊塗的就把自己給送出去,懂嗎?”
奉書急得眼淚都快出來了,咬牙切齒地道:“我、才、不、會!你剛說的,他們都幾十幾百個老婆,我嫁去作甚?從來沒想過!我……”
杜滸見她要哭了,雖然不知哪句話說重了,還是連忙改口:“好好,你沒有,奉兒是乖孩子,是我的乖徒兒,從來不想亂七八糟的事情,我錯怪你了,好不好?”
奉書聽他又換回了哄小孩子的語調,賭氣扭過身去,臉上卻燒得厲害,心想:“亂七八糟的事情,你的乖徒兒不僅想過,連做也做過不少了。”一時間連呼出的氣似乎都是火熱的,一眼也不敢看他。
杜滸也理會不到她的那些小心思,見她沒有繼續這個話題的意思,也就不再深究,過了一會兒,直載了當地問:“那麼,你要在太子府多耽幾個月,到底是要做什麼?總可以對我說說吧?”
奉書知道他仍是不放心,只得避重就輕地道:“我打聽出來,我二姐可能在……在……嗯,被送到了一個皇孫的府上。我想着,新年的時候,這些皇親國戚會互相串門拜年,到時候我就可以混進去找她。”
杜滸神色微微一動,“怎麼打聽出來的?消息可靠嗎?”
自己親眼見到了二姐,親手摟了她那麼久,怎麼會有差錯?奉書用力點頭,“肯定沒錯。”手上已經捏了一把汗。
好在杜滸並沒有再追問細節,只是道:“你心裡有數,我也就不必多問。但有需要我幫忙的,隨時告訴我就是。”
奉書連忙答應。
杜滸忽然站起身來,示意她也站起來,朝她打量了好一陣,才笑道:“長高了些。想不想學新本事?”
奉書喜出望外,拼命點頭。此前杜滸由於她身材太矮,很多手段派不上用場,只好省略不教。
比如怎樣打擊敵人的後腦,用不同的手勁達成不同的效果,乾脆利落,比她現在掌握的很多技巧都要省事得多。奉書此前曾纏着杜滸教過,但得到的答覆只是一聲嗤笑:“小不點,難道你還要在打架時搬個墊腳箱嗎?還是先給敵人挖個大坑,請他們跳?”
現在她可以學了,雖然還是有點勉強。
杜滸給她講解了運勁的姿勢和訣竅,以及手、眼、身體配合的方式,讓她在他身上試。等她手法熟練了,又走到她身後,撥開她的長髮,給她指出腦後的各個要害之處,讓她自己記憶。
他手上並沒有用力,可奉書知道他指的每一個地方都足以把自己殺個透死。這種命懸人手的感覺奇異非常,她明知道身後的人不會傷到自己哪怕一根頭髮,卻依然感到腦後麻麻癢癢的,從脊背裡升出想逃的衝動。又覺得好像自己成了木偶,被一根細線提着。
忍了一會兒,那根線突然斷了。她渾身一哆嗦,格格一笑,
作者有話要說: 不由自主地扭開了身子,肩膀忽然蹭上了身後那個寬闊堅實的胸膛。
笑聲凝固在舌尖。奉書聽到自己頭腦裡嗡的一聲,亂七八糟的記憶不受控制,如潮水般將她吞沒了。那一瞬間的感覺,像極了另一個人從後面摟住自己的時刻……只不過這一次,她的汗毛也沒有豎起來,皮膚也沒有燥起來,心裡也沒有針扎似的難受,反而……反而似乎有些難以言喻的歡喜,只盼這一刻再長些,再長些。
腦後一沉,頭髮落回了背上。她渾渾噩噩地聽着杜滸的聲音在頭頂上響起:“現在跟我真正試一試,小心了……”
她一個字也沒聽懂。
下一刻,就像一個布袋一樣被慣到了地上,在瓦片間翻來滾去,狼狽萬分。她的膝蓋和手肘磕得生疼,這才一下子清醒起來,連忙抓住瓦片的縫隙,連滾帶爬地站了起來。
腿是軟的。急促的心跳一下下震着耳膜。耳根燙得簡直要融化了。剛纔自己到底是怎麼回事……
杜滸滿臉怒色,斥道:“怎麼搞的!走什麼神呢!”
奉書用力把嘴脣咬到疼痛,調整呼吸,半天才說:“對不起……我、我今天沒來得及吃晚飯……剛纔、剛纔突然有點頭暈……”
一定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