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光芒微閃。
四周是陰冷潮溼的空氣,夾雜着某種黴味,將整個狹小的石屋子塞得滿滿的,令人感覺壓抑。
安吉坐在屋子的最中間,雙手雙腳被長滿尖刺的溫熱繩索所綁,以某種姿勢蜷縮着,動彈不得。
周圍,一個身材魁梧的男人正手握一根黝黑的樹枝蹲在地上塗畫,並將自己的手臂割開了,以血爲墨。地面上已經有了一小圈花紋複雜的殷紅圖案,其中還間雜着一些文字,像是某種咒語。
四周的石壁和門都沒有什麼異樣,只有一些輕微的聲響傳來,讓人知道那外面是有某些東西的。
這裡的蓮娜莊園的一間破舊小屋。西卡在放倒所有宿主以後並沒有帶她走多遠,而是就此上樓,隨便挑了一間小屋子進來了。他在屋子外面佈下了某種結界,並在安吉的胸口裡插上了一把微型匕首,稱若有人敢亂動結界的話匕首便會刺入心臟,那麼安吉的性命結束,魘獸們將從此進入下一個輪迴,自由遙遙無期。於是雖然說外面的宿主們已經集結了不少,可始終沒有人敢輕率行動,只是焦急守望,一面苦思着辦法。
他們能在西卡之前想出辦法來嗎?安吉不知道。不過她的胸口裡現在插着的那把匕首倒是真的挺奇特,小巧精緻,透明如水晶,並且沒有被割裂的痛感,也沒有半點的血滲出來。
這東西真的能殺了我嗎?若是真的,倒也挺好……
不過雖然如此想着,被魔力繩索束縛的她卻無法行動,也就付諸試驗了。
她靜靜地呆了一會,忽然望了望那個神情專注、側臉熟悉的男人,輕輕顰眉。他的臉依舊俊朗,不過三十出頭的外貌煥發英氣活力無限。只是在此刻安吉的眼裡看來,這樣的究竟是美好的還是醜陋的,已經很難說清了。
扯動了自己僵硬了嘴角,用一種似乎不屬於自己的聲音,她微弱的發問。
“你是我父親。”
明明是問句,卻連最起碼的語氣都無力提起,音調平板。
聽着她的話,西卡微微地揚起了嘴角,然後將頭偏了過來,睜大了眼睛望着她笑。
那是一雙美麗如黑曜石般的眼睛,純淨、明亮,同她的一樣……
“確切的說,是這具身體是你的父親,曾經是。不過在經歷了某種儀式以後,他已經不在了,而是變成了現在的我,噬靈族的宿主,西卡。”
他說完將頭轉了回去,盯着深灰的地板繼續專心作畫。
“儀式……就像你現在正在準備的東西一樣嗎。”
還是平靜的問着話,從她的聲音裡已經聽不出任何的情緒起伏,也沒有任何的生機。
“是的,我的小姑娘。”西卡低聲回答,沒有擡頭。
“噬靈……都可以抹殺掉別人靈魂,佔用別人的身體嗎。”
“從你那個噬靈族的叛逃者朋友那裡聽說過的吧?”他輕笑,“是的,一生中能夠用兩次,轉換身體,延長壽命。所以,我們纔是所有宿主中擁有最多時間,最多智慧的一族。不像那些血蛭,只是擁有不變的容顏而已,虛僞而脆弱,可憐蟲……”
“那麼你不是現在看起來的這個年紀了。而是五百歲?一千歲?”
