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等你有命回來後，你再教朕如何笑吧。”
他如是說完，她卻被嚇破了魂，兩眼死盯着他。
“藍兒。”
“嗯？”他輕聲低喚她的名，她恍惚間答應，一雙大眼始終陷在他那雙笑眸的泥潭之中，起起沉沉，掙扎不動。
玄昀一直勾着笑，一直與她耳鬢廝磨着：“陪朕用膳，可好？”
吻落在她的鼻尖上，她傻愣愣地點頭附和，已不知自己到底身處何境。
她的腦袋裡，只有着他那句“有命回來”以及他的一顰一笑。
玄昀端坐起來，她依舊愣在他的懷裡，他便是笑着將赤腳的她抱起。同樣一身水藍長衫的兩人，一人依偎在懷，一人含笑而行。
衣帶當風間，有男子沉穩的笑聲輕響。
當一桌美食擺在眼前，對面的人已經動着金筷用膳時，她才魂魄歸來，睜大了眼看着自己現在的處境。
自己老老實實的坐在凳上，傻傻地看着皇帝大爺吃飯，四處有婢女伺候……
這……
這將軍府怎麼會有鏡月軒一般裝飾的屋子？
薛藍兒吞了吞口水，腦袋繼續處於當機狀態。
她如果沒記錯她是該準備溜出將軍府的吧？她如果沒記錯她好象莫名其妙地答應了這皇帝大爺什麼事吧？她如果沒記錯……她好象是要到雷山那鬼地方去啊！
“等……等一下！”這都什麼跟什麼啊？憑什麼他就能美滋滋地吃着飯，她就得傻愣愣地坐在一旁看着他？憑啥啊？
“怎麼？”
玄昀手上的金筷一放，接過婢女手上的巾子拭着脣角，狹長的鳳眸斜睨着她，眼裡始終噙了一抹笑意在其中。
“等一下！”薛藍兒將身子扳正，怒瞪着他，“爲什麼我要答應你那些鬼要求？”
她明明可以不答應的，她明明可以無視這皇帝大爺的，可是……她怎麼就傻愣愣地答應了他呢？
真是有夠邪門的。
“難道你想反悔不成？”玄昀說得極是輕巧，純黑的眸裡映了她的倒影在其中，那般的專注……
如果能夠讓她忽略掉他此刻笑裡的戲謔的話，她會真的相信他是非常認真的在與她對話。
可惜，她還是瞧見了他此時戲謔般的笑容。
“……奴婢不敢反悔。”她絕對沒膽反悔，可是她像上次一樣給溜了不就什麼事都沒了？管他什麼的皇帝大爺呢？
薛藍兒悶聲的話語剛一出口，玄昀就將手提了起來。那一剎那，她以爲他是要動手打她。可是不是，他竟是擺了擺手，讓那些婢女把桌上的美餚給撤了，看得她直瞪眼。
他是吃飽喝足了，可她呢？
“等……等一下！”已經是最後一盤菜了，她還能坐以待斃嗎？
“你們……幹嘛？”
“回小主，奴婢們將菜給撤回去。”青衣婢女恭謹的回答後還擡眸瞅了她一眼，就那一眼，直
讓她心裡發毛。
“你幹嘛這麼看着我？”她臉上有什麼東西不成？
青衣婢女跪在了地上，手裡端着的瓷盤跟着晃悠了起來，竟是在顫抖：“奴婢不敢。”
“你……”
“好了，下去吧。”薛藍兒本還想說她的，結果玄昀插了進來，斥退了左右，獨留了她一人和那一張空桌子了。
四腳小凳上，他與她同坐。
寢殿之中，白色的窗紗從他們身後被風掀了一角，起起落落後，終是散亂在了屏風邊上。
“那……個……”咬着下脣的她直望着他，眉頭緊蹙的模樣似在爲什麼而煩惱。
這樣的她異常的惹人憐。
遇上她，他總是會無法自制自己的行動，就好比在他還未反應過來之前，他的手已經撫上她的臉，拇指在她的肌膚上摩擦。
