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河一役, 浮生兵敗如山倒,所有進攻均被敵軍所控。兩日下來,天樞不急, 收回兵馬駐於秣陵關外, 靜等朝堂一議。
承乾宮內, 降紫朝服之人與九五之尊對弈, 步步爲營, 不讓分毫。
玄昀見他這般認真,勾了脣角,吃下他數子。
蘇子房一愣, 拱手作揖,嘆:“微臣果真不是皇上的對手。”
“是嗎。”玄昀擡了擡手, “怕是子房兄心不在此罷?”
蘇子房微笑, 兀自收拾起棋子:“微臣倒是在想, 究竟是什麼讓玄子易提前發兵?”
提前嗎?
倒不如是說他被逼得沒了退路,只有趁早發兵, 挽回局面吧?沒了拜月支撐的他,還有什麼用呢?
“被稱活錦囊的你還會有問朕的一天嗎?”玄昀把玩着手中的藍玉,眉目爲了其玉邊上出現的裂痕而微蹙。
“皇上謬讚罷了。”蘇子房收了殘局,爲帝斟上清酒一杯,“倒是皇上此次真讓白大將軍親自鎮壓?”
“鎮壓?玄昀笑問, “這一次可不是鎮壓了, 而是滅亡。”
蘇子房不言, 視線停留在殘局之上。
“今日邀你前來, 自是有事要你親自前往。”酒乃美酒, 可惜他毫無興致,“白風率領二十萬軍實乃幌子, 你率一萬親軍由天權掛旗,你從旁輔佐,火速趕往秣陵關。”
蘇子房瞭然,接下其話:“再分得兩路,一路自洛河而下,一路與天樞會合。”
他以指蘸酒在棋盤上描畫:“然後左右按兵不動,再領天罡三人夜潛敵營,燒了糧草,發兵而動。”
“爲何要燒糧草?”玄昀問道,指腹沿着杯緣而走。
“示威,斷其後路。”他淡然答道,不慌不忙,“再左右發兵,拿下逆賊。”
“子房兄不怕內奸?”
“怕!”子房展扇輕搖,道:“可惜子房背後還有皇上。”
“好。”
“只是子房有一事不明。”
“講。”
“何來天罡三人?”據他所知,天樞掛帥,天權隨他前往,那麼第三人呢?
玄昀望向宮宇之外:“你一去便知。”
整整六年的時間,他唯一想滅的就是雷山鎮南,朝中莫碸。步步爲營,直至如今,均到了一切收盤攻王,落下定居。因此……
“子房,你可得記住,這一戰,輸不得。”
蘇子房悵然,雙膝一跪,鄭重地道:“蘇子房領命。”
玄昀虛扶之下,他順勢站起,憶起一事,賀喜道:“臣聽聞艾淑妃身懷龍子,實屬國之幸事。”
“幸?”玄昀一嗤,未接這話,只道:“朕要苗疆。”
蘇子房一顫,震懾其中。明明是極輕的一句話,他卻莫名地爲此而震懾。苗疆,此役一戰,怕是艱難無比了罷?
“微臣,遵旨。”蘇子房默默退下,望了望天邊的朝陽,突覺刺眼,拂了袖,攜了天權朝宮外行去。
玄昀倚在石欄邊上,雙手緊握的依舊是那塊溫潤藍玉,靜默眺望着遠處的那座常青山。
浮生之中,有靈隱之山,四季常青。有醫者薛氏……薛氏,不知她可是回了歧黃谷?
……
薛藍兒那日一暈便是十多日時光匆匆流逝。
醒來後的她什麼都未說,只是呆呆地坐在牀上,抱着自己的膝蓋,模樣好似一個受傷的孩子。
奼紫嫣紅在一旁乾着急,想要上前勸勸她,誰知她竟朝你笑道:“下去吧,我想自己靜一會兒。”
那樣的笑容是怎般的虛弱?怎般的無力?
可是她們依舊退了下去,不敢叨擾。
入夜,秦墨前來,立於房門外輕敲房門,聲聲喚她薛谷主。
她不理,依舊坐在牀上,動了動右手,張合五指。五指能動,全仗奼紫嫣紅這幾日悉心照料,在她暈厥之日裡替她活動手指,舒張經脈。每日藥劑不離,依數爲她灌下,她卻依數全部吐出,如此重複,藥劑多少入肚。
薛藍兒取了銀針放於右手上,無奈怎麼都拿不穩,銀針落地,發出脆響,震人心魂。
薛藍兒嘆了口氣,起身取了衣衫披好,朝門外,道:“秦兄,藍兒無事。”
秦墨怔住,叩在門上的手緩緩收回,目光流連在這緊閉的房門上。
月,格外的皎潔,照得府中水榭朦朦朧朧,隱了一片溫柔之色。
這間客房是他悉心爲他挑選的,只因這裡有一片好景色,是他最爲喜愛的。每日月上樹梢,都能瞧見月光灑在水榭上的朦朧之色,若是起霧便是一池氤氳,宛如仙境。
可惜,她怕是從未正眼瞧過這些美景吧?