繼續淡然的問着他,但雙手倒是不易察覺的輕動了。
“哈哈哈……不,沒有那麼老,遠遠沒有。”聽着她那樣的問題,西卡笑得很有趣,“就算不除去一個人生命裡最衰弱的那些時日,我們能利用的每一具身體也不過就幾十年的壽命而已,所以總的算起來的話……三百歲吧。還只是理論值噢。”
他的語調很輕快,一如夢境的他一樣樂觀豁達,讓人心情愉悅。
突然又想到了點什麼,西卡低聲的喃喃補償說:“不過等我們恢復爲古精靈就不一樣了。魔物的身體,哈哈……想想都令人興奮。到那時,千歲也不會是一個虛幻的夢想了。”
“所以說你現在大約一百歲了?但爲什麼選擇要我。我父親的身體,還沒有走到生命的盡頭吧……”當她說完最後一句話時,胸中隱痛的傷似乎是更痛了。
“噢,我的女兒,有的時候我們選擇‘重生’並不僅僅爲了延續壽命。有的時候,機會比壽命更重要,懂嗎?一具好的身體,完美的武器,值得用任何代價去爭取。”西卡若有所思的說着,手裡的動作也不覺放慢了一些。
機會嗎?身體,武器……她,明白了。
於是更爲自嘲的輕笑了一下,帶着苦澀,帶着恨意……
“那麼,一切都是假的了。那些有關於自由的言論,魘獸的過往,我的信息……全是假的,全都是……啊!!”
她突然失聲喊了起來,因爲胸口傳來了一陣劇痛感。
光影中,透明的小型匕首不知何時更深的插了進去,於是有血進入了匕首之中,竟變成了血色的水晶匕首。
“喂!外面的蠢貨們,小心殺了你們的寶貝封印體,再等個700年哦!”
外面的微響聲戛然而止,空氣似乎更凝固了。
見宿主們理智的停了下來,西卡滿意微笑。他一邊繼續埋頭塗畫,一邊安慰似的溫和低語。
“小安吉,別這樣沮喪呀。我明白你現在的心情,我也很遺憾的。其實若非是這樣的理由的話,我也很希望能帶着你離開,一起去過自由的生活,老實說你還真是一個很可愛的小傢伙呢,真心話。可是……誰讓你擁有這樣的秘密呢?太重要,太強大了,我實在是無法將這份力量棄之不顧,當作從未發現過。不過這對於你來說可能也是一件好事的。你看,你太脆弱了,根本無法承受住這份力量與使命,你的精神力,根本……”
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他一下子停住了,隨即興奮的扭頭微笑。
“啊!對!還有如此之多的重要事情你不知道呢,我的小姑娘。”
最後的那聲稱呼曾經讓她感覺到溫暖。可此時,它卻成了詛咒的化身,令她想堵住他的嘴,或者是做點……別的什麼。
“其實在過去的這段相處時光裡我也沒有騙你很多了,至少關於我們宿主和古精靈的歷史變遷,全都說的是真話,呵呵呵……”西卡開朗的笑着,語氣誠懇,“不過,關於羣山之戰,關於祖神們被封印的事,很抱歉,我不得不騙你。在那場神聖的戰爭中,封印祖神們,哼哼……異人怎麼可能做得到?還不是得靠他們的盟友,居於卡亞那境內的奇特民族彌忒司人才可能辦到。也就是你的先祖們,我的小姑娘。”
“我的先祖?怎麼可能……彌忒司人早在700年前就已經滅絕了,不是嗎。”
“是的。”
“那又怎麼……”
“所以我說了他們是奇特的,奇特的一羣人啊。”
房間裡似乎突然更靜謐了,靜謐得令人窒息。
“彌忒司人是一類既像異人、又像我們的特殊族羣。但他們卻又不是異人,也不是宿主或者古精靈這麼簡單——啊,說到這一點我又騙了你,不好意思了。”
拂了拂漂亮的金棕色頭髮,他的表情倒真有幾分歉意的,但她卻像沒看見一般,絲毫沒有感覺。
“不過要是我不說他們是花妖族古精靈的話,我又要怎麼向你解釋你的記憶裡有彌忒司人的這一點呢?很傷腦筋的呀,呵呵……言歸正傳。剛剛我說了他們像異人,因爲除了在能力上的有所不同以外,他們與異人幾乎毫無差異。不過他們又像我們,魔物,因爲他們也同我們一樣具有奇異的血脈傳承力,關於記憶、能力、以及更多更多宗族的東西。”
他的眼神忽然沉靜下來,像是談論某種神聖的東西一樣,肅穆而嚴謹。
“聽說過隱都的九大法則嗎?”