“怎麼了？”他低啞的聲音得來的是她眉頭更緊的皺攏，而一時的惡趣味讓他想要繼續喚她的名，“藍兒。”
雕花木窗在婢女的失職下打開了一角而不覺，待得微涼的風吹進了屋，才讓被一水藍長衫男子撫摸着臉頰的人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那個，皇上，沒什麼事了的話，我就先回去收拾收拾東西，準備前往雷山了啊。”
她努力地說完了這一句話，兩眼死瞪着他稍尖的下顎，不敢將自己的視線上移分毫。
要說他們兩人能夠比作食肉鏈的從屬關係的話，那他絕對是她的上級，而她絕對像現在這樣被他吃得死死的。而要擺脫這樣的惡劣關係，她唯一的活路便就是遠離這皇帝大爺。
“疼……”自己的臉被掐得通紅，始作俑者卻依舊勾着淺笑，令人火大。
“在想誰？”
“關你……”薛藍兒惱怒地擡起頭，卻在對上他眸子的剎那收回了要到嘴邊的髒話。
這皇帝就是怎樣的一個人？爲什麼她總能在他的眼裡看見稍縱即逝的殺意？可是……若真要殺她，何需等到如此地步？
只是那麼的一剎那，他如鷹隼般陰狠的眼神便是恢復了之前的戲謔，好似一切的殺意都如過眼雲煙般。
“藍兒。”手上一片冰涼，似有塊冰覆在她的手上一般。她看着他，怒氣在頃刻間消失殆盡。
“朕累了。”
玄昀略帶沙啞的聲音裡透出一絲疲乏，可她在那雙眼裡卻永遠也找不到勞累的神色。不止一次的在想，他究竟是個怎樣的皇帝，怎樣的男人。可是這終究與她無干，她終究是想要遠離他。
“皇上若是累了便入寢吧。”說到末了，連她自己都是一驚，已是不知這話是對是錯了。
她惶恐地看着他的臉色，不覺眉頭又是深皺起來。
……他在笑。
以她心頭一陣惡寒的笑，那樣的感覺就好似她早已落入了他的陷阱之中，怎般逃離都是徒勞。
青蔥白指抵在了她的額心，兩指展開，以此將她的柳眉舒展。
“你不怎麼愛笑？”玄昀斂笑問着她，心上滿是疑惑，手指卻依舊停在她的額上若即若離。
不愛笑？
她薛藍兒怎會不愛笑？她又不是那莫菱死呆子，幹嘛不笑？可是……
“回皇上，奴婢又不是賣笑的，不可能一天到晚都是笑着的。”薛藍兒往後仰，遠離了他的指。
玄昀收回了手，就在她以爲他會規矩一點的時候，他反展開懷抱將她禁錮在懷，下顎枕在她的頸間，竟尋了一處舒適的位置靠了起來。
窗外的風滲進，吹拂着僵硬着身子的人，將其屢屢青絲吹散了開，讓她一分分清醒，卻又一分分迷惘。
耳畔傳來的呼吸是那般均勻，一起一落間都帶有着他特有的氣息。
一股似龍涎香的清香總是瀰漫在她的鼻前，那樣的氣息總是異常的濃烈，總是無法讓人忽視它的存在。
就好似這個皇帝一般，令人忽視不得，令人反抗不得。
玄昀的身子都透着一股涼意，縱使現下已是夏日炎炎，她也能夠透過薄衣感受到他身上的涼，以及他垂落在她臉上的涼發。
“皇上？”薛藍兒輕聲地叫着他，又喚了幾聲，見他依舊毫無反應反倒鬆了口氣。
薛藍兒搖了搖他，喚了戴福全來將他給扶到了牀榻之上，轉眼之間卻又見着剛進來的一羣人消失了蹤影。
薛藍兒坐在牀沿，衣袖的一角在不知不覺間落在他的手心裡，難以拔出。
“你究竟是真睡了還是假睡呢？”
自言自語時，她還不忘垂涎着他的睡顏，直到她聽見了一個戲謔的聲音時才警覺開來。