秦墨步下臺階,轉身望了望緊閉的房門,擡了腳就次離去。
久閉的房門吱呀一聲打開,女子曼妙的身影立於廊下,朦朧的月光襯托,好似她不食人間煙火。
可惜,此人偏就是食了人間煙火的歧黃谷谷主。
“薛谷主。”秦墨抱拳,朝她頷首,眼底有着一抹擔憂之色。
猶記得薛藍兒咯出黑血時的悽慘模樣,死灰的臉上毫無生氣,兩眼緊閉下是顫抖不止的睫。他們傾身扶她,她順勢暈厥,口裡卻止不住的囈語。
那一刻,心沒由來地抽痛着。
秦墨輕嘆,指節分明的手上緊握着的是他的摺扇,扇上一灘黑血,擦不掉,洗不淨。
薛藍兒一身單衣走來:“這幾日勞煩秦兄了。”
“薛谷主客氣了。”還不是一般的客氣。若是以往,她定不會如此說道罷?若是說,也是俏皮地挑眉,沒個正經地說完此話,哪會像今日這般。
看來,此事,於她而言,打擊不小。
他問:“谷主傷勢可痊癒了?”
“……痊癒了。”她姍姍答道,心不在焉。
秦墨邀她到小亭一坐,怕池邊寒氣太重,傷了她的身子。見她默然前往,又讓侍女熱了壺清酒送來,與她小酌。
秦墨見她遙望天邊,不知想些什麼,只得幽幽道:“谷主……節哀。”
薛藍兒許是未聽見,並未理他。秦墨苦澀一笑,執了酒杯,光看不喝,神情落寞。
若是當日父親未病,他無須上山求她醫治,那該多好?
若是這般,他也就不會識得薛藍兒,也就可以繼續過他的逍遙日子,無須替她擔憂,替她心煩。
“秦兄,我給你講段故事,可好?”她忽然轉身瞧他,目光中閃爍着月的光華。男兒的心,沒由來的一軟,默默點頭,聽她講述。
她說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小女孩在一堆廢墟中獨自醒來,手裡抱着一個罈子,當時的她不知道罈子裡邊是什麼,只知道這裡是一個陌生的世界,陌生到令人害怕。
後來,小女孩知道這裡離自己的家很遠很遠,遠到她無論怎樣努力都回不去。再後來,她打開了罈子,看見裡面的骨灰無法言語。直到有人前來,喚女孩的名字,將她抱起。
來人是一名美麗的婦人,當時的小女孩天真的以爲這或許就是自己的母親,因爲婦人非常溫柔的看着她,美麗的眸子裡面噙滿了淚花,爲她而哭。可是,她不是她的母親。小女孩不知道自己的母親是誰,也不知道回家的路,便將罈子交給了婦人。婦人哭得更兇,被一個好看的男子攬在懷裡,輕拍着後背。
後來,小女孩才知道那罈子裡裝的是自己生父的骨灰,可是知道又何妨?她和她所謂的父母根本就不相識,自然也沒有任何的感情。
可是這對男女不同,他們帶着小女孩回了山上,悉心教導着她,養育着她。小女孩天生調皮,老愛闖禍,師父頗爲嚴厲,對她更是毫不手軟,老愛懲罰她。小女孩倔得很,從不認錯,師父和師孃的女兒便每次陪着她,哪怕是天寒地洞的池水之中,她也是緊緊拉着小女孩的手,給予她溫暖。
這一三口之家,待她如親人般。遺憾的是小女孩不愛讀書,未得師父的真傳,什麼都只學了一招半式。
待得小女孩學成下山繼承生父之谷時,她就在想,她暮年之時興許還會回去,興許她哪天不高興了又回到師孃那兒蹭幾頓香噴噴的飯吃。
因爲那兒是她的家,落葉終究是有根可回。
可如今,什麼都沒了,回也回不去了……
……
秦墨悵然,久久說不出話語。只能眼睜睜地見着她舉了杯子,仰頭飲下,一杯……接着一杯。
“薛谷主……節哀……”嘴笨之人莫過於此。
秦墨惱着自己的嘴笨,找不出什麼話來安慰安慰她,只得舉了杯子同她一起喝下,嚥下喉頭那股澀澀的感覺。
這次,薛藍兒聽見了他所說之話,擡頭看向他,目光飄渺,他卻不由自主的面上一紅。
良久,薛藍兒未朝他說些什麼,猛然起了身,飲下了杯中的清酒,擲了酒杯,仰頭望天,豪邁地一喝,道:“因此,我薛藍兒要回靈隱山去,那兒是我的第二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