安吉冰冷的望着他,沒有回答。
“猜你沒有。這可是隱都的高度機密,隱沒者們知道的也不算很多呢。”
沒有理會安吉的沉寂,西卡繼續自顧自地說下去,一面加快手裡的動作。
魔法陣圖,已經完成過半。
“九大法則,是從隱都建立之初便開始逐一增加的異人世界根基,從初始之日開始,一直到今天,一共訂立了九條。雖然具體內容保密,不過前三條我們還是很清楚的。除了第一條‘供奉神樹’爲所有人知曉以外,其餘的倒只是作爲法令法規的指導之源,並不一定都要公之於民衆的。從第一條到第九條,重要性逐級降低,危害力也是逐級減弱。所以關於你們彌忒司人的兩條法則,呵呵呵……便是被排在第二與第三的位置上啊,可見是極爲重要的了,危及根本啊。”
“隱都的法則在羣山之戰結束時已經存在了五條,而奧拉夫皇帝在建立琉璃島後則保留了其中的三條,這三條也正好是今天隱都的第一、二、三法則。應該說這三條法則是與異人們都有關的吧,因此不光是隱都,琉璃島也是很重視的。嗯……讓我來告訴它們分別是什麼吧。”
“第一法則:供奉神樹。你知道,琉璃島也是有一棵神樹的,據說比隱都的那棵還大哦,呵呵呵……”
“第二法則:異人不得與螢誕下血脈之後嗣。那樣的後嗣俗稱——厄運之子。”
“第三法則:永不得接觸卡亞那,永不得開啓通往卡亞那之道路。”
西卡的聲音很輕,但在安吉的耳朵裡聽來卻是響若雷鳴的。
那第二法則,異人不得與螢誕下血脈之後嗣之事,竟然是如此重要的事?!
還以爲那只是異人們對螢的藐視,還以爲只是對純淨血統的保護而已。
原來……竟是這樣重要的事嗎?
她默然地望着西卡,盡力保持着鎮定,等着去聽之後的事。
並且,背在身後的雙手繼續進行着不易察覺的細微挪動……
“在最初的歲月裡,奧拉夫家族的人只是憑直覺保留了這三條法則。但對於第二、第三法則,其實並不知道爲什麼會被訂立的。”沒有發現任何的異常,西卡邊畫邊說着,“不過今天,他們明白了。多虧了那個重返故里的黑特爾殿下啊,也因此,復仇者對於我們釋放祖神的事態度完全改變,琉璃島的法則也跟着改變了很多。”
“無關的事就不多說了吧,說說與你有關的事,與彌忒司人有關的事。我剛剛提到過厄運之子,提到過彌忒司人的特別,對吧?是的,如果你有一點想象力的話,就會發現這兩者之間的聯繫,奇妙的聯繫……知道嗎,異人是無法與魔物誕下子嗣的,無論是強者還是弱者,光明的還是黑暗的。可是……當魔物的血脈混進人類的血脈時,奇蹟便會產生。或許是曾經的同類——人類的血做了介質,異人是可以和半魔物產下後代的——啊,說到這裡你應該明白了吧,我說的半魔物指的就是,螢——當異人和螢的子嗣誕生時,新的物種便產生了——彌忒司人。”
“彌忒……司?”
彌忒司人是同異人的關係最爲親密的異族。
彌忒司人是與異人很相近的異族。
彌忒司人是背棄了異人的親密盟友。
可是。
從沒有任何地方提起過,彌忒司人的血脈裡,竟有異人的血脈!!