“若是朕真睡着了，你是不是會再一次的逃走？”
“啊！”薛藍兒驚呼。
腰被他一手攬住，只需他稍一用力，她便撞上了他的胸膛，跌在他的懷裡。
“你真的很想逃開朕？”玄昀低啞的聲音從她頭頂傳來，眼眸卻是一直緊閉，似是已經入眠。
薛藍兒將臉埋在他的藍衫上，悶聲地訕笑道：“怎麼會呢。”
就算真逃，她又怎麼會告訴他呢？她又不傻。
沉默開始蔓延，良久之後纔有他的輕聲傳來。
“你的確不傻，倒是朕有點傻了。”
頭頂聲音那般飄渺，聽不真切，當她擡起頭詫異地問他說的什麼時，她才覺出了自己在他的懷裡這檔子事兒，才明瞭自己此刻已是同他相擁在牀榻之上，曖昧無比。
“咳咳……那什麼……皇上，奴婢這不是還得去雷山嗎？您……”您大爺能不能就放我走了啊？
薛藍兒期盼地望着他，希望他直接接着她的話說讓她走。
等到她以爲他都快睡着了，自己溜走時，他環在她背上的手便是一緊，將她禁錮在自己的懷抱內。而微微睜開眼眸的他，也只是深深地望了她一眼，然後說道：“朕累了，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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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還未黑，人還未眠。
一樓小閣，一間雅舍已是寂靜無聲。門外有侍女靜立，樣貌神情好似一尊石像，在那兒許久都未曾動彈分毫。
再望向第二層小樓，便能看見唯一的一間房門緊閉，四周都無任何人把守，也無任何的人經過於此。
相隔雖遠，一襲黑衣的他卻依稀能夠見着門外小欄上的龍騰圖案，這……便是靖元帝在將軍府中的小閣。
此閣建於靖元六年，是靖元帝初次與鎮南王兵戎相見時建的別舍，多年無名，今日一見卻有“鏡月”二字鑲匾於上。
一陣微風起，同樣一身黑衣的人落在了樹上，單膝跪於樹枝，面朝着立在同一樹幹陰影處的人。
“門主，靖元帝確實在此。”
“行動吧。”三個字，卻未有多年來的豪情，只有隱隱的疲乏從話語間滲出。
這樣的語氣，竟讓跪在樹枝上的張林渾身一顫，擡頭看向了這人稱“魅魍”的人。
莫菱的眸裡總有藏不住的殺氣，而當他看向你的時候，你也會忍不住的想這世上究竟有誰是他不敢殺的。
可是，他終究是人。
“還有事？”
“是。”張林頷首，沉默半晌卻不知從何說起，最終只揀了重點的幾字回話，“薛谷主被囚。”
五字一出，樹上的葉便是簌簌落下，模糊了視線，讓他看不究竟他此刻的神情。而他只知道自己的全身都在顫慄，血液都在凝結，只因莫菱發怒了。
而他的怒氣通常都維持不久，片刻的時間便會消失殆盡，只餘滿腔的陰狠。
莫菱黑色的袖隨手伸了出來，臂上盡是葉的蹤跡。撿了一片葉握在手心，琥珀般的眼卻始終望着那近在咫尺的將軍府，道：“是靖元帝？”
隨着張林的點頭，莫菱手中的葉化作粉末，隨風散去，透着一股晶瑩的質感。
“爲什麼囚她？”薛藍兒又怎會被靖元帝給逮着？
雖然……有天罡十四衛在，可是以她的武功，逃走應該是沒什麼問題的，她是那般的狡猾，他們又怎會困得住她？