‘大家甚至都懷疑彼此曾同屬一宗。’
‘同屬一宗。’
果然是……同屬一宗嗎。
她愕然地瞪大了眼睛,驚詫莫名。不過在下一秒鐘卻又收回了所有的情緒,變得如開始一樣靜如止水。
這些事是否是真的,這個人的話是否值得相信,此刻,已經……
“很驚人的消息吧?哈哈哈哈!當初黑特爾就是藉此重返琉璃島,趕走了弟弟和姨媽,奪回權勢的,的確是夠分量的砝碼啊。”西卡饒有興致地說着,語氣愉悅,“不過厄運之子也並不是就能算是彌忒司人了,實際上,第一代的厄運之子也只能稱得上是彌忒司人的前身,需要經過幾代的融合血脈纔會更純淨,能力也才能更強大。不過其中也有一些例外,少數人能在第一代時就足夠強大,稱得上是彌忒司人了。然後,還有一種很特別的人,他本來就是輪迴於族人血脈的,只要誕生到世上便已經是最純正的彌忒司人了。而他們都會有一個相同的名字——崔冰斯。”
崔冰斯……嗎?
她知道的。那個庇護彌忒司人的守護者,最強大的彌忒司人,她從書本里,看見過的……
“知道嗎,其實第二、三法則的設立之初衷應該是出於對彌忒司人復生和崔冰斯力量的懼怕。不過如今,琉璃島已經廢除了這兩條法則,因爲復仇者們不準備與彌忒司人繼續爲敵,而那個銀髮金眸的男人也已經誕生到了世上,法則便失去了意義……”
“誰是崔冰斯?誰?!”
她突然打斷了西卡,表情也跟着緊張了起來。
崔冰斯誕生了?崔冰斯還存在嗎?那個和尼洛一樣的人,真的還輪迴於這個世上?
那樣的魔力,天所賦予,豈不是……
能顛覆隱都?
還是,復興民族?
潮水般的思緒奔騰地涌進了她的腦海裡,紛繁複雜,不可控制。
崔冰斯……他是誰?他在哪裡?!!
“很可惜啊,安吉,你到了死才知道這些關於族人的故事,可卻已經沒機會去見那個庇護你們的強大男人了。所以沒有必要再問,也沒有必要去知道了。”西卡笑笑地說着,一面遺憾地搖着頭,“不過話說回來,擁有你這樣的身體卻無法庇護自己,很可悲呢。彌忒司人是很擅長使用血咒的一個民族,而那些最強、最高深的魔法也通常是用血咒的形式來完成的,比如說……封印十一個祖神的咒文。”
他說着看向了安吉的身子,而安吉也隨之一怔,下意識地低下了頭去,看向自己的身體,看向那些蘊藏秘密的地方。
只是自己似乎是太虛弱了,她幾乎什麼也感覺到,什麼也……
“你還記得的吧?我曾經給你過的那些影像。”西卡動手完成最後的一段圖案,眼睛裡興奮的閃着光,“那幕噬靈被封印前的影象,是真的。不過當年封印了祖神們的人不是異人,而是彌忒司人。也不知爲什麼,雖然異人才是供奉神樹的一族人,但是祖神們倒更喜歡將彌忒司人稱爲是‘樹之民’。因爲無法銷燬,彌忒司人便用最強血咒將十一個祖神封印與本族的血脈之中,世代輪迴。可笑的是對此作爲後嗣的我們卻不知道,而是等到黑特爾歸於故土才知道了祖神們的下落,封印之所在。而從那時候起我便開始尋找你了,安吉。從你父親的身體裡我知道,你就是那個有封印的人,你就是宿主們的希望。”
“你是在說你從那時候起便背離了族人吧。”安吉虛弱地冷笑道,眼神漠然地不像是她的眼神,“當別人都在想着釋放十一魘獸時,你只是渴望佔據這具身體,這具封有魘獸的身體……”
她說着感到了一股噁心。眼前這個的人,這個壽命逾百的怪物般的人,居然在佔據了父親的身體之後將再度佔據她的身體,毀滅掉她的靈魂,她的意志。
這,不可能。哪怕我死……
作者有話要說:答疑解惑篇~