“……屬下不知。”
“你不知？”莫菱挑眉問他後，便聽見喀嚓一聲，粗枝斷裂，隨枝上的張林落在滿地的樹葉上。樹枝斷，一人手臂滲血，均是在片刻之間。
張林面不改色，暗自調了呼吸繼續回他：“回門主，屬下確實不知。”
靖元帝所在的鏡月閣雖說面上只有兩名侍女侍其左右，可是這四周早已有天罡十四衛暗伏其中，守護其主。
切莫說白風，單是破這天罡十四衛都是有他們歿生門的苦頭吃了。
何況現在還有一人質在對方手上……
想到此，張林不禁想要揣測莫菱會怎麼抉擇。一方是生父的命令，一方是師妹的性命，孰輕孰重只在他的一念之間。
可是……他終究沒再有其他動靜，只是靜默地望着那一樓紅瓦房。
此處一望，便只有那綠瓦紅牆盡收眼底。小樓四周更是有一十四影守，他又怎可能在那帝王有了薛藍兒這樣一枚棋子後再率歿生門衆人強行刺殺？
眉宇微皺間竟是自己都未察覺的猶豫：“她被關在哪兒？”
“回門主，薛谷主在鏡月小樓。”
樹上人影一頓，內力醞釀下盡是落葉漫天。
張林見他不語，只有實話相告：“稟門主，屬下從紫兒處得知薛谷主在宮中已被靖元帝封爲了才人，入住鏡月軒。”
一句話，似乎極其遙遠，樹上的人連僅有卻不知起因的怒意都隨風消散。
才人、皇宮……
這一切是多麼的匪夷所思。
性烈如薛藍兒，竟會被皇帝看中封爲才人？而口口聲聲追逐着他的她竟早已成了別人的女人？
或許，她從一開始就只是捉弄他罷了。或許，他還是以前的他，以前那個只爲殺人而活的莫菱。
葉紛飛，人飄離。
一切都是那般匆匆，好似剛開始萌芽的草卻不幸的遇上了一片雪災覆蓋……
只是片刻的時間，黑色的魅影便消失在了斷枝之後，餘下滿樹的落葉以及跪於地上領命的人。
“去雷山。”
異常輕緩的三字及那滿地的落葉早已是隨風飄散，仿若從未存在過一般。
而這其中，孰輕孰重，也已在那三字中露了端倪，只是不知冷麪魅魍的莫菱可曾發覺這一切。
如是想來，緊隨在莫菱身後之人的臉上終是柔和了少許，不知是該期待，還是該惶恐着雷山一行。
*
位於秣城的將軍府唯有後方有一小樓，小樓四面環壁，外人皆無法窺探其中。若以高處下望，也只能窺得位於中央的小樓，無法看到四角。
小樓共有兩層，惟有第二層有一房門。
而此刻，雕花木窗裡已是黃簾低垂，阻擋住了外界的一切。
牡丹繡花屏風後有着鵝黃的帷幔繫於兩側，兩側之中則是羅漢牀擱置。
牀上帝君小睡，懷中緊緊不放的則是紅了一張臉瞪着玄昀的薛藍兒。
已是記不清自己到這將軍府有多少時辰的她，只能幹瞪着已經熟睡的他。這一刻，她知道她已經是氣得牙癢癢了，甚至可以說她想咬斷這皇帝的手臂，放她離去。
玄昀均勻的呼吸響在耳畔，而她卻無法抵抗這催眠，眼皮一分分沉重下去。
甚至連已經閉上了眼的時候，薛藍兒都在恨恨的想，等她醒來以後她一定要讓這皇帝大爺知道她的厲害，知道她薛藍兒不是好欺負的料。
她要把他算計她的帳連本帶利的討回來，她……一定要遠離皇帝大爺。
就算再怎麼的想，她最終也是敵不過這無聲的催眠，偎在他的懷裡，一同睡去。
夢裡，她似乎夢到了自己以前家裡的毛毛熊，夢到了晚上將它抱在懷裡熟睡時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